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王蒙自传第三部:九命七羊》(12)
12.《失态的季节》与《王蒙文集》我花了不少笔墨谈及李香兰,是为了一种思想方法,一种对于人类与历史的理解。它是一种情怀,一种悲悯;是“只有解放全世界才能解放自身”的理念;也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普度之心。
它也是一种对于我的童年,对于那些在沦陷区度过童年的人的抚摩与怀念。
它还表达了我对于艺术,对于某一类艺术家的某种同情,哪怕说成是怜悯。
我有时候还钻一个牛角尖,作为被侵略的中国的政府,而且是正义的与战胜国的政府,当然有权力审判敌国的战争罪犯,审判本国的汉奸、卖国贼,代表国、家民族直到人类处分他们,直到处决他们中的罪大恶极者。但对于沦陷区的老百姓,应该说些什么呢?老百姓交租交粮,当兵当差,服役纳税,养育官员,养育军队,盼望着你们能够保境安民,御敌于国门之外。但是你这个政府未能、或确实没有实力能保护住你的子民不受外国侵略军的占领和奴役、压迫和侮辱。你除了审查你的子民们在沦陷时期的表现以外,你不感到自身的责任吗?你没有任何自省吗?你不感到愧对百姓们吗?如果一个人是生活在一个强大的、正义的、无敌的与进步的国家,你怎么可能得知这些沦陷区人民所受到的考验和屈辱之万一!
一九九四年还有几件大事。一个是《失态的季节》——“季节系列”第二部的出版。此前已经有许多反映“反右”题材的作品红极一时了。这些作品的特点之一,就是干干脆脆来它个掉个儿,作品中的被错打的右派分子,是一些悲情英雄,是为人民与祖国背负着十字架的圣徒,是受到了小人暗算,有的甚至是由于小人为了与英雄争夺一个美丽的女子。以至于在一九八三年的中央委员会小组会上,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参加我们的小组讨论,在谈到意识形态问题时(因为那一次全会提出了精神污染问题)即兴发言说,反右题材当然是可以写的,但是争夺老婆的情节,我怎么觉得没有那么可信?与会者包括鄙人——都笑了起来。
对比一下一九五八或一九五九年上演的、后来拍了电影的话剧《槐树庄》,此戏里有一名背兴五百年的右派分子叫个什么崔某某的。文艺如此这般为政治服务,呜呼哀哉尚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在《雨花》杂志上读到一位年轻女作家徐乃建的小说《杨柏的污染》,她写一批“右派分子”在某地劳动,大家相濡以沫,日子也还凑合。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要在这些倒霉蛋中评出一定比例的表现好者,可能摘掉帽子调回城市分配工作。一下子就污染大发喽,大家要争这个表现好,这是一个切身利益问题,这也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表现好之为好,斯坏到了极点啦。于是人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打小报告者有之,无限上纲批评旁人者有之,“火并王伦”者有之……(大意如此)不用说了,这才是小说中更是真实生活中所谓错划右派们的真正惨烈真正恐怖的经历呢。
把一个人错划为右派,这是一个悲剧,这里主要是政治理念问题、政策问题、对知识分子的看法问题、法制与法治问题。这些,小说写了,很好,不写,自有政治学家、党史专家、理论家、法学家、党委的“摘帽办”、组织人事部门等去做去研究去处理。
从某种更深的意义上来说,使一个体面的人、专家、干部、知识分子,变成了抢稻草的落水倒霉蛋,成为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野兽,成为被凶恶的逻辑所毁损,于是自身也凶恶化、粗鄙化、无序竞争化即无耻肉搏化的另类人物,这不能不说是更大的人的悲剧、人性的悲剧。政治的悲剧可以用改正平反重用高升厚葬追认抚恤家属后人等方法予以补救,可以补救一部分乃至大部分,乃至超部分。人性恶的唤醒,人性善的摧毁,这样的后果,这样的后遗症却不是一年两年能够痊愈的。人们常常叹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社会风气是何等的好,延安的作风是何等的好,同时现时的风气问题、作风问题有哪些令人触目惊心之处,个中原因当然很多,而且一般地说,一味讲什么世风日下与人心不古,已经讲了百多年了,实在是浅薄与无聊,即使如此,考虑一下,历次政治运动是怎样地败坏着人心,也还是有意义的。
表现这一类问题,正是文学的强项,正是那篇“污染”小说最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可惜,没有人注意此作。
本人的《失态的季节》则是事隔许多年之后,是对于所谓反右题材的忠于人生真实之作。我们承认了失态,承认了自己的不高明,我们是在忏悔。
当然更应该反思极左。我写了极左者是怎么样利用了人们的忠诚与坦直。我描写了极左者的上纲有术,那种深文周纳,那种骇人听闻,那种强词夺理,那种语言暴力,语言屠杀,语言血腥。
我写道:
……我们的快乐,我们的悲哀,我们在地球上的胡作非为,我们的罪恶和忏悔的泪水,也只有在许多许多万年以后,在除了极少数极少数考古学家再没有任何地球人关心我们知道我们乃至相信我们当真这样生活过激动过哭泣过的时候,才能被那个辽远的星球上的智能人所觉察……他们想帮助我们……他们已经无法帮助我们了。
我们互为历史,互为博物馆的展览,互为寻找和追怀、欣赏和叹息的缘起。
我们互为长篇小说。
不幸言中了。中国一日千里,中国日新月异。昨天已经古老,昨天未免沉重,昨天最好忘记。有时候我们选择的是遗忘而不是汲取历史的教训。
一些人的精神生活被歪曲了,失态了。而对于我们的民族来说,更可悲之处在于,一些屁事不懂而自我感觉良好的后生弟弟妹妹们,得知了一些真实情况真实描绘之后叹道,原来他们这一代人如此的不中用、不英雄、不伟大、不高耸啊。有一些原来的红卫兵,自幼就很少对不幸的人理解与同情,自幼就充满了自我膨胀,所向披靡,横扫一切,志大才疏,他们有悲情哭泣,有高调入云,有愤怒詈骂,有自恋自怨自吹自我作古,就是从不反省、从不正视自己的失态与尴尬。
一个不懂得反求诸己的人与民族,一个只知道埋怨上一代没有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物质与精神遗产的民族,一个只会吹嘘自身的无怨无悔而从不反省忏悔的自得者,能是有希望的吗?上一代上几代至少是推翻了旧中国的反动统治,抵抗了日本军国主义,表现了足够的英雄主义,当然他们在如何对待革命自身的曲折与麻烦方面还没有经验,更没有准备。那么,现在,不正好是你们这一代大显身手的时候到来了吗?
是的,我们没有反省的意识,我们没有忏悔的传统,我们接受的、佩服的、宣扬的是大言欺世,是英雄悲情,是黑白分明,是卑鄙对准了崇高,崇高横扫了卑鄙,最后是自己横扫了国人与世界,是冲锋号与处决令,是鲜花归自己狗屎归对方。我们接受假大空,冲霄汉接着冲云天接着上九天,是最新的时尚与对于时尚谩骂的时尚,是最浅薄的古董与同样浅薄的对于传统的一笔抹杀,最愚昧的迷信与最没有把握的幻想……总而言之,我们可能相对容易地接受一切,除了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一是太复杂;二是太不解气;三是太费劲;四是表达起来麻烦;五是充满了自身的矛盾;六是显得不够鲁直,不够憨厚,不够听使唤、好糊弄,用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七是实事求是涉嫌态度不鲜明,涉嫌左右都占着理,涉嫌叫受众听着发晕,涉嫌过于聪明,涉嫌叫人扬着脖子看,涉嫌显摆,涉嫌中庸之道,而内容深刻的中庸之道经过了几千年的普及以后,大众化了以后,显得像是不阴不阳,不男不女,无是无非,不忠不奸,两面派,八面玲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既然实事求是了,你既然承认自己也干过那么多蠢事、错事、糊涂事,你既然承认你也伤害过旁人,做过对不起旁人的事,而旁人都是一百个受屈含冤,一百个一贯正确,一百个优良美丽,那就证明你是一个臭大粪,而你以外的人是鲜花、香饽饽。
谁实事求是谁就被小瞧,被轻视。
如果你立志做野心家、大佬、超人,请注意,万勿“实事求是”。
所以就有人读了《失态的季节》之后,结论是:原来这帮子错划右派不过如此。还有的人说,这些人的苦难本来应该孕育出黄金来,但是他们的没有出息,被扭曲的心灵,使他们生产出来的——下出来的只有败草或者垃圾。
说这个话的人已经年逾不惑,其实,与其因等待不到现成的黄金而失望,远不如自己下两个金蛋试试。与有过下金蛋的纪录的光辉人物相比较,您已经到达了乃至超过了下金蛋的年龄了。等待捡金蛋,因为没有捡到现成的金蛋而埋怨上一辈母鸡与公鸡的人,自己下的蛋能够有多少含金量呢?
其实写书的时候已经想到了:
经验和想象交融在一起。怀念和遗憾难以分析。也许不无夸张。也许不无吝惜……也许忘记了小说不过是小说……也许沉湎在字、词、句的排列游戏里,忘却了郑重的悲喜。也许回顾未免沉重。也许血泪故事已经变为佐餐下酒的谈资。时间的距离使情节变得轻飘和那么易于承受。写作的啰唆使生活益发过期。结构的要求修理着毛刺的真实。虚幻的美丽引诱着作者的操持。对于历史的认真愈来愈显得傻气。崭新的手段冷落了文学的情绪,时间的河流冲刷掉生命的温热,艺术的才华把活着或活过的男男女女变成了儿童手里的橡皮泥。还有猜忌与敌意,还有吹嘘与公共关系,还有乱哄哄的苍蝇蚊子污染了的针头与空中霸王b-52超级轰炸机,还有沸腾的坚硬的稀粥,还有堕落的恶棍,还有随着地球经度的变化而变化的时区,还有从甲型到戊型肝炎,还有令人沮丧的印数,还有终究会有的江郎才尽的皆大欢喜。
一个简单的判断,“季节系列”的写作标志着王蒙的过时,本来他应该写企业家、股市、海龟与土鳖、贪官双规、守候家园、弱势群体、环境污染、同性恋、涉外婚姻……尤其是三陪、按摩女、妓女……
那么岂止是王蒙过了时?还有昨天,还有各种运动,还有那个时代、那些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没有什么地方像中国这样突飞猛进,这样各领风骚三五天,这样善于把该忘记的一切统统忘记,大家围成一个圆圈高唱:高兴,高兴,真高兴!!!
我描写这些倒霉蛋怎样种树:
……一路上作着政治动员。他说,前人种树后人歇凉,我们现在做的是最伟大最美好最有意义最幸福的事。杜冲说,专门让最不好的人干最好的事,也就是希望我们这些最不好的人变成最好的人,也就是对于我们的最大关怀最大爱护;太伟大了,太温暖了!钱文说,啊,让我们想想吧,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这里会是什么样子!郑仿口占歌谣说:大雁大雁别害怕,这里就是你的家,荒山野岭何处去,处处果香处处花!又占一首曰:今日一滴汗,明日绿一片,松柏四季绿,水果全年甜!费可犁感动地说,我们有机会做这样的好事,不做坏事,党的关怀真是比父母还亲!他激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着“我对不起党,我对不起党啊”!众人闻之惨然,几乎一起抱头痛哭。
这里的杜冲,是比较不那么瞎浪漫(王小波语)的一位,他的话里其实包含着反讽,专门让最不好的人干最好的事,另一面就是最好的人反而不做那些最好的事了,读者,你看得明白吗?究竟作者是高估了还是低估了你们的智商了呢?
这一类描写,自己如今读起来,自身也在怀疑它们是否过时,或者不仅是过时而且是恶心了吧?然而这是真实的“后革命”啊,这是革命带来的服膺、崇拜、激情、投入与高调啊。我想起北岛的诗来,北岛的一句名诗是“我——不——相——信!”那么我这一代人的特点就是“我们相信”。我们曾经相信,我们仍然愿意相信,我们最终相信,即使是过分的相信也比过分的不信好,火比冰好,热情比冷酷好,傻乐比仇恨好。至少是对自己好。阴暗别人的人首先阴暗了自己。仇恨别人的人,首先感到的是旁人对自己的仇恨。
回想纯洁正直如华罗庚者那个年代也曾著文谈自己学习辩证法的体会。称自己如同在海边捡到贝壳的孩子,急于向妈妈(党)报喜。后来被树为伟大的孤独者的沈从文也恰恰在此时,在“反右”胜利,“大跃进”开始之时申请入党。中国知识分子的革命化与中国革命的某种程度、某些时候的非知识化,这不是值得回味的吗?
我常常咀嚼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请胡司令与刁德一喝茶的情形。阿庆嫂说:“这个茶喝到这时候,喝出点味来了。”她指的应该是听出刁德一的话语的味道——找她查核新四军伤病员的下落来了。胡传魁则傻呵呵地说:“嗯,喝出点味来了……”到此,剧场观众会笑起来,因为大家感到胡司令的弱智。
我们呢?咱们呢?咱们品出味儿来了吗?咱们当中,就没有人智商不比胡传魁高多少吗?
当然,即使在完全失去了口味的年代,在完全失态的年代,仍然有日子也有生活,《失态的季节》里最最美好的描写是写郑仿“看青”(守护已经接近成熟的庄稼,防止被盗)的一大段。先写的是郑仿在墓地里迎接黑夜:
……他可以谛听各种急于下班回家的车辆的声音……车辆声音渐渐沉寂下来之后,他便去欣赏马嘶牛吼鸡鸣犬吠……除了地牛的苍凉沉郁的叫声以外,郑仿还听到过几次夜猫子的怪叫——更像是不知所指的笑声……人生又有几次可以独自坐在坟地里守着死人听猫头鹰的啼叫呢……
暮色苍茫,安息者没入永恒。三星在天,繁星渐显,树影黑沉沉,一只怪声怪气的鸟叫得离奇而又专注……
凉风徐来,暑意全消,大地更加迷茫,天空更加贴近地朦胧,亲切而又压迫。你接着想起——毋宁说是忘却自身。你忽然觉得原来认为是那样重要那样要死要活那样刻不容缓的事情其实根本不怎么存在,至少是不必在意。
这倒有点中国文人的传统了,啸傲(注意,不是笑傲,在金庸的小说之前,从无笑傲一词,而早有啸傲之说)天地、与天地一体而忘却人间烦恼,这是中国文人的功夫。
琢磨着自己的姓名,郑仿笑道:
……多么装模作样而又狗屁不通的名字!这个郑仿幼年时候居然还娇哥宝贝蛋儿了一阵子。他甚至依稀记得他的奶妈,记得爷爷把他抱在腿上的情景,记得坐着包月洋车,听着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去戏园子的情形。他还记得妈妈抱着自己坐轿的高贵与舒适劲儿……然后又成了俊俏的书生,西服革履的大少爷,手画十字的基督徒……
这已经是比较现代带几分西化的功夫了,叫作自嘲。郑仿怀念着也尽情嘲笑着自己的角色推移。
然而……怎么可能满足一个热血沸腾、眼比天高的青年志士的精神饥渴!于是有了共产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地下党领导的学潮学运,于是有了侃侃而谈翩翩而来而往的、无往而不胜的天生革命家学生领袖郑仿同志;后来他又成了儿童文学的权威、权威的儿童文学刊物的主编。郑仿主持编政,评议稿件,生杀予夺,而且他动不动就把一篇儿童文学稿件的取舍与当时的国际形势联系起来(搞儿童文学的人士多得很,但是能够把儿童文学与国际形势联系起来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然后是高天上的风筝一样的一个倒栽葱、嘴啃泥,跌入了臭屎坑烂泥塘,人不人鬼不鬼了。然后是一个每月十八大吊的准罪犯,一个堂舅家的食客,一个被分析得一塌糊涂又能随时把一切人分析个体无完肤的口舌如刀的改造者,一个改造的“上游”,一个“大跃进”民歌的作者,一个犯了错误才发掘出诗才的新生活的歌者,一个偷大蒜的罪犯,一个被赦免的流氓,一个小寡妇的未婚夫,一个墓地上的逍遥客,一个猫头鹰的知音,一个初夏夜的田园风光领略者了……
请注意我所说的他也能将别人分析个体无完肤。我不仅看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命运,一个立体的某一面,而且看到了另外的可能另外的一面。革人之命者人恒革之,“革自己的命”的口号曾经非常蛊惑人心,非常深刻伟大。大言欺世者人恒欺之,收拾世界者世界恒收拾之。有什么办法?看看一个个冤死鬼一样的回忆录的作者们吧,看看那些审判着历史审判着人众的屹立如松的哥们儿姐们儿吧,他们她们隐藏了回避了多少事实,读者诸君能够知道吗?
但是王蒙知道。
……而翠柏如斯,土馒头如斯,星夜如斯,猫头鹰啼笑如斯,拔了牙再安装上假牙,瘦了又胖了又更瘦了的百十来斤重的又聪明又愚蠢又高贵又下贱又自私又爱别人又政治又个人又渴望女性又胆小如鼠的那个名叫郑仿或者名叫王八蛋或者大好人其实全一样的暂时还活着的讨厌的家伙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