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草堂风雨飘摇,沦落人寻根问道(1)
“爹爹,听说今天秋水畔可热闹了呢,晚上还有“斗巧会”,尘儿也想去。可我们为何要来这……”稚气未脱看着有些瘦弱的小男孩瘪了瘪嘴,瞥见父亲一脸肃杀之气,赶忙把“鸟不拉屎”这么上不得台面的词咽了回去。
无人说话,一时间杂草丛生的破草堂,更显得阴森可怖。只有素净妇人摆弄供品偶尔发出的窸窣声,证明这里还有喘气的活人。
“爹爹,今天不是祭祖节啊,您是不是搞错了?”小男孩被这寂静的氛围压抑的心慌,想要伸手拽住父亲的袖子,最后还是讪讪地缩了回来,跟自己衣衫上的盘扣较起了劲。
这白色长衫可不敢碰,上次父亲穿这一身,还是见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听里正家的刘小胖说,是个好大好大的官,能管好多好多个里正那么大。小男孩一阵胡思乱想间,妇人也已准备停当。“相公,都准备好了。”妇人默默退回到丈夫身后,便不再作声。
白衫男子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拇指对恭,半握拳深作一揖,尽显大家风范。再观妇人,不施粉黛布衣素鞋,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显得木簪越发普通了。这穷乡僻壤的秋水圩小村沟,知书达理反倒是嗅出些穷酸味道。
“不肖子孙……杨……圆融携子,遵期来祭。”脸色闪过一丝阴翳,男子终是没敢把氏族称号说出口,无孔不入的绣衣郎没准此刻正蹲伏在哪棵枯树上。
自从二十年前“橘洲惊变”,男子这一族被剥夺了氏号,然承蒙先祖四世三公之荫,才得以保全族人未入罪籍,但再不为其他豪门望族所容。几番逼迫倾轧之下,不得不退避回祖地、繁衍生息。
廿年风雨春秋,昔日望族辉煌不再,支脉散尽人丁凋零,吊着一口气苦苦支撑。祖宗祠堂自古便是草堂模样,如今更是尽显残垣断壁之状,无奈不能修葺,也不敢修葺。“不肖”的名头在秋水圩算得上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这罪名全落到了这叫杨圆融的白衫男子头上。毕竟村里只有他们杨家老爷子一位教书先生,辱没先生可不行,起码的尊师重道村里人还是门儿清的。至于这个读过书不思功名,反而干起买卖的白衫男子,简直是有辱斯文,辜负先人。村里人都学会了这么一句,四下无人时也能自诩半个文人了。
男子祖上曾传下训诫:族中子弟及幼学之年,当入宗祠静心。
虽革除了氏号,但规矩不可逾。
遂白衫男子带着已经十岁的儿子前来祭拜,准备入祠堂静心。
男孩没了起先的紧张感,偷摸着四处打量。说来也奇怪,看这草堂破败的情形,少说数年没人来过了。可案台之上尘埃不染,梁栋之处不见蛛网,难道说娘经常过来打理吗?那为何自己从来不知还有这么个地方……
“尘儿,过来跪下。”白衫男子打断了男孩的思路。
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但是对于爹的话男孩没有迟疑。往前颠巴了两步,刚要跪下,草堂四周没来由的响起了嗡鸣之声。
白衫男子脸上苍白之色一闪而过,无奈朗声道:“我杨……我族已如此境地,他,他们还是放心不下吗?”没人回答,嗡鸣之声忽远忽近,比之前更急促了些。
男孩本就作势要跪,重心都压在了膝盖上,突发的状况有些进退两难,身子羸弱的他眼瞅着就要踉跄跌倒。
白衫男子怒其不争地架住他的胳膊,又有些心疼地赶忙将他轻轻抱起,走出祠堂来到院落内,“吾儿今年十岁,及冠之年,当入‘文冢’!”
“不可!”妇人大惊失色,顾不得什么规矩,极力想要劝阻。
竹林里一声尖啸几乎要刺破耳膜,又一瞬间归于平静,似是同意了男子的提议,不再阻止小男孩祭拜祖先。
“圆融,你是要把尘儿往死里逼啊。无面相士说尘儿是‘九死一生’的命格,你连这最后的一线生机也不给他留吗?”妇人没了之前的端庄大方,眼眶噙着泪水身体微颤,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你信那藏头露尾的许梦龙?若不是他,我一族何至于此。”白衫男子再压不住内心的情绪,多年来勉力支撑家族的沉重感,投笔从商的羞辱感,家族难以为继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我如何不疼尘儿,可若不向死而生,我们又还能撑多久呢?难到要让我杨家魏氏一族之名在这浩浩长河中彻底湮没吗?”
“纵然千难万险,仍有傲骨几两。尘儿,你愿平安喜乐庸碌一生;还是荡气回肠,哪怕刹那芳华?”
“爹爹,尘儿不明白您说的。”男孩有些茫然,弱弱地回应了一句。
杨圆融看着懵懂的儿子,愣愣的有些失神。一直想把儿子保护的更好,从未提及家族的事情,只愿他能够健康长大。今日却为家族延续定下十年之约,孩童懵懂无知,不晓前路艰险。杨圆融不禁升起一丝悔意,稚子无辜,告知他氏号,却强按上振兴家族的使命,这样对吗?
思绪间,杨圆融的脸色一阵青白不定,抱着儿子的胳膊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男孩从父亲臂弯里挣脱出来,冲到母亲面前:“娘,爹爹这是怎么了?”妇人把孩子揽进怀里,想到十年后的可能情形,悲从中来,豆大的泪滴无声下落。
“娘,你怎么哭了?”
“娘没事,是草悉子迷了眼。”
远处传来草杆子挤压的嗦嗦声音,应是有人来了。不一会儿一位干瘦的长衫老人入了草堂,老远就能闻到他一身的酒气。走路一深一浅,竟是个跛脚,文人风骨的气质卖相一下子泄了不少。
“父亲”,杨圆融拱手一揖。
来人正是杨圆融的父亲,也是这秋水圩唯一的教书匠。学生们自然都唤他先生,村里人依从老人题诗落款之“放”字,尊一声放翁。
“爷爷”男孩恭敬地叫了一声,却不甚热情,兴许是还记着前天挨的那顿板子。
跛脚老头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你爹揍的你,我可没帮手啊,咋还跟爷爷生上气了呢?”老头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道缝了,说话完全没有先生范儿,到像是个市井老农在唠家常,相较而言反倒是他儿子杨圆融谈吐之间更有文人风貌。
跛脚老头没再接着聊孙子挨揍的话题,抬腿迈进了祠堂。说来也怪,明明衣着干净整洁,可跛脚老头就是透着一股子脏劲儿,仿佛是有个灰蒙蒙的气场套着他。老头来到案前躬身一揖,跛起的左脚显得有些滑稽。干瘦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不到底,不经意间似有精光闪烁。
“圆融,咱窝在秋水圩当缩头乌龟有二十年了吧?”没有询问的意思,老人背起手又自顾自喃喃道,“你十岁的时候祠堂也是这番模样,不过入祠仪式和声势那可是十分壮观啊。”
杨圆融没有接话,脸上流露出羞赧的神色。
“这么多年了,还放不下吗?”跛脚老人似是勾起了许多回忆,借着酒劲喋喋不休,“气运一说本就虚无缥缈,祖宗祠堂是否真如传闻所说拥有传承之道,也尚未可知。先古留下的记载寥寥、斑驳不堪,究竟是对世人的启示,还是当局者玩弄权势的手段,谁又说得清呢?”
老人转过身,盯着杨圆融俊秀的脸庞,泛起神采的柔和目光似是含着苦涩:“我知你想扛起家族兴衰的重任,想要为你娘之死向这天下要一个究竟。你已经很努力了,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前太过渺小,别太难为自己……”
老人伸手想拍拍儿子的肩膀,杨圆融却微微躬身后退了半步。老人没有强求讪讪收回手,接着笑眯眯颠着脚走向孙子:“乖尘儿,给爷爷香一个。”顾不得小男孩略有嫌弃的挣扎,满是胡茬的老脸在小男孩稚嫩的小脸上蹭个不停,不时地笑出声,尽享天伦之乐。
谁能把这个看着不太正经的酒糟老头,与曾经那个风华绝代、桃李天下,被世人誉为帝国之师的杨树人联系在一起呢?
“父亲,圆融他……要让尘儿……”素净妇人打断了爷孙的嬉闹。
老人缓缓起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绣衣刺字,木已成舟。”
妇人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晕厥,杨圆融一闪身出现在她背后一把揽住,竟是身怀不俗武功。“父亲,我先送玉絮回去。尘儿就留在祠堂静心吧。”杨圆融说罢带着妻子径自离开,竟然不曾再看儿子一眼,兴许是想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又或是无法面对自己的贸然决定,选择逃避吧。
“爷爷……”杨尘侧过身拽住爷爷的手指,看着父母离开的方向嘴巴嘟得老高,一下子接受不了爹爹突如其来的冷漠。
“尘儿乖,你已经是小大人啦,留你一个人在祠堂静心怕不怕?”放翁把杨尘轻轻带到身前,半蹲着四目相对,眼睛里仿佛流动着星辉斑斓。
“我不怕!”
“真厉害,那静心前,爷爷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呀好呀,尘儿最喜欢听爷爷讲故事了”孩子的忧愁欢喜总是没来由的迅速反转。
好似这天气阴晴不定,预示着山雨欲来……
放翁抬首瞥了一眼风云际会的天空,而后长衫下摆无风自动,略显佝偻的身躯竟瞬间高大起来:“为何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