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册》(2)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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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上册》(2)

从此逝无间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解,于未田道:“你随我们走一趟中原如何?”无间道:“去做什么?”于未田道:“面见家师。”无间道:“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见我?”林微更觉着难以置信,道:“于师傅,你在落雪山庄这么多年,等的是范无间?可你又如何知道他会找上门来?”她继而又瞥一眼无间,道:“你难道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八成在中原做过什么坏事,要么这些人千里迢迢,顶风冒雪地找了来——嗯,横竖都是招摇撞骗!”林有方不由得呵呵一笑,道:“微儿,这事和他全无关系,他们要的是那头鹿。”

无间好生惊讶,道:“鹿无间?”郑也恭道:“不错。”无间道:“要它做什么?”郑也恭道:“不便相告!再说了,这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还是糊涂一点为妙。今日便听我良言相劝,乖乖地带那头鹿给我们,之后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范家庄过你的日子就好。”无间道:“杀身之祸?为什么会有人杀我?”分明有些不忿,又道:“凭什么糊涂着就好?你们几位鬼鬼祟祟的,最不像好人。”郑也恭面上一寒,却又忍住了,道:“我明白你与那鹿交情非比寻常,不过我等也没有什么恶意,到时候只会精心伺候,不让它受半点损伤。”无间越发地不待见,道:“不成,鹿无间才不要跟你们去。”

林有方在一旁不由得哈哈大笑,无间转而望他一眼,道:“林伯父,咱们就此别过。”林有方道:“这又是何故?”无间指指天乙门诸人,道:“他们来寻我的不是,总不至于连累落雪山庄。”郑也恭在一旁不住点头,道:“林兄,这小子在理得很,此事和你全无关系,我们便带他先行一步,如何?”林有方道:“他人也好,鹿也好,既然在落雪山庄的地盘上,便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不点头,呵呵,谁也别想离开!”钱也敬像是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道:“林兄,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林有方一捋颌下长须,淡然道:“罚酒?你也罚得起才好。”

郑也恭嘿嘿一笑,道:“林兄是何等样人,我天乙四杰又怎会罚你的酒,敬你一杯还差不多;不过我还正想问一问呢,林兄今日午后小酌,那滋味还算不错?”林有方一怔,心下不由得“咯噔”一声,早先于未田烫了两壶小酒,二人聊好一会儿方才散了,之后丹田之内便有些不太通畅,可他一直未作它想;适才与李也义过那一招,腹中火辣辣的,有万般不是,难不成是因为于未田在酒里做过手脚?林微察言观色,轻轻叫一声“爹爹——”,李也义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无色无相,七步断肠!林有方,你若不老老实实的,明年此时便是你的祭日!”

天乙门有独门毒药称为“七步散”,味道极淡,融入酒中,几乎没有痕迹可寻,而药性又极霸道:一旦发作,须臾之间可以取人性命。林微身子颤抖,道:“爹爹,你中了毒?”林有方早就听人说起过七步散,稍加印证,心知不假,不想点头,却还是点了点。林微再说话便带出些哭腔,指指于未田,道:“你都做了些什么?爹爹对你不薄,当你是好兄弟,我从记事的时候起,便一直当你是亲叔父,可你又究竟做了些什么?”于未田面色赤红,抱拳深施一礼,低着头,再不发一言。

林微抱住林有方,道:“爹爹,你还好?”七步散的药劲这时也泛了上来,他腹内痛如刀绞,虽则努力不动声色,可额头上还是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郑也恭好不得意,道:“林兄,我等都是江湖汉子,小节上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不过二十年前你剑法上出神入化,便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这样深居简出,武学上应该更加深不可测才对。你尽可以笑话我等卑鄙,可不出此下策,又如何制得住你?七步散绝非浪得虚名,再耽搁下去,备受煎熬不说,一旦伤了经脉,即便我奉上解药,你也不见得能够复原如初。所以,听我一言,好自为之,即便不吝惜自己,看在你这位宝贝闺女的面上,也该掂量掂量。再者,我也不是真的要你做些什么,什么都不做便好,待范无间随我走出山庄,我天乙门再不相扰!”林有方摇头苦笑,望一眼于未田,道:“未田,大家兄弟一场,我的心思你应当最清楚不过,即便我早年的确有所图谋,如今也早已经瞧得淡了——”于未田道:“师命难违,更何况他老人家于我还有救命之恩,我无可奈何,左右为难,既然不能对不起他,便只好对不起你。这件事情万死莫赎,你即便一刀杀了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这时无间走上一步,伸出手,道:“那你拿来罢。”郑也恭道:“你要什么?”无间道:“解药啊,你要我走,我跟你走,又没有什么可含糊的,何苦非要害人不成。”林有方道:“无间,在他们那里,事情不是这样做的。”他摇摇头,又道:“当初我一意孤行,非要将你留下,可真是错了。”无间道:“是我自己想要留下。”林有方道:“你性情耿直,心思单纯,而江湖之上尔虞我诈,险恶万分,实在不应该是你的归宿,可天命如此,或者本是有缘之人,尽可以逢凶化吉?”他长叹一声,又道:“今日即便我不想让你跟他们走,嘿嘿,只怕也由不得我呢。”顿一顿,忽而咳了起来,进而愈演愈烈,不久竟哇的一声,吐出好大一口鲜血。

林微禁不住哭了起来,扶着他的肩膀,轻捶后背,道:“爹爹,他们想怎样便怎样好了,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天乙门四人相互望一望,均有些喜不自胜,李也义忽地一下站起身来,道:“林有方,你当年纵横四海,风光无限,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林有方神色木然,举目望向门外,道:“人算又怎如天算?”

说着话,他忽然一掌拍在了身前案几之上,数只茶盏一震,齐齐跳了起来;而他袍袖再挥,那些茶盏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分射天乙门诸人。那几位眼见林有方先是同于未田叙旧,再向无间道别,最后又咯血不止,还道他功力半失,有意就范,不想他虚晃一枪,说出手时当即出手。他手臂又是一抬,一只茶碟激飞向天,“铛”的一声竟没入横梁之中,而众人脚下跟着一震,接着又是“喀嚓”一声巨响,厅堂深处居然现出一方黑漆漆的洞口。林有方无丝毫停顿,一手揽过林微,一手拉住无间,一跃而下。天乙门大吃一惊,抢步过来,那洞口却已经闭合如初;地面平整,坚硬如铁,竟然连一丝缝隙也找不见。

落脚之处颇为狭窄,可壁上燃着两盏油灯,还算不上黑暗。林微叫一声“爹爹”,不等站稳,先伸手去扶林有方。林有方拍拍她的手掌,走到墙根处抓住一只铁把手拗了几下,再转过身,神情里便有几分得意,道:“机栝从里面锁住了,天乙门即便一把火烧掉落雪山庄,你我依然毫发无损。”

话音未落,他又咳了起来,林微与无间搀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进了一间居室。室内纤尘不染,地面上有几只蒲团,迎面壁上挂着两幅小画,转过来的墙上则是满满一架子书,而另外一面的拐角处又有一只水缸;此处在地面之下数丈,可不知何故,仍然有阳光照进来,正好扑在水面之上。一株睡莲开得刚刚好,紫瓣黄蕊,异样地含蓄,却也异样地醒目。无间点起几支蜡烛,柔光之下,林有方脸色蜡黄,唇边沾满血渍,眉目之间似乎有黑丝缠绕,果然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林微又哭了起来,道:“爹爹,又哪里去找七步散的解药?”林有方抚一抚女儿的头发,道:“无妨,无妨。早年我颇有防人之心,这里的机关密道都是亲力亲为,即便你于师傅也不知道。后来我心思淡了,谈话间数次提及,还好没有合盘托出,今日莫说他们天乙门,即便是天下能工巧匠尽集于此,也不见得能够进来。”

他在蒲团上坐下来,调匀呼吸,望着无间又道:“不是说我走投无路,非要拉你垫背;不让你跟他们走,实是出于好意,你可明白?”无间道:“那些人耍奸使诈,一点也不讨人喜欢,我只是想,这些麻烦还都是因我而起——”林有方道:“但教我早有个决断,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有些事情,不该瞒着你才对。”他稍稍理一理思绪,转而道:“人云‘北有汗血宝马,南有社稷神鹿’,你可曾听说过?”

无间老实地摇摇头,不明白生死关头,为何要提起这些。林微道:“那些都是轶闻,作不得数的。”林有方微微一笑,道:“你如何知道作不得数?”林微道:“因为爹爹亲口说过作不得数。大汉武帝为了汗血宝马,不惜赔上成千上万条性命远征大宛国。可真的将宝马弄到手了,才发现它远没有传说中的神骏,什么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云云,都是以讹传讹,一场笑谈而已。”林有方道:“可是还有人说,大宛族极有血性,拼着将宝马杀绝,也不愿意它们落入他人之手,所以,汉武帝得到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汗血宝马,历来存疑。”继而转向无间,又道:“社稷神鹿生于高悬之畔,奇峰之上,莫说是崇山峻岭,即便是万仞绝壁,也能步履如飞,进退自如呢。”无间一头雾水,道:“这又有什么用处?行军打仗应该用不上,上山砍柴该是不错了。”

林有方不由得哈哈大笑,无间则继续说道:“若是由着我挑一样,我挑汗血宝马。”林有方道:“你果然舍得?”无间道:“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林有方道:“社稷神鹿‘鹿角似山,白纹如水’,以山水喻社稷,由此得名。”无间念叨一遍,瞅瞅林微,反而被她一脸的讶然吓了一跳。她似笑非笑,道:“你明白了?”无间道:“明白什么?”林微道:“木头脑袋晃晃,木头脑袋荡荡。”无间这才恍然大悟,道:“鹿无间是社稷神鹿?!”

林有方不住地点头,道:“正是,正是,那鹿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怎样它便怎样,又岂是山间随便一头野鹿做得到的?——集天地之灵秀,方可尽通人性!”无间仍然半信半疑,道:“它是社稷神鹿又怎样?天乙门不远万里赶来这里,做这些叫人不齿的事情,便因为它是世上少见的灵物?因为这个,于师傅便不惜在山庄里坐等十余年?”林有方道:“你所言极是,若只是为了这鹿,本也犯不着如此。可是既所谓‘南有社稷神鹿’,它应当出没于藏南崇山峻岭之间才对,而落雪山庄在北疆之北,这些,是不是很蹊跷?”他叹一口气,又道:“这鹿的背后实则隐藏着一则近百年来无人能解的大秘密,而一旦解开这个秘密,想称霸武林也好,想富甲天下也好,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也好,无不易如反掌!”

他忆起往事,胸口起伏不定,过好一会儿才又缓缓说道:“当年金人狼子野心,南下中原,俘获徽钦二宗,高宗赵构则逃过长江,在临安落下脚来,之后他偏安一隅,与金国屈辱讲和,俯首称臣,维持了大约有二十年的和平。再后来金国海陵王完颜亮继位,复又挥兵南下,有心一举拿下南宋。那时节金兵势如破竹,无往不胜,看情势天下终将会是他们的天下,又哪里还会有赵家的容身之地?大兵临江,临安城里乱作一团,而宫中许多仁义之士,也便不得不开始筹划如何能为赵家保留一份血脉。危急时刻,终于有人酝酿出一个有胆有识的主意,他们从武林志士与九州派侍卫当中选出一十二名顶尖高手,乔装打扮,护着徽宗的第三十二子赵相悄然北上……”无间不由得“啊”了一声,道:“北上?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林微却已经明白过来,连连点头,林有方会心一笑,道:“兵法上常言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有时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可能是最安全的所在,全天下都以为赵家会南走避祸,又有几人料得到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在那种关口北上大金国?”无间挠挠脑袋,依旧似懂非懂,林有方则继续说道:“他们一行人悄悄地从金兵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一路向北,到了疆外……”林微低呼一声,道:“他们到了这里?爹爹将落雪山庄修在这里,莫非……”林有方呵呵一笑,道:“他们最终潜踪于何处,天下没有人知道。”

林微秀眉一蹙,约略有些释然,林有方喝一点水,才又说道:“众人都以为大宋不日便会土崩瓦解,之后赵相便无异于一介草民,想东山再起,比登天还难。着眼于此,他们一十三人携带了七件大宋国的镇国之宝,其中四件是珠宝玉器,价值连城,却乏善可陈,而另外三件则大有讲究,这第一件么,便是‘九蚺子’……”林微吃了一惊,道:“韩信的兵法奇书?它不是早就失传了么?”林有方道:“那是平头百姓的说法,而真正的兵书一直静悄悄地在御书房里积累灰尘。”说着他神色之间也便多一丝义愤,又道:“但教它早一日落在有识之士手中,我大宋又如何会让女真人践踏到这种地步?赵家昏庸,由此可见一斑!”

无间道:“那第二件呢?”林有方道:“宝剑‘湛卢’。”林微更为惊讶,道:“岳飞的湛卢剑?说什么岳将军死后,那剑便再无踪影,也是平头百姓的讹传了?”林有方苦笑一声,道:“微儿,岳飞又死在谁人之手?他死后这宝剑落在宫里,还不理所当然?”继而望一眼无间,又道:“湛卢系铸剑鼻祖欧冶子穷三年之力在福建湛卢山炼成,‘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不折不扣,乃是天下第一名剑。此外,它还是仁道之剑,无坚不摧,却不含半点杀气……”出神半晌,才又续道:“殊不知,‘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这剑离了南宋,悄悄北上,岂不正应验着赵家朝廷的失道?”

他长叹一声,又道:“其实这书与剑也还罢了,真正让武林人士动心不已的,是第三件宝贝。那是一本武林奇书,名为《长乘真经》,所谓‘长乘’,源出《山海经》,原本是一种怪兽,‘神状如人而豹尾’,行动如电,奔逸绝尘,乃是至轻至速之兽。于习武之人而言,若轻功修习到登峰造极的境地,其情状便与之有所相似。此书认定,天下武功终极之境既非内功外功,亦非兵器拳法,嘿嘿,而是轻功!这听起来大违常理,可我未读经书,而且修为不到个中境界,也就不得而知,可无论怎样,有缘修习真经者,称霸武林几乎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望着墙上那盏油灯,心思又转到了别的地方,道:“过去数百年,这本经书从未现身,众人还道早已失传,不料竟然也在宫里。朝廷,朝廷,你以为远在天边,实则却无处不在,日后你们行走江湖,可千万要谨记在心。”

他有些累了,闭目养一会儿神,方又说道:“三十二皇子一行昼伏夜出,轻骑北上,可谓人不知,鬼不觉,可是……”忽而微微一笑,“与他们随行的,还有两头鹿。”无间道:“社稷神鹿?”林有方道:“正是,只是这鹿是由藏南藩国进贡而来,而那里四季酷暑,濡湿难当,是以它们当习南方水土才对。”无间道:“对啊,对啊,三十二皇子等人去的是冰寒之地,这鹿不仅毫无用处,说不定不等出关,便被冻死了……”只是自己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晃晃脑袋,道:“后来呢?”林有方道:“不错,当时江湖人士十有八九都是这种想法,所以也就非常不以为然,更有人说若社稷神鹿果然随行,那北上避祸便是虚晃一枪,他们该是南下去了藩国才对。当年我被这件事情吊足了胃口,实在不能释怀,便只身南下,进了藏滇深山。”无间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只觉此人还真是处处出人意表。林有方则自顾自说道:“藏南风物奇诡,幽谷与雪山相继,天湖与绝壁相依,我在其中摸索了足有三个月,却一无所获!正自懊恼,却在澜沧江畔碰上了一位舟子,说起当地的风物,他用了十个字,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教我恍然大悟。那里幽谷之内可以繁花似锦,温暖如春,可若是攀援而上,又一步冷似一步,待到高崖绝顶,尽可以滴水成冰,一片肃杀!社稷神鹿虽则生在西南,但它游走于峭壁之间,上可达雪山之巅,下可达幽谷之涧,当然当得酷暑,也耐得酷寒,所以那鹿随三十二皇子北上,断断不会因为水土不服死在路上,相反,那正是他们未雨绸缪、深谋远虑的明证。由此我更相信北上一说断非虚言,不仅如此,这还意味着他们筹划中的落脚之处应该是在塞外深山之中!”

无间脑中空空荡荡,却又不禁有些神往,林微则道:“可完颜亮兵败采石,被自己人所杀,这些都是同一年的事情,之后双方停战,南宋苟延残喘,渐渐又得了些元气。论下来,三十二皇子这一趟是不是走得有些尴尬?后来又怎样了?他们按理可是应当南归才对。”林有方道:“论胆识,论智谋,赵相在一干皇子心中首屈一指,北上的事情会落在他的头上,原因也正在于此。大宋与大金之争,当然关乎生死存亡,殊不知宫中内斗,险象环生,实则来得更为惨烈,人说他早就看得透了,得以脱身,自然再不会回去。”林微道:“他终老塞外?”林有方道:“不错,他不回去,可那些随行的侍卫依然需要复命,是以其中有六人南归中原,而且他们还绘有一张地图,详细标注了三十二皇子的行程与最终的落脚之处。为了稳妥起见,那地图一分为六,由六人分别携带,而且是为了稳妥起见,并没有在宫里复原。”

林微颇有感慨,道:“那些地图又去了哪里?”林有方道:“自然流落到了江湖之上,所以之后的几年间,武林中便失了安宁,名门正派也好,三教九流也好,一个个患得患失,再难淡定。只是无论怎样折腾,始终没有人找到像样的线索,久而久之,事情也便慢慢淡了下去。”林微道:“那爹爹你呢,你也患得患失?”林有方哈哈一笑,道:“我算不得功利之人,却是偏执之人,当然不能幸免。那南归的六人究竟是谁,极少有人能说得清楚,但其中至少有少林寺的思明大师与武当派的行易道长,所以啊,爹爹我曾经在少林寺当过一年和尚,在武当山装模作样修习了七个月的道法呢。”林微不由失笑,道:“那你找到些什么?”林有方道:“一无所获!”

他唇边浮起一丝浅笑,续道:“当年江湖之上众说纷纭,有一些还算靠谱,说什么要找到皇子的藏宝之处,地图与神鹿缺一不可,依地图可知方位,但真的到了那里,单凭人力是不成的,需要有神鹿相助方可。我苦思良久,忽而摸索到一些常人忽略的道理,要知道那鹿乃是至灵之物,知方位,知时节,知寒暑,知人意,所以,若是能找到神鹿,由它引路,即便没有地图,便真的找不到皇子的落脚之处?!”林微道:“那爹爹是对了,还是错了?”林有方双眉一挑,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他继而道:“当年我因为悟到这一节,喜不自胜,自以为普天之下,便没有我林某人不能为之事,也因为此,也才悄悄北上,在此处修起这一座落雪山庄。外人都道我看淡世事,退隐江湖,实则我却以之为依托,来寻找社稷神鹿的下落。”声音里忽而添一分黯然,继续道:“那时候我便如同着了魔道一般,每日里如琢如磨,如癫似狂,如此年复一年,几多寒暑,主意打尽了,意气也消磨光了,低头看看,嘿嘿,依然两手空空,两手空空!我自负聪明绝顶,天下无人能及,谁承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竟是最愚不可及的一个!”他神情凝滞,眼眶里渐渐有泪花掩上来,林微好生不忍,轻声道:“爹爹,这不挺好么?大智与大愚本来便差不了多少,难得的,还不就是这一份了悟?”

林有方呵呵一笑,道:“我便说你比爹爹聪明十倍,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哪里有这等心境?只是爹爹愚蠢,并不在于光阴虚抛,一事无成,嘿嘿,说什么人生苦短,譬如朝露,都是屁话,世上之人十有八九无所事事,还不都是因为活得太久?”他狂狷之态一现即收,眼神里继而泛起一层柔怜,盯着林微轻声又道:“爹爹愚蠢,是因为对不起你娘——我原本有幸和她过一世神仙眷属般的日子,却糊涂透顶,非要找什么破烂地图,她受了冷落,渐渐也便心死如灰,生下你之后的第二年,说是要南下回娘家看看,从此一去不回。”

林微一张俏脸刹那间变得如同白纸一般,道:“你不是说娘早就过世了么?”林有方叹一口气,道:“微儿,是爹爹对你不住,你哭着闹着要找娘,我没法交代,便只好寻这样一个干净彻底的托词。”他心中伤痛,忽然间又咳了起来,接连吐出好几口鲜血。林微哭几声,忍住了,抱着林有方,道:“爹爹,爹爹,你该如何是好?女儿又该如何是好?”林有方道:“那一年你不足周岁,在我怀里嘤嘤而啼,也才让我如梦方醒,终于想通了无常世事中究竟何为得,何为失,何为成,又何为败!纵然如此,可笑我还是撇不开那一份孤傲,不愿南下去寻你娘回来。再之后我与你相依为命,慢慢体会到究竟情为何物,由此向平淡处用心,也才明白了隐居山林的种种乐处。咱们说好今年一同南下,一来你可以见识一下中原的风土人情,二来我冥顽不化十余年,终于解脱了些,真心想着接你娘一起回来呢。嘿嘿,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平白无故的一日,你便带着无间回了落雪山庄!”

一切历历在目,便如同昨日之事一般,他望一眼无间,又道:“那一日我见到社稷神鹿,才真是方寸大乱!我估算着神鹿在左近,它果然就在左近,这是一层欣慰不假,可恨足足晚了二十年!彼时心愿又岂是此时心愿,所谓造化弄人,还不就是这般情形?我留你在山庄久居,当然是因为你耿直温厚,甚得我心,并且还是小女难得的玩伴,可私下里,我纵然再不会去寻找三十二皇子的下落,可是有你这样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线索,又是多大的慰藉!”无间似懂非懂,道:“鹿无间可不像是年过百岁的样子……”林有方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当年那两头鹿本是一雄一雌,有后嗣延续至今,殊不为奇。”

他神情略显释然,又道:“早年你于师傅与我一见如故,再后来他不远万里找到这里,教我感动之余,也难免有些惊讶。可是一晃十余年,又有什么不能消磨!我真的以为他有心一起做个终老山林的兄弟,谁承想只是行简布的一局棋而已。当年我打造这几间密室,用了不少心思,你们若是愿意留在这里,莫说十天八天,便是十个月八个月,天乙门也不会有任何办法。可是经过这一番变故,无论他们怎样小心,社稷神鹿重现江湖的事情终究会传出去,到了那个时候,天知道会有多少人赶来这里,而你们再想脱身,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再者,那神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看似心有灵犀,实则是因为嗅觉敏锐,即便是在十数里之外,依然可以分辨出你们的气息,也正因为此,它肯定不会走得太远,久而久之,难免会被人撞到,所以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尽快出去,带上那鹿远走高飞为妙。”林微不住摇头,道:“爹爹,你都说些什么呢?你先养好伤,咱们再说要去哪里。”她转而望望无间,又道:“那鹿若是不想让人见到,不想让人抓到,那天下便没有人看得到它,捉得到它,是不是?”

林有方不由得苦笑一声,道:“人心诡诈,又岂是一头鹿所能体会?”目光转向屋角,伸手一指,又道:“那里有一道暗藏的机关,连扣三次,会有密道出现,密道长有三里,出口是北山一个极为隐秘的所在。你们脱身以后,带着神鹿只管向北即可,走差不多七日,会有一条大河出现,水色乌黑,名为‘缁水’,顺着缁水再走二十日左右,便入了深山。那里是酷寒之地,绝无人迹,于鹿无间而言,不失为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林微略感好奇,道:“爹爹,你去过那里?”林有方唇边牵出一丝笑意,道:“去过,去过,北疆塞外纵横千里,又哪里有我不曾到过的地方?”神情之间又变得颇为神往,继续道:“如果天意眷顾,你们或者会找到一座奇峰,那峰意境柔婉,即便被大雪覆盖,也还是有一层难言的暖意。月明星稀时分,长空与清泉辉映,皓月与瀑布比邻,此等仙境,何似人间!当年我等在冰寒山水之间游走,见过种种稀世美景,惟此峰冠绝所有!”他似乎想放声大笑,结果却只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道:“可惜那里我只到过一次,后来再也不得其途而入了。”

他望定林微,忽然间泪水横溢,道:“当年我在山野间流连忘返,而你娘肚子里却怀着你,日夜盼着我回去。此等落寞,此等孤寂,我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是何等伤人!我平生磊落,不行不义之事,孤标傲世,自以为天意人意两不相负,嘿嘿,如今回头看看,罪莫大焉,罪莫大焉!与世无补,与人无益,此非庸碌,又何为庸碌?”沉默一会儿,忽然又低声吟道:“揽月且行乐,谁为座上客?谓我唐突者,影对月与月。”

林微心头被一股寒意攫取,身子抖个不住,道:“爹爹,你不要胡思乱想,就静下心来养伤,好不好?”林有方却又望一眼无间,道:“你本来可以置身事外,却被拖进这样一场天大的是非当中,说到底,还都是因为我优柔寡断。我林某对你不住,只是垂死之人,无以谢罪,偏偏还有一事相求。”无间道:“林伯父不要这样说话,有什么吩咐,我竭力而为便是。”林有方道:“你便陪微儿走一遭,送她南下中原如何?”无间双目含泪,使劲点了点头,林有方这才转向林微,又道:“你们便去福建龙泉,龙泉陆家,那是赫赫有名的武林望族,也是你娘的娘家。她姓陆,名字是‘嫣如’二字,你见到她,一定要代爹爹赔个不是,若我早年走火入魔还有情可原,过去这十几年混混沌沌,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苦笑一声,又道:“隔壁的密室之内有两具石棺,我本拟日后与你娘长眠于此,不想今日先走一步。微儿,如果她愿意,百年之后,还要烦劳你将她带来此处安葬。”

说话间他的眼光再度锁定林微,无限爱恋,溢满眉间。林微心意在明灭之间,泪水滂沱,却又不能放声大哭,只不住口地叫着“爹爹,爹爹”。林有方轻抚她的脸庞,柔声道:“微儿,从今以后,你可要记着自己保护自己。我师出暮山,当年以一套截云剑法行走天下,罕遇敌手,而我又沉迷于史学,读千年书,知纵横之事,是以人称‘武太史公’。我流落此间,算是自江湖远游,可‘游必有方’,所以才取了一个别名叫作林有方,而爹爹的真名,乃是‘剑无’二字。”

说着,他双手一松,就此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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