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王蒙自传第三部:九命七羊》(27)
27.养猫与狂欢
近三十年的中国,变化得实在太快了。我问过许多外国人,他们对近半个世纪所属的国家的变化也有感触,但同时他们都认为本国不像中国这样大起大落,一日千里,昨天已经古老,新潮将旧浪不断前推,时尚转眼间吞噬了习惯与记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有一部纪录片《寻找毛》,意思是中国大地上的“毛时代”的遗迹已经难以寻找。当然,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在中国,历史的顽强与时尚的席卷往往都超出预计。中国日新月异,中国与时俱进,中国永远是中国,中国万变不离其宗,以不变应万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下决心把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人的特别是革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写出来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工程,我以为它能引起回忆与重温,旧梦与旧痛,哭号与长啸,怒吼与狂笑,叹息与流连;我以为它能针针见血,字字入木,句句含情,章章搅他个潮涌浪溅……
然而,当它写出来的时候,从一九九四年到一九九八年,社会的关注早已经是别样了。市场、公司、股票、公务员晋升、购房、购车、惩治贪官、连环杀人案、买断工龄、打工仔、“鸡”与“鸭”、托福、高考、一等公民、二等公民……“三陪”、足浴、医疗改革、黄金周旅游……有些自命精英的作家与自命唯一正确的革命家痛骂改革开放时期的人们的精神面貌精神生活,然而,越是夸张的痛骂越是一文不值。你说望“洋”兴叹望新兴叹吧,用毛泽东的话,你就向隅而泣去吧,您老,时不我待,过去的不再来。人们竟然这样快地丧失了对于例如下面的话的感觉:
……确实是充满了对于翻天覆地的渴望。中国人的不平和愤懑,屈辱和痛苦……几千年百余年的积累、压缩、增温与变形,最后必然召唤起嗜血的天翻地覆。中国的几千年的文明史与百余年的战争史、奋斗史、失败史与革命史……准备着这翻天覆地的一页……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只要能把中国翻一个个儿,再翻一个个儿就好。人们又恐惧又兴奋,因恐惧而更加兴奋,因兴奋而更加恐惧。
这是我对“文革”的解读的一部分。再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解读了。有人彻底否定“文革”,并认定了责任人是四个人,是四个人的野心与非法勾当构成了历史的与革命的大倒退。有人对“文革”讳莫如深,希望大家忘掉历史。有人——特别是这两年——悄悄地将“文革”包装上反体制、民主、创新、后现代的外套,拉上切·格瓦拉以及实不相干的福柯什么的做抬举革命婚纱的伴童,大声地或者小声地唱着怀念“文革”与追挽“文革”之歌。
而且也是对革命的部分解读。革命充满激情、煽情,哪怕是正义之情、神圣之火,它也是充满兴奋与恐惧、粗糙与武断的。
你没有理由反对革命,像某些学着张爱玲的《秧歌》的样干脆把土改全部否定的作品。你不可能制止革命。你不能一劳永逸地以革命的名义到处颐指气使、以势压人、为所欲为。你应该了解革命、温习革命、反思革命同时跨越革命的火烧火燎,创造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新的幸福。
从谭云兰他想到那个脸上长黑记的丑女,没有她,本来局面不至于发展到那一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毛主席发动领导,所以大气磅礴,高屋建瓴,天马行空,神龙出世。从政治哲理政治艺术的角度上,应以惊世骇俗出神入化名之。但运动又是江青在那里操作,于是大气磅礴的运动中不时出现一种小家子气:狗肚鸡肠,酸溜溜怄气儿,噘起嘴不忿儿,神经兮兮,疑神疑鬼,装腔作势,驴唇不对马嘴,张嘴不知所云,最适合黑记丑女一流人物上场。天可怜见,给这样的人一点机会吧……能没有一个机会露露脸,闹闹事吗?
“总为世间鸣不平”,我记得陈毅元帅有这样一句诗,是他参加日内瓦会议时凭吊卢梭墓时写的。人世充满不平,没有几个人认定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运已经足够良好,足够公正。就是说没有几个人完全不向往多多少少革他一命。用严格的语义学意义上的“反革命”态度对待历史,很可能是不可取的。
连同前面的三部“季节”,我已经屡次写到了革命的理想,革命的浪漫,革命的毕其功于一役的允诺,革命的大气磅礴,革命的只讲大道理而往往忽视小道理,和某些人的以革命的名义所作的无理行动。而实际上在那里革命的活生生的人,却可能甚至必然是大体与你我一样的人,有他或她的个人处境、动机、私心、俗念。赢得了人众才有革命。人众的参与又必然改变着革命理论的初衷与轨道。人的革命既改变着自己也改变着革命。参与的人越多,革命就愈是易于胜利,而同时,就越难以革命的初衷与要旨来控制革命。鲁迅早就明白革命的这个特点,他热烈地批判旧中国,同情革命但并不头脑发热,也许他有时候是冷静地言说革命的。
但是那会儿的左翼文学青年们不懂。王蒙从前也一窍不通:为什么鲁迅从来不用浪漫的煽情的弥赛亚式语言讲说革命。在我追求革命的初中生年代,我直觉鲁迅的革命热情还不如受着无政府主义的影响的初期巴金。
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言论中,我强调我的文学的题材是革命,是革命的悲情,革命的雄壮,革命的神圣……也是革命的代价,革命的曲折,革命的粗糙,如果我没有用粗暴这个词的话。
尤其在革命胜利之后,问题在于能不能继承革命,避免再走上旧政权的覆辙,同时,跨越革命,缔造新的生活,缔造和谐、小康、更全面的小康和科学发展。
“文革”不是革命而是反革命。你不妨这样说。
这个反革命披的却不是反对、非议革命的旗帜,用的不是反对革命、主张渐进(如胡适等先生的)理论,而是不断革命、极端革命、生硬革命、奉旨革命、超级革命即革革命的命的旗号,然后装腔作势地大革其命,露骨地与千倍地、急功近利地借革命之名以营私……总之它把革命的一切弱点都发展到极致,发展到极端败坏革命的声誉的程度,却无真正革命的历史庄重性,亦无革命的一切正义性,它达到了的是最最最革命的反面——伪革命与反革命。
我长时间考虑这最后一部“季节”应该怎么样命名,最早我想的是“养猫”的季节,这部书中对于养猫的描写是我最重视、最动情的篇什。我写道:
于是我们要说到那个晚上了,那是边疆的三月,那天起了风。三月的风天在边疆,也许比内地的冬季还要肃杀。然而,春天是绝对的和不可抗拒的,春天的火焰说烧就要燃烧起来,哪怕把一切烧成灰烬。是的,这里说的是你心中的春天,你身体里的春天的火焰。那天晚上你的眼睛睁得有碗大,那天晚上你不肯与你的恩主钱文同眠,那天你从鼻腔后部发出了奇怪的鸣声,你像火烧火燎一样地在房里乱转。你听见了,也许你没有听见而只是想着听见了一声声雄健的虎啸,那是上天的声音,那是春天的声音,那是宇宙的召唤。而你的恩主钱文由于不了解或者是由于自私,他仍然试图挽留你,不让你出门撒欢儿野跑,不让你告别你的童贞……你怒了,你发出了凶恶的令人胆寒的吼声。你开始从一个驯顺的、可人意的小狸猫,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炸弹。你用爪子磨抓房门,发出刺耳的噪声。忽然,你发出一记压抑的哭声,像人,像女人,像孩子,这声音使钱文魂飞天外,这个猫是怎么了?
……钱文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房门。
……你并没有立即像获释的囚徒一样一溜烟儿跑出房门。你的娴雅的风格不允许你那样做。你与钱文的情感使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所顾忌,你做不到义无反顾的决绝。你仍然恋恋不舍地看着钱文,你最后——最后?也许正确一点说是你的少女时代的最后吧,你用你的小脸小鼻子蹭了蹭钱文的裤脚鞋面,你是在致歉还是在请求理解?你出了一点声音,好像是在唱“哎呀妈妈”,当然你应该换成“哎呀爸爸”。你走到了院子里,青色的月光照在你身上,寒风吹动了你的皮毛,你的皮毛像波浪一样地颤动。你在院子的土地上趴了一趴……然后,一伸一跃一蹿,你从漆黑的杏树上一溜烟儿地跑到了房顶,你嗅到了那雄健腥臊的狼猫气息,你整个生命随之伸展舒张和活跃起来了……
那一夜钱文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睡觉。他相信他面临着一个久违了的失眠之夜。他觉得自己已经魂不附体……他也走失,走失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里,走失在如狼似虎地嗥叫着的西北风里,走失在融化着一切又遮蔽着一切的青白的月光中,走失在生命的欲望和为这种天赐的、天生的、天杀的欲望油然而生的愧疚里。他的眼前是一片房顶,厚厚的土泥和麦草抹成的房顶,俄罗斯风格的刷着油漆的洋铁皮屋顶,也有少数排列整齐似乎大有深意的瓦顶。他多么希望能够在那样的屋顶上沉思,来想象每一个屋顶下的生活特别是每一个屋顶下的愚蠢和罪恶呀!
……生命总是燃烧,燃烧则充溢着破坏和毁灭的力量。生命呀,难道你的秘密、你的精髓恰恰在于趋向着破坏和毁灭?年方三十有六,你已经亲见亲历了多少大火、多少毁损破灭呀!
……他走到门口,他推开对开的房门,他发现匆忙中忘记了戴眼镜。他重新走回卧室,找到并戴上眼镜,他向对面的一座屋顶望去……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想给东菊写一封信,他想告诉东菊他也许会自杀。他觉得他可以了,活得可以了,死得可以了。
我说过,在此书里,养猫才是纲,其余都是目——这种表达本身就带有毛体风格。毛泽东对中国人的影响无与伦比。毕淑敏对此书有一个说法,(极左的)政治歪曲了生活,生活又消解了(极左的)政治。铁凝撰写过专文谈在猫的描写中的那一颗柔软的心。回到生命,回到生与死,青春与成长——告别青春、月光与寒风、惦念与茫然。当你的一切都被剥夺了的时候,你也许会回到本初,回到宇宙的起点上。
然而也有这样的评论者、搭车者、投机者,他假装害怕生命像害怕瘟疫,他从生命上想到的是颓废、是淫秽、是为黄赌毒敞开大门、是敌人、是瓦解、是搭错了车,他要的是普里希别耶夫中士(见契诃夫同名小说)的规范,要的是终于搭上车的投对机的幸运,他要的是与生命生活生机与生生不已的生气的势不两立。
但是人们不相信他当真会这样,如果他的选择是生命的对立面,他要那个上车的“搭”的动作做什么?
然而仅仅一个养猫是不够的,这本书的内容太大了也太多了。
……他常想,像中国的“文革”这样的事件,就是马克思复活了,也没有对付的办法。有一次他把他的这个看法告诉一位同志,那个年轻人大声说:“如果马克思生活在中国,如果马克思赶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不定,老人家早被打死了!”
这话说得相当刺激,然而这也是规律,一个失控的革命运动,变得无法容忍最初的革命发动者、指挥者、理论建立者,这不但可能,而且于史有据。
所以,这是一个疯狂的季节。然而,一个这样的国家的伟大的革命,怎么会走向疯狂呢?请看我罗列的这批词儿:
……反动本能,蛇蝎心肠,刻骨仇恨,丧心病狂,处心积虑,野心豺狼,猖狂反扑,摩拳擦掌,错打算盘,伺机妄想,破门而出,欲求一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混淆是非,丧尽天良,恬不知耻,瞪目说谎,狰狞丑恶,狐狸扮娘,腐烂透顶,妖精跳梁,恶如虎豹,毒如砒霜,痴人说梦,丑态难藏,自我暴露,破绽曝光,白骨成精,恶毒攻党,含沙射影,毒汁溅墙,阴谋诡计,策划急忙,铁证如山,天罗地网,人民铁拳,泰山压顶,无耻吹嘘,欲盖弥彰,铜墙铁壁,口诛笔戕,铁打江山,人民汪洋,擦亮眼睛,十手所向,油炸炮轰,粉身碎浆,无处逃遁,义愤填膛,体无完肤,匕首投枪,短兵相接,刺入膏肓,批倒批臭,婊子牌坊,司马昭心,路人皆详,以卵击石,碎壳流黄,右派得逞,工农悬梁,死有余辜,杀杀杀乓,苟延残喘,自取灭亡,胜利胜利,人心当当,金猴奋起,玉宇辉煌……
这里说的是一九六七年。这是谩骂,也是语言的狂欢,这是人性恶的狂欢,这是一个凶恶的游戏。人生中本来就有不平,社会上本来就有不公,背兴的人本来就比幸运的人多,穷困的人比富有的人多,活得窝窝囊囊的人本来就比春风得意的人多,叫作人生常恨水常东,叫作不如意事常八九,叫作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竖旗“文革”吼!
钱文读了这样的文字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翻翻几千年的中国历史,翻翻全世界的上古中古文艺复兴近代现代当代历史,即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时刻,你也看不到这样集中的词语狂欢!尤其是中国,几亿人憋了几千年,少哭少笑,少吃少喝,“存天理,灭人欲”,鳏夫寡妇,忠臣孝子,阳痿阴冷,瓜菜代粮,尊卑有别,长幼有序。除了血流成河的农民战争时期,什么时候这样欢实过?幸亏,我们有文化革命,革命就是狂欢,串联就是旅游,批斗就是最最现代后现代的滚石乐、霹雳舞、即兴剧、意识流、黑幽默,革命就是大震荡大出气大过瘾大联欢!看啊,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都闹腾起来了,全都欢实起来了,全都用一样的词。哭的哭,笑的笑,打的打,叫的叫,死的死,跑的跑,傻的傻,跳的跳,升天的升天,入地的入地,你趴下,我起跳,他趴下,你起跳,真混了个热火朝天!革命是人民的盛大节日,真是不错!闹吧,让你们闹个够!打吧,让你们打个够!骂吧,让你们骂出花儿来!杀吧,让你们杀个痛快!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宰了人白宰,杀了人不用偿命!真是彻底解放!真是民主自由无序的极致!一切规矩、一切秩序,叫作一切条条框框全部砸个稀巴烂!这当然是亘古未有的创举,无可比拟的胜利,人类社会的奇观,革命加拼命的好戏。欢庆加欢庆,报捷加报捷,累累硕果加硕果累累,上海公社一月革命,东北新曙光,大西南春雷,大西北艳阳高照,毛泽东思想伟大胜利,南京长江大桥建成,红色卫星上天,语录歌狂唱,忠字舞狂舞,讲用稿日记稿修辞竞赛,砸狗头踏一脚气贯长虹。警钟永响,热泪长流,口号乱喊,拳脚劲舞……
很容易判定我是在讽刺,我是在斥骂“文革”,然而,绝对不仅仅是否定与贬损,甚至于,我并没有对“文革”采取妖魔化的策略。对“文革”,我也理解,我也同情,我也悲哀,我也叹息,我甚至于在稍稍解释“文革”的必然性,“文革”的道理所在。还有“反右”的必然性,“反右”的道理所在。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讽刺又这样歌唱,这样悲愤又这样嘲笑,这样喜剧又这样正经得泪流满面地写这些事情了……而且不仅是在中国,人性就是这样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文化就是这样的,如果你读过狄更斯与雨果,如果你想想法国大革命和红色高棉……
我写了一个家庭妇女,祝正鸿的母亲,她自己认定——也可能是她的幻觉,她在青年时期掩护过一个革命家,与之做爱怀了身孕,有了正鸿。情极则幻,对革命也可能这样钟情,幻想自身是血染红旗的烈士革命人。她是天生的极端革命分子。她至死嘱咐儿子一定要响应号召去掏大粪。“文革”前夕,在我国掀起了宣传掏大粪的高潮,国家主席接见掏粪工时传祥同志。王某愿意借此机会宣布,王某早在一九五九年已经认认真真地掏过大粪了。
《狂欢的季节》一书中的祝正鸿母亲的话石破天惊。例如对于“反右”,她说:
不打疼了你,你改得了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可共产党就是要移你的性,叫你脱胎换骨,共产党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共产党就是要让中国翻一个个儿!别人办不成的事儿,共产党都要办成!你不相信吗?试吧儿试吧儿(前面两个“吧”字需要儿化,是北方的一个专门口语,带有“较量”之意,王补注)。你说你没反对党,我瞅着你就是反了,我说你反了,你说你没反,这不就是反了吗?反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天下是怎么来的,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我知道。那是人头换的,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人头换来的。你要夺天下,拿人头来!
对于“文革”,对于“文革”一开始揪出了彭罗陆杨,她又发表高论道:
毛主席有毛主席的道理,毛主席有毛主席的兵法,你们懂什么?彭罗陆杨要干什么,你们知道个屁!江山能得就能丢,你能从姓蒋的那边儿夺江山,他就能从姓毛的那边儿夺江山。事出于必然,人防于未然,天下未定,斗的是敌人,天下已定,防的是功臣,这是不得不然。有时候江山丢在战场上,有时候江山丢在会议室里,有时候江山丢在一句话里。你们懂吗?你们趁早闭嘴!
这才是国情,这才是文化的积淀,这才是心有灵犀,领袖与百姓心连着心!你觉得不好听吗?你害怕了吗?你这个蓬间雀!你这朵温室里的小黄花!你压根儿不该在这个严酷的时代出生。
我写的这位家庭妇女,实有其人,其时其地,这样彻底的民间极左革命理论家,有的是!
还有那些对老一辈人信口开河的纨绔子弟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自我感觉良好的ladiesandgentlemen,如果你碰到了同样的热潮,同样的奇风怪雨,同样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
然后是什么都成功了:
……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甚至更多的人集中到一起……你说我说他说她说一起说分别说小组说大会说(这多像进步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一个合唱的歌词呀,那个合唱唱道:“来来来来来,你来我来他来她来,我们大家一起来,来唱歌……”你再体会一下:“说说说说说,你说我说他说她说,我们大家快来说,都得说,不想说也得说,一个人说话多窝脖儿多窝脖儿,一群人说话多快活多快活……”),不清楚的说清楚了,不坚决的说坚决了,想不通的……就拼命地说自己是通的,再说下去,果然……变说通为一举想通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你又何必为了不这样说而黔驴技穷,而四面楚歌,为了不这样说而进退维谷,而言不由衷,而不舒畅呢?通通通通通你通我通他通她通我们大家都来通大家通!畅畅畅畅畅你畅我畅他畅她畅……
这是集体主义、团队生活的颂歌,却也有搞笑。弱者是尤其需要团队的,团队万岁!我从小读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就琢磨此书的结尾:主人公格利融入了集体,在大集会中感受融入与忘掉自我的快乐。虽然一路写来,他有那么多不快、那么多堵心的事,包括老婆让一位坚强的领导人睡过。
对不起,淋漓尽致,入木一两分(还谈不上三分)地写某些旧日旧事,并不总是令人愉快和引为荣耀的。我们庆幸于终已摆脱了昨日的羁绊,我们得意于今天的发展。然而我们无法回避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擦不掉也根本不应该擦去我们在荆棘丛生的险路上留下的带血的脚印。有些脚印使我们痛心,但是并不使我们汗颜。我们经受了太多的屈辱与苦难,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我们轻信又不免警惕与多疑,我们拼命又不免莽撞与过激,我们悲情又不免误读与执拗。革命不是绘画绣花,并不从容雅致、温良恭俭让。孰能无过,孰能免祸?当革命变成了千军万马,当革命变成了通俗化、简单化的口诀,当革命的气势使千千万万阿q君也革起了命来,革命接近于成功胜利,也接近于危险与偏差(而带有民粹倾向的毛泽东从来是同情阿q的革命而批判赵太爷的不准革命的),当革命排斥了它本不应排斥的理性与学识,我们的经验有多惨痛就有多宝贵!
啊,我们走过了那么长、那么曲折、那么有声有色的路!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已上下而求索,虽九死而未悔兮,为斯民杀出一条血路!
鲁迅说“革命文学家风起云涌的所在,其实是并没有革命的”。也就是说,当真革起命来了,文学家们只能瞠目结舌,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