32、规劝
卞敬他们去往被强占的妾室家乡,至夜未归。第二天早晨和裴朗在官署碰面时，他两还是没有回来。两人便自行合计,觉着在樊甘如流水一般的宠妾中找出记载过的那一个，比找出长安附近姓方的地主,要难得多。这便决定先找姓方的地主。
其间裴朗几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元钦对上他的目光，他又躲开。怪叫人摸不着头脑。
长安及周边的田亩人丁都需在京兆府备案。司户参军掌户籍,司田参军掌荫田。元钦依旧要小世子不要露面，自己拿御史印鉴带几位同僚从侧门入京兆府。先是挑选近十来年登记在册的姓方的地主。挑选了一二十位出来之后，又根据这些地主们手中田庄的分布位置,遴选出了其中三人。
两位是方姓富商,一位是身上带爵位的没落贵族。这三位近十年都有过田庄过户经历,只是新的主人没有一户是姑臧侯爵府。但如今的豪强贵族为了不引人注目,将田庄挂在妻妾乃至管家名头上也是常见的操作。并不能以此断定和侯爵府没有关系。
至于田庄中具体是什么作物,因着许多庄子作物更迭过快的原因，并不需要备案。故而想要从案宗里找出桃园的主人,着实不太现实。
元钦跟两位参军问清了他们府邸和田庄的具体位置,出来带上小世子,按照由近及远的顺序，一一前往这三位过户给他人的田庄。
第一庄是那没落贵族的，据记载他家祖上出过一个丞相。田庄就是那时候赏赐的。
元钦他们过去时,发现这庄子如今被改建成了鱼塘。偌大的河塘一望无垠，远处点缀着几户矮小的人家。看得出是渔民煮饭管夜的场所。
水面上飘荡着十来艘小舟，正将网中黑黢黢成团的鱼苗往水里撒。瞧着是刚收成过一波的样子。河岸附近有两艘小舟,两渔民隔着湖面交谈甚欢。偶尔有几句“收成好”“鱼汤鲜美，各大酒楼抢购一空”的零星碎语传来。周边也没有庄园的管事盯着干活，一派活泼自然的景象。
看着就不太像樊甘的庄子。
等渔民们上岸，元钦二人凑上前去假称是在酒楼吃过他们的鱼，念念不忘特地过
来看。这群渔夫一听自己养的鱼被这样吹捧，个个都跟见了知音一样美滋滋围上来。稍加引导，就把这庄子新旧主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元钦。
这庄子早几十年就一直是养鱼。原先的主人如案宗所说，是个姓方的贵族。刚得这宅子时是风光，可如今近百年过去，这个家族再没有出过一个高官，便渐渐没落了。及至今日，爵位代代递减，再传一世便要沦作平民。
到这一代得了个忤逆不孝的儿子，家中生计捉襟见肘。早年为了替儿子还赌债，这位方姓贵族便将此庄子过户给了莅阳公主。蒲衣觉的异母妹妹。
元钦他们探明了此庄园的真正主人乃是公主，便欲功成身退。奈何刚刚吹捧过甚，渔夫们待他们一行甚是热情，强行留他们一起吃午膳。掌刀的渔夫亲自给他们宰了一条自留的肥鱼煲汤。
这一坐下吃饭，就又听了许久莅阳公主和这庄子的故事。
当年河塘易主，渔夫们还提心吊胆了几天。唯恐公主改了作物，将他们遣散。谁知过几天公主亲自来了，渔夫们才放下心来，并且得知了她买下此处的初衷。
原来是公主不知因着什么机缘巧遇，瞧上了一个姓冯的年轻将领。那小将军虽然是长安人，但常年在边疆吃沙。偶尔回来几次长安，也不会进宫。公主年纪小，并不知道怎么能顺理成章地和这人产生交集，只偶然得知他喜欢吃这庄子出产的鱼。
恰逢前庄主卖地，它就买了下来。
买下来之后，这庄子似乎也没有为小公主年少的情愫增添什么筹码。只不过沦为公主年少慕艾的一个证明而已。总之渔民们并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公主和那小将的传闻。
“公主现在也不过十八，她买下这儿时也不过十四五岁。怕是连和男子搭话都不会，买下咱这庄子又没什么用场。”渔民纷纷表示惋惜，“现在三年多过去，她哪里还记得什么小将军。刚买下时还常来看看我们看看鱼，如今有两年多都没来了。”
渔民们你一言我一语。
“听说她两年前已经被许给了某个侯爵府的公子。是太妃娘娘不舍得女儿，强留她到了十八，不然早就嫁作他人妇了。”
“要我说肯定忘记咱
们，也忘记那小将军了。满长安的王孙公子任她挑，犯不着惦记一个常年在外的兵鲁子。”
谈及公主的坎坷少年心事时，年纪大的渔夫还要扎堆打趣那些还年少的：
“可怜我们长贵，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就守着这鱼塘，还指望着公主能偶尔再回来看看咱。”
“说的你没盼着一样。公主她说话软软的，心肠也软，还主动提出跟我们平分利钱。再找不到这样好伺候的主了。当真是神仙模样，菩萨心肠。我就盼着她偶尔想起我们来看一回，见上一面都能沾点福气……”
元钦被灌了好大一碗鱼汤，和裴朗二人吃得满嘴流油。听他们一路侃，临走时还能听老渔夫开解小渔夫：别想着公主了快让你娘帮你说亲。天家人薄情，肯定早忘了那小冯将军，更别提这个庄子。就是她没忘记小冯将军，也轮不到你这个就见过一面的臭养鱼的……
元钦闻言就感觉一阵诡异的凉感直窜脊梁。上马车的动作一顿，回首，就见裴朗又用早上那种复杂目光瞅他。
庄子两代主人，一家仕途不顺儿女荒唐。不仅昔日辉煌不复存在，就连手上的田庄也保不住，落得改姓易主的下场。另一家富贵无极，将这庄子用来铭记情思，却也不能叫当初的情愫开出花，结出果来。
这庄子好似两代主人的荒冢，雕刻煊赫的过往，在谁手里都逃不掉被抛弃的结局。
元钦一行人马不停蹄，向着下一个庄子赶去。
裴小世子一路便在感慨，要是他们裴家在他这辈没有什么建树，等他过世之后，他们裴府就要从侯爵府降级成伯爵府。要是子孙后代也没有什么出彩的人物，百年之后，怕是也要变卖田庄过活。
“沧海易老，红颜白骨。”裴小世子话锋一转，“当今陛下一时风光无两，可陛下也只能管身前几十年。而且人心易改世事变迁，或许就连这几十年，也是变故横生。”
“好比莅阳公主一样，早年喜欢冯小将军，如今还不是要另嫁他人。”裴朗视线飘过元钦头顶，“陛下如今惦念在心上的人，几年之后呢，还在心上吗？”
元钦心里一咯噔。以往在外边听到别人谈论蒲衣觉，他并不觉得如何。今日听
闻，却没来由得一阵心虚，撩开帘子假装看窗外：“好端端地说陛下干什么？”
裴朗靠过来，压低声音道：“今日早朝，陛下说了要遣散后宫，各有司已动作起来清算账目。只等银钱赏赐都整理成册便要让各位主儿出宫了。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那可太知道了。蒲衣觉为此事还特地写了个折子给我，我批准了，他才动的手。
元钦这么想着，不自觉就洋溢出一点小得意。裴朗一看他这偷腥小狐狸精的表情，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发出一连串“啧啧啧啧”的惊叹声。车厢那么宽敞，他硬是要挤到元钦这头来：“你果然知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说，这是你怂恿陛下做下的决定。”
裴小世子一靠过来，元钦就嫌弃地往边上靠了靠：小世子昨晚一定没沐浴，大热天的有股子酸菜味儿。
一这么嫌弃，思绪便又开始跑偏：不像蒲衣觉，回回来长乐宫都是净身沐浴之后来。干净齐整又香香的。说话温文尔雅，遇事百依百顺，人又长得俊挺。要是女人就好了，娶回家白日举案齐眉，夜里暖床铺被。再生一二子嗣，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小世子丝毫不知道身边的人正在脑内糟蹋皇帝，忧心忡忡起来：“小老弟，你自己也是男人，你怎么能听了陛下的甜言蜜语就头脑昏昏，不为自己多考虑后路呢？有句话我早就想敞开了跟你说。君王之恩不过镜花水月，他今日再怎么哄着你，你也万不能恃宠而骄，以为今后皆可高枕无忧。”
他说话和连珠炮似的，恨不得把一腔担忧都洪水一般泄出去，根本不容元钦插话。
“我一听闻早朝的消息就想到了你。既怕陛下是因为你而遣散后宫，又觉得陛下薄情，其他娘娘的下场怕就是你的末路。”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苦口婆心，“听哥哥一言，不要掺和陛下和其他娘娘的内帷之事，一心谋前程。这样即便将来陛下不疼你了，你两也能好聚好散，不至于鸡飞蛋打一场空。”
元钦眨眨眼睛看裴朗：“我与陛下，我与陛下没有……”
没有什么呢，元钦卡壳了，没有什么是他能否认的。
皇帝待他，如师，如夫，还有提携之恩。他二人日
日同案而食，也曾同床而眠，更曾同心同德共商国是，互诉私心衷肠。自己若不是假的皇后，两人早已是真夫妻，或许就连孩子都已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