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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57)

57.学而时习之

半是“锻炼”,半是漫游;半是脱胎换骨,半是避风韬晦;半是莫知就里地打入冷宫挂起来晾起来风干起来,半是“深入”生活深入人民群众走与工农结合的光明大道,等待辉煌的明天;半是无所事事三不管,被社会也被文明遗忘了的角落遗忘了的某人,半是学习思考如饥似渴如进研究院;半是另册放逐专政对象,半是老革命老干部。大好年华,无悲无喜。就这样,我在伊犁干了六年,在伊犁安家八年。从三十啷当岁到小四十岁,多么宝贵的岁月!出于“深入”的火热心愿,出于对新鲜事物的强烈追求,出于对领导的指示的认真执行,出于自幼爱学习爱读书深信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基因;也无须避讳,是由于填补空白的需要,除了劳动、顾家,我的全部脑力都用到了学习维吾尔语上。从字母学起,随时请教上过学的农民。我自找的课本还是自治区成立前由新疆省人民政府行政干部学校使用和编辑的。第一课是:

斯孜能阿衣赖,太勒科依为额斯,你迈?

(你的家庭成分是什么?)

米能阿依赖,太勒科依为姆,康拜埃尔笛汗。

(我的家庭成分是贫农。)

课文里透出土地改革的气息。

赫里倩姆的继外孙女,七岁左右的小学生热依曼听到我高声朗读课文,便自动来充当我的老师,她字正腔圆,口舌利索,清清楚楚地给我示范阅读,我听着,如听仙乐,如闻仙谕。

我实在感谢我的父亲,他恰恰在此时给我寄来了三部书: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商务版《汉语词典》和最新一期《中国语文》杂志,后者刊有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民族研究所朱志宁研究员的文章《维吾尔语简介》。这篇文章言简意赅,内容丰富,对于一个急于学会维吾尔语的我,字字珠玑,字字甘霖。概论,语音学,词汇学,语法,无所不包。从中我不仅学到了维吾尔语,也学到了一些语言学的常识。我从此懂得了汉藏语系——词根语,印欧语系——结构语和阿尔泰语系——黏着语的区别。我懂得了前元音与后元音,圆唇元音与非圆唇元音,元音弱化与辅音弱化……另外,除了我在学俄语时已经很在意的清辅音、浊辅音、卷舌音以外,我还学到了小舌音、送气音和用ng作声母的音等。由于有俄语的一点底子,什么主格宾格从格向格所有格,什么集合态含糊态人称词尾与过去、现在、正在进行、过去完成……的语法界定与相关词尾,所有这些啰唆,我都不觉得别扭,而只觉得清晰合理。

我做到了发烧学语言,我做到了走火入魔,乐以忘忧,以一当十,一隅三反。我知道灌耳音的重要性,我没有事就听,听得懂听不懂,都拿维吾尔语当音乐听。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听维吾尔语广播,一听就听几十分钟,虽然没有听懂多少词。偶有耳获,捕捉住了一个什么词儿,如同得了奖中了彩一样欢喜。

我做到了学一个词就把这个词与生活、与客观世界而不是仅仅与汉语的相应的词联系起来。见到孩子我想的是bala,见到玉米我想的是kunak,见到树木我想的是dalah。甚至睡觉以后起夜,我也用维吾尔语来自我描绘自己的行动。扶床是karawat,扶墙是tam。尿尿是seyiman,露出的肚子是kusak,提上的裤子是ixitan,回到房间睡吧(第一人称祈使式)是uhlay。这样,有相当一段时间,我做梦说梦话也是维吾尔语。

语言是什么?是生活,是文化,是人群,是活力,是生命,是性格,是历史也是现今,是幽默也是礼貌,是技巧也是赤诚,是悲哀也是爱恋,是歌曲也是亲情,是阴谋也是享乐,是团结也是祖先,是决心、态度也是智力的证明、智慧的游戏。我感谢命运,给我以就地学习、火线学习、疯狂学习的机遇,学出花样,活学活用,边学边用,边错边纠正。学了就套磁,学了就加深感情,学了就深入,学了就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两只耳朵,多了一个舌头,无限风光在语言!而我同时接受语言学的正规指导,归纳成理论却又时时保持着鲜活的魅力,保持着毛茸茸的原生态。我确实幸福,我确实得意,我万里挑一,我的维吾尔语就是学得快学得好记得牢用得足用得准确和细致入微!

伊斯兰教是讲究语言的宗教,《古兰经》许多部分都是用韵文,用诗歌体写成的。维吾尔人是讲究辞令的人民。他们的经典《突厥大词典》《福乐智慧》都极讲究文字。一个会说话的人,不论是幽默还是智慧,或者是幽默再加智慧,他会常常被请到喜庆宴会上,他可能与入局者并不熟悉,但是他的到场是聚会的一种规格的表现,人们在这样的聚会中不但享受抓饭和手抓羊肉,享受伊犁大曲和五五大曲,而且享受智者的谈吐、辞令的火花、双关语的微妙、言外之意的闪烁。学进了维吾尔语,不仅是多了一门语言,而且是扩展了你的眼界、你的智力、你的心胸、你的精神资源!

几个月后我就在生产队的会议上用维吾尔语发言了,我的发言的内容是批评记工分的平均主义。我受到了众社员的欢迎,他们甚至于要评我为人民公社的“五好社员”。

而此后“文革”的兴风作浪更给了我死记硬背维吾尔语的大好机会。语录,我读维吾尔语的。“老三篇”,我读维吾尔语的。唱歌颂毛主席的歌,我唱维吾尔语的。喊口号,打倒这个那个,批判这个那个,还有主席万岁,坚持这个反对那个,我都上维吾尔语。而天天读,当然是天天读维吾尔语毛选,叫作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至今记得“红宝书”头几页的维吾尔语语录,我至今能够用维吾尔语背诵《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的头几段。我至今说起来眉飞色舞的是,“文革”中我在家里高声读“白求恩”,一位维吾尔族老太太过来大声敲我的窗子,她说,她以为是收音机的广播,她说我读得太好了!

而且我很快就攻坚阅读。老文字的,新文字的,斯拉夫字母的,北京民族出版社的,乌鲁木齐新疆人民与新疆青年出版社的,还有不少阿拉木图与塔什干的,还有乌兹别克语的(与维吾尔语相当接近),“合法”的与“破四旧”中社员上交的“犯禁”的维吾尔语书籍,我都拼命看。鲁迅的《呐喊》《彷徨》,高尔基的《在人间》,阿依别克的《纳瓦依》(纳瓦依是十五世纪的维吾尔族诗人)与《圣血》,原文的《纳赛尔丁·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故事),艾尼的《布哈拉纪事》,还有《花拉子模》《我们时代的人们》《骆驼羔一样的眼睛》,还有《乌兹别克民间故事集》……

而在最最精神匮乏的年代,我获得了一个手抄本的乌兹别克语的《柔巴亚特》,古波斯欧玛尔·海亚姆著,郭沫若的译法是莪墨·伽亚谟著的《鲁拜集》。我试译了一些也至今能够背诵一些他的诗。其中一首是这样:

空闲时要读些有趣的书,

不让忧郁的草心头生长,

干一杯再干一杯美酒吧,

哪怕死的阴影渐渐临近。

我又把它译成“五绝”:

无事需寻欢,有生莫断肠,

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

而我最喜爱的是他的一首骄傲的柔巴依:

我们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实,

我们是智慧的眼珠的眸子,

把偌大的宇宙想做一个指环,

无疑我们就是镶上的那颗宝石!

此后,欧玛尔·海亚姆的《柔巴依》出过许多版本,一九八〇年美国汉学家葛浩文还送给我一本由菲兹济拉德兄弟译的英语本,台湾也出过不止一种汉译本包括以中国传统诗歌(旧体)形式翻译的版本。遗憾的是我找不到这首并不颓废,而是高度自信的诗。终于,在北京大学教授张鸿年的译本中,第四十八首,它出现了。译文是:

我们乃是世上万物的中心,

我们是智慧之目中的光芒,

世界如同未嵌宝石的戒指,

我们就是宝石,镶嵌在戒指之上。

一般汉译本都称之为《鲁拜集》,我之所以用“柔巴依”来称呼这种诗体,是因为我国的维吾尔族诗体写这种格式的时候是称其为柔巴依的。

与其说是自诩,我宁愿把它想作一个对于智慧和知识的颂歌!

一九八〇年我首次访问美国,在国际写作中心的一次朗诵会上我用乌兹别克文念了这首诗,同期的一位土耳其作家很兴奋,他说他听懂了我的朗诵。

不止一个人问,你是怎么学的维吾尔语?我戏答说:“好办,你与维吾尔人坐到一起,共同喝上两吨伊犁大曲(伊力特的前身)就行了。”

一九九九年我再次到伊犁,伊力特曲酒厂要我给他们题字,我写道:“一杯伊力特,双泪落君前!”

我其实谈不上怎样嗜酒。我说的是与维吾尔人民打成一片,做到心心相印。学习语言的关键是熟悉不同民族的生活和心灵,就是说要有开放的文化心态。维吾尔俗话中有一个说法:“话异心也异”,这个话不好,太狭隘。但我愿意将之改为我提倡的“话通心也通”。坐在一起喝酒,共用一个酒杯,由酒官给大家斟酒,每个人喝前或致几句辞,或唱一首歌,或讲一段笑话故事,每个人都大显才华,尽情发挥,上哪儿找这样的维吾尔语学校维吾尔语高级研讨班去!我学的不仅是语音词汇语法,我学的是声调,是场合,是心思,是文化,是格局也是方式,我贴近的是维吾尔人民的灵魂!我也把大量汉族的历史传说幽默故事用维吾尔人容易接受的方式讲给他们听,其中包括《东坡志林》上的一些逸事与机变,深受人们的欢迎。话换话,心交心,话与心放到一起,我此生最快乐最成功的事情之一就是赢得了维吾尔族人民的友谊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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