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沙乡年鉴》(3)
第一部分沙乡年鉴
1月冰雪消融
寒冷的冰雪在每年暴风雪过后开始逐渐消融。冰水滴落的声音让冬眠的生命开始萌动。臭鼬在冬眠期后,不再深居简出,舒展着身躯,跑过雪地,在潮湿的世界里试探前行,在周而复始的季节中,留下一年开始的标志。
茫茫宇宙中,这样的足迹在其他季节似乎无足轻重,然而,此时它直贯田野,仿佛将马车拴在星星上一般任其驰骋。我紧紧追随这一足迹,满怀好奇地想知道它的欲望和目的。
一年中,从1月到6月,吸引眼球的东西呈几何级增长。在1月,我们可以追寻臭鼬的足迹,聆听山雀的歌声,瞧瞧鹿儿啃食松树的嫩枝,或是看看水貂破坏麝鼠的巢穴。对于1月的观察,就像雪一样简单而平静,像冬日般漫长而寒冷;在观察时,我们不单要看它们做了什么,还要思考它们为什么这样做。田鼠因我的不期造访惊得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跃过臭鼬留下的痕迹而藏了起来。我不禁好奇:它为什么会在大白天置身于此呢?或许是冰雪的消融使它忧从中来。当初它修造在积雪之下迷宫一样的密道,因积雪的消融而完全裸露,变成众目睽睽下的小路。这样的境遇,难免让人心生黍离之悲。
田鼠的精明之处在于它们知道萋萋芳草是隐藏地下草窠的屏障,积雪是建立地下通道的倚仗——补给等必需品的输送因这些通道而顺畅。对田鼠而言,冰雪可以使它们免受饥饿和远离恐惧。
在前方草地上空盘旋的毛脚鹰突然停了下来,像翠鸟一样俯视后,嗖地扎进了湿地的草丛中。毛脚鹰没有再次升空,我估计它已经得手并且正在享用那战战兢兢的田鼠吧。可怜的田鼠还是没有挨到天黑就遭此不测。
毛脚鹰虽不懂得草为什么生长,但它知道冰雪消融利于逮到老鼠、享受美味。它正是满怀这样的希望,从万里之遥的北极飞来,对毛脚鹰来说,冰雪的消融同样意味着免受饥饿和远离恐惧。
臭鼬的踪迹一直延伸到树林里的空地。这里的雪早已被兔子踩得结结实实,淡粉色的尿液将雪地涂抹得斑驳陆离。刚刚抽芽的橡树苗被它们啃去了外皮,而林中一簇簇的兔毛,预示着一年中雄兔间的第一波战役即将打响。在前方不远处,依稀可见的斑斑血迹旁,还留有猫头鹰翅膀扫过地面的痕迹。冰雪消融让兔子们摆脱了饥饿的烦恼,但猫头鹰却用血的教训警示它们:春天固然美好,但绝不意味着可以放松警惕。
臭鼬的踪迹表明,它对猎取食物没有多大兴趣。我不禁在想:是什么诱使它离开自己的爱巢,让它不顾一切地拖着硕大的身体来到这里?最终,它的踪迹消失在一堆浮木中而不再出现。我转身回家时,一路上依然纳罕不已。
2月
好橡树
如果不过在农场的生活,那么你的精神世界会有两种损失:第一,你会自然地认为饮食来自食杂店;第二,一切热量都来自暖气。
为防范这两种损失,第一,你应该置办一个附近菜园,附近最好没有食杂店;第二,你最好劈几段上好的橡木放在炉架上,最好旁边暂时不要安放火炉。当2月的暴风雪在窗外肆虐的时候,橡木就可以温暖你的小腿。如果你经历了伐树、劈柴、拖运、整理这些环节,你就会摒弃原来的想法,清楚地知道热量的来源,且有资格否定那些在周末围坐在暖气旁取暖的城里人的想法。
这棵在火炉里散发着光热的橡树,原本生长在通往西进沙丘的路边。橡树被伐倒后,我曾测量过树干的直径,足足有30英尺[1],年轮有80圈,这也就是说,它形成第一圈年轮的时间,应该在南北战争[2]结束的1865年。根据我的考证,一棵橡树从萌芽生长到兔子够不到的高度,至少需要10年,或是更长时间,每年冬季蜕去一层树皮,而在来年夏天长出新的。据此来看,橡树存活下来,其实是兔子数量骤减的结果。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植物学家绘制出一条关于橡树起始年份的分布曲线,我们可以从那上面看出,曲线突起的10年,一定是兔子繁殖率最低的10年。(广义上植物种群与动物种群整体的繁衍生息,正是通过彼此间的争斗才得以实现。)
按此原理推测,兔子繁衍的低潮期很可能出现在19世纪60年代中期,此时我的橡树已经开始有了年轮的印记。不过橡树的橡实是在50年代落下的,至少要比橡树早10年,当时正值西进运动的大篷车[3]途经此地。人车洪流的冲刷与磨损造就了这颗特别的橡实有机会向着太阳生长。在1000颗橡实中,只有1颗能够生根并长到能与兔子抗争的高度,其余的橡实尚未发芽就已经淹没在茫茫草原之下了。
这颗橡实不但没有被草原吞没,还沐浴了80年的6月阳光。这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阳光在斧子和锯子之间流淌,这橡树经历了80年暴风雪侵袭后,温暖着我的小屋和心灵。与此同时,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似乎也在昭示众人:太阳的照耀并非徒劳。
我的狗儿并不关心热量的来源,它只笃信我在获取热量方面有超凡的能力。每当拂晓,我从黑暗和冰冷中挣扎爬起,撑着膝盖在炉边生火的时候,它总是很温顺地蜷缩在我和灰烬上摆放着的柴堆之间,而我只好从它腿间把划着的火柴送到柴火上,点着壁炉。我想,这应该就是能够撼动群山的忠诚吧。
一次雷电结束了这株特别的橡树的生命。记得在7月的一个晚上,我们被连续的雷鸣惊醒,猜想闪电肯定击中了附近的什么东西,幸运的是并没有击中我们,于是大家回去继续睡觉。人类总是习惯于去接受自己的考验,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成了闪电。
第二天早上,正当我们为刚刚接受过新雨洗礼的雏菊和草原苜蓿高兴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一大块厚厚的树皮躺在路边。白色的木质裸露在外,树干上有条螺旋状的疤痕,树皮应该刚被撕下不久,因为白色的树干还没有被太阳晒黄。等到我们第二天再次来到橡树旁的时候,叶子已经枯萎。这是闪电馈赠给我们三大捆木柴,以备将来之需。
我们因失去这棵老橡树而倍感沮丧,但它的子孙们依然在沙丘上一簇簇坚毅地挺立着,延续着老橡树顽强的生命。
我们用一年的时间将老橡树放在阳光下晒干,在一个清新的冬日,用锯子结束了它与大地的联系。历史般的木屑透着芬芳的气息随着锯子的移动从树干中喷洒出来,不断地在雪地上堆积起来。我们深知这两堆锯屑的意义远远大于木材本身,它更像是一台满载记忆的留声机,在一圈圈历史的年轮中回响,感知着老橡树毕生的时光。
锯子拉了十几下,便到达了我们拥有这棵橡树的时期,在这几年,我们懂得如何去热爱和珍惜现在的农场;不知不觉中,我们锯到了橡树的前任主人(一个酿私酒者)的岁月:他讨厌这个农场,他挥霍了仅有的几块肥沃土地,然后烧掉了农舍,把它抵给了当时的政府。不过,橡树也曾为前任主人献出过优质木材,那时的锯屑和现在也没什么两样——芬芳、优质、粉嫩。可以看出,橡树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酿私酒的人因为沙尘和干旱放弃了农场,具体放弃的时间已经无从考证了,大概是在1936年,或1934年,或是1933年,再或是1930年。在那几年里,蒸馏室里冒出的橡木烟以及从沼泽地里冒出的黑炭烟简直把太阳的光辉都给遮去了。大萧条时期的保护主义曾在这片土地上被广泛推行,然而锯屑却未发生丁点儿变化。
主事的锯工喊道:“嗨,我们该休息一下了!”于是我们坐下来喘口气。
在锯子行进到橡树的中心过半时,树干有些晃动了,隙口也变宽了,锯工们抽出锯子,退到安全的地方,拍手欢呼:“倒啦!”橡树开始倾斜,并发出吱吱的响声,然后猛地倒向地面,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隆声,它一动不动地躺卧在曾给它以生命的移民之路旁。
我们现在开始整理木材。大槌敲在铁楔子上,树干被一块块分割开来,我们把它芬芳的碎片捆将起来。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锯子、楔子和斧子的不同功用简直是一个寓言。
锯子按部就班地开始工作,有顺序地穿过每一年,带出具有历史的碎屑,伐木者称之为锯屑。只有当树干的横截面被完全切开并显现后,树桩才能显现其中所蕴藏的世纪风景。
3月
大雁归来
当成群的大雁冲破3月的融雪时,春天就这样降临了。
红雀在冰雪消融中兴致勃勃地唱着春天之歌,但是没多久,它就发现自己弄错了,还好可以凭着冬日里养成的缄默来纠正这个错误。一只花鼠本想去沐浴一下久违的日光,不料却遭遇风雪,也只好乖乖地回到洞穴里睡大觉了。但是对于一只迁徙途中的大雁来说,为了能在湖面上找到一个融洞,在黑夜里长途飞行200多英里[4],现在想要撤回去,又谈何容易?可以说,它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信念到来的。
3月的清晨,对于天空中的雁群,或是倾听雁鸣的漫步者来说,是乏味无趣的。我曾认识一位很有学识的女士,她佩戴着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5]的标识,但她却从未留意那些从屋顶上方飞过并昭告冬去春来的大雁,即便它们一年两度途经那里。难道,教育只是用意识换取有限价值的过程吗?那么对于一只大雁而言,它用意识所换取的,或许只是一堆羽毛。
其实,大雁懂得很多事情,它不但能向世间宣告季节的更替,同时还懂得威斯康星的律例。11月里南行的雁群从头顶飞过,它们似乎藐视万物,即使飞过钟爱的沙洲和泥沼,也不为所动。为了到达最近的大湖,它们会坚定不移地向南飞行20英里,就连以直线飞行著称的乌鸦也黯然失色。在那儿,大雁白天在宽阔的湖面上游荡,到了晚上,它们则会偷偷地溜进玉米地里窃食。11月的大雁也意识到,从黎明到傍晚,每一片沼泽和池塘都布满窥视它们的猎枪。
而3月的大雁则会向你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尽管它们大多在冬日里都要遭到猎枪的射击,虽然羽翼会被铅弹轰伤,但它们清楚,春天休战的时刻即将来临。沿着河流的曲线遨游,顺着已经没有猎枪的据点和岛屿低空穿行,对着沙洲喋喋不休地低语,好像是与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悉心交谈。它们在沼泽里和草地上低空迂回飞行,问候着每一片刚刚融化的水坑和池塘。终于,在沼泽上空象征性地盘旋了几圈后,张开翅膀向池塘滑翔而下。在触到水面的瞬间,兴奋地尖叫起来,用翅膀拍打着水面,溅起阵阵水花。顷刻间,干枯的香蒲梢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冬思被抖落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大雁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希望自己能变身为一只麝鼠,藏在沼泽深处,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第一群大雁在落脚后,便不停地大声叫喊着向其他迁徙途中的雁群发出盛情邀请。过不了几天,沼泽里的大雁便随处可见了。在我们的农场里,衡量春天是否富足的两个标准,一个是松树的种植数量,另一个则是在此驻留大雁的数量。在1946年4月11日,我们有据可查的大雁数量有642只。
和秋天一样,春雁每天都会光顾一次玉米地,但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在晚上偷偷摸摸地来。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玉米地度过一整天,然后再喧闹地飞回去。每次出发前,它们都以高亢的鸣叫作为临行前的号角,而在每次返回时,这种鸣叫会变得更加响亮。雁群一旦从玉米地里回来,会像微风中抖动的枫叶一样,忽左忽右地滑翔,倏地从空中翻落下来,向下面欢呼着的雁群叉开双脚。我想,接下来它们喋喋不休地发出咕哝声,肯定跟白天猎取的食物有关。它们享用着被积雪覆盖的残留玉米,侥幸没被那些同样在寻找玉米的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鸡所发现。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作为大雁食物来源的玉米地,以前是以大草原的面貌呈现的。没人知道大雁的这种偏爱是否反映了草原玉米具有更高的营养价值,或者反映了一些草原祖先遗留下来的文化传统。或许它只是单纯地反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即草原玉米的种植面积正在扩大。假如我们真的能够读懂它们往返玉米田时喧闹的叫声,便可知道它们偏爱草原玉米的缘由。但是我们对于这种存在神秘感的事件无从解答。如果我们对大雁的所有行为都能了如指掌,那么整个世界也将变得黯淡而无趣。
通过对春雁群体生活规律的观察,我们注意到,单只大雁都有不停飞行和鸣叫的特点。我们通常将鸣叫的孤雁赋予一种忧郁的含义,甚至将其比作心碎的鳏夫,或者是正在寻找孩子的父母。但经验丰富的鸟类专家们认为,这种妄加主观解释鸟类行为的做法并无依据。长期以来,对于此类问题,我始终秉持开放的心态,并不将其行为定性为这样或那样的特定原因。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和我的学生们注意观察每一雁群的数量。经过6年的观察,在孤雁出现的原因上,通过数学分析,我们发现由6只或者6的倍数组成雁群的出现频率,远远高于孤雁出现的频率。换言之,雁群是由一个家庭或更多家庭聚合在一起的群体,而春天里出现的孤雁,可能是冬季里遭遇猎杀而失去亲人的幸存者。这样一来,我们便可将孤雁的叫声臆想为忧郁和伤痛的哀鸣了。
枯燥而单调的数学竟能这样证实爱鸟者的情怀,并能进一步激发他们对鸟类善感的揣测,这着实少见。
4月的夜晚,已经暖和得足以让人们在户外闲坐了。这个时候,倾听雁群的集会,便成了我们最爱的消遣。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静得都可以听到沙洲上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听到远处猫头鹰低低的啼声,也能听到那些多情的白冠鸡发出的咯咯声。然后,一声刺耳的雁鸣声突然响起,雁群急促的喧闹声便随之在沼泽地里荡漾开来:有翅膀拍打水面的声音,还有其他的旁观者大呼小叫激烈争辩的声音。终于,一个声调低沉的大雁发出了极具权威的命令,喧闹的声响立刻消退,渐渐地转为模糊的小声,直至窃窃私语。这时,我再一次地想:要是自己能变身成为一只麝鼠该有多好。
在白头翁花盛开的时候,雁群数量明显地减少,5月到来之前,沼泽地里又一次长满了绿草,变成了一片湿地。只有少数的红翼鸫和秧鸡还给这里留有一丝生气。
4月
春潮来袭
大的河流总是会流经大的城市,小的农场也会因春潮泛滥而孤立无援。所以,当4月来临的时候,我们难免会焦头烂额。
在一定程度上,我们能从天气预报中知道北方高山上的积雪何时融化,以此估算洪水冲破上游城市防线所用的时间。但如果真能如此精确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在洪水来临前,就从乡下赶到城里去。但我们做不到。漫延的洪水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是在为遭难的人们念着祷文。当大雁目睹沿途的玉米田瞬间变成一片湖沼的时候,它们发出深沉而骄傲的鸣叫。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只新上任的头雁在清晨的天空中飞翔,率领着它自己的梯形团队,开始勘测这片新形成的水域。
大雁对春潮所表现出的狂热很微妙,这很容易被不熟悉大雁的人所忽视。但鲤鱼对此表现出的热情却显而易见。只要洪水打湿草根,它们便会迅速爬出来,迎着激荡的水流翻滚,那巨大的热情犹如猪见到牧场一样。它们闪动着红色的尾巴和黄色的肚皮,游过马车压过的辙痕和乳牛走过的小路,摇晃着身边的芦苇和灌木,匆忙去探索那个正在扩大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