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瓦尔登湖》(6) - 随时的修养Ⅱ - 泰戈尔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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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瓦尔登湖》(6)

贝克农场

有时我散步到松林里,松林像高高的庙宇耸立着,又像装备齐全的海军舰队,树枝像波浪般摇曳起伏,又像水中涟漪般闪烁着光泽,看到这样柔和而翠绿的浓荫,便是德鲁伊教的人也会放弃他的橡树林而跑到这些松林里来顶礼膜拜了;我有时散步到弗林特湖边的雪松林里,那些高大的雪松结满了灰白色的果子,一株比一株高,它们就是被移植到英烈祠前面去都毫无愧色,而铺地柏则以果实累累的藤蔓覆盖着地面;有时,我还散步到沼泽地带去,那里的松萝地衣像花彩一样从云杉上垂挂下来,还有遍地的蘑菇,它们是沼泽地诸神的圆桌,摆设在地面,那些更加美丽的真菌则像蝴蝶或贝壳装点着树根;在那里,淡红的石竹和山茱萸生长着,红红的桤果像妖女的眼睛闪闪发亮,南蛇藤在攀缘时,在最坚硬的树上也会刻下深槽并勒坏树干,那些野冬青的浆果更是美得让人看了流连忘返;此外还有许多野生的不知名的浆果让观者目眩神迷,它们真的太美了,不是凡人能品尝的。我并没有去拜访哪个学者,而是拜访那一棵又一棵的树,拜访在这一带附近也很罕见的稀有林木,它们或是远远地耸立在牧场的中央,或长在森林和沼泽的深处,或者就长在山顶上;譬如黑桦木,我就看到好些样本,直径有两英尺;还有它们的远亲黄桦木,穿着宽大的金黄色的马甲,散发出像黑桦木一样的香味,山毛榉的树干十分匀称,清洁的树干披着光鲜亮丽的地衣,每一个细小之处都很美。这种树除了一些散生在各地的样本,据我所知在本镇这一带,我仅仅知道有一小片这样的林子,树身已相当高大了,据说还是附近山毛榉的果实吸引来的鸽子顺便带到这里来播种的;当你劈开这种木头的时候,银色的木纹闪烁发光,真让人大饱眼福。这里还有椴树、角树,还有朴树,即假榆树,不过那儿只有一棵长得比较好;还有,可以像挺拔的桅杆一般的高高的松树,以及能做木瓦用的树,还有比一般松树更完美的铁杉,像一座宝塔一样矗立在树林中;我还能说出许多其他的树。在夏天和冬天,我拜访的就是这些神庙。有一次,真是很碰巧,我就站在一条彩虹的拱座上,这条彩虹贯穿大气层的下层,给周围的草叶都染上了多彩的颜色,使我眼花缭乱,好像我是透过一个彩色的水晶去观看周围的一切。这里成了一个虹光的湖沼,片刻之间,我像一只海豚生活在其中。要是彩虹持续得更长久一些,那它就会把我的事业与生命都染成彩色了。而当我在铁路堤道上行走的时候,我常常惊奇地看到我的身影周围有一个光环,我不由自主地认为我就是上帝的选民。有一个访客告诉我,他前面的那些爱尔兰人的影子周围并没有这种光环,只有本地人才有这种特殊的标识。意大利雕塑家贝温尤托·切利尼在他的回忆录中告诉过我们,当他被禁闭在圣安琪罗城堡中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或幻觉之后,他见到一个光亮的圆环罩在自己影子的头上,不论是在黎明还是黄昏,不论他后来是在意大利还是法兰西,尤其是草地上露珠闪烁时,那光环更是清晰可见。这大约跟我上面说到的是同一种现象,它在早晨看上去格外清楚,在其余的时间,甚至在月光下也可以看到。尽管这经常发生,却从没有被注意,对切利尼那样想象力丰富的人,这就足以构成他迷信的基础了。此外,他还说他只愿意把这情况指点给少数人看,可是,那些意识到自己头上有着这种光环的人,难道不是真的很特别吗?

有一天下午我穿过森林到费尔港去钓鱼,以弥补我粗茶淡饭的不足。我沿路经过了那片附属于贝克农场的欢乐草地,有个诗人曾经歌唱过这块偏僻安静的地方,开头是这样写的:

眼前是一处欢乐的场所,

那些披挂苔藓的果树,

给一条淡红色的溪水让路,

可爱的麝香鼠在水边居住,

还有水银般的鳟鱼,

自在地来去。

在住到瓦尔登湖之前,我曾想过去那里生活。我曾去“钩”过苹果,纵身跃过那道小溪,吓跑过麝香鼠和鳟鱼。在那样的下午,你觉得时间似乎特别漫长,许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可以在这里寄托余生,虽然出发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一半。我还在途中碰上了阵雨,这让我不得不在一棵松树下躲了半小时雨,我在自己的头顶上面搭一些树枝,再用我的手帕来遮盖;后来我索性下了水,在水深及腰的地方,在梭鱼草上放下了钓丝,突然,我发现自己已在一块乌云底下,紧接着雷声已开始轰隆作响,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听声响。我想,天上的诸神真神气,要用这些叉形的闪光来迫害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可怜渔人,所以我赶紧奔到最近的一个棚屋中去躲一躲,这间棚屋距离任何一条路都有半英里远,但它离湖泊就比较近,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

这是一位诗人所建,

在他淡泊的晚年,

看这小小的木屋,

怎样面临损毁的危险。

缪斯女神就是这样说的。可是我看到那儿现在住着一个爱尔兰人,叫约翰·菲尔德,还有他的妻子和好几个孩子,大孩子脸庞宽阔,已经能帮他的父亲做工了,这会儿他正跟着父亲从沼泽地跑回来躲雨,小的婴儿则有个圆锥形的脑袋、满脸皱纹,像个先知一样,坐在他父亲的膝盖上像坐在贵族的宫廷中,从潮湿又饥饿的家里好奇地望着陌生人。这当然是一个婴儿的权利,婴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自己是贵族世家的末代,不知道他是世界的希望、全世界注目的中心,而并不是什么约翰·菲尔德的可怜的、饥饿的小子。我们一起坐在最不漏水的那部分屋顶下,而外面却是雷雨交加。我从前曾多次坐在这里,还在那艘载着他们这一家漂洋过海到美国来的船造好之前。这个约翰·菲尔德显然是一个老实又勤恳却没有多少主意的人,他的妻子则毅然地把在高高的炉子前面做饭的差事,接连不断地承担起来,她有一张圆圆的、油腻的脸,露着胸,她还梦想着有一天要过好日子呢,她手中从来不放下拖把,可是没有一处地方看得出需要拖把发挥作用。小鸡也进屋躲雨了,在屋子里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像个家庭成员一样,这一来太有人情味了,我想把它们烤了吃是不妥当的。它们站着,毫不畏惧地盯着我的眼睛,故意来啄我的鞋子。同时,我的主人把他的身世告诉了我,他如何在沼泽上给邻近的农民打工,如何用一把铲子或在沼泽地上用的锄头翻起一片草地,报酬是每英亩十美元,并且这片土地和肥料可由他使用一年,而他那个个子矮小、脸庞宽阔的孩子就在父亲身边愉快地干活儿,并不懂得他父亲和别人做了一笔多么不赚钱的交易。我想用我的经验来帮助他,告诉他我们是近邻,我呢,是来这儿钓鱼的,看外表就知道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但也跟他一样是个自食其力的人;我还告诉他我住在一座干净明亮又整洁的屋子里,那造价可并不比他租用这种破房子一年的租金多;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也能够在一两个月之内,给他自己造起一座这样的宫殿来;我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吃牛油,不喝牛奶,也不吃鲜肉,因此我不必为了得到它们而工作;而因为我不拼命工作,我也就不必拼命地吃,所以我在伙食上花费很少;但他呢,因为一开始就要喝茶、喝咖啡、喝牛奶,吃牛油和牛肉,他就不得不拼命工作来偿付这一笔支出,他越拼命地工作,就越要吃得多,以弥补他体力上的消耗——结果,他的开支越来越大,而那开支之大确实比拼命工作的所得一点不少,事实上还亏损了,因为他不能得到满足,他的一生就这样消耗在里面了。然而,他还是认为,到美国来是一件大好事,在这里可以每天喝到茶、咖啡,吃到肉。可是,真正的美国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国家,你可以自由地过一种能够摆脱这些东西的生活,而且这个国家不需要强迫你支持奴隶制度,也不需要你来支持一场战争,也不需要你因为使用这些东西而付出一笔间接或直接的额外费用。我特意这样跟他说,把他当成一个哲学家,或者把他当作希望做一个哲学家的人。任大地上的草地荒芜下去,如果是因为人类开始要赎罪,而后才有这样的结局,那我会感到很愉快。一个人不必去读历史,才明白什么东西对他自己的文化最有益。可是,哎呀!一个爱尔兰人的文化竟是用那种像是沼泽地带常用的锄头一样的观念来开发的事业。我告诉他,由于在沼泽上拼命做苦工,他就得有厚靴子和耐穿的衣服,但它们很快就弄脏了、磨损破烂了,我却只穿薄底鞋和薄衣服,花费还不到他的一半,在他看来我倒是穿得衣冠楚楚,像一个绅士(事实上并不是那样),而我可以不花什么力气,像消遣那样用一两小时劳动,如果我高兴的话,捕到足够吃一两天的鱼,或者赚够我一星期用的钱。如果他和他的家庭可以简朴地生活,他们可以在夏天都去捡拾越橘,其乐融融。听到这话,约翰长叹一声,他的妻子两手叉腰地瞪着我,似乎他们都在考虑,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资本来开始过这样的生活,或者他们学到的算术是不是够把这种生活维持下去。在他们看来,那是依靠测程和推算进行的航程,弄不清楚这样怎么能到达他们想去的港岸;于是,我揣测,他们还是会勇敢地用他们自己的那个生活方式,面对贫困,竭力奋斗,却没法用任何精锐的楔子揳入生活的大柱子,让它裂开,然后细细地加以雕刻。他们只是粗略地对付生活,像人们对付那多刺的蓟草一样。可惜他们是在非常恶劣的形势下作战的——哎呀,约翰·菲尔德啊!没有计算的生活,很容易就彻底失败啊。

“你钓过鱼吗?”我问道。“啊,钓过,有时在我休息的时候,在湖边钓到够吃一顿的鱼,我还钓到过很好的鲈鱼。”“你用什么钓饵?”“我用蚯蚓钓银鱼,又用银鱼为诱饵钓鲈鱼。”“你最好现在就去,约翰!”他的妻子容光焕发、满怀希望地说。可是约翰犹豫不决。

阵雨已经过去了,东面的树林上横跨着一道长虹,应当会有个晴朗的黄昏,所以我就起身告辞了。走出屋子以后,我又向他们要了一杯水来喝,希望借此看一看他们的水井,完成我对这一家的一番调查。可是,哎呀!这井很浅,还尽是流沙,绳子也断了,水桶已经破得没法修理了。这期间,他们把一只厨房用的杯子找了出来,似乎把水蒸馏了一遍,经过一番磋商,一再拖延之后,最后杯子递到了口渴的人的手里,还没凉下来,而且还是混浊的。我想,在维持着这几条生命的就是这种肮脏的水;于是,我闭上眼睛,很巧妙地把尘土摇到一旁,为了那真诚的好客尽情干杯。在涉及礼貌问题的时候,我绝不拘谨。

雨后,当我离开爱尔兰人的屋子,又朝着湖边走去时,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我这样急于去捕捉狗鱼,踩过草地上积水的泥坑和沼泽区的窟窿,穿越荒凉的旷野,对于我这个上过中学、进过大学的人来说,未免太窝囊了。但是,当我走下山坡,向着红霞满天的西方行进,一条长虹垂落在我的肩上,轻微的铃声透过明净的空气传到我的耳中,我又似乎不知道从何处听到了我的守护神在对我说话了——出去渔猎,每天要走远一点——越远越好,越宽广的地方越好——你就在许多的溪水边和许多户人家的火炉边休息,不必担心;记住你年轻时候的创造力。每到黎明,你就无忧无虑地起来,出发去探险,中午时你会在另一个湖边。夜晚,你可以到处为家;没有比这里更宽广的土地了,也没有比这样做更有价值的消遣了。按照你的天性无拘无束地生活,好比那芦苇和凤尾蕨,它们是永远不会变成英吉利的干草的。让雷声轰鸣,虽说对农民的庄稼有害,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是要你关注的信息。别人躲在马车里、木屋里避雨,你则可以躲在云下避雨。别让谋生变成你的职业,而应该让生活成为游戏。你尽可以去欣赏大地,但不要想去占有大地。由于缺少进取心和信心,人们现在总是买进卖出,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

呵,贝克农场!

一点点灿烂的阳光

就是大地最美丽的风光。

……

那片牧场给围上了栏杆,

没有人会跑去纵酒狂欢。

……

你不曾跟别人辩论,

也从没有被你的疑问所困,

初见时与现在一样温顺,

你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裙。

……

喜欢你的人到来,

讨厌你的人也会到来,

圣戛之子,

和州里的盖伊·福克斯,

把那些历史的阴谋

从牢固的树枝上垂下!

人们总是夜晚一来就服服帖帖地从附近的田地或街上回到家里,他们的家里响着生命平凡的回音,他们的生命日见衰弱,因为他们反反复复地呼吸着自己的鼻息;早晨和黄昏的影子比他们本人的脚步走得还远。我们应该从远方,从奇遇、冒险和各种新的发现中,带着新的经验、新的思绪而回家来。

我还没有走到湖边,约翰·菲尔德已在某种冲动下,跑到湖边了。他改变了计划,今天日落以前不再去沼泽地工作了。可是他,可怜的人,只钓到两条鱼,而我却钓了一大串,他说这是他运气不佳;可是,后来我们换了座位,运气也跟着换了位。可怜的约翰·菲尔德!(我想他是不会读这一段话的,除非他读了会受到启发)——他想在这原始的新土地上用传统的方式来生活——用银鱼做诱饵来钓鲈鱼。我承认,这有时是很好的钓饵。尽管他的地平线完全属于他所有,但他却是一个穷人,生来就穷,随身继承了他那爱尔兰人的贫困或者贫困的命运,还继承了亚当的老祖母那种沼泽地的生活方式,他或是他的后裔在这世界上都不能飞升,除非他们那长了蹼的、在泥沼中艰难跋涉的脚穿上了长翅膀的靴子。

更高的规律

当我提着一串鱼,拖着钓竿穿过树林回家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来了。我瞥见一只土拨鼠偷偷地穿过小路,感到了一阵奇怪的令人颤抖的野性的欢喜,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它,把它活活吞下肚去。倒不是因为我当时肚子饿了,仅仅是因为它代表着野性。我在湖上生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两次发现自己在林中来回奔跑,像一条半饥饿的猎犬,带着奇怪的放纵自己的心情,想要找寻一点可以吞而食之的野味,任何野兽的肉我都能吞下去。野性膨胀到极点的景象我已经莫名其妙地变得熟悉了。我在自己的内心发现,而且还将继续发现,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等的生活,或者说追求精神生活的本能,许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本能,但我另外还有一种追求原始的野性生活的本能,这两者我都很尊崇。我爱野性不亚于我爱善良。钓鱼就是一种具有野性和冒险性的活动,这也是我喜欢钓鱼的原因。有时候我喜欢粗野的生活,更像野兽一样过我的日子。也许,我和大自然的亲密无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在年纪非常轻的时候喜欢钓鱼打猎。渔猎很早就把我们引向自然风光,将我们与自然紧紧联系在一起,要不是那样的话,在当时那样的年龄,是无法熟悉自然风光的。渔夫、猎人、樵夫等,他们在山野森林中度过漫长人生,从某个特殊意义上说,他们已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们在劳动的间隙比那些总是带着一定目的前去观察自然的诗人和哲学家都更适宜于大自然。大自然不怕向他们展现它自己。旅行家在草原上自然而然地成了猎人,在密苏里河和哥伦比亚河起源的地方却成了捕兽者,而在圣玛丽大瀑布那儿又成了渔夫。但那个仅仅是去旅行的旅行家得到的知识总是第二手的、不完整的,他只是一个可怜的权威。我们最发生兴趣的科学报告,是那些通过实践或者出于本能而发现了一些什么的报告,因为只有这样的报告才是真正的人文科学,或者说忠实地记录了人类活动的经验。

有些人说美国人很少有娱乐,因为他们公共假日很少,男人和小孩玩的游戏也不像英国那么多。但是这话错了,因为在我们这里,渔猎之类更原始、更孤独的消遣还没有让位给那些游戏呢。在我的家乡新英格兰,几乎每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儿童,在十岁到十四岁时都扛过猎枪,而他们捕鱼打猎的场地也不像英国贵族那样划定了界线,他们的场地甚至比野蛮人的还要宽广得多。因此,这就难怪他不常到公共场所玩游戏了。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在发生变化,并不是因为保护动物意识的增强,而是因为猎物大为减少,也许猎人甚至会成为被猎的禽兽的好朋友呢,保护动物协会当然也不例外。

再说,住在湖边时,我捕鱼只是想改善改善我的伙食。我真的像早期捕鱼的人一样,是出于吃的需要才去捕鱼的。无论我编织出什么人道的理由来反对捕鱼,那都会是假话,是我在哲学上的考量,而不是发自我的情感。(我现在只说到捕鱼,长久以来,我对猎鸟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在我到森林中来之前,我就已经卖掉了我的猎枪。)这倒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残忍,而是因为在捕鱼这件事上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有什么恻隐之心。我既不怜悯鱼,也不怜悯做鱼饵的生物。这已成了习惯。至于猎鸟,在我还背着猎枪的最后几年,我借口我是在研究鸟类学,我找的只是一些新的或者罕见的鸟类。可是现在我承认,有比这更好的研究鸟类的方法。这方法要求你去这样严密仔细地观察鸟类的习性,只凭这样一个理由,就完全可以让我抛弃猎枪了。但是,不管人们如何根据人道主义来反对,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怀疑,这世间是否有同等价值的娱乐来取代打猎。当一些朋友不安地征询我的意见,问他们是不是应当允许孩子们去打猎,我总是回答:是的——因为我记得这是我早年所受教育中最好的一部分。把他们培养成猎人吧,虽然起先他们只是爱好户外的运动员,但如果可能的话,最后他们会成为好猎手,那时他们会觉得,在这里或任何原野森林里都没有足够的鸟兽值得他们去捕猎的。迄今为止,我仍然同意乔叟笔下那个修女的意见,她说:

从没听到拔了毛的母鸡说过

猎人不是圣洁的人。

在个人的和种族的历史中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期,那时猎人被赞美为“最好的人”,阿尔冈昆的印第安人就曾这样称呼过他们的猎人。我们不能不可怜那些从没有放过枪的孩子,他不再是更有人情味,而是他的教育可悲地遭受到了忽视。对那些沉湎于打猎的青少年,我也会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他们将来会很快超越这个人生阶段。还没有一个人在无忧无虑地过完了他的童年之后,还会任性地杀死任何生物,因为他应当明白生物跟他一样有在这世界生存的权利。兔子在无路可逃的时候,会像一个小孩那样呼号。我要告诫你们,母亲们,我的同情心并不总是偏向于人类这一边。

青年人往往是通过打猎才接触到森林以及他身体里面最有天性的那一部分。他跑到森林中去,先是作为一个猎人、一个钓鱼的人,到后来,如果他身体里已播有更善良生命的种子,他就会发觉他的正当的人生目标也许是当一名诗人或者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这样,猎枪和钓竿就被他抛到一边了。在这一方面,大多数人依然还是并且将永远是年轻的。在有些国家,打猎的牧师也并不少见。这样的牧师也许可以成为一头好的牧犬,但绝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牧羊人”。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伐木、挖冰,或者其他这一类事,据我所知,现在就只剩下一件事,还能够把我的任何市民同胞,无论老少都吸引到瓦尔登湖上来停留整整半天,那就是钓鱼——只有这一件事例外。常常,他们还不认为他们很幸运,可以一直欣赏瓦尔登湖的风光,除非他们钓到了长长一串鱼,他们才觉得这半天过得还算值得。他们得去垂钓一千次,然后才把这种庸俗的看法沉到湖底,让他们的目标得到净化。毫无疑问,这样的净化过程会一直进行下去。州长和议员们对于湖泊的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因为他们只在童年时代钓过鱼,现在他们年老了,地位升高了,怎么会去钓鱼呢?因此他们永远不会再知道钓鱼的乐趣、不再认识这个湖泊了。然而,他们却希望自己最后到天堂去呢。如果有立法机关考虑到这个湖泊,那也主要是规定只准许多少钓钩在这湖里钓鱼;但是,他们不知道那钓钩上钓起了最好的湖泊风景,而立法机关也成为鱼钩上的钓饵了。所以,甚至在文明社会中,处于不成熟状态的人,也要经过渔猎阶段才能得以发展。

近年来我一再地发现,我每钓一次鱼,总觉得我的自尊心就降低了一些。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钓鱼。我有钓鱼的技巧,像我的许多同伴一样,这种天生的垂钓嗜好一再驱使着我钓鱼去,可是等到我这样做了,我又觉得还是不钓鱼更好些。我想我并没有错。这是一个微弱的暗示,好像黎明时候薄薄的晨光一样。毫无疑问,我这种嗜好是属于造物中一种低劣的天性,然而,我的捕鱼兴趣逐年减少,目前已经不再钓鱼了,但人道观点或者智慧,却并没有在我的心中增长。可是我很清楚,如果我生活在旷野里,我就会再一次受到钓鱼和打猎的引诱。此外,鱼肉以及所有的肉食,基本上都是不洁的,而且我开始明白,那么多家务到底从何而来,每天注意仪表、穿得清洁而可敬的愿望又从何而来,房屋要保持美观,没有脏乱,也没有任何难看的景象,要做到这点,得花掉一大笔钱。好在我身兼屠夫、杂工、厨师,又兼品尝那一道道菜肴的老爷,所以我能根据非常完整的经验来说话。我反对吃兽肉,主要是因为它不干净,此外,当我捕了鱼,将它洗干净,煮熟并吃下我的鱼之后,我也并不觉得它给我提供了什么特别好的营养。这营养不值一提,又没有必要,却费了很大一番工夫。一个小面包,几个土豆就够吃一顿了,既没有那么多麻烦,又一点也不肮脏。像我的许多同时代人一样,我已经好几年没怎么吃兽肉或者喝茶、喝咖啡了,这倒不是因为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什么缺点,而是因为它们跟我的想法不相符合。对兽肉产生反感并不是我的经验,而是出于一种本能。艰苦的、简陋的生活在许多方面都显得很美,虽然我还不曾做到这一点,但至少也做到了使我的想象力感到满意的地步。我相信每一个热衷于把他更高级的或者诗意的官能保持在最好状态的人,都会特别倾向于不吃兽肉,不多吃任何食物。昆虫学家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含义的事实(我从柯尔比和斯班司的书中读到),“有些昆虫在成虫阶段,尽管生长着饮食的器官,却并不使用这些器官”,他们把这总结为“一种普遍性的规律,处在成虫时期的昆虫要比它们处在蛹期时吃得少得多,当贪吃的毛虫变成了蝴蝶……贪食的蛆虫变成了苍蝇”,只需要一两滴蜜或其他甜的液体就很满足了。遮蔽在蝴蝶翅下的腹部还表现出蛹的形状,正是这一点引来了食虫动物将它杀掉。暴饮暴食的人就是处于幼虫状态的人;有些民族就处于这种状态,这些民族的民众没有幻想,没有想象力,这正是他们的大肚子出卖了他们。

要提供和烹调一顿简单的、清洁的、不触犯想象力的饮食是很难办的一件事。但我想,我们的身体需要营养,我们的想象力也同样需要营养,二者应该同时得到满足,这也许是可以做到的。有限度地吃些水果蔬菜并不会使我们为自己的胃口感到羞惭,绝不会妨碍我们从事最有价值的事业。但要是你在盘中再额外加上一点儿的作料,那可就要毒害你了。顿顿吃山珍海味的生活是不值得的。大多数人,要是给人看到在那里亲手做一顿荤的或素的美食,都难免不好意思,其实每天都有人在替他做这样的美食。要是这种情形不改变,我们就算不上文明人,即使是有身份的绅士和淑女,也算不上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这个问题当然已提供了应当怎样改变的内容。人们不需要去问想象力为什么不能与兽肉和脂肪很好地协调,懂得它们无法协调一致就够了。说人是一种食肉动物难道不是一种谴责吗?的确,在很大程度上,人可以捕食别的动物来生存,事实上也的确这样活下来了,但是,这是一个可悲的方式——任何捉过兔子、杀过羊羔的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能教育人类只吃那些洁净的、更有营养的食物,那他就是人类的恩人。不管我自己实践的结果如何,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人类命运的一部分,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必然会逐渐地把吃肉的习惯抛弃,这是必然的,就像野蛮部落和较文明的人接触较多之后,把吃掉对方俘虏的习惯抛弃掉一样。

一个人如果听从了他天性中最微弱却又最坚韧的建议——那建议当然是真切的,那么,他也不会知道这建议将要把他引导到什么极端或者疯狂的事情中去;可是当他变得更坚定更有信心时,他前面的路就是一条正路。一个健康的人内心里那种微弱而自信的反对,都能战胜人类的种种雄辩和知习。人们总是很少听从自己的天性,除非在它带人走入歧途时。尽管结果是肉体感官上的退化,然而却没有人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这些生活符合更高的规律。如果你欢快地迎接每一个白天和黑夜,让自己的生活散发着鲜花和香草的芬芳,而且更加轻松,繁星满天,更加不朽——那么,你就是成功的。整个自然界都会向你祝贺,此时你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祝福。最大的成就和价值总是受不到人们的赞赏。我们很容易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很快把它们忘记了,它们是最高的现实。也许,那些最令人震撼、最真实的事实从来就没有在人与人之间交流。日常生活中,我每天最真实的收获,也仿佛朝霞暮霭那样难以捉摸、不可言传。我得到的只是一点尘埃,一段彩虹而已。

然而,就我来说,我这个人对生活从不苛求。如果有必要,一只油煎老鼠,我也可以津津有味地吃下去。我很乐意自己很久以来喝的是清水,其中的原因正如我爱好大自然的天空,而不愿意见识吸食鸦片烟的人在吞云吐雾中想象的天堂。我欢喜经常保持清醒,对清醒的陶醉程度是无穷无尽的。我相信一个聪明人的唯一饮料是清水,酒并不是怎样高贵的液体,试想,一杯热咖啡就可以破灭一个早晨的希望,一杯热茶就可以驱散夜晚的美梦!啊,我受到它们的诱惑之后,我会堕落到多么低的位置!甚至音乐也能使人麻醉。就是这样一些微小的原因竟然让希腊和罗马毁灭,将来还会毁灭英国和美国。在一切醉人的事物中,谁不愿意为新鲜空气陶醉呢?我发现,我反对长时间地做苦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迫使我大吃大喝。不过,说实话,我近来在这些方面也似乎不那么挑剔了。我很少把宗教仪式带上饭桌,我也不去要求祝福,这不是因为我更加聪明了,而是,我不能不老实地承认——不管多么遗憾——随着年岁增长,我变得更加粗俗、更加冷漠了。也许这一些问题只有年轻人才去关心,就像他们关心诗歌一样。我的实践不值一提,我的意见却写在这里了。然而,我并不觉得我是《吠陀经》上所说的那种特权阶级,它说过:“对万物主宰有大信心者,可以吃一切存在之事物。”意思是说他可以不用问吃的是什么,是谁给他预备的,然而,即使在他们那种情形下,也有一点应当注意,正如一个印度的注释家说过的那样,《吠陀经》把这一特权是限制在“危难之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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