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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49)

49.大漠孤烟直

对于一个只知道城市大街、商场机关、灯光车流,加上一点华北平原、京郊山谷的人来说,塔克拉玛干的边缘,塔里木的腹地,当然完全是另样的经验。苏联造的嘎斯69(一种越野吉普车)行走在叶尔羌河附近的时候,我突然在荒凉的碎石滩——更正确一点应该叫作戈壁滩上看到几条巨大的烟柱,顶天立地,飞沙走石。定睛一看,原来不是烟而是尘土组成的。我觉得惊心动魄,便问那是什么。当地人习以为常,说是旋风把沙石卷到了天空,便成了许多根黑褐色擎天巨柱。我不知道这是否也算是一种龙卷风,没有连成一片,就是说没有成气候的龙卷风。我也无法想象,在这样的参天烟柱旁边劳动是什么滋味,风一错地方,会不会把自己卷到高空中去呢?

边塞的一切都令人赞叹、惊奇、服膺而又有些恐惧。大自然大自然,到了这里才知道什么叫大自然啊。

我像一块海绵,尽情地吸收着南疆人民生活的汁液。我还在有意无意地忘却和丢掉北京,忘却和丢掉大城市,百货大楼与西餐馆、剧场与电影院、会堂与办公处所、沙发与写字台。什么熙熙攘攘,什么车水马龙,什么声光电化,什么鳞次栉比,我本来就不喜欢用鳞与栉形容人的住所。看看我能不能做到,我也能成为新疆人,我也能变得粗犷、简明、开阔与坚忍,与少数民族的农民完全打成一片!

我已经完全改换了视角,一次在麦盖提县看到一场露天电影,影片中出现了北京的画面,我想的是,北京,多么遥远的地方!

戈壁滩上的植物令人肃然,梭梭柴、骆驼刺、红柳、沙枣、胡杨,它们生长得坚硬,不规则,枯干,疙里疙瘩,伤疤斑痕,多棱多刺。它们绝无江南植物的柔润多汁,婀娜妩媚,它们只能以旱抗旱,以枯御枯,以歪就歪,以稀而瘦减风,以绝不艳丽柔媚而和光同尘,知白守黑。它们是置之死地而后活,置之不毛而成为戈壁滩的稀疏毛发。它们仍然是戈壁滩的生命的象征,而灰色的铁青的碎石才是戈壁滩永远绷着的绝对无情的脸。

我走过的南疆地区大致位于天山之南与昆仑山之北,两边的山都不大看得见,又总是模模糊糊地看着远方的山影。路经天山的时候由于道路曲曲弯弯,视线总是被遮蔽着,身在此山中,反而感觉不到高山。我有时怀疑没有走过类似的山路的人能不能正确地使用“遮蔽”一词。

面对这样的环境,你无法不感到个人的渺小,不感到人与人携起手来的必要,不感到一味自吹自恋自怨自我循环自我按摩的没劲。

和田地区有一个皮山县,不知道为什么它地势较高,似在丘陵之上。五月底到那里,那里的玫瑰花刚刚开放。维吾尔人很喜欢把玫瑰花瓣用糖腌制了吃,使我想起地理课堂上讲过的保加利亚的玫瑰,是他们的主要土特产之一种。皮山在南疆很不一样,清爽精致小巧,山水清丽,我觉得更适合在那边办一个疗养院。

南疆北疆,维吾尔族农民都喜欢种玫瑰花,没有完全解决温饱事宜也罢,照种玫瑰不误。

而于田的妇女大都戴面纱。蒙头的面巾上另外用针别上一顶更像玩具的小小花帽。奇特的装束使你蓦然心动。伟大的中国,你究竟了解了多少?

麦盖提是严峻的,走出农田和村庄就是荒原,没有中间,没有过渡地带。大队与大队、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也往往是荒野。绿洲是被戈壁滩所分割的,在被分割与包围的情况下坚守着的绿洲显得悲壮。坐上公社书记专用的六根棍四轮马车,坐在车上花花绿绿的地毯上,在铜铃的叮叮当当之中,一会儿走过人家,一会儿走过果园,一会儿走过荒地,一会儿咯噔噔走过渠道。新疆到处是灌溉用的水渠,一会儿水渠把车子颠得酥麻,一会儿车子把渠道轧开口子,搞得四处跑水,大家也司空见惯。

入夏以后的果园十分诱人,尤其是杏园。我在北京一担石沟也看到过杏树林,知道个“大香白(白杏)”与“老爷脸(红杏)”,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麦盖提这样大的杏树与杏果,它挂在树上根本不像是杏而更像是蜜桃。其甜度也是内地的杏望尘莫及的。它兼有杏、桃乃至部分李子的味道。吃的时候你觉得不仅是吃一种水果,而且是在吃一种文化、一片边疆、一段奇遇。南疆时兴把这样的原生杏直接晾晒,在多日照、少阴雨的地区,很容易地制成了干果。把甜酸可口的果脯吃完,一个带壳的杏核还完整地保存着,你再去(多半是找块石头而不是锤子)砸杏核吃,大部分是甜核,杏仁很大,很耐吃。

我在麦盖提还第一次吃到了油桃。此前在吐鲁番我已经学会了夏甫吐拉——桃子一词,到这里才知道这不叫桃子,而叫托哈其,第二个音节是小舌浊辅音,很难发,我学了半天也学不好。我找了维汉词典查,才查出它的学名叫李光桃。它比普通桃子更加鲜脆,也多了一种生青菜味儿的芳香。

少量地吃过南疆的无花果,真正盛产无花果的地方不在刀郎地区而在阿图什。最有趣的是人们吃无花果的时候,常常是先由一个美丽的姑娘用双手把无花果一拍,拍成扁饼,再递给你吃那绿中带白,清新爽口,还夹带着姑娘手掌上的香气的果子,能不销魂?

而南疆的哈密瓜,完全做到了出神入化,不可思议。我在麦盖提时,一天下午吃过一个小小的甜瓜,只觉得是杀口的甜。(杀口云云,出自北京卖瓜人的吆喝,但我直到三十岁了,到了南疆,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杀口。)到了晚上,我除了其渴欲燃以外,再也不想吃任何其他东西了。一个小瓜顶一顿饭,若非亲历,我难以理解更难以体会。但是这样的甜瓜,我也没有再次碰到过。许多美丽与稀奇、危险与恶劣,一辈子只能遇到一次。

通过米吉提的介绍,我认识了文化馆的另一个小伙子伊明,他教我唱维吾尔族歌曲《阿娜尔姑丽》,是电影《阿娜尔汗》的主题歌。这是我认真学的第一首维吾尔文歌曲,过去会的类似王洛宾改编的新疆歌儿,其实已经并非完全的原汁原味,而是经过了汉化加工。我学的是影片主题曲的新创歌词,汉译是:“我的热瓦甫琴声多么响亮,莫非装上了金子做的琴弦……星星月亮,我们客人,红柳沙丘,我们陪伴……”表达戈壁滩上的爱情与婚礼,节奏分明,呐喊呼啸,有许多半音抒发着一种决绝的感情,如悲似喜,旋律非常丰富,令人耳目一新。我唱“响亮”一词的时候,发出来的音颇类似维吾尔语中的“打战”一词,使教歌的朋友伊明又笑又怒,对我友好地训斥不已。

南疆人特别喜欢石榴花,而阿娜尔的意思就是石榴。他们喜欢用石榴比喻美女,也喜欢给女孩命名为石榴——阿娜尔姑丽或阿娜尔汗。唱起来你能体会到那种对美对爱情的无限火热、无限深情。我毕竟能用维吾尔语唱一首地道的南疆歌曲了,哪怕把响亮唱成打战也罢,我唱起来十分得意也十分过瘾,胸臆为之一舒。

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个歌的更加原装的文本,民歌歌词的内容有点像陕北的“信天游”,有许多段落,唱思恋的甜蜜中的痛苦,头一句是“到了夜晚睡不着觉呀,小伙儿,快把巢里的乌鸦赶走……”

这首歌的特点之一是不停地于爱怜中不失幽默地呼叫着“巴拉,巴拉”,像英语情歌的呼唤“baby”,后者现一般译为宝贝,而“巴拉”可译为孩子,可译为小伙儿,也不妨译为宝贝之类,但是歌词用“巴拉”的多是指男孩。

这首歌的歌词的译配者名段焜,是西北民族学院的老师,他做过大量维吾尔民歌歌词的译配工作,对向内地普及维吾尔歌曲很有贡献。可惜,他在“文革”后期自杀了。他的死似乎不完全是政治运动所造成。

维吾尔歌曲的感情充溢饱满,压扁了再释放。几乎所有歌曲都很浪漫,都呼天抢地,欲生欲死。我是一唱钟情,再唱难舍,三唱已经震撼了融化了我的灵魂。

我想到一个词儿:“胡”。中国历史上称少数民族为胡人,称从少数民族地区引进的物品为胡什么什么,如胡琴、胡瓜、胡麻、胡杨。我不禁吟道:“胡语胡歌亦动人,苍凉一曲泪沾襟。如麻往事何堪忆,化作伤心万里云!”

刀郎地区的舞蹈也粗犷有力。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专门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李老师,一个是达斡尔族青年舞蹈家满素荣,她们俩与乡亲们举行了多次麦昔来甫(歌舞联欢),刀郎舞她们一学就会。满素荣还为乡亲们表演了蒙古族、达斡尔族的舞蹈,青春,欢快,劲力,乡亲们大饱眼福,我也沾了光。米吉提目不转睛,心荡神驰,打着战对我说:“健康,健康!!!”文艺的大众化,到民间去发掘艺术宝藏,确也别开生面。对于我来说更是补了一课。

到处有生活,我不知道胡风当年说这个话有什么用意,我也不知道人们批判他这个说法有什么用意,反正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我有亲身的体会,它永远是我的快乐和意义的源泉,有生活,快乐和意义便在生活中了。难道在生活以外?

麦盖提农村还有一种只有少数人才会演奏的弹拨乐器:卡隆。多弦,但没有筝的那种太多的余音袅袅。我到过一个老者家里欣赏他的卡隆演奏,音律十分丰富,他弹拨的样子也比较阳春白雪。后来,我才知道,印度、巴基斯坦、南亚的许多地区,也都有这种乐器。

我自己也奇怪,虽然多有不顺。虽然是一个那么与我过去熟悉的地域不同的地方,我立即投入,无须磨合,如鱼得水,乐在其中。青春、善意、决心、理念,是万能的钥匙,它们打得开每一个生活与人的大门。

在南疆还听到过邻国乃至附近地域发生疑似二号病(霍乱)的消息,许多地区通行时先要验大便,没有大便合格证禁止通行。突然一天,我略感饭后不适,想起二号病来不禁心慌意乱。加上得到一个消息,我所在的自治区文联音乐家协会一位同志,在库车出差时早上爬到老桑树上够桑葚,老干折断,他摔死了。这样的死亡使我深受刺激,极为不快。偏偏那一个晚上天气最热,同住在公社招待所的其他人都搬到户外露宿去了。我在屋,憋闷窒息,出屋,星光闪烁,枝叶轻摇,小风阵阵,而且小腹隐隐抽搐,恐怖异常,过了最最不妙的一晚,而第二天,就风平浪静,万事正常了。

我至今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恶劣的经验,这乃是反生活的经验,这样的事,在我一生中算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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