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沙乡年鉴》(4)
第二部分随笔——这儿和那儿
威斯康星
沼泽地的哀歌黎明的风吹着浓雾,无声无息地穿过广阔的沼泽地。一团团的浓雾像幽灵一样向前穿过整齐的落叶松林,滑过满地露珠的沼泽草地,此时的沼泽是那么宁静。
从沼泽的深处,传来阵阵清脆的铜铃声,声音由远及近,打破沼泽地的宁静。此时,空中传出一声猎犬的吠叫声,顷刻间,各个方向都传来猎犬的叫声。紧接着,一阵响亮的长鸣穿过天际。
长鸣声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叫声越来越近。它们应该已经离沼泽地很近了,但此时我们仍无法看到它们。不一会儿,就见鹤群迎着阳光飞过来。它们张开翅膀,扇去了浓雾,在天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盘旋着落在沼泽地上,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时间赋予沼泽地历史的厚重感。自冰河纪以来,每年春天,沼泽被鹤的叫声惊醒。鹤仿佛站在湿透的历史书上,而下面是已变成沼泽的远古湖泊的遗址,沼泽的底部是由苔藓、落叶松甚至是动物尸体堆积而成的腐殖土层,这里面就留有鹤群的尸骸。一代一代的旅行者,用它们的遗骸堆积起这座桥梁,供一代一代的后来者来此栖息,补充食物。
现在,就有一只鹤儿正在吞食一只倒霉的青蛙,鹤飞到空中抖动着身躯,拍打着翅膀,不一会儿,满足的鸣叫声就回荡在落叶松林间。
最初,人类的艺术鉴赏能力源于感知到大自然的美,其后逐渐升级为无法形容的不言之美,在我看来,鹤的魅力就处于美的最高层次上,这是我们所说的不言之美。
随着人类对地球及物种的起源、进化不断的研究,我们知道,鹤的族群起源于古老的第三纪始新世。很多和它同时代起源的动物早已灭绝。而鹤的鸣叫声正是动物不断进化过程中一只吹响的号角。它代表了无法左右的过去,和不可预测的未来。正是由于不断进化,才形成了今天人类与鸟类共存的环境基础。
因此,这些鹤既不代表过去,也不代表现在,而是要放到整个物种进化的历史中去理解它们。它们每年准时来到这里,就像来为地质时钟报时。它们赋予这片沼泽地以特殊的贵族般的荣耀,而这种荣耀是鹤在长期考察中选择的。但自从这里响起了人类的猎枪声,这种荣耀很快就会被鹤群剥夺。想起来真叫人惋惜,这片被鹤群赋予荣耀的栖息地,最终也会湮没于历史洪流之中。
鹤的高贵气质被不同时代的人认可。为了得到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克[13]专门喂养矛隼;为了得到它,忽必烈令他的雄鹰在草原上等待鹤群来临。马可·波罗曾写道:“他(忽必烈可汗)在查干淖尔[14]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周围被大平原环绕,生活着数以万计的鹤。为了不使鹤群挨饿,他命人在平原上种植小米和谷物。”自从鸟类学者本特·贝里在瑞士的荒原上看到了鹤以后,研究鹤的习性就成为他毕生的事业。他追随鹤群的踪迹,在冬季来到非洲,观察鹤群在尼罗河畔的过冬生活。谈到第一次见到鹤群的感受,他感慨地说:“这真是个奇观,即使是《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又名《天方夜谭》,内容丰富,规模宏大,被高尔基誉为世界民间文学史上“最壮丽的一座纪念碑”。◆◆◆中的大鹏鸟在鹤群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冰川随着雨水从北方滑落下来,碾过山丘,削平了河谷,甚至越过了巴拉布山的山脊,最后来到威斯康星峡谷的出口。消融的冰川形成了一个差不多半个州那么大的湖泊,紧紧挨在冰川的东部边缘。古老的水线依然清晰可见,如今,这个湖变成了大沼泽地。
湖水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上涨,最后在巴拉布山脉东部地区冲出一条河道,随着湖水的流失,大湖渐渐干涸。于是,鹤儿来到了这片潟湖上,号召那些还犹豫不决的生物,共同建设沼泽。漂浮物阻塞了下泻的湖水。莎草、羽叶、落叶松、云杉用发达的根部紧紧地扎进泥淖,吸干了湖水,制造着泥炭。沼泽地形成后,鹤群就留了下来。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回来,尽情地舞蹈、歌唱,抚育红褐色的幼鸟。这些幼鸟,经常跟在牝马身后嬉戏,原来英文中管雏鹤叫作“小马”是从这里来的。
曾经,有一个身穿鹿皮袄的法国猎人,驾着独木舟穿过了大沼泽地。对于这种入侵行为,鹤群一般只报以嘲笑般的叫声。一两百年后,英格兰人驾着带篷的四轮马车来到这里。他们砍光了树木,腾出空地种玉米和荞麦。不过,他们种植谷物可没想过用它们来喂饱鹤群。鹤群去偷吃谷物,向入侵者示威。直到被愤怒的农场主用猎枪制止,它们只得对这些入侵者咒骂几声,然后离开沼泽地,向下一座农场飞去。
那时丘陵农场还是一片贫瘠的干草地,遇上旱季,更是寸草不生。直到有人无意中在落叶松林里放了一把火,大火迅速蔓延了整个沼泽地。没承想,草木灰滋养了土地,这里反而变成了一块优良的草场。从此每年8月,人们都来此割草。望见鹤群南飞过冬去的时候,他们便驾着四轮马车,把干草拖回丘陵农场。年复一年,他们用原始的火种的方式经营着沼泽,短短20年,这里形成了广阔的牧草区。
8月里,割草人准时来到草地上。他们支起帐篷,唱着歌,喝着酒,用鞭子使劲抽打拉车的马匹。鹤群只能带着“小马”藏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割草人给这些鹤起了一个优雅的名字:红鹭。因为,每年这个季节,鹤原本蓝灰色的翅膀上会染一层红锈色。干草堆腾出了一片空地,鹤群重新飞回了沼泽地,同时还邀请10月从加拿大远道而来的候鸟。它们在刚收割完的庄稼地寻找残留的玉米吃,一直到霜冻时才飞向南方。
对于居住在沼泽地上的居民来说,在草地上生活是非常浪漫的一段时光。人与动物,植物与土壤,出于共同利益,和谐共存。沼泽地慷慨地供应大量干草,也供应着草原榛鸡、鹿、麝鼠、蔓越莓以及鹤的歌声。
农场主追求最大的利益,不接受同土地、植物、鸟类互惠的理念。对他们来说,毕竟这种平衡的经济体制所产生的红利太少了。他们规划中的农场,不但包括外围的领地,还要包括这一大片沼泽。开荒运动迅速流行起来。沼泽地被排水沟划成了一个个的方格,新开垦的土地上建起了新的农场。
因为沼泽地的浓雾不利于庄稼的生长、引水灌溉的费用惊人,被债务缠身的农场主陆续离开这里。干涸的河床面积逐渐缩小,地下积压的泥炭着起了火。积蓄了几个世纪的热量被释放出来,沼泽地笼罩在呛人的烟雾中。每个人都在抱怨空气中呛人的味道,但没有人站出来批评那些农场主。沼泽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火坑,烧灼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沙地那边,过了一两年,才长出了矮小的山杨树。鹤群的生存范围越来越小,鹤群的数量大量减少。研究新技术的工程师才不关心鹤群的多少,他们只希望电力挖掘机的轰鸣声响彻草地。可这声音恰是沼泽生物的哀歌。他们又怎么知道这片沼泽的价值?
在这一二十年里,庄稼年年歉收,火倒越烧越旺,树林侵占草地,鹤群越来越少。这时,事情出现了转机,种植蔓越莓的农户为了浇灌土地,阻塞了排水沟,结果,那里的庄稼获得了丰收。政客们嗅到了选票的味道,开始就环境保护等问题奔走呐喊;经济学家和规划师出现在沼泽地里;测量员、技术员以及民间护林保土队也都频频光顾。政府买下了这片土地,重新安置了农民,填埋了排水沟。沼泽地变得湿润起来了,大火形成的凹坑变成了水塘。尽管依然有零星的火在燃烧,但至少大部分土地已变回了湿润的土壤。
民间护林保土队功成身退,一切都朝着有利于鹤群的方向发展。但是,山杨灌木丛却开始肆意蔓延,更严重的是一条条新修的小路让这里不再宁静。可专家和环境保护主义者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沼泽没有道路就不能更好地开发和保护,是毫无价值的。他们从来不懂荒僻正是最好的自然资源,然而,只有个别鸟类学家和鹤群才清楚宁静的价值。
保护沼泽和市场开发,仿佛永远是对立的。沼泽的最大价值在于它的原生态,而鹤就是原生态的代言人。在沼泽里所有的“保护”都会适得其反,我们总是用自作聪明的方式去珍惜原生态,然而,到头来我们却发现已经没有多少原生态可以珍惜了。
有一天,大自然会在我们过分“恩惠”的过程中,地质地貌轰然改变,最后一只鹤向我们发出离别的长鸣飞离沼泽地。到那时,再也听不到狩猎人的号角、猎狗的狂吠和清脆的铜铃声,然后,整个世界陷入寂静。如果要重新听到这些声音,恐怕只能去银河系里寻找草原了。
沙乡
每种行业都有专业术语,并且要有相应的场景。比如经济学家,他们专门为他们发明的一些术语寻找合适的场景,如边际效益、递减理论、制度僵化等。他们在沙乡广阔的地域内,又发明了一个术语,叫“自主领地”,他们可以去用这个新词混饭吃了。
土壤专家在沙乡也找到了不少好词,比如灰壤、潜育土、有氧代谢,可除了沙乡,这些词还能用到什么地方去呢?
近年来,一些开发者出于不同目的对沙乡进行规划,他们的规划都大同小异。他们事先研究过地图,在地图上沙乡还是一片浅色的空白区域。地图上其他地方都已画上了圆点,每个圆点代表着已被开发。沙乡在其中显得单调而乏味。
总之,沙乡是一片贫瘠的待开发土地。
早在20世纪30年代,各种简写字母的经济策略纷至沓来。尽管联邦土地银行用3%的低息贷款诱惑沙乡的农民去别处定居,人们却不肯离开这里。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因此,我最终办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沙乡农场。
在6月,羽扇豆上挂上了晶莹珍贵的露水,我对沙乡的土地是否真的贫瘠产生疑问。我听说沙地上是无法生产羽扇豆的,就更别提能见到宝石般晶莹的露水了。我担心这些羽扇豆会被鲁莽无知的杂草管理员清除。恐怕经济学家们也不知道羽扇豆吧?
或许,农民们不愿离开沙乡是因为故土难离的情结。这是我从每年4月碎石岭上开满的白头翁花身上了解到的。虽然白头翁花从没说过什么,但早在冰川时代,白头翁花就在碎石岭上安家了。它从没觉得碎石岭很贫瘠,每年4月,这里能沐浴到充足的阳光。为了捍卫自由绽放的特权,它们宁愿忍受风雪和严寒。
还有一些植物,它们仅希望有足够的空间而已,小小的鹅不食就是其中的代表。鹅不食根本不喜欢肥沃的土壤,它从不羡慕有石头庭院和秋海棠的农场。娇小的蓝色柳穿鱼草与鹅不食的看法完全一致,它就喜欢脚下这片沙地。除了在这片沙地上,有谁还在哪里见过它的身影?
最后,还是要说到葶苈。在它的眼中,柳穿鱼草都算得上是高大的植物。是因为葶苈的矮小吗?因此从没有哪个经济学家认识葶苈。但是,假如我是一个经济学家,我会躺在沙地上,从经济学的角度仔细研究一株葶苈。
在沙乡,有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的鸟,比如那只眷恋短叶松的土黄色的麻雀。还有那只丘鹬,它只喜欢把家安在这边的沙地里,可见它们对沙地的偏爱并非因为食物,肥沃土壤里的蚯蚓可比这里多多了。经过几年的研究,我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当雄性丘鹬发出“嘭嚓”声,唱着空中舞蹈序曲的时候,对于短腿的丘鹬来说,地面上没有被植物遮挡的沙地是最好的展示舞姿的舞台。它绝不会选择在植物茂盛的地方舞蹈,而只会选择沙乡最贫瘠的沙地,至少在4月是这样的。在沙地上雄性丘鹬可以自由地变换舞步,向现场的观众展示它完美的表演。哪怕一年中只有一个月,一天中只有一个小时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舞台,对丘鹬来说都意义非凡,决定了丘鹬对家的选择。
目前为止,经济学家们仍然无法说服它们。
奥德修斯之旅
自从古生代的海洋淹没了陆地,x便被困在了石灰岩的暗礁中。对于深埋在岩石里的原子来说,时间即代表永恒。
当大果橡树的树根沿着缝隙,到处试探着生长,从地下汲取养分的时候,断层出现了。一个世纪后,岩石风化,x重又回到了自然界。它参与了一颗种子的发芽,长成了一朵花,后来花儿变成一颗果实,果实被鹿吃掉,印第安人又吃掉了鹿。这些事都发生在同一年里。
化学反应中发生的氧化与还原,时时刻刻都在原子之间进行。现在x进入到了印第安人的骨灰中,x随骨灰埋在了地下,要不了多久,x就会回到大地的怀抱,开始它的第二次旅行。
第二次旅行,是和须芒草在一起的。x顺着须芒草的一条须根进到叶片里。6月,它随须芒草在大草原上起舞,帮它贮藏阳光。还帮助叶子完成了一项不寻常的任务:为孵化中的高原鹬蛋遮凉。高原鹬在叶子上空盘旋,向它表示感谢。
当高原鹬张开翅膀准备飞向南方的阿根廷时,所有的须芒草都摇动着新长出的穗子,向它们挥手道别。当第一队大雁群从北方飞来之前,精明的拉布拉多足鼠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x所在的那片草叶,也被作为御寒之物埋在了地下的洞穴里,不幸的是,足鼠被狐狸捉去了,废弃的洞穴被霉菌和真菌占领,x又回到泥土中,继续等待下次旅行。
没多久,它就和它的新旅伴——格兰马草,进入了一头野牛的身体,随着粪便再次归于尘土。没过多久,它又找到了鸭跖草,然后是兔子,再然后是鹰隼的肚子。从那以后,它安定下来,和鼠尾栗草住到一起。
因为一场草原大火,x的旅行从此结束。草原上的植物化为了灰烬。磷原子和钾原子留在灰烬中,而氮原子却随风飘散了。这就是x在生物学旅途中的戏剧人生,结局是:大火毁掉了氮元素,土壤不能提供养分,植物因此而枯萎,土壤也随之被风吹走了。
草原早有它的b计划。大火烧光了野草,却促进了豆科植物如草原苜蓿、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三叶草、野靛草的生长。这些植物可以让生物菌藏在自己的细根里,生物菌从空气中吸收氮元素,再输送到植物体内,最终把氮留在土壤里。豆科植物将吸收的氮元素存入大草原银行,积攒的氮比大火之前还要多。大草原又富裕起来的消息,连老鼠都知道了,然而这么多年来,却没有人会问:大草原是怎么富裕起来的呢?
x这几次的旅行都在不同生物区中,起点都是从进入土壤开始,随后在雨水浇灌下沉到土壤下层,从那里进入植物根茎,向上进入叶脉中。动物啃食植物,顺便带上了x,或者是因为排便,或是因为死去,至于死到哪儿,就不是动物能左右的了。所以,地鼠被狐狸带到峭壁上的洞穴,x也就随同前往。而狐狸又被巡哨的鹰杀死。x又有了一段飞行之旅,到此,一场原子的奥德修斯之旅刚刚开始。
鹰最终落入一个印第安人手里,他用它供奉命运之神。可神灵们正在玩掷骰子的游戏,根本无暇顾及这只鹰。此时所有的老鼠、人类、土壤或是灵歌,只不过是x在向海洋行进过程中的旅伴而已。
有一年,x住在河边的一棵三叶杨树上,被河狸吃掉了。倒霉的河狸不幸没有熬到春天,它被饿死了。x随着河狸的尸体顺流而下,每过一个小时,海拔高度便会比之前低一些,最后,落在了一处淤泥潭中,一只螯虾把x吃到肚子里。接着,浣熊又把螯虾吃掉,然后印第安人又把浣熊吃掉,后来印第安人死了,x又和他一起葬在了河岸的坟墓中。直到一年春天,洪水冲陷了河岸,又经过了一周的漂流,x重新回到了起点——海洋。
穿行在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以至于它根本不理解什么是自由。如今,它回到海洋中,更是完全忘记了还有自由这回事儿。每当失去一个原子,大草原就会从风化的岩石中重新找出一个。所以,草原上的生物都在拼命吸收,快速生长,快速死去,才能避免原子的数量不平衡的风险。
树根钻破一块岩石,y从中被释放出来时,恰好耕牛翻起草皮,y进入了一种叫作小麦的新型植物中,便开始了一年一次的旅行。
每一种动植物对于草原来说,都有它们存在的价值。物种之间的合作和竞争,保持了物种的多样性和连续性。但对麦农来说,只有小麦和牛对他才有价值。当他看到鸽群在麦田上空盘旋时,便会想办法将它们赶走;当看见小麦里有麦虱,他会忧心忡忡,只是这些可恶的生灵太小了,还没有找到将它们一举歼灭的良方。当大雨冲刷土地时,他丝毫没注意水土正在流失;等到沃土流失以及麦虱大举占据麦田时,y和它的同伴已经随洪水旅行到下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