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王蒙自传第三部:九命七羊》(30)
30.为这一生感动有人说我是成功者。什么是成功呢?名位吗?金钱吗?我不是化外之民,我在乎人间诸事,但是我确有粪土名位与金钱的记录。你有吗?
我寻求的是感动的体验,或云:将这种体验视为人间走过一趟最重要的目标。
我走上了文学,走入了革命,因为文学与革命感动了我。同样的感动常常表现在音乐的征服上,这里,音乐比文学更直接也更少其他因素的干扰。但同时它更具技术性的困难,例如我既没有乐器的装备也没有音乐的训练,所以我没有真正走进音乐。柴可夫斯基与贝多芬,勃拉姆斯与舒曼,刘天华与传统戏曲,苏联歌曲与美国乡村歌曲,直至日本的民歌演歌,都感动过我,像托尔斯泰、像契诃夫、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像《红楼梦》和唐诗宋词一样地感动过我。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尤其是维吾尔人的歌曲。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这是大诗人纳瓦依的名句。我永远不会忘记,最最艰难的时代,午夜,受苦的赶车夫喝了几碗酒,高唱着“羊羔一样的黑黑的眼睛,我愿为你献出生命”走过我的窗口,循环往复,越唱越悲,越唱越烈,泪如泉涌,心如火烧,歌如涨潮……哪怕你一辈子只会唱这一首歌,就不算虚度生命。
……而文学作品,就是我的歌,我的交响,我的协奏,我的快板与行板,我的生命的节奏与旋律。
文字不但是有魅力的,而且是有魔力的。通过文字,我寻找生命的密码,爱情的密码,我相信生命是一个寻找密码的过程。同样革命的命运与前途,也会从这样的密码中得到领悟。读到《贵族之家》的结尾,读到普希金的“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让我们用酒来浇愁/酒杯在哪儿?/像这样欢乐就涌上了心头”,读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读到“无产阶级失却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我感到的是喜悦也是涕泪,是升腾也是永远。生命之所以有价值,就因为它能够感动,生命的滋味就是感动的滋味,生命的纪念就是感动的重温。
有许多事情我说不清楚,想不清楚:关于生命,关于生存,关于死亡,关于永恒,关于学问,关于榜样,关于意义,关于牺牲,关于价值,关于快乐。但是我已经生活在世间,我已经生活在祖国,我已经生活在地球上、人类中、太阳下面。我至少应该真正地感动一辈子,我至少一辈子应该有几件、颇有几件事真正让我感动。
感动就是生与死的滋味,就是到太阳系、到大地上、到神州河山中走一趟的真滋真味。
我不是魏晋逸士,我不会归隐山林。我不是疯魔艺术家,我永远不会像凡·高那样割下自己的耳朵。我有时候能够做到冷静和计算,自我保护与(吹嘘一点说)恰到好处。然而我永远不是干练的不粘锅,不是东方不败,不是常操胜算者,不是幸运儿也不是太极冠军,我完全不是一个善打算盘的人;因为与利益和成功相比较,我还在追求,有时候是忘乎所以地去追求:感动。没有感动的成功,对于我不仅味同嚼蜡而且反胃催呕。没有感动的成功就是没有爱的做爱,那更像是灾难。当我绷起政治的弓弦的时候,有时也差不多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当我追求感动的时候,我突然变得傻气盎然,满不论(lin)啦,我根本不计后果……您哪。
感动里当然包含着对于反感动、伪感动、蠢感动的冷嘲热讽,冷嘲热讽的背后,埋藏着的是对于真正的感动的执迷,冷嘲热讽而达到了尽兴,也是一种感动和娱乐。
我的感动并不,一点也不艰深,不各色,不自恋和顾影自怜。一曲梅花大鼓《探晴雯》,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诗,一座山峰,一片浪花,一座老屋子,一棵大树或者一株小苗,一叶扁舟,一钩残月或者落到海里去的太阳,时而使我感到生命的极致。西班牙格拉纳达的阿拉伯花园与比利时布鲁日的建筑,颐和园里的谐趣园与西湖边的平湖秋月,已经足够我感动得潸然泪下。连续听或者唱几首我所喜爱的歌曲,已经使我觉得此生再无所求。就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在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的西院,我从网上下载了mp3苏联歌曲《灯光》,而且不是原版,只是我国黑鸭子乐队的小合唱,带有夜总会气息的歌唱,然而我仍然感动得泪水涌现:
……前线光荣的大家庭
迎接着青年,
到处都是同志
到处是朋友,
可是他总也忘不掉
那熟悉的街道,
那里有可爱的姑娘
和亲爱的灯光。
……看着姑娘的来信,
……打击可恨的侵略者,
战斗更勇敢!
为了苏维埃祖国
和亲爱的灯光……
“想起姑娘的话,战斗更勇敢”,这样的歌词使我立即泪水夺眶。一旦把青春、爱情与为了正义的英勇战斗连结在一起,我就无法自持。
你可能成功,也可能蹉跎一世,可能伟大也可能渺小如蚁,你可能幸运而且得到公众的宠爱,你也可能总是被误解、被错会了意。高尚有高尚的代价,低下有低下的收益,清高有清高的寂寞,浑水摸鱼有浑水摸鱼的红火,智慧有智慧的痛苦,愚傻有愚傻的福气。然而你活一辈子总该有几次感动的充盈,充盈的感动。你的生存的标志应该是感觉,感觉的最高阶段是感动。没有感动的成功是麻木的成功,而麻木的成功也许还不如痛惜与失败。也许与快乐相比,悲伤与痛苦更容易让人感动。当我为自己的失败、为好人的早逝、为朋友的离开而感动的时候,感动有可能得到一种升华,成为一种骄傲和平静,哪怕是只成为一抹苦笑。
感动里有幼稚的伤感,有淡淡的哀愁,有廉价的泪眼婆娑,有远远谈不上百炼成钢的软弱……对此,我作过反省,我还会作反省的。然而我更加珍视更加自信的是一种坦诚,一种胸怀和境界,是那阴暗的、肮脏的、狭窄的、渺小与无能的人儿一辈子也够不上、摸不着、更理解不了的坦诚、明朗与善良。是落泪后的含笑,是伤痛后的释然,是奉陪后的挥手告辞,是忘记别人的伤害,是永远对人抱着期望,是自得其乐、其乐在我的主动。
我明朗,所以我不忌恨什么人,我不忌恨,不记仇,不怨嗟,不嘀嘀咕咕,不“给他小碗他不要、给他大碗他害臊”,不小肚鸡肠,不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不自己折磨自己也折磨旁人。
我明朗,还由于我没有过分的贪欲与野心。everydoghasit'speriod,每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这是英国谚语。自然满足人的需要,却不能满足人的贪欲,这是印度圣雄甘地的名言。需要珍惜的是你已经拥有与可能拥有的,而不是痛心于你渴望得到而最终没有得到的。你得到的太多,你一定会招人厌烦。你得到的稍微少了那么一点点,你反而会得到最珍贵的同情与赞美。其实,你得到的已经大大超过了你被掠夺的了,不知多了凡几了。冥冥中有那么一个填平找齐的机制,冥冥中有大道存焉。
我对善的信仰与对于快乐与幸福、健康与诚信的追求是分割不开的。我坚信阴暗损毁着细胞,而善意是一种营养,是富氧的空气,是润泽的雨露。我坚信阴谋诡计会恶性地耗费脑汁,造成智商的急剧下降而自以为得计。我坚信心胸狭隘会影响功能,制造萎缩,造成各种系统的器质性病变。我坚信多疑不但折磨神经而且影响视觉、听觉、味觉与房事。
我还坚信,那种僵化、那种死抱着过时的条条框框不放的横眉立目,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牢骚满腹,格格不入,不仅影响了知觉的敏锐,而且削弱了生命与体征,自吹自擂的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善的结果接近谦虚,接近耳聪目明,接近天籁、地籁与人籁,接近宇宙固有的灵动与启示,接近生活与百姓,接近时代的变迁,接近纯朴的乐天与单纯的生趣。而以凶神恶煞拔份儿的结果,即使也能欺骗一时,最后只能是害人害己。
我喜欢与追求的是智慧与文明而不是愚蠢与无知,不是以蛮横为个性,以简单表面为明白,以煽情咋呼为哗众取宠的手段,以谩骂与恶毒代替思想与论证,以与人为恶为做人的法门,以念念有词为能事。更休要提那种以编造与谎言来参与的“斗争”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患……病变?
我相信智慧是清明的与流动的,我不会闭目塞听,自以为正确,自我作古,自我制造木乃伊,自己把自己装到狭小的匣子里,再把匣盖用钢钉钉死。
我相信人应该以大脑来思考而不是靠内分泌来分析判断。我相信智慧是一种美。有了智慧才有了理解,才发现了世界与人间的美好,才镇定了在恶意与灾难面前的自己。坏人的智力止于猜测旁人的坏。市侩的智力止于以市侩之心度君子之腹。卑鄙者的智力止于相信旁人与他一样的卑鄙。虚伪的智力止于不断地编造假话与设想着自己已经陷落到谎言的泥沼里,一辈子甭想爬出来。
智慧在于理解,理解天文和地理,理解人文和宇宙,理解那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与道理。
智慧在于沟通,沟通人情、人性,沟通邻居与万国,甚至沟通,您这位心怀叵测的老兄。有智慧的人不再愤愤然,不再急赤白脸,不再冤屈窝囊,不再抱怨仇恨。对于世界和人,不抱过分的幻想也不抱过分的悲伤,不感到太多的一厢情愿也不感到太多的失望,不轻易将谁谁视为寇仇,也不视为救星与再生父母。混乱中会有几分清明,激动中会有几分平静,众人丑态百出的时候面带微笑,猖狂咆哮的时候他缓缓转过了身,哪怕只是去寻找一只翠鸟、一条小鲫。嫉妒的切齿声中你会忍俊不禁,胡说八道的污水泼来的时候你会索性去唱一首爱情歌曲。就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你也会坦然面对天道的运转,大道的无终无始。
请问是智慧美丽,还是愚而诈、傻而号叫、不知就里就闹腾、蛮不讲理耍光棍更好看呢?
智慧还是一种宽宏。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我坚信李斯的上述论述是对的,是大智慧与大精彩。我至今还极少发现过,绝对的一无可取的人和思想。愚蠢也是一种风格,他提供了喜剧的模型。横蛮也是一种悲哀,是惩罚也是戏弄。欺骗也是一种走失,最终是自己欺骗自己。谬误多半是瞎子摸象时不幸只摸到了象耳朵,甚至摸到了的是象旁边的癞蛤蟆或者四脚蛇。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所以争得头破血流是因为从前提上就只看到了艺术与人生的分割却没有看到它们的相互生成、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相互吸引。当然分歧与斗争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时过境迁、平心静气下来再想一想,也许你会发现你与你的对手都有片面性、极端性与夸张煽情不够理性的地方。
所以我越来越追求包容与整合,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沟通性、可结合性、可互补性。我相信仁义、慈悲、博爱、公正、自由、平等、人权、民本、民主、正义、尊严与独立是相通的,和平、和谐、理性、智慧、科学发展以及与人为善是相通的。我相信善良和善良终会坐到一起,而凶恶和乖戾终究会日暮途穷,气息奄奄,直至寿终正寝,至少是慢慢歇息。
面对这样多的纷繁与曲折,误读与偏执,我有两个法宝,一个是包容与整合,一个是超越与原谅。我与你一样是凡人,我只要求自己比你宽一厘米、高一厘米,你斤斤计较的我可以付之一笑。有时候也不是完全不动火气,但是哪怕咬牙也要坚持就是要高你一厘米,坚持着坚持着,却原来一切都很自然了,不必着急,不必用力,不必——一点也不用咬牙了。却原来你在那里争来争去,只是一场空,你在那里急来急去,都是闹笑话。你的轻举妄动,只是枉费心机。你为什么老是想向我下手?就是因为你实际上处于劣势,你太笨,你就剩了干巴巴几根筋,你文思早已枯竭,你语言早已无味,你的理论本来就是零,你的趣味早已蒸发光净。你早已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了百姓脱离了时代脱离了同行,你把自己变成了钉在纸面或者塑料板上的标本,却以为是自树榜样。你的翅膀已经不能扑动,你的头脑已经麻木不灵,你的思想已经变成了小驴转磨,自我循环。您都这样了,我如何能与你认真?陪您练活儿?
唉,天可怜见,我该怎么帮帮你?
超越还意味着宽广。我是那样沉醉于旁人看来截然相反的领域、不能兼得的领域。例如代数几何与小说诗歌,梆子高腔与西洋交响乐,抽象思辨与细节形象,吟风弄月与忧国忧民,嬉笑怒骂与神圣庄严,长啸高歌与燕子呢喃,排忧解难与逍遥物外,洋装、唐装、土布与华达呢中山服,干脆说入世与相对出世,我从小喜欢的王国维的说法,叫作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东方不亮西方亮,丢了南方有北方,不写小说写言论,不译英语译维吾尔,不当官了当教授,不住洋房楼房住土房,我们的生活多么辽阔广大,它有无限天地和选择,如风如电如雨如云如秋水明月,如长空沧海,如大漠高风,人莫予毒,你老是白白费劲。不是说我已经做到这样的出神入化,至少为自己树立了目标,而不是只树立一个对手,而且仍然是,必须是有所不为。
而原谅旁人的目的是原谅自己,人最最容易伤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狭隘,心怀怨恨,伤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当你原谅了某些宵小,也就意味着你完全不必去在意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必要在无聊的针尖麦芒上费时间与精力,不必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给他或她留下了足够的转弯的空间,也就是为自己留下了减少一个蚊蝇、增加一株花草的可能,原谅了他人就是保护了自己,善待了自己,抚慰了自己,增加了自己的自信。起码你相信自己完全不是那些小动作所能奈何的。即使不怀好意者一时得逞,最后情况仍然会走向另一面。
问题全在选择,你选择了高雅,你必须轻蔑那一切的低俗。你选择了善良,你必须以德报怨,化仇为友。你选择了凭作品,靠格子——用一位大导演的话来说,咱们是卖力气吃饭的,你就不要再盯着任何头衔与权力。你选择了建设性品格,你就干脆放弃格斗的装备与训练,用我爱说的话,叫作不设防。你选择了成为王某人,你就再不可以掂量张三李四赵五钱六的得失赔赚。让他们去做买空卖空的买卖去吧,让他们去做大言欺世的事业去吧,让他们去做装腔作势的神灵去吧,让他们去做一本万利的生意去吧,让他们天天报材料写告状信动辄咬牙切齿去吧,而你是王某,你享受着王某的感动与滋味,你获得了王某的花朵与果实,你达到了王某的坦诚与快乐自由,你也理所当然地付出了而且必将继续付出王某应付的、难以避免的代价。
代价也不是纯然的消耗与委屈。沉默者也有生活,等待者也有头脑,丢失也是风度。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学习,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内敛和调理,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欣赏和研究这个有趣多多的世界。你什么时候都能用审美的态度对待一切好运和噩运、好人和坏人。在审美的胸怀里,好运可能显得滑稽,噩运可能显得崇高,好人可能显得益发沉静,而坏人显得焦躁闹腾。于是,你获得一个接近真实与真理的不同的维度。
和容受与整合、超越与原谅一样重要的,也许更重要的是自省。吾日三省吾身,这是太对太对了。活到老,学到老,自省到老。我是王蒙,我同时是王蒙的审视者、评论者。我是作者,也是读者、编辑与论者。我是镜子里的那个形象,也是在挑剔地照镜子的那个不易蒙混过关的检查者。
我自省我的革命,我无怨无悔于我少年时代的选择,我坚信中国的人民革命是不可避免的与完全必要的,同时我也看到了幼稚,看到了过分的、无所不包的应许,看到了仅仅有革命的激情与献身、热血与斗志,并不就能给祖国和人民谋到福祉,越是革命者越要做到在革命胜利后转向务实的发展与和谐,转向科学和理性、慎重和责任、自省与与时俱进。不能够自省的革命者不是革命者而是以革命之名营私的伪革命、害革命、败坏革命的人。
我同样反省我的心爱的文学与文学人,我同样爱文学迷文学愿意献给文学,同时我也确实看到了拥有话语权的写作人有时候会是怎样地矫情、怎样地虚夸、怎样地自我、怎么样地——有时候是自觉或者不完全自觉地——蒙骗。还有色厉内荏,还有实际的鄙俗与言语上的清高。越说得清高就越鄙俗,因为他的或她的一切清高文雅都写到文字里去了,最后,他或她给自己的生活剩下的只有鄙俗和无耻了。这样的故事,我至少知道一百个。我也反省那些读了几本书的同道中人,有的读书而不明理,有的空话连篇、装腔作势,有的说归说做归做……我所尊敬和喜爱的知识界、文人、文艺界啊,你们不比别的行业的人坏,你们完全不应该动辄得咎,不应该动辄成为整顿与清洗的对象,但是,我们也未必比别人就天生的强。我们并不比他人天生高明或者神圣。争论中有圈子和霸道,抒情中有胡搅蛮缠,论中有玄虚和烟幕,著述中有强不知以为知。什么时候自省成为风气,而恶毒与乖戾被人们所摒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