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63)
63.二姨之死我的处境使我事事偏于退让。那个中专学生也说,你怎么这样胆小?我只能苦笑。
芳的人生态度绝对与我不同,她是宁折不弯。初到伊犁时因不准去欢迎参加庆典的中央代表团领导贺龙同志,她就与学校据理力争,不让步,她决不允许被打入另册成为既成事实。而依着我呢,我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算了吧”。“文革”开始后有一位姓范的工作组长对她不怎么样,她也在“批资反路线”时还以颜色,并和包括祖尔东等一批性情投合的人组成一个战斗队。战斗队活动了没几天,祖尔东觉得没劲,回了家,伊宁县红十月公社。几个月后回来,他娶了个媳妇,并且自开玩笑:“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了。他曾在兰州民族学院学习汉语五年。“文革”初期,弄不清来路的时候他曾写过大字报,首句话是“我是一棵大毒草……”大量侮辱性语言的任意使用,反而使这种语言的尖锐性刺激性消解了,解构了。
“文革”一开始,来头太猛,母亲为了躲风来到了伊犁,暂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全国掀起了“大串联”的高潮,人们以革命的名义走遍大江南北,塞外海岛,免费旅行,白吃白住,也是千年不遇的奇事。待到北京的“破四旧”风潮过去后,芳乃决定以串联的名义回趟北京,送回母亲,并把一九六五年送回北京的两个儿子之一王石接回身边来。
本来我可以与她们一起走,我不敢,便把她们送到乌市,我自己回了文联。正值文联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先夺权后军管,你要打倒某某某我要保某某某,乱作一团。你待在这种地方,想什么都不参加亦不可能,而你只要与某一派稍稍亲近,而亲近的原因可能纯属偶然,可能纯属私人原因,可能根本没接近而是误被认为与之接近……马上就被另一派视作眼中钉,被另一派抓辫子打棍子,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样,不由得你也会激昂义愤起来。我算开始明白了政治斗争是如何把人分化,视对方如寇仇的。仔细分析,此处非久留之地,在一九六七年五月,我趁机回了一趟北京,并把二姨接到伊犁与我们为伴,协助我们照顾石儿。
与长子王山分别时我很难过,我们说好我走的那天他会由姨母带领到幸福大街铁路桥边送我,去西北的火车自北京站开行后,必须经过那边。但车走到那里已经大大加速,不像自西北地区回京时,车经过那里已经大大减速。一晃,什么都没有看清,过去了。这使我想起两部苏联影片。一个是《复活》,喀秋莎抱着希望去火车站看聂赫留朵夫,结果什么也看不清。描写得同样凄惨的是“修正主义”代表作,丘赫莱依导演的《雁南飞》,战争中军人家属们听说运送她们的夫君的兵车将从某站驰过,便个个梳妆打扮,带上土特产到车站迎接,结果,车风驰电掣一般地驰过,妇女们哭的哭,喊的喊,伴着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也碾过了观众的心。什么时候一家人能够团聚,什么时候家家人能够团聚过好日子呢?
想起看影片《复活》来我还想起一点花絮,那是个星期天,一九六一年,我与芳在家清点粮与钱票,为二票都没有亏空而心情不错,之后,去新街口影院看《复活》,看得回肠荡气。等回到家一摸,所有的粮票与钱票,连同容纳它们的光溜溜的塑料夹子,早已不翼而飞。
一九六七年夏我在北京与山一起到东安市场森隆餐厅吃东西,我给他要了一份大雪糕,他吃得极其快乐,一边吃一边发出叫声,像一只捕到了老鼠的猫。这个细节,我后来用到中篇小说《蝴蝶》里了。日语版译者大阪的相浦杲教授夫妇,也曾特别向我提出了这一节,他们认为这个描写给人留下了印象。
那时乌鲁木齐至北京的火车要走九十来个小时,我们坐不起卧铺,便在硬座上坚持。每夜开始时还好,到了长夜将终,天色微明时分,叫作瞌睡得滴里嗒拉儿、头欲堕而手欲落、身上没了筋骨、人变成了脱骨扒鸡,其困倦非人所能忍受。我乃采取了下下策,钻到硬座椅下躺到车厢地板上,地板上是香烟头、瓜子皮、糖纸、痰渍和尘土污秽,臭气扑鼻。但是我已经坐不住,不能不躺下了。硬着头皮躺上十分钟一刻钟,躺下的肮脏污秽同样难以忍受,便又坐起来,再迎接第二天第二夜,再后是第三天第三夜的考验。
我从最早在少年宫建筑工地上劳动时,就不断地听劳动伙伴讲一段道理:人有享不了的福,却没有受不了的罪。到了桑峪,又整天听农民这样讲。善哉!
比较起来二姨熬夜的功夫强似于我,她说是一辈子了,常常整夜不合眼睛。不远万里,坐完火车坐长途汽车,一周后我们总算一起到达了伊犁。她说是头晕脑涨。我以为是旅途劳累所致,不知厉害。没有太多天,芳带学生下乡割麦子走了,我还要照顾二儿子王石,手忙脚乱。这天二姨起床就说头痛欲裂,其后昏睡过去。我以为她坐车太累了要睡觉,好好休息一下也好,便没有打搅她。白天我去巴彦岱劳动,夜晚才回家。见她仍然躺着打呼噜。直到深夜,她仍然不醒。我突然想到,大事不好了,她这不是睡觉而是昏迷。我大惊,半夜敲醒了维吾尔族老师克尤穆的门,克老师帮我找来了学校的马车,送她到了原友谊现反修医院。
四天后二姨去世。我在六中赶车人王平山帮助下料理了丧事,从置办棺木到装殓遗体,从选好地点到挖好墓穴,从一应礼行到入土为安,从处理遗物到答谢克老师等受了麻烦的各族诸友,都靠我与老王(平山)料理,做得还算周全。从此,伊犁的土地上埋葬有我的亲人,这块土地与我的关系更加深化了一步。
最令人感动的是,巴彦岱的老乡也来送葬,维吾尔族人的风俗宗教,使他们个个极其重视人的死亡丧葬。他们并且说,依他们的看法,二姨压根儿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但一直流浪于河北、北京。她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到伊犁,就是为了安身斯地,求个落叶归根的正果。这使我心里稍安,也更加心酸。
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的死亡,亲自为一个不幸的人的一生送终。人死确如灯灭,说走就走。生命如此脆弱,走这一趟又所为何来?
二姨董学文,曾用名董效,生于一九〇八年,卒于一九六七年。自十九岁守寡,夫君青县姚氏。一生孤苦伶仃,喜读闲书,智商不低,是我的启蒙文学老师。无以为伴,遂嗜烟酒,曾对我宣讲吸烟的好处:饿的时候吸支烟,觉得饱了些。撑了的时候吸支烟,觉得消化了些。困了的时候来支烟,觉得有了精神。失眠的时候吸支烟,觉得踏实了。她吸的最劣质的香烟叫珍珠鱼牌,一盒几分钱。她饮的酒也都是散白酒,就花生米。后来花生米见不到了,她就吃点咸鱼豆腐干之类。“破四旧”时她与我的外祖母一起被红卫兵强迫喝过洗脚水。经此冲击,我的外祖母去世了。而她一直是风雨飘摇,半饥半饱,到街道工厂糊过火柴盒。她对到新疆与我们相会相伴充满期待,在京曾经畅想过老有所安的美景。但这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命运剥夺了。
我甚至有点怀念那个不正常的年月中的民族团结,深情厚谊。二姨去世的前前后后完全实现了民族大团结的理想。我永远感谢这一片土地,这里的人民。
也有各种动向、谣言、挑拨离间。好几次传出来五月二十九日那一天会出什么事情。我不相信,那天我一直帮助曼苏尔盖房子。那天的活干得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