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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王蒙自传第三部:九命七羊》(6)

6.我是写小说的一九八九年元宵节,我建议并首次举行了的中央领导与文艺界联欢会上,也是按我的建议,各与会的文艺从业人员每人起立自我介绍一句话。我是这样说的:“王蒙,写小说的。”“写小说的”,这就是那个编号wm的球所应该进入的那个如茵的绿草中的小洞。

我当然是写小说的,几十年来,我已写了长篇小说八部、系列小说三部、中篇小说二十余篇、短篇小说百余篇、微型小说二百余篇。

从部长岗位上下来以后的第一篇小说是《我又梦见了你》,它表现出一种回忆,一种留恋,也有一声叹息。

……那个秋天的铜管乐怎么会那样钻心?铜号的光洁闪耀着凋落了树叶的杨树林上方的夕阳。夕阳在颤动,树林在呜咽,声音在铜壁上滑来滑去,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

……用双手掬起车辙里的积水。你轻轻巧巧,从从容容,沉默得像一个天使的影子,朴素得像一个草绿色的书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飘走了,像一个气球一样被风吹去了。夕阳染红了树林,树叶飘飘落落。

后来我们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浑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

我写梦境,写青春,写爱情,写往事的混杂与编织的奇突,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写了。

我仍然这样写,如诗,如梦,如青春,如流水,如微笑与轻声的叹息。

他当了八年共青团干部。他当了二十年右派与摘帽右派。他当了一年半生产大队副队长。他当了十年中央委员。他当了三年半部长。他仍然是写小说的,比什么都没当没干的人写得如何呢?

你可曾见过,你何曾见过……

什么是小说?是对于生活的爱恋、趣味、记录,但也可能是距离,是出自某种进入内心的想入非非的期待。人有时候不能活得太滋润,写得太顺当,不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写什么,不能为了出气与骂人随手诌一篇故事……那不是文学,不是创造和想象,不是灵魂的颤抖和宽舒,只是不成功的、低俗的与低能的博客。好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博客。

……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

秋千遇见鸽子,四面都是太阳。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每一个小说家都具有的与写得出来的。我还要说,这其实是从头、从胜利、从一九四九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说起。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了出来。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莲花!你的笑是无声的,是可以融化的。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了,众星散去了,宇宙变得无比纯净……

这是我的爱情之歌。就这样来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期与中期。在这里笔墨有一种活力,有一种灵性,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生命。此前是我写小说,我运用笔,此时呢,笔开始来劲了,天知道藏在何地的神奇的小说,它伸出头来写王某人了。

用被写的心绪写,这是我的幸福。

然后我急急忙忙地给你打电话。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我跑过炸山的碎石,跑过临时工棚、钢钎和雷管,跑过疾下的涧流,跑过坚硬的石山。

这是突然的变奏,突然的打击乐,这是突然变成了的快板,这是一个异数,一个颠覆,一声炸雷,一场灾难。

……虽然说你不在,而那声音又像是你自己的,电话里响着那永远温柔的大管的乐声,只是声音分外低沉。

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

我在追求怪诞吗?其实这才是最最真实的感觉,最最真实的悲凉:“你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如果这是旁人写的,我建议为这一句话给他或她颁发奖金人民币一元。这里只有一小点点说法上的渲染。什么时候我们能习惯一点音乐和诗?

……电话变得这样沉重,号盘好像焊死在话机上了。所有的电话都告诉我找不到你。

这是一个沉重的记忆,这是一个结,这是一段隐痛。我终于有机会写它了。

是的,我又梦见了你,一切描写如梦,充满梦境的直感,例如“号盘焊死在话机上了”。然后更妙:

……墙上的电话变成了一只猫,猫发出凄婉的喵呜声。电话线变成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爬着毛毛虫。货架上摆着的香烟都冒起了蓝色的烟雾,每包香烟里都响着一座小钟,钟声咚咚当当,钟声为我们不能通话而苦恼地报警。队伍缓缓地行进。猫说:“她也正在给你打电话呢。”这时,星星在满天飞舞,却一个也抓不着。然后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车和火车,跑回我的铿锵作响的工地。我们在修公路。

这一段毋宁说是纪实。我确信这就是原始梦境、梦幻、梦迷、梦寐。梦总是在滑行,在随机生变,随处开花。请与我同梦。我可以接受同床异梦,也更喜欢异床同梦。谁都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应该有自己的刻骨铭心的表述方法。否则,才是不真实。

后来我们在一起点燃炉灶,我砌的炉灶歪歪扭扭,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们往里面填充石头,这怎么行!然而石头也能燃烧,发出蓝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温暖但又不烫手,我们可以把两双手放在蓝火里烧,我们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这火变成了温暖的水流,这水流变成了大洪水。洪水从天上流来,从房檐上冲下,从山谷流来,从地底涌出,汩汩地响……

这是新疆,这是后来,这是永远的爱情的永远的神奇。然而,也可以作别的解释,例如不是新疆,而是另一个地方;不是作者的经历而是读者你的经验。

……你坐在水面上,问我吃不吃饺子,你把饺子一个又一个地扔到水里,水里游动着一条又一条白鱼。有一条水蛇在泡沫中灵活地游动,它领着我在水底打了一个电话:

喂,喂,喂……

是我。

你说,是我。我感动得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一个漩涡。从漩涡中生出一朵野花,脖子上套着花环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涛如海。

……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会再返回。

…………

多么宽阔的花的原野!一匹黄马在草原上奔驰。当它停下来扬一扬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它长着一副教授的受尽尊敬的面孔,他一定会讲几种外语。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电话机,也许这只是一只白色的羊羔吧,柔软的羊毛下面埋藏着一台电话。然而,我已经忘记了你的电话号……我知道你正在等着我的电话,至少等了三十年。

……铜管乐演奏起来,我演奏起来了,嘹亮的号声吹走了忧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叽叽喳喳。地上全是水洼,亮晶晶地映着正在散去的阴云。好像刚刚下过雨。你缓缓地说:“是我。”

白鸽成群飞起。楼房成群起飞。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再见。然后我们成为矗立街头迎风受雨的一动不动的石头雕像。几个孩子走过来,在雕像上抹他们的脏手。

这最后两句似乎是受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的影响。我相信王尔德与我有缘。

小说的缘起是那段时间我夜里又重复了过去做过多次的梦,梦见给芳打电话。这是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二年之间常有的事情,这是一道伤痛,这是一个变相的构思。我有了情绪,有了纠缠,有了神奇,有了愿望,也有了真正的灵感前的困惑——糊里糊涂。我还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写的小说是真正的小说,真正的妙想。是语言的放飞,是情绪的铺染,是一阵阵的轻风,是一声声的鸟鸣。说下大天来,我们还有小说,还有文学,还有梦和爱情。你不可摧毁,你也不可剥夺。你杀了我也夺不走我的语言我的梦。

千万不要以为所有的描写都是比喻,不,不可能都是比喻,宁可说是抒情,是记忆和幻想,请注意:抒情、记忆和幻想不受“意思”的约束与主管。抒情、记忆和幻想有自己的方式。

本篇小说写于一九九〇年二月,后发表在《收获》杂志上。

我想起了托马斯·曼的名言:“愉悦这个可悯的世界吧……我们还有故事(小说)……”

写小说是幸福的,因为你得到了一份感动。

小说来自对于生活的感动。回味与重演感动,是又一份感动。用小说,用结构和语言,开头和收尾,用不慌不忙的叙述和别出心裁的勾勒与比喻编织出一幅小说的画图,就更令人感动了。

而感动是本。人生是一次感动。金钱会散失,名声会遗忘,青春会成为往事,生命也会终结,那份感动仍然保持在永远的记忆里。

你也夺不走我的感动,正如你无法充实你的感动的空无。缺钱缺级别待遇,也许你有得到的可能,缺少感动,你是想争夺也无法争夺的了。

小说是心的歌。小说家为感动而生,在感动中活,并在充分的感动中告别。

好的小说是能够感动人的,而感动人的前提是感动自己。

努力写好小说的人有福了。

经历了一切,面对了一切,遭遇了一切,仍然随时写出了感动读者和作者的小说的王某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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