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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50)

50.寂寞的冬天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写过一首小诗,标题是《健身篇:拉力器》,只有二十个字:“一条,两条,三条,多少青春,多少肌肉,忽然展翅,不飞!”痛矣哉!

我从麦盖提回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拙文《红旗如火》已经排好,最后一刻,还是抽掉了。文联内外,“王某是不可用的”云云,已经家喻户晓。都什么时候了啊!

宏伟而又周严。普天之下,莫非铁打江山。这个江山不缺人,不少才,要栋梁有的是栋梁,要计谋有的是计谋。你想效力,哪有你的份儿,你哪里配!

而形势紧了一步又一步。邵荃麟的“中间人物论”,夏衍的“离经叛道论”,田汉的《谢瑶环》,以及赵树理的一些所谓反映“大跃进”的小说,方纪的《来访者》,方之的《出山》,陈翔鹤、黄秋耘的历史小说,张庆田的《“老坚决”外传》,无一不被批判。更不要说已经揪出来的影片《北国江南》《早春二月》《舞台姐妹》。“文革”开始以后,这些批判被称作假整风,可就这一假整,已经使人万念俱灰,魂飞天外。

旧文章也拿出来再批判,丁玲、艾青、萧军……皆在再批判之列。

各种各样的批判文字包括批判苏联电影和文学作品的文章,虽然离我们远一点,但也起着拧紧螺丝钉、为意识形态的斗争加温加油的作用。我记得《文艺报》上的一篇批判苏联女诗人的文章,是说那个女诗人的文字里有色情的暗示。读了令人心堵。

一面是批上加批,一面是红了更红。“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歌声大义凛然。“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使你相信中国现在是人人革命满门忠烈的大好形势。“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就是好”越是没了词儿啦越要不停地叫好喝彩。“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精神振奋,气宇轩昂。胡乔木词曰:“大海航行歌四起,营地乐,胜家乡。”一个又一个电影上是掏出手榴弹咬下弦,抛出去,轰然爆炸,以至我的孩子、我的亲戚老太太玩游戏也是不停地“哒、哒、哒、哒、呼隆、啪、咕、咕……”我们的床我们的室内室外的地都是假想的战场。

还有城市的“三反”“五反”,还有说是农村三分之二的基层政权不在共产党手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两条腿走路。蚂蚁啃骨头,鸡毛定上天。硬骨头精神。三条驴腿的精神。穷棒子精神。所有的论断都那么刺激,都令你热汗冷汗轮流浃背。周扬在社会科学工作会议上讲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任务,小人物打倒大人物。许多人讲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心从德国迁到了英国,从英国又迁到了俄国,言外之意是如今该迁移到中国来啦。有的领导干脆明说毛泽东就是当今的马克思。到处都讲革命的锋芒不能阉割,革命的锐气使得凡夫俗子失魂落魄。张思德、白求恩、老愚公的形象深入人心。反修的檄文越写越冲,语言如炮火,写字如射击,英勇豪壮,华丽周详。广播电台的广播员用怪调读着修正主义的谬论,令人神经抽搐。什么意共领导陶里亚蒂,什么法共领导多列士,他们的画像我们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都打着游过行的,如今都在点名批判之列。而陈毅外长的记者招待会(他向帝修反叫阵,让他们一起打过来,并说他等这一天已经把头发等白了)振聋发聩,热血沸腾。

遇到这种局面,作协就号召写报告文学,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黄宗英的《小丫扛大旗》,她仍然充满激情,她叙述一个回乡知识青年,说她的表现她的话语证明她是“党的嫡亲女儿”,我太感动了,太羡慕了,嫡亲的说法使一切庶出旁出干的表的后的拐弯的有过不孝不肖记录的忘恩负义的儿儿女女子子孙孙一律滚开,少挡道!

全国正在搞“四清”——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我被派去准备长期下乡搞社教,参加了几天学习,又被退了回来。光我们文联就退回了多人,一个画家因海外关系,一个少数民族音乐家因亲属外逃……都没有参加“四清”的资格。

终于,我明白了,已经毫无办法。我已经尽了力,拼了命,舍了身,然而,还是无用,因为不——能——用。

这种打击、这种考验甚至超过了戴帽划右,那是运动啊,而运动终有了结,平缓,往回找补的那一天。现在呢,运动已经结束了七八年,帽子已经摘了好几年,反而出现了准无期实际剥夺公民相当一部分权利的局面。

我想起从一本苏联小说上看到的说法,这种貌似革命的极“左”的疯狂,真是对我们的生活的“毒化”啊,怎么会闹到了这一步!

此后许多年,我读到了聂绀弩的诗:“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先”,还有“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真是字字泣血!

一九六四年的冬天,我无事可做,我无甚可食而天天消化不良,胃脘疼痛。我去中医院看病,一位说话上海口音的医生忽然发现我就是王某人,马上说了许多仰慕的话,更令我尴尬狼狈,无地自容。他给我开了许多香砂养胃丸之类的药,全无效果。

还有机会听传达也听报告。周扬批判鬼戏。林书记介绍赵燕侠当兵表现很好。总之,一切都是大好的。

然后到人民剧场看毒草片,当一个个片名大字显现出来的时候,我感到的是彻骨的恐惧:一部电影正在被乱棍打死,乱箭穿身,全民讨伐。一个个电影人文艺人正在成为千夫所指的罪犯,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特写、每一句对白,都使我心神不安:是这里有问题吗?是这里不能允许的吗?一部电影,竟然是这样的下场!

有一位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分到了新疆工作,他到乌市找到了我,非常热情,令我紧张。我特别给他写了一信,勉励他多找组织交心,提高觉悟之类。我不是小组长,我胜似小组长。

偶然也读一点古书,读文学作品的感觉如阉人参加朋友的婚礼,读史的感觉则惊异于为什么国人先人逢治世的时候少,逢乱世的时候多。一个乱世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对于历史是一瞬,对于一个人是一生两三生,无药可救,无法弥补。我有什么办法?对于历史,那只是小问题。宁为太平犬,毋为乱世人,我懂了。与历史相比我仍然算幸运者。中国历史上有多少文人才人被砍头,被腰斩,被杖毙,被车裂,被赐鸩!李白杜甫苏东坡……谁过过好日子?过不上好日子却还有好诗词留存。而读苏联柯切托夫的《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便知道苏联的日子也不好过。鲁迅说,中国的历史只有两种时间段,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欲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这话太沉痛,太绝望。有见地,利刃见血,谁受得了?但我也禁不住想和伟人大师讨论:能不能就这样地全部否定呢?能不能留点活话,留点余地呢?奴隶性很可能是有的,正像有征服和取胜的欲望一样。生活不也是有的吗?而只要有生活,有日常,有日子,亲切性或亲和性、创造性、趣味性、独立性与智慧,直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挑战,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能够全部是零吗?我们一代代已经活得够不容易了,而达到人类的理想社会大同社会为期尚远,能不能让我们燃起一点希望,看到一点光明呢?

直到这个时候,我的心窍才有了一点松动:也许我王某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错大罪,也许某种意义上恰恰是中国在重复历史上已经有过的不幸的记录,那是一种历史的惯性,乱世的惯性,一种争斗的惯性的延续,是我国夺取政权与保持政权即反夺取政权的严重性尖锐性残酷性的效应,是已有前车之鉴的过分强调阶级斗争的“左”的错误!

我有点沮丧,但我不感到石破天惊。我只能等待。我读历史。我不套历史但是必须参照历史。不习古就无法知今。不知道中国历史就算不上中国人。越是伟人越是容易刚愎自用,越是天才越是容易独来独往、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群众的利益。我们的伟人说起老百姓的罐罐坛坛是何等地不屑啊。而另一方面,越是伟人,他个人的存在能起到的作用越大得无可比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河东是萧河,河西也是萧河,来日方长,要抓住一切机会充实自己。日子虽然被毒化,日子仍然可以过得充实,有意义,有收获,有快乐也有滋味。如普希金的诗,那过去的不仅会变成亲切的怀恋,而且会带来许多美好的日子里得不到的营养,维生素从a到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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