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草堂风雨飘摇,沦落人寻根问道(3)
身后的木门被爷爷轻轻带上,岁月的痕迹终是在关门时无处躲藏。吱~吱嘎的声响在幽静的祠堂里回荡,杨尘就那么老实巴交地跪着,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数着心脏跳动的次数。平时他也是个漫山遍野撒泼的主,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虾、村东头撵过鸭子、村西头偷……挖过地瓜,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除了读书习字听故事,别的时候要让他静下来,可比登天都难。
也不知是这祖宗祠堂肃穆的氛围十分有感染力,还是脑瓜子突然开窍把父亲的教诲记在了心上。平日里有些混不吝的杨尘,竟是就这么安安分分地跪在案前,只能从偶有颤抖刻意保持笔挺的姿势,确认他没有睡着。
此时,其实杨尘心里正在犯嘀咕:“这得跪多久呀?跟祖宗们也不熟,不然还能聊个天打打招呼,请老人家们大发慈悲,快点把气运、传承一股脑儿都塞给我。嘻嘻,放心~噎不着的。最好是那种不用练习就能学会的绝世武功,这样我就能行侠仗义成为一代大侠啦。秋水大侠,不行…不行,听起来不太厉害,得琢磨一个响亮的名号,嗯~没错。”
明明是让他到祠堂静心的,结果跪在那做起了白日梦。这么说不太准确,毕竟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姑且称他为痴人说梦吧。老祖宗们要是知道他的小心思,许是哭笑不得,万一有些许严厉的,指不定再给他爹托个梦赏顿板子。
杨尘可没有顾虑那么多,脑海里的天人大战一触即发。高头大马悬亮银宝剑,白锦长袍饰珩铛佩环,头系纶巾手摇折扇,谁人见我不称赞一句“好一位少年英雄”!无论别人如何称赞,都必须谦恭有礼,充分展现侠士的风采……
咝~咳咳、咳……咳、咳咳,噗呲~啪,硕大一个鼻涕泡在供案前炸裂,香灰震落、火烛摇曳。这黄粱美梦竟是引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简直是有辱斯文。杨尘赶忙用袖口擦了擦嘴,磕了个头站起身来,手指微拢小心翼翼将案上散落的香灰抹到地上,再用脚把地上的香灰碾开,一切掩盖得天衣无缝,嘴里还一刻不停地念叨着:“天知神知我知子知……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他刚要接着跪下继续做自己的英雄梦,却发现香案后有微弱的光亮透进来,似乎别有洞天。不应该呀,刚刚怎么没有发现呢?
杨尘仿若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引着他向里走去……也顾不得什么害怕,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远远大过于对未知的敬畏。
一阵微弱的眩晕感袭卷而过,逐渐又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杨尘揉了揉眼睛赶忙四处打量,木篱笆圈起来的院墙古色古香,坐北朝南的屋子墙上的坯子还透着亮,翠绿欲滴的竹拱卫四周有种说不出的盎然意境。
“这草堂可比咱家的新多了,顶棚茅草杆还黄澄澄的哩。”不等杨尘细想,也不知哪里飞来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从未见过的漂亮,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没心没肺地一路蹦蹦跳跳追逐而去,蝴蝶翩跹穿过篱笆,杨尘也不走门,干脆攀上篱笆笨手笨脚地翻了出去,嘴里还不忘给自己配个“噌噌”的音效,好坐实自己少年英雄的名头。
蝴蝶依旧环绕着杨尘起舞,小孩子玩性大起,想着非得抓住这只蝴蝶回去给刘小胖看看自己的本事。一追一逃间出了竹林,没了遮天蔽日的林荫遮盖,明媚的阳光直洒在脸上,波光粼粼的小河有些刺眼。十岁的孩子甩开长辈的束缚,可谓是放马上山,野脱缰了。杨尘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草地打滚,在河面打水漂,在竹林里尖叫……完全忘了时辰,要不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觉得一个人玩久了有些孤独,可能压根儿想不起静心这回事!
这一想不要紧,但是仿佛看到爹爹的板子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嚯,这还了得?只见一道瘦弱的身影,说时迟那时快如离弦之箭般“嗖”一声冲进竹林,奔向草堂。
……
祠堂外,放翁掩好门,拖着不利落的腿脚,慢慢挪到了院落里,想着是不是该回去吩咐人处理下周遭的“暗子”,活的或者死的。可是又放不下正在静心的孙子,一时间不免进退两难。
“父亲,尘儿他进去了?”没听到一丝动静,杨圆融已然在视线所及之处站定。对此,放翁并无丝毫意外,想来对儿子的武功早已了然于胸。古来文武双全者寥寥,无论文武皆需要时间的磨砺,而儿子的文武全才曾经举世皆知,否则当年又岂会有那么多的氏族青睐或是忌惮儿子,一举一动都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放翁没有开口,仅是点了点头,回首望向闭着的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尴尬的矗立着,也不说话。良久,还是放翁率先打破了沉默:“圆融,刚刚还有些“罗网”的人没有退走,许久没有动过手,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那老东西的门牙结实。嘿,嘿嘿。”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放翁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去看看。”杨圆融的话少的可怜,微微躬身后退一步,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放翁努了努嘴,对儿子一副高人派头宣示着自己的不满。然后掸了掸衣衫上似有若无的灰尘,挺了挺干瘦的胸膛心里琢磨着:“老夫当年可是玉树临风的大文豪,要不能生出卖相这么好的你么?”这话要是被自己孙子听到,又得默念“爷爷吹牛不打草稿”了。
放翁似乎刻意回避了一个事实,明明所有人都觉得杨圆融更像他仙去的母亲——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无面相士对他也曾有过批语:“男生女相,命途多舛。”
不多一会儿,杨圆融便折返回来。放翁睇过一个询问的眼神,杨圆融眉头蹙了两下摇了摇头。
“连“裁缝”都来了吗?他们的速度倒是快,专干些清理现场、掩埋尸体的下作勾当。“罗网”近些年越发壮大了,四大枭首麾下“养桑人”负责挑选、训练新人、“裁缝”负责后勤,主要司职就是毁尸灭迹、“绣衣郎”负责情报、监视、抓捕、暗杀……各司其职、组织严密。为毅文……侯……不对,该称他为王上了。为他监察天下,弄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一向放浪形骸的放翁神情凝重,显得有些愠怒,“数百年来,各国穷兵黩武、纷争不断,好不容易三分天下,却依旧沿袭古制重武轻文,妄图完成大一统。本就张不开嘴的文人,更是连腰也直不起来了,说不定哪天得跪着活!”
“父亲,这世间还是有不畏强权的有识之士的!”杨圆融极鲜有地反驳了父亲一句。
“你是说那些被人激将就争当出头鸟的国子监平民学生?还是那些买几篇狗屁文章,就敢假意醉酒、忿世嫉俗、感叹怀才不遇的氏族蠢蛋?最可恨的就是那些抬棺上朝,死谏赌一生荣华的渣滓士大夫,贪名图利,简直臭不可闻!”放翁说着说着动了真火,声如洪钟气似波涛一层层震荡开来。
一时间竹林沙沙作响,竹叶漫天飘落。一场翠绿的雨,似在安抚放翁的情绪,又好像在提醒放翁堂内还有人在静心,切莫喧哗。
杨圆融极少忤逆放翁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十年文冢之约的刺激,今天他表现的有些强硬。丝毫不在意长衫鼓荡,迤迤然踏前半步:“至少师兄、师姐们仍旧心系社稷,愿为百姓谋福祉。我相信这世上还隐匿着诸多经世济国之才,在等一个机会,或是在等一声呼唤。”
放翁望了一眼祠堂,确认应该没有影响到孙子静心。接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儿子到院子外面谈话。
父子俩又回到起先都不做声的状态来到院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却没有带来一丝凉意。
“他们……连个国子监都守不住,谈何天下……”放翁本意是想询问下几位弟子的近况,可话到跟前儿又死鸭子嘴硬地批评了一番,“怎的又忽然提到他们?你是想让尘儿……”
“父亲,我想让尘儿去白鹿书院学艺。他从小在这秋水圩生活,心性淳朴却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把他困在这里无异于让他坐井观天。他虽然顽劣,但是读书习字却十分刻苦用功,基础早已夯实。然而他自小身体羸弱,我们谁都舍不得他习武吃苦。若要将他留在身边培养,以应对文冢之行,还希望父亲能够亲自监督尘儿习武,以策万全。”杨圆融这段话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一改惜字如金的做派,面不改色一气呵成。
谁都知道老爷子最宠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子了,平时看到孙子被管教挨板子,别提多肉疼了。让他盯着孙子练武,这无异于当他的面砸掉一坛百年陈酿啊,更何况还要天天砸,这小心肝怎么受得了!别说自己不曾习武,更不会教人习武。就算会,这事儿也下不去手啊。
被儿子将了一军,放翁吹胡子瞪眼睛地死死盯着杨圆融也不接话。杨圆融性格刚直不阿,与自己的名字完全背道而驰,就这么凌然地直视着父亲,也不晓得找个台阶给老爷子下。
还好放翁是个修炼多年的人精,也自知晓儿子宁向直中取的脾气秉性,只好自己想办法就坡下驴:“嗯,去你大师兄那倒也不错。他们也就是半桶子水吧,教教尘儿倒也绰绰有余了。文冢并非死地,晚些回去好好劝慰你媳妇儿。”
见父亲松了口,杨圆融作了一揖没再把心里话说出口。白鹿七贤若只称得上半桶水,那这世间泱泱众生可真就是沧海一粟了。
一时无话,放翁找了个土墩墩倚着,跟自己的胡子较上了劲像是要数清到底有多少根。杨圆融气势内敛,笔挺地站着,要是谁黑灯瞎火地从远处打量没准以为是个石像。
“父亲,时辰不早了,不如您先回去歇息,我在这守着就好。这传承也没个先例,若是无事发生,且让尘儿在祠堂静心一夜,收敛些玩性,明日我自会带他回去。”难得杨圆融率先开口,主要还是挂念老爷子的身体,不想老人跟着餐风饮露。
“无妨,我再待一会。这小子不知道你又回来了,没准一会偷跑出来,被你逮到少不了一顿板子。上次学我走路,被你一顿教训,筷子都拿不住了,我可得拦着点儿你。”放翁虽是说着数落儿子的话,鱼尾纹里却噙满了笑意,眼睛眯成一道缝,像个老顽童。说罢也不再倚着土墩,边往院门走边心里盘算着:该不该透过祠堂的门缝,瞅瞅里面的情况。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全族也就这亲爷孙俩干得出来。
放翁走近院门,一只脚踏向院内却被一堵气墙轻轻地顶了回来。老爷子还在盘算窥视的事儿没太在意,直到再次被推了回来,才猛然惊觉:这是触发了禁制?
“圆融!”
杨圆融尚不知发生何事,一个跃身来到父亲身边。“今晚我同你一起守在此处,许是尘儿触发了什么禁制。明日若尘儿还未出来,回去领族人封锁这片区域。”放翁伸手拦下想要冲进院子的儿子,手指稍稍用力捏了捏。杨圆融立马心领神会,几个腾挪消失在夜色里。
十年之约已定,不成功便成仁,也没什么好再隐忍的,草堂的消息一个字都不能飞出秋水圩。黑夜好眠,也更容易隐藏行踪,只是今夜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已然更换,不知绣衣郎们是否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外面发生的一切,火急火燎的杨尘并不知情,此刻正飞一般地冲向那个“崭新”草堂。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回去,可千万别被爹爹撞见了,不然又得挨板子。临近院落猛地一抬头,一块牌匾跃然门上,四个神骏飘逸大字映入眼帘:四知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