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册》(1)
笑相逢已是第三日上,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势头不减。天地一色,一丝风也没有,停下脚步,簌簌的落雪声便轰然而至,而背后那种无边的沉静,又让眼前这片莽莽苍苍显得愈发浩荡。该是正午刚过,可是因为这雪,天色便如同黄昏一般,浮着一层莫名的黯然。无间一大早出门,走了两个多时辰,所猎却不过三只野兔,想来好生不尽人意,他也是有些累了,看不远处有一棵枝桠纵横的老树,便走过去生起一团火,歇了下来。阴云越来越重,几乎要压上眉毛,他烤些饼子吃来充饥,心下则禁不住感慨,看这情形,还真是到了走回头路的时候。
再抬起头,南面的天际隐约现出一片灰影,来势迅疾,不多时轮廓显现,原来是一头鹿。他又惊又喜,上到树顶观望一会儿,随即弯弓搭箭,只待它走得再近一些,便行射杀,只是目光掠出去,不禁又吃一惊,那鹿的身后还有七八条灰蒙蒙的影子,看样子竟是一群野狼。草原狼残忍嗜杀,而且极有耐性,一匹也还罢了,这样成群结队,断非他一人所能应付;当此情形,射鹿无异于与虎谋皮,射狼则近乎于自寻死路,他手上痒得无以复加,却还是老老实实蹲下身,再也不敢动了。
那鹿早已筋疲力尽,堪堪奔到树下,脚下一软,“扑哧”一声跪倒在积雪之中。群狼立定步子,稍作观望,继而分散开来,从四面封住了去路。那鹿口吐白沫,喘息不住,可又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直望了过来。无间与它目光一触,不知为何,心弦竟像是被拨了一下,忽然多出一层莫可名状的况味。说时迟那时快,一匹白狼猱身往前一扑,在一团飞溅的雪花里咬住了那鹿的后腿,那鹿吃痛,陡然长几分力气,忽地一下站起身来。积雪两尺多厚,它本就举步维艰,再拖着那狼,走没多远复又扑地倒下;后腿血肉模糊,弄得雪地上一片殷红,而另外几匹狼低吼一声,也一起扑了上来。无间脑中一片空白,却再也顾不得了,弓弦响处,三箭齐发,一匹灰狼当即毙命,一匹被射中前腿,而那只白狼就地一滚,避了开去。那鹿得了自由,低叫一声,退到了树根处,而群狼则轰地一下散到十余丈之外,只是并不逃离,而是呈环伺之势,向树上打量过来。
那白狼体格异常魁伟,目光清湛,这时也看到了无间,跳一跳,忽然引颈长嚎。过得一瞬,群狼也加入进来,嘶嚎之声此起彼伏,颤抖凄切,与雪花纠缠在一起,教人由外而内,复又由内而外生出一层又一层的寒意。无间心中不忿,立在树杈之间虚射一箭,弓弦响处,白狼猛地一窜,他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狼恼怒至极,却又似有所思,逡巡几个来回,掉头便走,余狼略一迟疑,还是随着去了。
无间心下不解,却也连呼侥幸,跳下树先打量那头鹿。它体骼奇骏,气宇伟岸,而鹿背上又有一道道白色的细纹,乍一看便如同流动的水波一般,而鹿角又一丛丛的,像极了一道道层叠的山脊。他做个手势,小心翼翼地走近些,那鹿像是全都明白,不仅没有逃开,反而又向他凑近一些。无间用雪水为它清理一下伤口,包扎好,又剥些树皮喂给它充饥,而那鹿仿佛早就认他做了主人,再不见半点违逆之意。
无间收好箭,又手脚麻利地将那匹死狼剥了皮,心下也便越发畅快。雪又下了起来,和着夜色,一片稠浓绵密,而雪原上摸黑走路万万取不得,今晚也就只好歇在这里。那鹿恢复不少力气,四面走一走,觅些枯草为食,无间则砍些枯枝,将火弄得旺旺的,又从狼腿上割下两块好肉烧烤起来。肉香荡开,他一边咽下口水,一边从葫芦里倒些小酒烫在一处,如此饱餐一顿,腹中暖暖的,倦意便泛了上来;铺开狼皮,待要睡倒,那鹿却又凑到近前,他稍稍一怔方才领会,不由得又哈哈一笑,靠着它,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聊着天儿,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无间猛地睁开眼睛,睡梦中那些暖洋洋的炉火随之一收,尽皆化为天际冷冷的辰星。天色放晴,寒气剔透,呼吸之间似乎也带出一层细密的脆响。身畔篝火将熄未熄,而那鹿立在身后,正不住地磨蹭他的脸颊;周遭不知何时聚起数十匹野狼,低吼声与呜咽声结成串漫成片,夹杂了种种惶惶不安,而一双双寒泠泠的眼睛泛着绿光,几乎凑到了不足一丈的地方。无间将一大堆枯枝推到火上,跟着猛吹一口,那火忽地一跳,在一片哔啵的响声里又变得明晃晃的。狼群受了惊吓,轰地一下退开不少。
无间拔刀在手,倚火而立,一颗心却失控一般怦怦怦跳个不住。目光探索,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了那团白花花的影子,既如此,难不成是日间那只白狼带援兵寻仇来了?他不由得好生懊恼,日间原本可以从容走脱,却得意忘形,结果竟落入这等境地!囊中羽箭不过一十九支,即便箭无虚发也不足以解围,可若是按兵不动,草原狼耐性极佳,坐耗三两日也毫不稀奇,更何况身畔这一团大火又能支撑多久?再抬头望望,或者可以躲到树上去,可那终究是权宜之计,而且他苟且一回,便留下那鹿被群狼宰割不成?
他苦笑一声,终于知道今日除了硬闯,再无良策,而那鹿竟像是明白他的心思,赶几步凑了过来。他又好似得了慰藉,漫空里豪气陡生,腰刀挥处,一大段枝桠应声而落,“砰”地砸在火堆之上,溅出好大一片火星。他趁乱扯出囊中的野兔可劲儿一抛,继而射倒就近的几匹野狼,翻身上了鹿背。那鹿接连几纵,突出重围,随即撒开四蹄,肆意奔行。群狼虽则阵脚大乱,可呜嚎数声,便又结成了一串儿追了上来。它们忌惮无间弓箭了得,并不过分逼近,走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依旧维持着十余丈的距离。狼蹄践踏在深雪之中,噗噗有声,而此刻听来,又似多了一股蚀骨的从容。无间面目僵硬,手足冰冷,几乎再没有力气伏在鹿背之上,而那鹿早一日便几乎油尽灯枯,如今又负着一人如此狂奔,不多时也变得难以为继。群狼越靠越近,有些胆子大的几乎掩到无间身侧,被无间接连射倒几匹,才又退开些许。
再行一阵,那鹿脚下踉跄,越来越慢,却又冷不丁一个转折,奔向右前方的山岭。一条灰色的河流自北面而来,依着山脚绕半个圈子,复又向西而去。群狼不知看出了何种苗头,一时间呜嚎不断,加快步子包抄上来。无间再射倒数匹,可这一回它们再不退缩,而那白狼猛地一蹿,几乎与鹿并肩而行。离水边越来越近,地面开始变得高低不平,再一瞬,那鹿一脚踏入深雪之下的暗坑之中,身子一沉,几乎将无间直掀下来,与此同时白狼腾空而起,张口欲咬他肩膀,他向后一缩,堪堪避过,那鹿却惨嘶一声,被另外一匹黑狼咬住了左腿。他提刀一撩,迫得黑狼就地滚开,那白狼却又凌空扑向鹿颈;挥刀再砍,不想臂上一凉,被黑狼撕掉好一大片皮肉。冷风直灌进衣衫,又好似灌入骨肉之间,心意间如同裂瓷一般,似乎整个人随时会化为一地碎片,可胸臆间又腾地窜起一股热血,死则死矣,无论如何也该拼个鱼死网破才好——可也恰在此时,身子一震,竟然腾空而起!这一跃掠出去何止丈余,再落地,“扑通”一声,跌进了河里。
河水刺骨,夹杂着许多碎冰,一直漫到胸口;有一瞬那鹿似乎僵住了,直挺挺要沉入水底,可腿上忽然一蹬,便又游了起来。一人一鹿被水流冲翻数次,漂出去不知道多远,才终于挣扎着上到对岸。无间从鹿背上滑下来的一瞬,只好似一根跌落的冰挂,应该断成数截才对,这样哆哆嗦嗦拢些枯枝,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生起一团火来。群狼在对岸徘徊,有几匹跳进近岸的水汪里试探数次,可终究不敢过河,如此盘桓足有半个时辰,才长嚎数声,怏怏地去了。无间偎着那鹿,虽则冷得打晃儿,还是指一指,嘎嘎地笑了起来。
待到天光大亮,他们才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那鹿踱进树林里觅食去了,无间则套上烘干的衣服,又烤些饼子吃了起来。余悸渐去,再回味这一场经历,又好一番感慨,而性命交关的一瞬,那鹿腾空一跃,有如神助,还真是有些亦幻亦真的况味。他们磨蹭到午后才又上路,而无间根本说不清身在何处,便由着那鹿顺着河向下游走去。这样不慌不忙的,便多了些消遣的意味,一人一鹿呼号嬉闹,不时地在雪地里滚作一团,也就变得越发熟稔。而那鹿或走或停,或急或徐,无间想到哪里,它便做到哪里,这等心神领会,即便是家养的猎犬也不能比拟;再一层,它在山岩峭壁之间奔行,竟比平地上来得还要轻快,转折腾挪,无不随心所欲,真若是在这里与群狼周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走脱。无间又是惊讶,又是快活,当仁不让,给那鹿起了一个名号唤作“鹿无间”——人是范无间,鹿是鹿无间,同名不必同姓,同命不必同源,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每想到这一层,他便禁不住要哈哈大笑一回。
再一日,白雪皑皑,碧空朗朗,那条大河居间而卧,蜿蜒无声,一切精致至极,却又层层叠加,生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辽阔。那鹿自一片极陡的斜坡上一口气奔下来,忽然立住了脚,脖颈耸起,四面望个不停。雪地上赫然有一串巨大的足印,清晰完整,正该是有虎刚刚从此处走过。无间手心沁汗,再不敢大意,拔刀在手,侧耳倾听。头顶有松柏掩映,天光在枝头流动,一切静到了极处,却也将心神拿捏到了极处。他轻拍鹿颈,示意它走向左边的山坡,不想正前方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噗”的一声,有羽箭撞上前胸,又弹起来,落在了积雪之中。
他胸口剧痛,却也顾不得了,横刀在手,叫一声:“什么人!”箭杆乌黑,箭羽是淡淡的青色,惟箭头被拗掉了,可见偷袭之人无意取他的性命。他平添三分恼火,可一口气不等透出来,耳际“嗖”的一响,又有一支竹箭破空而来,这次瞧得清楚,鹿背上向后疾仰,谁承想那箭是一前一后的两支,前一支贴面而过,后一支结结实实撞在肚皮之上。他疼得泪水直流,好不容易坐起身来,眼前又不禁一亮,不远处的树杈之间坐着一位白衣少女,少女双腿悬空,来回晃荡,手里则挽着一张弓,笑得正欢。
那姑娘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白生生的瓜子脸掩在貂皮帽子下面,别样的神清骨秀。不等无间开口,她抢先问道:“你是谁?好大的胆子,敢闯我家后山!不过你这鹿儿不错,又是从哪里偷来的?”无间强压怒火,道:“这里如何便是你家后山?哪里立着牌子,划了地界?”那姑娘眯起眼睛,道:“你没什么本事,脾气倒是不小,我饶你不死,不感激也就罢了……”无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我应当感激你什么?!”那姑娘道:“可以取你的性命却没有取,便是有恩于你,再说了,你死了,你那鹿儿名正言顺就是我的了!”
无间只觉此人不可理喻到了极处,再不愿意纠缠,这就想走,可那鹿却身子一挫,忽然间向后方跳去。他全无防备,“啊呀”一声栽了下来,口中吃一团雪,而一只小山一般的大虫也扑到了身前。虎口之中那股血腥气直透鼻息,推一把,却满手都是钢针一般的胡须。无间心知避无可避,双眼一闭,只等皮开肉绽的一瞬,可后领处又猛地一紧,人便腾空飞了起来。这样晃晃悠悠,像是过了好久,再稳住身子,竟然已经到了树头,身侧安安稳稳还坐着一位,正是适才那位姑娘。
那虎不承想这一口也会咬空,兜个圈子,有些无所适从,那鹿却从树后转了出来,不仅不害怕,而且抬头顿足,隐隐然有挑衅之意。那虎一扑,跟着再一扑,那鹿全轻轻巧巧避了过去,再跳几跳,便踪影全无。那虎愈发怒不可遏,连吼数声,跟着追了出去。无间透出一口气,却也明白这一回他的性命不折不扣是那位姑娘所救,跳下树来,又冲她拱拱手,道:“我谢过你便是。”那姑娘道:“你要怎样谢我?”无间不料她会有此一问,道:“你想要怎样?”那姑娘转而道:“你的鹿不会死罢?”无间道:“当然不会。”那姑娘道:“你怎知道?”无间道:“我自然知道。”他懒得再做纠缠,回身又要走,那姑娘却轻轻一跳,拦在了身前。无间道:“你做什么?”那姑娘道:“你要去哪里?”无间道:“去听不见、看不着你的地方。”那姑娘咯咯一笑,道:“我猜你是着急去寻你的鹿儿。”无间凭空多了一丝得意,道:“它自会来找我,才不用我去找它。”
他迈开步子,那姑娘也迈开步子,无间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那姑娘道:“我在你前面半步,怎么就跟着你了?”无间低头瞅瞅,无可置辩,想一想,返身又走。这时树丛间传来一片轻响,鹿无间便钻了出来,那姑娘“呀”了一声,无法相信眼前的情形,上前一步想伸手摸一摸,那鹿退开些许,可不知为何,又停住了。无间愈发恼火,招手要那鹿走开,那姑娘却笑吟吟地道:“它天生便和我有缘,你送与我罢。”
这时树后又走出来两位,一老一少,一看便是父子二人。老的有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穿一身灰衣,戴着一顶黑色的皮帽。年轻的也就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火气逼人,大雪天里只穿一件单衫。那老者模样甚是无奈,冲那姑娘叫一声“大小姐”,便不再说话。那后生却没有这等涵养,道:“大小姐让人找得好辛苦,你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向老爷交代?”那姑娘却指一指鹿无间,道:“你们来看看,这是不是个稀罕物?”
那老者瞅一眼,像是吃了一惊,转而打量无间一回,道:“小哥尊姓大名?”无间只觉着这两位亲近,于是报上姓名,再寒暄下来,他们原来是附近落雪山庄的仆从,老子叫作于未田,儿子唤作于雄鹰,而那姑娘则是山庄主人林有方的独生女儿,叫作林微。再问起回范家庄的路,于未田指点一番,又掰着手指头算一算,竟然差不多要两日行程,他继而道:“你这路迷得可是大了,如今天色不早,而我家山庄又离此不远,便过去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如何?”无间明白这是极好的安排,瞅一眼林微,可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四人当下行在一处,而那鹿无意再见生人,和无间厮磨一阵子,独自去了。于未田口上不说,却一直留意着它的一举一动,神情之间好一番莫可名状。转过山坡,一座宅院从密林深处透出来,占了足有半个山坳。进来正门,院子四四方方,一面种着几株大树,白雪盈枝,墙角又有几枝梅花,红蕊掩映,当真如画儿一般。林微吵着要见爹爹,转眼便没了踪影,于家父子则引着无间进到客房,安置妥当,又叫来一位小厮供他差遣。他自小孤零,哪里受过这等款待,一时间也是诚惶诚恐。于未田道:“我家主人隐居在此,已有二十余年,他虽然自闭于世,却仍是古道热肠的人物,这里太过寒冷,素无宾朋,你是稀客,当然更是贵客,不必拘泥,自在就好。”
无间饱餐一顿,一觉睡到天亮,人便精神许多。室内陈设不见半点奢华,但是墙上字画,架上古玩,一器一具自有一分古意雅韵,他随便走走看看,心下也便愈发好奇;此处这等偏远,却有这样一片洞天,这些人又该是什么来头?到了午间,于雄鹰来请,无间随他穿过几片庭院,进来客厅,再抬头,居中坐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是林有方。他着一袭蓝色长衫,眉毛极淡,双目细长,再衬以下巴间一捋黑须,显得平和又疏朗。无间行礼问讯,在下首坐了,有小厮送上饭菜,几个人也便漫无边际地聊了开去。他免不得要将雪原上的经历再讲一遍,林有方和林微一样,有许多出其不意的问题,尤其那鹿的样貌,问得最为详细。他进而道:“既然那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能否让它来山庄小住几日?”无间犹豫一下,道:“召来可以,它愿不愿意留下,可由不得我。”
林有方分明有些急不可耐,当下便站起身来,无间有些不自在,也只好从命。出来山庄,他爬上一棵大树打了几声呼哨,那鹿果然便从林子里转了出来,只是远远地便站住了,俨然对其他人颇为提防。无间迎过去和它拍拍打打地玩一阵子,打发去了,再走回来。林有方的神情有些古怪,惊喜有之,释然有之,不安有之,怅然亦有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向无间拱了拱手,道:“恭喜少侠,得了一只让天下人都会羡煞的灵物!”
无间本拟第二日便走,不想林有方诚意挽留,一来二去便住了七八日。他自幼父母双亡,随遇而安,再加上为人宽厚快活,不多时便与一众僮仆打成了一片;清扫庭院,砍柴喂马,能帮上手的地方一点也不计较。于未田看在眼里,便直言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山庄里做个小厮,他满口答应,从此也就落下了脚。如此忽忽数月,每天忙碌半日,清闲半日,过得甚是消遣,而林有方也好,于未田也好,从不曾真的将他当下人看待,此外还有林微,每隔三两日便要找他玩耍一回,两人共骑一鹿,在山野间纵横驰骋,亦是好一番惬意。
林有方学识渊博,书房内除了各类正经典籍,还有许多野史佚事、奇闻怪谈、奇门遁甲之类,几乎无所不包。林微早间读书,午后由于未田督导练功,黄昏时分则去爹爹的书房里乱翻乱看。无间本来胸无点墨,还多亏她半是指教半是作耍,认了许多字。于武功一道,林微毫无用心,只凭着天资聪颖,半心半意地应付,实在不成了,便撒娇耍赖,弄得于未田也毫无办法。倒是无间,时不时在边上比画,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于未田疏远江湖,早就看开了门户门规,这会儿不仅不恼,反而像是从他这里求取慰藉一样,会常常正儿八经地指点几下。林微看在眼里,便例行要招呼他试试拳脚,而且例行要弄得他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好在他半点也不介意,如此种种乱七八糟,种种啼笑皆非,肤浅是肤浅,他还是渐渐摸索到了一些见招拆招的习武之道。
天气回暖,雪势消减,那风也换了方向,夹杂着无限温适的生机自南面徐徐而来。待野草泛出淡淡的青色,原野变得坚实,马匹马车可以轻松穿越,也便到了于雄鹰等人南下中原的时候。这在林家一年一度,卖掉头一冬积累的野物皮毛,稀缺山珍,再买回又一年隐居山外的种种必需品。林有方与林微早有约定,说是要一同前往,可不知何故,事到临头又变了主意。林微央告两日,毫无转机,待送走于雄鹰,愈发闷闷不乐,一连三日足不出户,谁也不见了。
一晃又是数日,再一早,春寒料峭,碧空如洗,林微似乎心情好些了,便拉着无间出了门。二人在山里玩一阵子,被啁啾的鸟鸣声带到了一棵大树下面,树下三分是泥,七分是早一年累积的落叶,枝头绿芽冒了尖角,树桠间则有一只新筑的鸟巢。林微叹一口气,没来由地又有些恼火,拍拍树干,道:“走啦,走啦,回去啦!”说话的工夫一阵风吹来,一只鸟蛋从巢里滚落下,无间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呈给林微去看。鸟蛋也就拇指大小,青灰色的壳上夹杂着许多褐色的斑纹,薄脆得让人捏一把汗。林微瞅一眼,了无兴趣,无间耸耸肩膀,想着还放回去,可手脚并用攀着树干爬上几步,又“扑通”一声跳了下来,学着于未田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忽地一跃而起。他那点不是轻功的轻功粗浅至极,离鸟巢尚有数尺之遥,便手忙脚乱地落了下来。林微不由得扑哧一乐,也学着于未田的模样叹一口气,道:“疲赖,疲赖,不可教也!”她顺手取过鸟蛋,轻轻跃起,在一根低垂的枝条上踏一下,借力转身,稳稳坐在了鸟巢边的树干上。无间道:“你中间歇一次脚,便是耍赖,作不得数的。”
他依样画葫芦,可也跳了三次,才轰然落在林微身边,弄得树枝颤个不住,整个鸟巢几乎要散了架。林微将鸟蛋摆好,两只雀儿也飞了回来,而且居然并不怕生,落在她指尖上,翅膀一振一振的,搔首弄姿。林微道:“你有没有想过去中原走一走?”无间道:“去那里做什么?那里很好玩么?”林微撇撇嘴,道:“那你觉着哪里好玩?落雪山庄?”无间哈哈一笑,不回答,林微便又说道:“爹爹本来说好要带我去福建的。”无间道:“福建便是中原?”林微道:“你若在中原,福建便不是中原,在这里,福建便是中原。”无间并不明白,挠挠头,道:“去那里做什么?”林微道:“我娘是福建人。”
无间“哦”一声,却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林夫人早亡,系林有方一人将女儿带大,这一层山庄上下尽人皆知,却甚少有人愿意提及。过了一会儿,无间才道:“你这是要去见你娘家里的人?”林微却转而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应当嫁人了?”无间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你还没长成姑娘呢,便想嫁人了?”林微道:“我才不想,是爹爹说我该嫁人了,还说我总在山庄里无所事事,也不是个办法。”无间便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她,道:“你哪里像个嫁人的样子。”林微道:“那嫁人该是什么样子?”无间道:“要知书达理,慢声细气的,就差不多了。”林微“呸”一声,道:“你木头脑袋,又懂得什么,那个不是长成的,也不是学成的,是装成的。”无间道:“那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林微道:“我也不知道,但总要文采风流,有点风骨才好。”无间双臂一展,道:“我有没有风骨?”林微伸手扒拉一下他的脑袋,道:“你模样还凑合,算是半个绣花枕头,不过,风骨么,你以为一堆臭骨头堆在一起,便是风骨?”无间平日里总受她揶揄,半点也不在意,道:“你聪明且刻薄,便是蛇蝎心肠。”林微道:“你这绣花枕头,还不就是用来刻薄的?”无间甚是不屑,道:“中原便那么了不起,遍地都是你的如意郎君?”
林微却“嗯?”一声,不再接话了,转而又伸手一指,道:“你看——”雪原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人,皆是青衣,身法迅捷,像是在比试脚力,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周遭上百里没有人烟,这些人出现在这里,便只能冲着林有方而来,林微心下忽然多一丝忐忑,过去十余年间,林家又何尝有过宾客上门?而这时无间却又惊呼一声,叫道:“那不是于大哥么?!”
走在最后面的一位果然是于雄鹰的模样,他功力像是逊色不少,竭力施为,步法仓促,却还是被落下好远。林微愈发不解,道:“往年南下,他少说也要两个月才会回来,可现今才走了十几日——”说着自树头一跃而下,快步往山庄赶去。这一路尽是小道,费了些周折,及待进来院门,那些人已经落座在客厅里,正和林有方说话。林微迈过门槛,忙不迭地叫一声“爹爹!”,可话音未落,劲风拂面,竟然有人抢先劈出一掌。
她斜走几步避开,才发现出手的是一位大胡子,而使向她的不过是一记虚招,使向无间的才是实招。无间又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双目圆睁,霎时愣在了当地。这时当庭灰影一晃,有人出掌拍大胡子肋下,他伸手去挡,却挡了个空,而那灰影则一抹而过,一手揽过林微,一手揽过无间,逆行疾退,还回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林微不胜惊讶,叫道:“爹爹,你会武功!”
林有方历来是一副儒生模样,所知无非是奇门遁甲与正史野史之类,谁承想一进一退,迅不可挡,竟像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高手。这会儿林微问题也结成了串儿,道:“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为什么你不教我,却要于师傅教我?”继而又笑了起来,伸手一指,道:“那这些恶人便不足与惧了?”接下来却又眼神一亮,道:“是你的功夫好些,还是于师傅的好些?”不等林有方回答,又开始不住地摇头,道:“你对江湖上的事情了如指掌,许多武学上的道理也说得头头是道。嗯,还是我糊涂,你不会武功才怪呢!”适才出手的大胡子凶巴巴地道:“小姑娘,你果然不知道你爹爹是谁?”林微转头再瞅一眼林有方,道:“爹爹,你是谁?”
来人除了大胡子之外,还有三位,上首坐着的模样最老,瘦似一段枯木,另外两位鬓角斑白,却仍然魁梧结实。那大胡子有些不耐烦,道:“林兄,你这里好歹算是书香门第,为何养个闺女这等聒噪?”林微横他一眼,道:“你这个夜叉,不在阴间躲着,跑到青天白日的地方做什么?”那汉子生得丑恶,又因为门规所限,不得不常年穿一身青衣,久而久之便得了一个让他深恶痛绝的绰号——“青夜叉”,林微一无所知,却一句话戳到了痛处,他气得面色赤红,高声喝道:“林兄,你再不管教管教,可别怪我李某不客气!”
林有方呵呵一笑,道:“微儿,这四位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乙四杰。”他闲来无事,撰有《武林轶话》一册,记录诸多江湖轶事,林微当作故事书,一直读得津津有味,这会儿略一回想,便对上了号。天乙门总坛在山西太行山,掌门人是行简大师,座下共有四位弟子,大师兄叫作郑也恭,该是上首的那位,老二钱也敬老三孙也惠,该是下首的两位,而这大胡子想来便是老四李也义了,林微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天乙门?就是在太行山和官府勾勾搭搭的天乙门?”
此言一出,天乙四杰不由得勃然大怒;早年行简大师的师父做过勾结官府出卖武林同道的事情,弄得声名狼藉,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如今一晃数十年,天乙门算是洗脱个差不多了,不想这小姑娘张口便揭了出来。林有方面含微笑,佯装责备,道:“微儿,不得无礼。”林微道:“爹爹,我不待见这些人,你赶他们走罢。”林有方却伸手一指于未田,道:“爹爹还要给你引见一个人。”林微莫名地心下一沉,道:“于师傅,你——”于未田低了头,闷声闷气地道:“大小姐,我于某人对不住你爹爹。”林微道:“你是于师傅,又能做什么坏事?”林有方道:“行简早年收过一名弟子,叫作于百临,可他不久之后便销声匿迹,再不曾露面,而天乙门也如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一直奉这位郑兄为大弟子。这些事情耐人寻味,我却不曾用心捉摸,嘿嘿,谁承想行简心机至深,到头来算计的是我林某人!”
林微再瞅瞅于未田,道:“你便是于百临?”一旁的郑也恭哈哈一笑,转个话题,道:“家师对林兄一直推崇备至,他多次提及,天下若有人能找到三十二皇子的下落,非你莫属。”林有方道:“郑兄,行简身体多恙,早已经不问俗务,你代行掌门之职多年,可曾想过何时才会有扶正的一日?”这话正好说中郑也恭的心病,好在他极为老到:只眉头一皱,道:“林兄索居关外,原来对江湖上的大小事情也没少操心么!”林有方道:“置身事外,隔岸观火,操心可是犯不上。”林微心思极快,道:“不是说大弟子继承掌门之位才是天经地义?”又指指于未田,道:“那你们天乙门的掌门之位该是他的才对。”于未田神色为之一变,道:“大小姐说话可当心些。”林微还是有些不甘心,道:“这么多年在落雪山庄,你当真是为了算计我爹爹?”她继而再瞅瞅郑也恭,道:“那他算不算立了奇功一件?若是那样,他来做掌门人岂不更名正言顺?”
郑也恭嘴唇微颤,神情便有些扭曲,于未田诚惶诚恐,高声道:“师弟千万不可多虑,待此事了结,我于某人闭门谢客,再不问江湖之事。”继而又苦笑一声,道:“林有方智谋无双,你如今可是见识了?而他这位宝贝闺女更是不遑多让!”林微嘻嘻一笑,道:“于师傅,你究竟图谋些什么?”于未田摇摇头,再抬起双眼,却望定了范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