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70)
70.干校一记乌拉泊位于乌鲁木齐南四十多公里,不远。离乌拉泊水库更近。一些文教机构,用大量经费在这里修渠引水,拉线输电,盖房拓荒,还设置了一些拖拉机康拜因与运货卡车。七十年代初,当时的文化教育单位纷纷说自己是属于“斗批走”或“斗批散”的单位,于是,这些文教工作人员到这里入学深造。
文联的人来到这里算是第一连,全“校”都是军事建制。开始几夜我是夜班浇灌,到次日凌晨真是累得步子都迈不动了。后来突然被连部选中担任炊事班副班长,受宠若惊。不但自己觉得深受信任,到了要害部门,连同连的“五七战士”也对我突生敬意,努力讨好。用我的“部下”、我这个组的炊事员、诗人克里木·霍加的话来说:刀把子、印把子(这两把子“文革”中常被提及),另外应加上勺把子,都是权力的象征,都重要。
我学会了在大工作台面上一次和一袋面,这是我至今用来吹牛的一个资本。
炊事班长是老作家王玉胡(一大批新疆题材的电影片都是他编剧的)。他已经“解放”。王谷林的特长在建筑方面,尤其是修火墙,已达专业水准。可怜刘萧芜,还在“挂”着,负责喂猪,常常赶不上吃饭,只能吃剩的凉的。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大批判。有一篇学习材料上赫然刊出了一篇文章,批判童话《拔萝卜》。童话说兔儿种了大萝卜,个儿太大了,拔不动,便找了一大群兔儿来,一个拉着一个,合力拉起了大萝卜。我想,这篇童话的含义绝不高深,一是讲劳动之伟大,一是讲群众力量,讲合作的必要性。但是批判文章令人喷饭。批判说:“萝卜明明是贫下中农种的,作家硬说是兔子种的,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可以与之媲美的有新任文化局领导的佳话,说是他审查一首歌词,歌词中有小溪唱着歌字样。领导说:“小溪怎么会唱歌?”原新疆文化厅已经“砸烂”,新成立了文化局,文化局很多干部其实也是从原北京文化系统调来的,他们多不愿意在新疆,不适应。不久,大部分都离开了。
我也在学习会上听到过一位原食堂管理员对于一位音乐家的批判:“你每月拿着文联最高的工资,你还反党,你还放毒……其实你还不如拿上工资就睡大觉,什么事也不干,也比现在这个样子好!”
但大家的情绪还不错。第一,有活干,比整天两派斗,斗了五年盖子还揭不开要好。第二,集体生活自有其特殊的乐趣,或者叫作热闹。第三,吃得不错,比在农村吃得好多了。第四,戈壁滩上空气纯净,透明度极高,晚间月光星光之明洁,是别处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我们办壁报,我填了一首《青玉案》歌颂干校生活,已找不着了。
我们举行文艺演出,在戈壁滩上,在明月之下高歌猛唱,都道是上干校如同饮甘露、濯清泉、吃仙药、沐天恩,其乐无穷,三生有幸。你很难说这些体会都靠不住。后日老诗人臧克家吟诗歌颂向阳湖“五七干校”,当亦可以理解。
“五七干校”期间,我曾经在一次国庆假期中奉命到呼图壁县雀儿沟林场装运木材。密林中的山沟,美丽清纯神妙,堪称绝顶。与我一起去的三个人中,有原自治区文化厅处长、来自阿克苏地区的维吾尔族同志。他是在北京东方歌舞团工作的舞蹈家阿依吐拉的哥哥。只有我们俩是“江其”,我们相谈甚欢,每天笑声不绝。这几天奇异的经验,我写到中篇小说《鹰谷》中了。
人生,社会学、政治学中充满了悖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当然不公正。让劳心者认真劳力一番,对于劳心者也绝对不是灾难。废黜所有的专家与管理人员,来一个大颠倒,干脆来一个劳心者治于人,小学毕业者治大学毕业者……却分明是乌托邦,只能带来生产力的大倒退与社会秩序的更加混乱。我想问题在于沟通治人与治于人,保持治人与治于人的利益的统筹兼顾与平衡。
每月一次休假,我因家在伊犁,无家可归,或到乌市在文联机关住两三天,或自留守乌拉泊值班。在乌鲁木齐我结识了颇具老夫子风度的语言学者郝关中。他是新成立的自治区文化局干部。我们二人干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我们都与哈萨克青年编辑乌拉孜汗友善,他陷入一个麻烦:他与乌兹别克女青年阿丽娅相恋甚笃,但阿家不同意,她的两个哥哥昼夜监视着他们俩,并曾对二人拳脚相加。两人偷偷相会,苦死了。
阿丽娅特别爱乌拉孜汗,乌一说话她就笑得像开了花一样。阿的脸是红扑扑的,天真动人,我与郝先生深感同情。我们不但为他们出谋划策,而且充当尖兵,在他们有什么活动计划时先为他们踩点,侦察清地形地物与周围人事环境后,他们再出去,在他们二人外出期间,我们二人还为他们放哨,充当保镖。最后,在我们的共同保护下,他们二人登记结婚,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乌拉泊值班时,一个是利用职权,自我优待,包饺子、炸油饼、荤素丸子,并且饮酒自娱。一个是没完没了地用半导体收音机听样板戏,我这时最爱听的是《龙江颂》中李炳淑饰演的江水英的唱段:“面对着,公字闸,往事历历,如潮涌……”特别是唱到“东海上,驶来了,救生快艇……”时,突然用了大嗓低音处理,令人痴迷。或曰,所有样板戏中,李炳淑的演出竟有几分温柔,唱腔竟有几分低回,举止竟有几分女性的气息。你能不喜欢吗?
最初我喜欢的唱段是《红灯记》中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后有添加的唱段:“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那个“山河破碎,我的心肝碎,日月不圆,我的家难圆……”也写得好。看《海港》可以欣赏女主人公的男性做派与不同凡响的唱腔。《杜泉山》的唱段都好听。“杜泉山”原名“杜鹃山”,大概是觉得杜鹃有点雅,也是为了要与原作拉开距离,硬是改成了没有人讲的“杜泉山”。《智取威虎山》的剧情富有童趣。那个最精彩的情节,即杨子荣被栾平认出时,杨反守为攻,反而震住了小炉匠栾平的设计,完全抄自苏联电影《永远的秘密》(后更名为《侦察员的功勋》)。
我还对一些做检讨的唱段有兴趣,《海港》中的韩小强唱道:“我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坏思想……”,《杜泉山》中的雷刚唱道:“我有罪,罪难逃……”,都给我一种哭笑莫名之感,我很喜欢学唱,带着某种自我嘲弄的意味。
至于把样板戏说成中国的乃至世界的文艺新纪元,那不过是穷疯了做梦捡金条罢了。
现在再放再演样板戏,既不必那样郑重地往凶恶上发展,也不必反感地上纲上线,摆脱泛政治化的模式,谁爱听就听就是了。这反映出,我们早已跨过了“文革”的思维模式。
到了一九七二年,林彪事件一发生,我们干校的那一股邪气立即散掉了。人们的兴趣是改善生活与等待“毕业”。干校二连(原教育厅干部)购买了金华猪崽和一批奶牛,每天给“战士”们供应牛奶与美味猪肉。每天晚上,各室不是下象棋就是扑克牌,鏖战到深夜。最后连干部不得不催促大家:“同志们,再不睡觉就影响明天早晨喝牛奶啦!”
我突然想到,也许虎头蛇尾是世界诸事的规律,许多战争是这样,许多创作也是这样,如《红楼梦》。创世是这样,“文革”也是这样。
林彪的事情,芳闹了个笑话。干校期间,我们俩通信,都做好了信件被检查的准备,每封信上都要写大量语录、套话、歌颂之类的话,忽然一次,芳的来信上大讲要我以林为榜样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而此时,林已跌死在温都尔汗了。此事被我抓住狠狠地取笑了一番。而过去,教条呀、胆小呀、死板啊,都是她常常取笑我的。
渐渐地,一些出身好,所谓根正苗红而又确有一技之长的“战士”,如会绘画的、会语言的宣告毕业,离开干校调往文化局或其他文化单位。到了一九七三年,根据当时的新疆一把手赛福鼎同志的指示,说是文联这一拨子人还是有可用之处的,遂成立了一个创作研究室,隶属于文化局,把全部原文联、现干校一连的人员调回。同时,铁依甫江等也被创作研究室收回,据说他在呼图壁农村风光了一回,又回到我们身边来了。按,老铁小时候上过经文学校,他可以用古阿拉伯文读《古兰经》,所以虽到了农村,与别人的待遇并不一样,还有说他是被待若上宾,经常吃包子抓饭,经常吃手抓羊肉的。是否如此,我当面问过他,他笑而不答。
这时我的维吾尔语成了一宝。我先是被分到维吾尔文编辑部筹备新疆文学刊物的复刊。转了一圈,死去活来,发了大力,下了狠心,还是这几块料编刊物,硬是找不上——培养不出可意的文人?我都有些不忿儿。我只记得,在维吾尔文编辑部期间常常奉命组织“批林批孔”啦,批走资派啦什么的诗歌专号,包括铁依甫江、克里木·霍加等大诗人也赶紧大写遵命文学,我就紧着给他们翻译。郝关中也调到了创作研究室这边,也整天翻译这些无趣的东西。但郝兄翻着翻着竟然译出了创作热情,自己也写起诗来。他是个极自由松散之人,他住着两间房,外屋干脆堆着烟煤,而他自己说,寒冬夜间,他起夜后就往煤堆上小解,反正最后都要剧烈氧化,化为烟灰的。由于他夫人回兰州探亲期间他把房屋弄得太不像话,夫人突然回来了,对他大闹了一回。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他老先生在夫人哭闹时,看到夫人激动万分、又打又抓又踢又跺的形象,想到了“莺歌燕舞”四个字,他解释说,夫人运动着四肢,发出激动的声音,这不就是莺歌燕舞吗?于是,他以莺歌燕舞的描绘结束了自己的歌颂批林批孔的诗篇。这样的生活与创作的关系,堪称一绝。
一九七三年,干校结束,乌拉泊这个所谓农场,转给了新疆大学,不是不喜欢冷冷清清吗?一通折腾的结果仍是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