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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59)

59.干活吃饭我这七十年经历了许多变革,有一条没有变:人民永远要干活吃饭。

在评论拙作《狂欢的季节》的时候,毕淑敏讲到小说反映的历史时期:(极左)政治扭曲了生活,而生活又消解了(极左)政治。

她讲得精辟,其味无穷。

怎么样才能活下去,这永远是工农大众面临的首要课题。要出工,至少是因为,不出工队里不会痛痛快快地给你发口粮。要割草,割了还要割,伊犁冬天长,雪大,小半年天寒地冻,牲畜吃什么?阿卜都热合曼一到秋季,每天回家都特别晚,他收工以后,还要大割其草,而他回到家,往往拒绝立即用餐,而是气呼呼地先检查牲畜们的情况,看哪头牲畜饿着没有,如发现了问题,必定抱怨不止。赫里倩姆为了尽好为老头做饭的职责,不怕浪费柴火,早早烧开了锅,一次次往锅里兑凉水,但是老汉偏偏不配合,让她枯烧锅一个小时或者更久。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调整打扮他们的小院,今天在这里搭一个棚子,明天在那里砌一个炉灶,后天拆掉原有的狗窝,大后天又挖掉果树下的小块菜地改种鲜红的玫瑰花——他们想的是活得更舒服一点。

老太婆忙的是另一套,她们可没听说过女权主义或者男女平等。夏季打一次馕,烟熏火燎,头颅投入火坑,颜面如焚。其他时间一件常活是掺和鲜牛粪与煤渣,做成含粪煤饼,贴到墙面上晒干。凸凸凹凹的土墙上,贴满大大小小状貌各异的大致圆形的牛粪煤渣饼,如金元宝如箭靶如密电码如红斑狼疮如天才的多义创作,很给人以现代抽象艺术的冲击感觉。如果我画油画,我一定先画一张满墙的怪异的牛粪饼。

她老还酿造各种饮品,有一种用糜子米发酵做成的“泡孜”,类似淡黄酒加醋也类似俄式喀瓦斯。牛奶的制法也很多。发酵后是酸奶。酸奶兜在纱布里脱水,变成浓鲜酪,极美味,再脱水成为干酪。而老爷子的精彩贡献是自制葡萄酒,详情我写在小说《葡萄的精灵》中了。

她们做的饭最迷人的是拉面,有时她姐姐的女儿美丽的小学教师玛丽亚姆来帮助她拉。加盐水和好面团,分成几个长方形体的面剂子,抹上一层菜籽油或胡麻油饧面。拉起来得心应手,巧手如花。而更典型的喀什噶尔式拉面是把面条盘成螺旋——圆形,如内地用的盘香,一锅面就这么一根,再拉起来又如整理打毛衣的羊绒线。

维吾尔人的烹调可以定位于东西之间,农牧之间。有些食品显然来自汉族,煮娃娃(饺子)、曲曲儿(馄饨)、拉面,发音也是来自汉语,虽然我一时判断不准是何时何地的方言。有的来自中东地区,如馕、波罗甫(抓饭,波斯语)、库尔达克(炖肉菜,阿拉伯语)。他们做菜不喜欢放太多调料尤其是黑色酱油,更注重肉或蔬菜的本色,这一点像西餐。他们在做羊肉方面确实做得极香美。他们甚至相信,不同的人宰杀的羊肉会有不同的味道。我和芳多少次用维吾尔族的办法做羊肉菜,始终做不出那种味道。他们也吃馅,但是不把肉弄得过碎过烂,更不用绞肉机把肉绞成泥糊,而是把肉切成小块,配上洋葱,做成皮特尔馒头(薄皮死面包子)、萨木萨(烤包子)与饺子、肉饼,都极诱人,能突出羊肉的滋味与咀嚼肉食的感觉。他们更喜欢没完没了地喝奶茶。维吾尔老农曾经详细向我询问关于茶树栽培和茶叶烘烤发酵的细节,听我一知半解地说完,他们叹息说:“怎么这样好吃啊,内地的东西可真好啊!”

赫里倩姆的亲戚很多,玛丽亚姆经常戴着好看的头巾,她的样子,还有她的经常比自然发音高八度的类似尖叫——惊叹的嗓音,令我想起一只美丽的鸟儿。玛丽亚姆的母亲阿其汗住在三大队,病病恹恹,哼哼唧唧。她的儿子住在伊宁市西公园,名图尔地阿洪。他是区党校的干部,因思想问题被“挂”了已近十年。他有五个孩子和一位漂亮、丰满、富有曲线的妻子,在十门市部当售货员。他们家人多房小,居然能整理得有条不紊,地毯花毡,茶具餐具,不但随手可用,而且赏心悦目,他们的孩子也个个那么活泼美丽可爱。你不能不认定图妻是一位能干的女性。一次他们拉着我和芳到西公园“亲戚”家做客。阿其汗儿媳端出来的奶茶据说不够浓稠,使玛丽亚姆觉得丢脸,并向我致歉多次,我却浑然不觉。

赫里倩姆还有一继母,阿依穆,阿依穆的儿子伊明在县拖拉机站,女儿阿依仙姆则生活在精河县,是医生。这些人我都不少接触,如同他们家的成员。直到二〇〇九年夏,我到伊犁去,正接受州党委领导的宴请,阿依仙姆来到了宾馆,我被叫出去见她,老太太见到我抱着我痛哭,深情可感。

辈分最高的阿依穆向我发出过终极关怀性的提问,她说:“老王,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短促?你看我已经老了呀。”

我不知如何作答,便和稀泥说:“人的一生,也不算很短嘛。”

她叹道:“老王,老王,生命是甜蜜的哟!”

这是唯一的一次哲学讨论,原因是她的生活比较优越,镶着几颗金牙,她很少为吃喝与牲畜的草料发愁。其他农民则只考虑“如何”能活,也不拒绝讨论如何可以活得更好,但从不讨论“为何”要活或为何到时候还要不活—死亡。我不知道这是由于他们愚笨,还是由于他们其实更聪明。

如何活的问题当然也有怪论,如一位劳改释放的农民就说,在劳改队的生活很不错,甚至比不进劳改队不见得差。这太刺激了。

队里有两位特殊社员。一位是举止潇洒、相貌英俊、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式的人物曼苏尔,他是乌兹别克人。他是中央民族学院的毕业生,曾在南疆任教,但更留恋家乡的生活,便退职还乡务农。他仍然温文尔雅。“社教”运动中他当选为生产队副队长,后来到供销社售货,他帮我收买过农家鸡蛋。再后来到中学教书。他的家庭属于上中农,他的父亲老实持重,母亲玛合甫莱提汗开朗、美丽、能干、利索,她的为人与说话与嗓音,都十分明亮。他们有一个大的相对很整齐的宅院。他们家里常有奶制品、羊油与甜食的气味。他们喜欢穿高靿的皮靴。他们家里铺着挂着各色花毡与地毯。他们教会了我与芳用蜂蜜、面粉和食油做一种甜品:阿勒瓦,我把它叫作“三不沾”,后者是北京鲁菜馆“同和居”的名点,据说新中国成立初期曾被民主德国总理格罗提渥邀请去参加莱比锡博览会上的烹调表演。

曼苏尔的妻子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她其实是曼的堂妹。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非常聪明可爱,但因近亲婚姻,没能长大。令人悲伤。

另一位“知识分子”是曾在南疆教体育的艾拜杜拉,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几十分钟过去,连口气都不换。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是由于和女学生有名堂被学校开除,回乡来的。他公然介绍说,女人与女人的主要区别不在器官而在呻唤。随着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出现,各生产队要设立政治队长,他被选举为政治队长。每天上工前他都天花乱坠地讲一通时事政治,有时批一通地富分子,主要还是批帝修反。有一次我发现,他白天在地头批完了地主分子,晚上却在此女地主家吃抓饭,想来是此人过“乃孜尔”——一种祈福和消灾的宴请。他从地主家出门,地主送客时正逢我遛弯儿走到那里,他见了我很不好意思,我当然做无觉状。难道我会去找这位政治队长的麻烦吗?我已经理解一些事情了。

干部们也一样。那个年代开一次会很麻烦,开一次会先要务虚,即讲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公社一开会乃至县里一开三级干部会就好几天,队长们一开会就疲乏困倦得欲死欲瘫。他们回到队里传达上级会议的精神,也是先猛讲一切大道理,反帝反修,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列宁主义万岁,毛泽东思想是光辉的灯塔,三面红旗永放光芒,大寨陈永贵,大庆王铁人,兰考焦裕禄,先治坡后治窝,从明天起全体社员吃在地里住在地里,一个月内不准回家,十天内打完麦子,二十天内把所有田地夏耕一遍,头伏耕一遍是一碗油,二伏耕一遍是半碗油,三伏耕一遍是一碗水,过了三伏连水都没有了。我们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反修防修,支援世界革命,身在边疆,胸怀世界,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还没有解放……但是有人不出工,不出工怎么样?走资本主义走得通吗?不堵资本主义的路,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明天宰牛,一户一公斤……

对于不出工的人的批评占了每次队长讲话的一大部分时间,有趣的是,接受这种动员讲解批评责备威吓的都是出了工的人。

一口气说了几十分钟,然后队长问道:“怎么样?”

众社员异口同声答道:“乌仑达依米孜!”就是要坚决完成坚决落实。

此后,除了分牛肉以外,其他都少有下文。例如这里的农民习惯,使役的大牲畜均不带笼嘴,麦收中的牛马,大口吃麦穗,拉的粪便也都是麦粒。对此上级三令五申,必须给牛马带笼嘴。但社员就是不带。为此我感到不解,我与老农们商议,他们说,收获季节,胡大允许大家吃饱,牲畜也同样有放开肚皮大嚼的权利,万物自有定数,自有天饷(赖斯可),人类岂可擅动擅改!敢情这事还牵扯到了文化积淀、世界观和宗教信仰。如此这般,不容分说。他们按规定给牲口戴上笼嘴,但只是挂在口边,并不扣到口上,如一些城里人的戴口罩的方法——把口罩戴到下巴上。说一声上边来人有检查了,立刻做贯彻状,全部牲畜戴上“口罩”,检查组一走,立刻恢复原状,口罩耷拉在牲口的下巴旁边。什么叫国情?什么叫实情?什么是贯彻落实?什么叫传达会议精神?我比从前明白的还算少吗?

维吾尔族人喜欢的一个词儿叫作“塔玛霞儿”,可以译作漫游,但嫌文了些。可以径直译作散步,但嫌单纯了些。可以译作玩耍,但嫌幼稚了些。可以译作休息,但嫌消极了些。可以译作娱乐,但嫌专业与造作了些,娱乐是有意为之,塔玛霞儿却是天趣无迹。塔玛霞儿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怡乐心情和生活态度,一种游戏精神。像play也像enjoyment,像relax也像takerest。维吾尔族人有一句相当极端的说法:“人生在世,除了死以外,其他全部是塔玛霞儿!”

在这里我常常感染到他们的塔玛霞儿精神。

这里除了水浇地还有些高坡处的旱田,靠天吃饭,种植生长期短促的春小麦,但说是春小麦的面更有劲(含植物蛋白更多),适合拉面条吃。一次我队的几个人上山收春麦,预计两天完成,因当年春麦丰收,两天过去了没有完成,上山的人已经把自备的干粮吃完了,当天晚上便没有吃饭,为了转移对于饥饿的注意,他们一晚上唱歌跳舞。我听说后不信,我与他们讨论,缺少食物的情况下,应该避免热量消耗,不宜又唱又跳,但他们说他们的习惯就是用塔玛霞儿来代替食物。

对于人生的理论除“塔玛霞儿说”还有“伟大说”。有天晚上,热合曼与我谈天,他大谈人生是乌鲁克(伟大)的,他说应该知道,星期一是伟大的,星期二也是伟大的,那么星期三更伟大了,星期四是伟大的,星期五尤其伟大(按周五名主麻,是伊斯兰教的祈祷日),然后周六周日都是伟大的,然后每月从一号到三十号每年从一月到十二月都是伟大的。他讲得非常兴奋。我不能详解,但是我很喜欢他的讲法。人生的每一天,本来就是伟大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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