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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39)

38.北小街46号回忆一下自己自幼住过的家,也是很有意思的。

头一个记住的是(北京后海)大翔凤,门牌号记不清了。那是先父最“阔”的时候。

后来搬到南魏儿胡同14号,有藤萝架的那个院子,它使我怀念初夏,喜欢藤萝花的蓝紫与清香。家里人则说那是难味儿,那里的日子最为艰难与混乱。

后来是报子胡同甲3号,有假山石和竹子。它使我怀念月夜。我想在那里学郑板桥画竹,未果。在那里,我们只住过一两个月。

后来是受壁胡同18号,小绒线胡同27号。

小绒线胡同是自己的房,分两个极小的小院,堪称“袖珍”或“残缺”型,前院只有南北房,后院则有南房北房与一间小于四平方米的东房,两院都没有西房。后院还有一株大槐树,一到春夏,到处都是“吊死鬼”——一种青虫吊在树上。时至今日,这两个小院仍大体保留。

童年与少年的我喜欢北京的西城区域,北海、什刹海、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白塔寺、护国寺、平则门(阜成门)、西直门,特别是西直门外的动物园、颐和园、香山与西山八大处,都是仙境。

在新疆住过乌鲁木齐文化路五巷6号。东口对着所谓“大银行”,高高的石阶,严谨的门户,那还是盛世才当督办的时期修起来的。乌鲁木齐市第七中学。三间房子,都是土地。伊宁市解放路二巷6号、伊宁市新华东路一巷5号、乌鲁木齐团结路十四中学等。我常常想起在新疆坐着俄式四轮马车搬家的情景,只有一次是两车,一车拉行李与少量家具,另一车拉煤炭木柴,其他各种“家产”,一车就拉下了。

搬回北京,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三年住前三门。前三门,两居室,卧房二十三平方米,我已经很满足,一个重要原因是洋灰地。而在新疆,最好的情况下我住的是红砖地,红砖踩黑了,仍然不如洋灰的清洁明亮。新楼房也显得方正,全部犄角都是九十度。就在这儿,来过日本的汉学家相浦杲,他把《蝴蝶》译成日语,在大阪出版了。她的夫人相浦绫子,至今每年与我交换贺卡。从这里往南望,可以一直看到故宫,无限风光是京城啊。往南,一片灰瓦顶子,可以看到天坛。现在,两边都修起了高楼,吗也看不见了。

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七年住虎坊桥作协的高知楼。号称四室、六楼、无电梯,也好,利于锻炼。有时楼下邮递员大吼:“602的信……”我匆匆跑下,却忘记了带图章,或带下图章又缺少了什么东西,连续跑上跑下。到了这儿,北京的东城西城崇文宣武,我都住过了。

我在这里请曾在新疆担任领导工作的赛福鼎与司马义·艾买提同志吃过“拉面条”,我找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帮忙,他找了一位哈萨克女子帮忙执炊。赛老饮酒后叹息,他曾经想搞文学,后来还学过医,后来还有什么什么搞教育的理想,但最后搞了“政治”……类似的话我也听万里同志不止一次讲过。

顺便说一下,我这里又用了“搞”字,而南方一位文友听到“搞”字就痛不欲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搞”字在解放区流行开来,似是来自四川方言。我不认为此字有什么不良含义。当然,有乱搞男女关系的词组。但也有搞好团结、搞好生产等好话。我的朋友不必对解放区这一套语言认生认得一听“搞”字赶紧做惊晕状吧?

一九八七年搬到原夏衍同志住宅,朝阳门内北小街46号。

张承志有一次在这里坐着说:“我喜欢老房子,老房子有历史,有故事,新房子没有。”

这个房子有点历史,说是早先,李宗仁的一个什么关系人住在这里。又说,“文革”中周总理想起了曾经当过毛主席的老师的湖南人、语言学家、国语注音符号的发明人黎锦熙,为保护与照顾他,安排他住到了这里。他的继女是钟红,当年一担石沟的难友,原北京市委文艺处干部。黎先生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去世的。

夏衍原在北京站附近有一处小院,“文革”中被占。“文革”结束后,落实政策,他来到这里。

夏老在这里住时我来过,他的卧室只有六平方米,倒是很向阳。挨着他的卧室是一间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客厅,然后是另一间十平方米的卧室。然后东房两间,西房三间,每间约十平方米。南房是厨房与饭厅,院子倒是方方正正。各房都没有前廊,各房的“进深”都很浅。

说是夏老在此居住时习仲勋同志来看望,发现他住得太窄,乃帮助他将家搬到西单绒线胡同附近去了。

我搬入此小院后,原夏老的秘书李子云说我“全面夏化”了。

这里是一个相当平民化的地区,王朔小说《动物凶猛》(后改编为影片《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提到的烧酒胡同呀,军区医院呀,就在近旁。对面东四三条,很长一段时间是自由市场,活鸡活鱼,当场宰杀去毛,颇显生猛。我的小院左邻是开一间小杂货铺并卖小包子的,右邻是自行车修理铺。主人爱饮酒,有一次醉中告诉我的儿子,头晚上他看到个人站在我家房顶上,经他喝问,那人走了。

我们家斜对过有一处大院子,不知道能不能算大宅门,住过胡厥文与严济慈副委员长,那里是有人站岗的。

平房,老百姓的说法:“接地气”,这个词实在好。夏天,有几次在树下吃西瓜喝绿豆汤,还有过在院里吃炸酱面的经验。但由于有风、有尘土、掉树叶等原因,院子的夏日利用率不太理想。冬季在这里堆过雪人,也因年来降雪日少,没有达到令人雀跃快乐的程度。院内有一个压力很大的自来水龙头,夏日火热时,等到夕阳西下,我的孩子们喜欢捏着龙头滋水,倒还有点趣味。

有一阵,出门往右,对面有一个卖炸油饼的小贩。我由于习惯于早睡早起,常常穿着拖鞋前去排队买油饼。此事通过邻居二中毕业生鄂力之口,传到了新凤霞、吴祖光那里,居然传为佳话,成为王某生活平民作风的事例。其实我是像害怕瘟疫一样地害怕脱离百姓脱离生活的,我始终没有放弃骑自行车与挤公共汽车,每年都有一两次这样的体验生活。

其实也不光是我,有一次我买完油饼回来,正好碰到英若诚,骑着自行车从他家住的南小街过来,说是为了到三条打一碗芝麻盐面茶。当然其时他已经退下来了。

院里有一棵老枣树,品质极佳,只是无人疏枝,产量年年减少,此树已现老态。另有沈宁(夏公之女)手植的香椿。此香椿长势凶猛,如在地下爆炸,它的根系膨胀得使院子里的洋灰砖凹凸不平起来。可惜的是每逢吃香椿芽的季节,我不是出国就是出差,很少吃到鲜。院中有一株石榴和一株柿子,是我们自己栽的。柿子的品质也好,大扁柿,香甜可口,只是没有摘柿工具,每年只是摘几个从房顶上够得着的,其他柿子只供观赏,睁睁地看着红黄艳丽的柿子一个个地堕落,发出沉闷的声音,带来人的遗憾。

而石榴每逢开花,我就默诵李商隐的诗:“莫笑榴花不及春,先期寥落更愁人……”石榴阴历五月才开花,似乎是错过了开花的机遇。我曾经批评过李商隐的“先期寥落”意识,觉得他不够乐观进取。其实总得有人写点这一类不那么乐观进取的诗,才有人生的味道。如果个个勇猛精进,那就不像百姓的日子,只像是集体的冲锋陷阵了。

回想起来,我在这里前后十二年,住得最久,直到一九九九年五一节才走。中间夏老与女儿沈宁还来看过一次。人都有兴致看看旧居旧友,默送光阴的,也是自身的一部分的一去不返。

平房的最大好处是与天、与地挨得近。下雨时候,看得见水泡,刮风时,好像吹入了屋子,风声也凄厉得多。而月夜的月光照得你难以入睡。月移树影,从窗户上看得清清楚楚。

一年四季,朝夕晨昏,阴晴寒暑,全部飞快地影响到室内,冷了,热了,湿了,干了,黑了,亮了……立竿见影。不像密封良好的楼房公寓,一场大雷雨,如果你没有专门去开窗观看,也许会被你错过。

鸟声啁啾,撩人心绪。虫子就更多,室内室外都多。最多的虫子是一种可厌的潮虫,还有土鳖和钱串子(蜈蚣类),然后是蝇蚊,还有来自树木的梨椿象(臭大姐)和甲虫,但蟑螂反从未发生。蟑螂适宜公寓群居。

比虫子更引人注意的是老鼠,夜里房顶上有众老鼠开田径运动会,令人回味起老北京人的生活,也想不出来灭鼠的好办法。后来便养了猫。按当下手机短信上的说法,那个时候的猫还是抓老鼠的。现代化以后的猫,由于专吃罐头特制猫饼干之类食品,已经对老鼠无动于衷。每年春夏,联系街道办事处来人喷杀虫剂,属于绿化事宜。虫子减少了一些,过上十天半月,照旧。我毕竟在东城区工作过,北京市东城区党史上有我的名字,以我的名字与东城区街道联系什么事,挺顺利。

在这个小院子里我多次接待过日中文化交流协会诸贤:井上靖、团伊玖磨、佐藤纯子、白土吾夫、横川健等。我们在院子里边坐边喝饮料,相聚甚欢。

接待过台湾作家琼瑶与她的先生平鑫涛。平先生是颇有影响的台湾《皇冠》杂志的创办人。

琼瑶有她相对比较纯的一面,谦虚活泼诚实,给人好感。她看了一些我的书包括国外的译本,感慨地说:“您这才是真正的文学呢。”

接待过我的小学老师华霞菱。对于她的寻找很有趣,有一次与新加坡朋友、建筑业的人物傅春安先生聊天。他的妻子是来自台湾的歌星包娜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包小姐常常回中国大陆演出,与文化部演出公司诸友颇有来往。我说起华老师在台湾。傅先生到了台湾就通过教育界友人去寻找,一找就找到了。电话打到华老师家里,却把菱读成了“美”。说到时任部长的王蒙,华老师相当紧张,忙说不认识。待到傅先生自我介绍,打出了包娜娜的大名,才获信任。

此后数月,形势发展得很快,许多台胞回大陆探亲。我终于见到了华老师。她到台湾后主要从事幼儿学前教育,是这方面的专家。人生有破裂、有分离、有阻隔、有断绝,但历史也提供了相会、相认、相知、相联结、相恢复、相衔接的机会。什么都是能连上的,什么都是能够有下文的。谁能不为中国的百年五十年而叹息不止呢。

我很快在北京接待了于柏林相识的台湾文化人高信疆先生。他的母亲年纪不太大便守了寡,带起了好几个儿子。高先生极其孝母。我约了高先生母子在西单豆花庄晚餐,他母亲却在海关碰到了难题。据说老夫人带了数量不少的纪念手表,想拿到河南老家送给乡亲。拖延良久,只准人入了境。我们吃罢晚饭,我吩咐部里的有关人士去协助办理。高太夫人带的表上全部刻有姓名,不会用作商业用途。最后顺利放行。五年后我到台湾开会,高太夫人把几个儿子和儿媳全部集合,在大华酒店列队欢迎,对我与芳进行隆重招待。太夫人用河南腔说:“人家王部长,那个可是好人哪!”

在这个不成格局的小四合院里,我前后见过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与玛格丽特·德拉伯尔,英中文化中心主任、作家格林的侄子格林,俄苏汉学家费德林、索罗金与托洛甫采夫和尼娜(托妻),奥地利汉学家李夏德,他现任维也纳孔子学院院长。还见过日本学者川西重忠,纽约华美协进会的成员雪莲·柯林,德国汉学家顾彬、阿克曼。

这个小院还有一个好处,离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三联书店最近,有什么事我走几步就到了他们那里,我们来往频繁。诸写作同行,诸编辑记者,到我这儿来过的就多了去了。

这个平房适合养猫。我养的都是母猫,动辄产崽,猫丁兴旺。我从沈宁那边学的办法,用一个眼药瓶,吸上加糖牛奶协助猫妈妈哺乳小崽。我可称是猫奶妈。遇到猫崽太多,易传染皮肤病,我给它们抹治疗体癣的外用软膏。遇到猫崽眼睛不好,则给它们滴氯霉素。据沈宁说这边养猫易丢失,可能有人暗自盗猫,果然,不久我的一只最聪明听话、熟悉我的一切要求的大猫夜间从枣树上上房后就再没有回来,令人唏嘘不已。

大猫留下一只小崽,偏偏是人们所谓的波斯猫,一只眼绿,一只眼黄。但它的听觉似有问题,智商也偏低。它后来长得很大。一次我们出国时间较长,回来时它已病倒。我到东四三条菜市上给它买肝、鱼等,已不起作用。最后它惨叫而死,令人肝胆欲裂。我把它埋在柿子树下了。儿子王山给它行了大礼,并检讨自己在我们不在期间对它照顾得不够。

后来是女儿怀孕时向我提出,养猫或对产妇不利。我终止了养猫,至今。

住在这里有一些细节,仍然难忘。一个是对门是一个公共厕所,虽不甚雅,亦无大碍。每逢环卫工人前来处理装车时,有噪声与气味,平时没有什么。相反我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时有客进进出出,客观上对我这边的治安有利。国人还有厕所象征聚财的说法,不知是否出自务农者喜爱肥料的心理。一个是从我的第一故乡——河北南皮来了一位小伙子,要求我介绍工作与为他的哥哥活动,他的哥哥因偷牛被判了刑。此事我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但根本无法与他讲清,弄得我很狼狈。从我的第二故乡,新疆,又来了二人无照经营烤羊肉串,烟熏火燎,呛得人喘不上气儿来,屡禁不止,无法是好。又往后,院旁成了垃圾收集场,噪声、黑烟、恶味,均达到相当程度—此时我已经快要走了。

斜对面是“九爷府”饭馆。我多次在那边吃饭,并戏称为“我家的另一个厨房”,可惜的是这里屡屡经营不善而更换门庭。有一次去吃饭,全馆子只有我这一桌,馆子里的人,人人面如土色,充满了不祥感。我为所动,乃写了小说《白衣服与黑衣服》。一上来我写一个不可爱的人,在一家餐馆举行(第二次)婚礼,主人公白先生参加了这个婚礼并欣赏了餐馆的豪华。但是不久后他来到这家餐馆,却发现了怪事:

……我迈进餐馆的第一秒钟我就觉得味道有点不对。八个服务小姐都靠着墙背手而直立,好像是被处罚站壁角……经理……面色阴沉,好像已经决定自焚,把餐馆与全体员工一烧而尽。我们被让到了正中间的座位上,我觉得我们是被展览被揪出来批斗——如果不是被标上价拍卖。

……有四个菜我们点了但是小姐说没有。说没有的时候小姐不说对不起,于是只好由我说真对不起。点餐馆没有的菜肴,这实在是对他人的一种冒犯。

……四下里一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发生了,整个一家餐馆只剩下了我一个顾客。

……一阵寒气袭来。我低下了头。我看到自己的裤腿一个长一个短……我想拉一拉裤腿,不小心却碰翻了茶杯,我想抢救茶杯,却碰落了筷子,我去拾筷子,袖子又带下了咸鱼煲,我想优雅地打自己一个耳光,却干脆把一桌菜肴掀到了地上。

……我想起了这里的盛大的婚礼。我想起了执着而又殷勤的小姐。满天星与激光效果。卡拉ok与摇摆舞。跪式服务与信用金卡。连门口都站着顾客,为了吃饭他们排队!

……我大喝一声发现是一个人坐在沙漠和荒草间。在我的面前有一条大蟒,姿态平安地凝视着天空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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