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梦蝶
碣州从天而降了一个州牧,谁也查不出他的来历,谁也摸不透他的身份。元钦这个名字从未在秦国的官员名单上出现过,除了刚好与已故的元皇后同名,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州府上下一众官员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盼到他来碣州报到,却见这新来的一州之长匆匆露了个面就又没了影子。他没有立即新官上任三把火罢免这个提拔那个,只是脱了官服做行脚商模样,带了几个随从开始周游碣州境内各郡县。
于广为他驾车,他拿着竹简刻刀坐在边上。间或四顾周边百姓的境况,时不时在竹简上刻几笔。今天出现在这个郡的郡府,提溜几个官员出来问人丁田亩;明天又在那个县神出鬼没,要了几个差役帮他丈量道路;后天又出现在这家富商家里,和人家一同用膳。
他像尾鱼儿一样把碣州游了个遍,再度出现在州府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碣州管账的官员们一串儿提溜出来,将库里的银钱清算了个彻底。然后力排众议,毅然决然拿着这笔钱造船,并在贸易最发达的区域采买土地,将好几条街的房屋重新翻修做成了商铺。
船只下水后,他将其以低廉的价格租给没有银子购买马车的零散商户。同时就那几条街的商铺发出公告,租用州府名下商铺者将减免一部分经营税。
游散商人几乎没有犹豫就瞄准了公家的船只;有能力租铺子的各位商户观望期间,他又着重用免租一年的甜头,邀请了州内各个行业数一数二的富商入驻州府的商铺。
做生意这种事,大家都喜欢跟着已经混出名堂的商人走。一是有法可效,二是有血可吸。不然小商户们伶仃固守一隅,客人们只会跟着前者走,可懒得到深巷子里找一家两家的宝藏遗珠。
大富商将店面开在这些集中的商铺街上,不多时就有一批他们的同行也要租用这批商铺。
这一番倒腾,就过了一个年,等花空了库银的州府开始有大批银钱入账,已经开春了。这天掌管库银的官员们抱着一摞书卷来州牧大人家中述职,一个个都胡子拉渣面有菜色。每个
人都酷似绝境还生,就差抱团痛哭。离开元府时还小声絮叨。
“我这几个月都没睡一个整觉,就怕花出去的银子收不回来,给司户那堆人暗杀了。”司户是管户口收税的,库银收入主要来源。
“可不是,要不是那几家大的肯进来,咱们早就开天窗了。我舅舅给我介绍这差事时只说管管账,没说要玩那么大的,攒了几代的银子全花出去,要是收不回来大家都得回家种地。你说他怎么这么大胆。再说了咱们当官的,清流人家,他干嘛非搅和商人的事,弄得自己一身铜臭味儿。”碣州文为清流商为末流,司银们虽然日日与银钱打交道,长期处于州府官员的鄙视链底端,但还是要去鄙视一下真正的商人。
“嘘,刘兄慎言……我表外甥女就住在供了我们州一半脂粉钗花的刘家边上,他说这元大人早几个月就去过刘府,他们八成商量好的。”
“秦人就是胆大,你看看我这头发,三个月掉了一半。”
先头爆光州牧与大商户早有来往的人恨不得把同僚的嘴都捂起来:“都说了让你们慎言了,什么秦人燕人,我们只管干活。”
“我看他这么频繁地看账,过段时间肯定还要动库银搞事情,我现在看到他就发憷。”
“乌鸦嘴!”
“慎言慎言。”全程要大家小心说话的司银把同僚们往怀里一拨,笼着他们出了元府。
于广在院子里练剑,他一直在府中住着,和元钦的屋子就一墙之隔。开年之后,外出的次数渐渐多了。他不说他来碣州干嘛的,元钦也就没有再多问。要是赶巧了,到饭点时两个人都在府上,就一起用膳,偶尔会说两句碣州的政务。
今儿也是,司银们刚走,元钦还没能从州牧的身份中抽离。到了饭桌上,咻一下把算盘往桌上一扣,噼里啪啦开始算。算账间隙想起来要吃饭才扒拉一口,吃得心不在焉颠三倒四。从于广的角度看过去,活像个挑嘴成精,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于广待到自己酒足饭饱,终于看不下去:“先把饭吃完。”
元钦头也没抬,嘴里念念有词:“他们算的没错,照这个来银子的速度真的不够。”
于广把酒菜全挪到他那头
:“什么不够?”刚给他摆成一排,这货就直接放了筷子,来劲了:“修路,造桥,挖渠,开荒,赈灾,兴办学堂,奖励农耕,开设医馆,维序断案,聘贤用能,哪个不得花银子?”
于广眯眼:“……你把这里当长安?”
“我在效仿谢相之流的州牧。之前陛下批奏折困乏时,我给他读,从中学到了一些治理地方的良策。”元钦理所当然道,“我既然来了碣州,当然要采百家所长,为生民立命。”
于广强迫自己把读奏折这段过滤掉:“碣州百姓都是燕人,你干嘛拼上自己的仕途,陛下只要你做个闲人……”
“只要战祸不起,秦燕之别只会越来越小,秦人燕人都是陛下的子民。”元钦把算盘揽在怀里,“我算计不到你们帝王将相的谋划,但我起于民间,最懂百姓的心思。”
“国之兴亡都是当权者的事,与百姓何干。百姓不姓慕容,也不姓蒲衣。谁能叫他们吃饱穿暖就是他们的君,谁能让他们生活安定谁就是他们的皇。”元钦没有停下手中的播算,算盘珠子互相撞击,有种短兵相接的铿锵感,“我越是给碣州百姓以富足安定,将来有心人煽动,他们就越不容易被蛊惑。我如今多使一份力,你们将来就少遭遇一个叛军。”
元钦心怀无限期冀:
“我想叫秦国的每一个子民,都真心归顺。”
“我要叫燕地的百姓说起陛下,想到的不是战祸,而是安宁。”
“我改变不了现今动荡的局势,但我想叫战后的土壤之上,不要再起兵戈。”
于广嘴巴张了又张,末了什么都没说,幽幽地望着他:“慈不掌兵,幸而大人不是武将出身。”
元钦算完最后一笔,放下算盘:“打天下是你们的事,我们文官只管兴天下。”他把饭菜囫囵一通就算吃过了,没有跟于广计较口舌。
他抱着算盘凄凄哀哀往外走,丰满的理想在现实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可是兴天下要好多银子,我已经从碣州的富商那里刮下不少,估摸着花个半年就入不敷出了。哎呀呀呀,这般光景,我上哪儿去找比商人还富裕的人家。”
于广眼睁睁看着元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好半天才
呐呐道:“想要靠一州之力荫蔽天下,简直螳臂当车……谁将他养得如此天真大胆。”
天真大胆的州牧手上没有多少银子,但还是开始了他的修路造桥兴学之路。本来么,这世上大多的事就是没办法做万全的准备。
税收和商人身上刮下来的租金还没焐热,就投入到各项惠民举措中去。公办的学堂只收取少量的束脩,给孩童以跳脱出身跻身士族的机会;开荒和修渠修路之流的举措一举托起了农工两个阶层;而撑起竭州一系列开支的商人,更是得了州府衙门许多扶持,连同他们在竭州的地位都隐隐有了提高。继而吸引了更多商人涌入竭州。
元钦担任竭州牧的第九个月,也是田地里庄稼收成的时候,折腾大半年的效果终于显现出来。竭州的政策使周边郡县的百姓趋之若鹜,纷纷搬来定居,而元钦的名字传遍了燕十六州。
同时还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去年被勒令迁往长安居住的慕容氏一族,病故了几位,其中包括原来的燕帝。消息传到竭州时元钦煞是紧张地观察了半月百姓们的反应。发现他辖下的子民嗟叹者有之,伤感者有之,猜嫌者有之,但没有愤然而起反应过激的。这才放下心来。
与慕容氏死讯一起来到竭州的,还有谢存道的亲信。
元钦被改名换姓远调他乡,并没有经过谢存道的意思。他这位上峰虽然平时将御史们放养着,但真要有人用乌七八糟的理由搞他门下御史,他又不肯吃这闷头亏。他和蒲衣觉吵了几架,没打探出来元钦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只被告知是触怒龙颜,贬了。见劝不动皇帝,又私底下令各地监察史留意,查探是不是被贬谪到地方上了。
只是燕十六州天高皇帝远,又刚刚归入秦国名下,境内错综复杂的,查起来终归力有不逮。
此次能发现元钦在竭州,还要得益于他将竭州治理的卓有成效,名声传回了长安。
亲信过来,送来几对信鸽,几份昔日同僚的手信,和谢存道的信物。问他究竟因何与皇帝闹翻,后续打算如何,可需要斡旋转圜助他再回御史台。
元钦深知谢存道脾性,这位丞相大
人师承隐相楼昔,陪着蒲衣觉走过最艰险的少年时期,有从龙之功。扶持幼主的经历让他有了一人之下的地位,也养成了他在皇帝面前张扬肆意的性格。元钦记得,上辈子他就是因为过于刚硬和皇帝日渐不和,才自请调任,最终客死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