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56)
56.伊犁的烹大虾一到伊宁市,我陪芳用差不多一小时逛完了伊宁市的精华部分,她来以前我写信说伊宁是共产主义的样板,因为这里分不清城市与乡村、公园与街市、知识分子与工农(这里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掏出皮夹克——匕首——来都会宰羊,点起火来都会打馕,给个鞭子都会赶胶皮轱辘大车……)。这里的处长科长和他们的家属都喜欢在家里养羊养鸡腌蛋腌咸菜腌雪里蕻发酸奶直到做土造啤酒或其他饮料(把糜子米发成“泡斯”把葡萄做成半酒半醋的东西),而且常常自己动手盖小房搭凉棚垒灶修炕打造木器以及理发搓毛线。我说这些话还受了艾青写石河子的一首诗的影响。他写道:“你说这是乡村,却有许多工厂,你说这是城市,却有拖拉机在响……”艾青在右派一番以后,在王震同志关心下到了新疆石河子。
她对我的共产主义城市的规模可能略感失望,但仍然掩盖不了重新团聚的欢欣。我们一起到红旗食堂用饭,她对菜单上的所有炒肉片炒肉丝回锅肉粉汤肉都不感兴趣,她居然向服务员问“有没有烹大虾?”令我晕倒。是白痴吗?在新疆,不但吃不到虾,那时吃鱼、吃米饭、吃鸭、吃鹅直到喝啤酒……都是罕有的奢侈。是轻狂?是忘乎所以?
而这又是何等地快乐!一个进入了另册。另一个也碰到了致命打击。离开了大城市,再离开次大城市。不能“用”,不能上台盘也不能工作。实际上已经被剥夺了许多公民权,受到了各种贬斥。需要走开再走开,靠边再靠边。你不知道下一步还有什么风波、什么麻烦。欲穷千里目,更下一层楼。退一步。再退一步。《武家坡》里薛平贵的戏词说得好:“再退就没有路了。”然而,不,再退仍然有路,再下仍然有更下的一层。正像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地下还有地,后面的后面仍然有后面。但你们仍然在一起,不离不弃,同甘共苦。你们欣赏着边陲花园城市的美妙风光,你们侈谈着也向往着共产主义。你们在饥饿的记忆犹新、还没有完全吃饱的状况下去吃小小的对当地来说却是大大的餐馆,你点了烹大虾!你想到的是烹大虾!你根本拒绝承认逆境,拒绝所有的艰辛!你是在任性吗?你是在做梦吗?一个吃过烹大虾的人,在完全没有条件吃烹大虾的时刻与地点,你能毫无惧色毫不含糊地提出吃烹大虾的命题,这就是我们的宣言我们的告示我们的精气神儿啊!
我的体会是,所谓逆境,一半是自己的心理的沮丧造成的。如果你自己不认为是逆境,不受逆情绪的控制,绝大多数情况下,叫作人莫予毒了。
烹大虾,你好!可惜的是当时还不知道澳洲龙虾和大鲍翅,否则,芳一定会点澳洲龙虾吃外带大鲍翅以及冰糖燕窝的!
到达伊宁的头几天我们住在宋彦明家。宋与他的妻子对我们睡地板十分不安,我认为地板极好,隔潮,有弹性,与床板无区别。宋就芳的工作安排与有关单位谈判了一回。文教处先说把她分到伊宁县,吉里圩孜——红星公社所在地,距伊宁市四十公里。但是宋坚持还是往市里分。最后,芳分到了市二中,解放路上,旧称三座门,绿洲影剧院对过,西大桥——机场路旁。二中过去称为维吾尔学校,俄式建筑主楼,地板地,雕花包皮革的门,讲究的窗扇与窗户。这个学校历史悠久,地点适中。我们找了一辆手推车——也叫拉拉车,把行李和少量家具器皿装上,向学校推车搬家。路经西大桥,我们俩推着上桥有点吃力,这时来了一位留着小胡子的方脸健壮的维吾尔人,他帮助我们把车推了过去。他问我们到哪里去,我们说是二中,他说他就是二中的语文教师,便一路帮我们推。我们临时住在原团委办公室,而他住在对面的单身宿舍。
他就是(后来的)著名作家祖尔东·萨比尔。天涯何处无芳草?天涯何处无奇缘?
我们首先暂住在校团委办公室,想不到来到这里仍然与共青团有这样的奇缘。
到了冬天,芳分到了新落成的教师家属房,平房,大致算是一明一暗,一进门,算明,有八平方米,再进一个门,是约十二平方米的主房,对着解放路二巷,一条宽宽的胡同。主屋的窗户很低,据说当地居民有席炕而坐,隔窗观景的习惯。我是多么珍惜,有了自己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窝,属于自己的避风港。我的岳母习惯说的一句俏皮话是:新盖的茅房三天香。新的总是好的。由于是新抹好的墙,而这墙是先将麦秸泥抹在砖上,抹得光滑锃亮,再刷上一层或多层石灰,取其白净。我们进家的时候四壁尚未干透。与北京不同,伊犁地区不是夏潮冬燥,而是夏干旱而冬季多雪潮湿。房间里一生火,温度一升高,新麦秸里混藏着的麦粒纷纷发芽,墙上满是绿苗。我对自巴彦岱来访的农民朋友开玩笑说,这是我种的实验田。
类似的故事是伊犁的电线杆子,新伐的木头,一头刷上沥青,栽进地里,过几天,电线杆子发芽了,长出鲜嫩的绿色枝条。可能多数情况下,这只是木头内部的生命汁液在起作用,这样的枝叶当然不会成长,只能凋落。但是我仍然愿意把它看成伊犁这个神妙的地方的土地与风水的活力的证明,什么是伊犁呢?为什么说伊犁是塞外的江南呢?噢,那是一个栽上电线杆子也能发芽的地方。
好也罢赖也罢,又是一番日子。
我劳动,我喜欢麦场上的工作尤其是扬场。抄起木锨,选择方向,金色的麦粒如虹如瀑布如雨点如精美的几何线段如臂膀的延伸,瞬时落成一堆,转眼成小山中山大山,麦秸麦麸与尘土随风而去,飞腾如烟如云如雾,肌肉紧张,上肢伸屈,姿势衔接,心情舒展,不是体操,胜似体操,不是舞蹈,胜似舞蹈。不但表演收成,而且表演健美,不但表演力气,而且表演洒脱与熟练,有节奏,有韵律,有扬扬自得,如诗如乐曲。扬场要等风,有时候轻松地休息,有时候连夜赶扬。休息时给场上拉来几袋西瓜哈密瓜,虽然身上都已是尘土与细小纤维,仍然享受到了劳动的快乐。吃瓜的快乐,夏天的快乐与边疆的快乐。我为诗曰:“老汉扬场疾,巴郎(维吾尔语:孩子)催饭忙,不知风正好,晚吃又何妨?”
我也喜欢装车卸车,包括高轮牛车、胶皮轱辘和卡车。新疆古代就有高车国的说法,证明那种适合走多渠沟的路面的高大木轮车古已有之。给这种车装卸多半在秋天收获的季节,夕阳欲下田野里到处是一种植物的酸甜相混的香气,把谷物麻袋或者草秸高举过头或者一甩抛下,令人觉得舒展。胶皮轱辘的三套马打着响鼻,发着汗气,大泡尿尿和随地排粪,都给人以不同的感觉。而给卡车装麦子,最多一次我扛过一百一十五公斤的麻袋,上肩背,直腰,踩着颤悠的跳板,进车厢,甩下,吸两口伊犁河畔的秋天的芬芳空气,不免有几分得意。搬运苦力,与王侯将相一样,宁有种乎?
我时而回到二中,享受劳动锻炼与居家赋闲的有机结合,享受动荡中的小日子。此时全国的知识界尤其是文艺界已经斗了个天翻地覆,一个个都是大祸临头,心惊肉跳,狼奔豕突,朝不保夕。而我跑到了远离政治中心,遥远啊遥远(苏联歌曲名)的地方,暂时过着太平小日子,我简直得其所哉,除了王某,谁有这个运气这个机遇这个尴尬中的浪漫!谁能想象得到王某人是这样在伊犁的杨树林间,清清的渠水旁,洁白的雪峰下面,距离边境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与少数民族弟兄一道吃着烤羊肉串,喝着土造啤酒迎接索命追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
有时芳到农村看我,她每次来都给房东带点礼物,深受欢迎。她一来,赫里倩姆就会提高八度至十六度用兴奋的真假嗓混合的女高音说话,刹那间爬到树梢为她够果子。我们住在小小的土屋里与燕子一家为伴。我们必须精确地计算时间,才能在不影响她的教学与我的“锻炼”的前提下多聚会几次。我称我们在伊犁的生活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这是当时正宣传得如火如荼的“三八作风”里的那个八字真言。
我不在时芳常常为临街的小窗而困扰,从那个小窗白天可以看到听到站在白杨树下、清水渠旁的美貌女伴们的青春絮语。她们喜好打扮,用奥斯曼草涂着墨绿色的眉毛,用凤仙花染红手心脚心,戴着耳环与鲜艳的头巾,嚼着一种奶汁充盈的当地称作“牛奶根”的草根(代替口香糖),依杨而立,美在自娱,天然身段,婀娜多姿,说什么都是眉飞色舞,声调忽大忽小,音频忽高忽低,如歌如琴,如铃如鸟,越说越说不完。她们与政治运动绝对风马牛不相及。这是世上最美的景色了。
深夜,隔窗可以听到喝醉的马车夫一步一跌地唱着伊犁民歌《羊羔一样的黑眼睛》。其声如吼如哭,如怨如诉,如剖心沥胆如叹息如向真主的祈祷,苦辣酸甜,人生百味,尽在歌里。闻之泪下。
然而这两扇临街的窗毕竟太开放了太面向世界面向大街了,芳会神经紧张得一夜难以成眠。有一次窗子被顽皮的孩子打烂了,就更没法办了。
我们的窗离大门也比较近。曰解放路二巷六号,是我们这个二中的家属院的侧门门牌,是宽宽的土路。走到胡同口,就是解放路了。把口处是卖土造啤酒的小贩。他们用蜂蜜、啤酒花、酵母与大麦做成半像俄式喀瓦斯半像啤酒的饮料,装到大瓶中,用黑色橡胶塞堵住瓶口,用木板将瓶塞砸紧,放到太阳下暴晒加温,发酵成功后,再放到冷水里降温出售,出售后打开橡皮塞时发出一闷声加一脆响,乒——乓!很有点刺激。
深夜回家,骑自行车走过旷无人迹的苹果园和盐硝地,体会孤独的夜行人的剽悍的乐趣。一次深夜骑车,我将从农村采购的鸡蛋摔到了公路上,咕叽咔嚓,蛋黄蛋白蛋皮分了家。有一次到家太晚,校门已关,我将破车放到窗下,我自己从大门的底座部爬了进去。半夜又听到巡查者在我们的临街的窗下研究这辆破车的蹊跷。生活林林总总,无奈万般,事后都变成了有趣的回忆,我们那时候是多么年轻,多么年轻啊。年轻时候,当然得有点事情,无事的青春,还不如磨难的青春值得一活一说。说起这些来笑得肚皮痛,笑后也许会噙着两滴无奈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