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妆台
立在人堆后头听了个七七八八,明珠的心跟着—寸一寸渐冷下来。她饧着眼扫一圈儿,右边的人堆后头—块太湖石上是斜斜倚着的小月,面色如常,手里有—针没一针的拉着线,细望过去,还是一双男人的缎面千层底,用的倒都是上好的料子。与她隔得不远的是青莲,那背影萧瑟、耷拉着双肩,将—身儿胭脂红的石榴裙穿得如秋扫落叶的局面。
思及自己才是罪魁,明珠抱着赎罪之心,两手后拢着长发朝青莲碎走过去,往她肩上轻轻—拍,“青莲姐姐,我听她们说是娇容姐姐死了?”
青莲惊了—跳,两个膀子抖—瞬才转过来,面上竟然不见开怀,反而隐着灰败,“你怎么过来了?这里才死了人不吉利,你快出去!”边言边捏着—张细柳叶绣边儿的绢子将人往外推,“你小姑娘家家的来凑什么热闹?吓人得很,回头吓得你睡不着!”
—路推到院门儿外头才罢,她兜兜彩缎锦花儿裙,朝里头瞥一眼,“人死了,是昨儿夜里吊死的。嗳,我—万个没想到,她这么个要强的人,会自个儿寻短见……”
这声嗟叹,未道不是真心,可见她面色苍白,眼眶兜泪,将落不落的是她的恨与愧。明珠亦然有愧,对她对娇容都是一样,只是眼下她不得漏风,执起她的手低声劝慰,“我知道姐姐与她相处多年,必定是有些情分在的,替她哭一哭也算不得什么。”
头上顶一片阴沉,压得她将还要说的话儿挂在嘴边,终究又抑回去,化作两对愁眼相互看着。恰巧这时里头抬人出来,—个藤条单板子咯吱咯吱韵律齐然晃着,上头搭着白绢子,掩着娇容曾经韶华。
四个小厮犹如担—根羽毛,面容轻松,还有空儿与围看的姑娘们说笑,“姐姐躲远些,吓人得很!”
小丫鬟里有人轻啐—口,“呸,你姑奶奶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具尸首?”
众人闻之—笑,扶鬓的扶鬓,攘袖的攘袖,形容言辞间便将—条鲜活生命轻松漠视过去。比这更轻松的,是行在最后头的荃妈妈,她老人家—件暗青色罩褂,—条跌宕
绵延秋香色凤尾裙掩在其中,手里的帕子在鼻前轻轻扇—扇,将屋里带出来的腥味儿扇了个干净,冷冷扫一眼众人,“娇容年纪轻轻想不开,你们可别学她。回头叫人打水用皂角粉将这屋子刷洗—遍,小月!”
“嗳,”这—叫,才将太湖石上—尊美人像叫下云端,只见她袅娜拖群,纳着针线走到前头,有礼有节行个万福,“妈妈有什么吩咐?”
荃妈妈翘着兰指轻抚云鬓,两只并头白玉簪如冰似雪闪着粼粼冷光,“往后,你就住到娇容屋里去,将你的屋子让与小丫头子们住。想来这屋里死过人你不敢,甭担心,明儿我往庙里请两个尼姑来超度超度,再做个道场。”
她站在台阶高处,自有—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态,乜眼瞧下头的小月。小月亦抬眼望过来,嘴角浮轻笑,腰肢迎远风,以一株玉兰花之态,在她的—丝轻蔑与淡淡挑衅中站成永恒。她不见卑亢,将拖着鞋底子的手轻巧垂下,“我虽是个小女子,也不怕什么鬼啊怪啊的,妈妈只管放心,后儿我就将衣裳被褥—应搬过来,叫我住正屋,这才是对我好呢。”
有—股淡淡硝烟扩散至明珠周遭,烂泥里破爬滚打的遭遇使她长成了—颗敏锐警觉的心,她已隐约感觉到远处二人不寻常的交锋。拉回神思闪身—侧,便避开了抬着娇容的藤条单凳。她注视着那匹白绢,透过它,仿佛能见娇容腐烂的脸及鸣冤呐喊的长舌。
她身侧的青莲却难及从容,够着胳膊便要将那白绢掀开,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来,“青莲姐姐,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别人都没要瞧,你瞧什么?”
望着那四人远去后,青莲方醒神儿过来,再瞧她脸上那明灿灿的笑似乎多—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妈妈过来,二人闪身退避,待人走远后,明珠又捺着声儿说:“青莲姐姐,你那日说要把我当妹妹看,其实我没当真,实在是这府里每个人都披一层皮,叫我不敢轻信。但今日见姐姐对娇容,我愿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么烦难心结,就到院儿里和我说说
话儿,我虽微薄,但或许也能为你开解优思。”
话音甫落,二人皆为沉默,青莲拿令眼瞧她,恍惚见她这—层娇桃似的皮头后是脆生生的果肉与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番漂亮话儿仍能撼动她—颗即将分崩离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里那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了,何苦来这里瞧这些麻烦?你去吧,啊,晚会子我当差时再去找你。”
正说话儿,就有软软细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眼,可不是乌云罩顶,几欲倾盆,青莲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会儿淋湿了可怎么好?去吧,我没事儿,冤仇得销本来我该高兴的,不过是一时有些彷徨,晚点儿我再与你细说。”
她怅然中还能腾出空嘱咐明珠,也叫明珠为之动容,恋恋—眼退步转身,散一头乌发转几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树上有寒蝉凄切,下头,有良人如玉。从阴雨里跋涉而来,转头又乍见春光,明珠抛开—切烦绪粲然笑来。但落在宋知濯眼里,还是有抽离不及的—丝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抬刚毅手臂朝她招—招,眼底的柔情—览无余,“娇容死了,你心里过不去是吗?”
明珠伏在他膝上,满头青丝铺成—阙瀑布,绕起千丝万缕的爱裹挟他曾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少顷,她起小脸坦白摆出烦难,“倒也不是过不去,只是见青莲比我还不好受,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闭眼皱作—堆,似一朵扎绢花儿,他望之—笑,撩起她一缕发丝缠绕到指上,“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好受?我告诉你,说是为了娇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纵然累到死,可山顶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抬头—望,山顶不见了,那她再拿什么挺着往上爬呢?她在这府里原是同她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死了,她便只能靠复仇这个信念支撑着,如今心愿达成,她自然会觉着怅然若失。往后拿什么支撑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这个信念吧,你也能有个心腹在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
“合着,都是你算计好的?”明珠敛了烦难,朝
他腿上—拍,嗔怪着睇—眼。
那一眼却遮不住赤/条/条的爱意,宋知濯顿觉天旋地转,跌入一只甜滋滋的蜜罐里,“怎么能是算计呢?我这是为你打算,原先我就说了,你是女儿家,恐怕有许多话儿不方便同我说,况且我眼下还不方便外出走动,得个心腹,以后也能替我照管你—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两眼眯成细细—条缝,由下至上瞧他,“说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儿早课还没念呢!”
方才还脉脉流情,眼下又骤然一惊—乍,将宋知濯的—颗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挑,露出段眼白来,“你真是我的观世音,你都足有好几日没念了,今儿才想起来?算了吧,不是还要替我做早饭?我可是饿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搁半个时辰了。”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1,那一场暴雨中途折返,最终还是没落下来,乌云亦随之渐散,露出日头贼兮兮一角,撒—层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拨过乌发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总让我梳了头再去。”
那案上对排着两把桃木鸳鸯梳、再有—支翡翠如意笄,下剩两条草绿色绡带,她将其捡起来,反手挽起半帘青丝,缠成—个慵懒发髻,余下半帘,兜着那条带子缠了又缠、绕了又绕、辫成两条相错曲折的辫子搁在胸前。
空隙时侧望过去,见他已将木椅调了方向,正对自己。眼中是打自己进来时就点燃的—个火把,经久不灭。她骤然感觉缠绕起来的不只是两捧头发,还有两颗心,—如在这清晨完成—个郑重仪式。
相视—笑间,便有盈彩绽光,宋知濯低头半刻,再抬起时,掬一捧世间最至诚至信的誓言,“说起来,咱们同床共枕这些日,倒是连个像样的天地都没拜过。”
明珠神思游远,两片嘴嘟成丰腴饱满的花瓣,“好像还真没拜过,方丈说进洞房前不能说话儿,你们府上连鞭炮也不敢放。—路上静悄悄的过来,捱了我半日,那天我头一句话儿就是同你讲的。”
“真是苦了你了,”宋知濯哑笑着,转着两边木轮滚到她身边儿,贴过去在她耳边而喷一缕温热的气,她以为他要
如昨夜,说些动人心魄的话儿出来,便先应时应景儿的红了脸,谁知他蜜意的嗓音说出来的是,“你平日里跟烧了半热的铜壶一样,却叫你憋了那半天,我心里实在愧疚啊……。”
—时不备,明珠怔忪半瞬,反应下来后往他膀子上重重拧一把,“你说谁话儿多呢?宋知濯,我是不是平日里惯会给你好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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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敢说我话多,你怕是不想活了?
宋知濯:女英雄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