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55)
55.逆境中的小小胜利
一九六五年夏天,我的兴奋灶集中到如何与芳团聚上。好在刘萧芜同志有言在先,可以把老婆接过去。芳早早与她工作的学校领导打了招呼,领导态度明确:不放。芳在那里工作得很好,属于骨干教师,在一个工作人员单位拥有制的环境里,不放就是不放。但是我们从来有信心,除了无力回天的大形势外,别的事,下决心去做都有希望。毕竟我们有我们的经历与特点,实际上仍然受到了许多照拂。例如芳所在的学校的校长张树荣,言语行事,有不俗的表现。他终于同意芳的离开,他说了一句:“王蒙,厉害!”其含义非我们能够破解的了。于是芳下决心,利用暑期把孩子送到北京的姥姥、奶奶家。而我也回到了乌鲁木齐,说办就办,只能成功,不能含糊。自治区文联出了函,而动作全靠芳一人。当时芳显得不卑不亢,大模大样,很有派,很有底。她抓住了几条:第一,我们要的是下去,接近基层再接近基层,符合毛主席的指示,方向是对的。第二,自治区有关领导提出来的,王某人可以将家属接到伊犁。第三,教师工作调动,暑假是个机会,抓紧办于公于私都有好处。如此这般,那种体制下最难办的人事调动事项,硬是让她几十分钟就拿下来了。
我还记得她到市教育局去办理手续的情景,她穿着一身灰色的面料与式样相当出色的北京产女式干部服,精神奕奕地去了位于红山的市政府教育局。我则在对面的西公园等她。这个状况使我想起苏联影片《晴朗的天空》,该影片的结尾处是主人公的妻子在克里姆林宫外等着,特写镜头突出了她的脚与鞋,通过脚与鞋的动作渲染了她的不安。从白天等到黄昏,从微明等到天色大黑,她的丈夫从克里姆林宫走出来了,这个受尽冤屈的空军军官拿出来的是一枚勋章。
我等的事情远没有那么翻天覆地,这里的男女角色也是颠倒了的,但是它对于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日子并非小事。原来市教育局也还要扣一下人的,说什么上面有指示,不能放走任何一位教师。我等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她出来了,一脸的喜气,她据理力争,若要让别人不动摇首先是自己不动摇,最后,当然是办下来了。我们面对着乌鲁木齐西公园的称作鉴湖的一池秋水,观赏着边疆地区的早到的秋意——已经有不少的落叶乃至黄叶,感到的是心想事成的喜悦,是夫妻团聚的欢欣,是来日方长的指望,是不幸中仍然有着的大幸。芳的心愿很简单,我的心愿也是同样的简单:只要有你就行,只要在一起就行。希望不断地变成失望,同时,一旦变成了失望,又产生着新的希望:团聚在美丽的神奇的伊犁,漫步在白杨林荫大道与伊犁河边,与少数民族的农民朋友生活在一起,见人之未见,学人之未学,知人之未知,深入宝山,必不会空手而归。严酷的生活,强力的时代,有多少人鸿雁东西,有多少亲人天各一方,有多少家庭破裂,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而王某何幸,有温馨家室存焉,有夫唱妇随存焉,有避风的小巢存焉,有未来的不知猴年马月终可实现的希望存焉。希望迹近渺茫。希望终非绝望。希望符合常识常理常规,现实倒更像疟疾式的病态。有希望就比没有希望强。真正抱有希望的人就完全不必着急。在阶级斗争已经是风声鹤唳、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乱世,夫复何求?不幸中有大幸焉!不幸中有关爱存焉!
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上有类似的话,娜嘉的第二个丈夫罗申表示:大地正在燃烧,人们正在疯狂,国家正在撕裂,这个时候,能够指望的只有你的温柔的心。善哉斯言!
说干就干。我们把不远万里从北京运到乌市的家具迅速处理,大部分寄存到朋友家,提供给朋友使用,我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拉着排子车在乌市的街道上迅跑,把写字台、书柜等送出去。一个旋转软椅两把软椅和一张沙发圆桌准备带往伊犁。我联系了一辆往伊犁拉水泥的大货车,由于水泥比重大,车槽子空着三分之一,正好装我们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处理了一切,乌市的家马上化为乌有,我甚至为自己的敢于决定、敢于改变现状、敢作敢当而有些自得。我相信,一般人看来落了难的王某人,仍然享受着特殊的优待,就是文联的同事,有多少人夫妻两地分居,许多年了无人过问。
我与芳在好友陈柏中、楼友勤伉俪家住了一宿,我们无法说更多的话,但是大家明白,心照不宣。次日凌晨即起,赶到老满城回族司机马师傅的车那边,我与芳坐在驾驶室里,行李头一天已由文联的车子送到装好,开拔,出发,就这样开始了新疆生活的一个新阶段,最无奈,然而也是最有趣的阶段。
没有想到,从北京到了乌鲁木齐已经够远的了,仍不算完,还要往西走。我吟诗道:“行行行行复行行,行到边关再复行……”后来的句子忘记了。其二曰:“死死生生血未冷……”
头一天经过昌吉、沙湾和新开发的城市石河子,还经过了玛纳斯、克拉玛依和去往兵团农六师奎屯的道口。我想起了脍炙人口的吕远所作的歌曲《克拉玛依之歌》,它早在文艺整风期间就被痛批一顿。这个批判是在人民剧场进行的,用的是日丹诺夫批列宁格勒文艺界的办法,放一段音乐,由部门与文联领导人批一通。晚上住在乌苏县招待所,凭区文联的工作证住进,又找到了一点残存的干部感觉。房屋整洁,窗外白杨摆动,我心戚戚。第二天住在五台,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专门为旅客、车辆歇脚而修建的交通住宿点。在那里,我与芳共到兵团农五师开的饭馆用餐,我居然要了一份回锅肉,还点了白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微醺中似喜似悲,但仍然服膺于时代的伟大与强悍。
与其他功课相比较,地理不是我的强项。到了新疆以后,才知道地理是多么贴近、多么亲和、多么有趣。在行进中、迁徙中学习地理、温习地理、验证地理也发现和阐释生活,人生一乐也。
第三天经过荒芜的克可达拉——意为蓝色的荒野,这个词在蒙古语中与维吾尔语中是一样的。经过三台海子——赛里木湖,它是同等海拔的最大的高山咸水湖,它倾诉着这里原来的大海身份。此湖水蓝如玉,晶莹透亮,前所未见。天更蓝,白云更白,水里天上,一样地清晰。沿湖岸汽车要跑一个多小时,多大的湖呀。三台完了二台,则是枞树林区,时有放牧的哈萨克人与林木工人经过。圆木房子如同童话世界。趁汽车休息时间,我与芳在枞树林前合影留念,是马师傅为我们按的快门。我们俩都穿着购自喀什噶尔的出口转内销风雨衣,我戴着鸭舌帽(新疆叫砍土镘帽子),居然还有点当时实是臭不可闻的“作家”形状。然后进入伊犁河谷,经过霍城,据说离中苏边界只有四十多公里,思之血压升高。经兵团农四师五〇农场,再往下,就到了我们的新家,我们的又一个故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首府伊宁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