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册》(3)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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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上册》(3)

揽月听风

日夜交叠,晨昏无序,似乎一切都落入混沌之中,无从分辨,亦无从理会。林微守着林剑无哭了整整一日,待尸身被葬进石棺,便一个人在墙角坐着,眨一眨眼睛,又是一腮的泪水。无间几句安慰话反反复复说过几遍,也知道毫无用处,便转了心思,开始准备行程。密室隔壁还有一间书房,内里所藏多为各门各派的拳经剑谱,其中一册《截云剑法》,却是林剑无亲笔誊写。此外壁上还挂着五把长剑,至长至重者五尺有余,名为“辞乡”;至轻至薄者不足一尺,名为“若木”。无间想一想,将那本剑谱连同若木剑,一同打进了包裹里面。书房一角还有一只方形的盒子,内里有一面镜子,镜子中的影像居然是地面上大厅之外的庭院,而且诸种声响也隐隐约约地能够听到;无间琢磨不出其中又是何种门道,惟对林剑无的匠心更为推崇。头几日天乙门众人进进出出,沿着屋角檐边细细查看,之后则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开始高声咒骂,拆墙掘地,又打又砸。这样又有七八日,外面忽而清静了许多,再行观望,原来早一晚许多人离了山庄,只留下于雄鹰与孙也惠看守庭院。

林微终于好一些了,开始稍稍吃点东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无间商量来日的行程。如此又是四五日,那剩下的两位也不知所踪,院子里也就再没有什么声响。林微一直说要走,却总是不忍动身,惟这一日精气神上有些不同;到了黄昏时分,她又去林剑无的石棺前呆立半晌,再出来,擦掉眼角的泪痕,道:“走吧,这就走罢。”无间等的便是这句话,先过去给林剑无磕个头,继而该背的背上身,该拎的拎在手,望一眼林微,掰开了机栝。墙壁上无声无息地打开一扇铁门,一股泥土的潮腥气息扑面而来。密道狭窄深邃,不动声色地向暗处延伸,二人各自点起一支火把,刚刚走出来,那扇铁门便又悄悄地闭上了。

道路干燥平坦,笔直一条线,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上来一段缓坡,离地面越来越近。两侧泥土之间开始有或粗或细的树根出现,最后则有好大一块自头顶探了出来,再躬身走过去,密道也便到了尽头。迎面墙上立着一架木梯,爬上没几步,寒气便变得颇为厚重,周遭仍然一团暗黑,却已经颇为通透,风声阵阵,如同翻卷的水花,亦细细密密地渗了进来。无间有些奇怪,伸手摸一摸,四壁不知何时变成了木质,他们也便如同走在一根空心的柱子里面。上到顶端,压在头上的是一只厚重的木板,他琢磨一会儿,才找到其中的关窍;拨开暗锁,又熄掉火把,再着力一推,木板便翻了过来。长风鼓荡,混杂着泥土野草树叶残雪的种种气息,凉飕飕的扑面而来,再四面望望,忽而明白他们是在北山那棵老树的树杈之间。那树枯死多年,可新枝自根底一丛丛地生出,渐渐遮住老干,从外面几乎无从分辨,林微自幼便在此间玩耍,却万万没有想到林剑无会将它掏空作为密道的出口!皓月当空,落雪山庄在数里之外的山坳里显得凄凉又委婉,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林微胸口一痛,又有泪水流了下来。

山间积雪刚刚消融,地面湿软异常,两人生怕留下足印,不敢落地,在树头高纵低跃,走不多久,便累得气喘吁吁。他们有所期待,不自觉地对望一眼,而风声稍住的一瞬静寂里,忽然传来一串隐微的蹄声。二人低低欢呼一声,目光寻出去,不远处一片空旷的草地上,立着的果然是鹿无间。上了鹿背,林微搂住鹿颈,情难自已,又哭一场。无间胯下稍一用力,那鹿随即放开四蹄,径直向北奔去。丛林之中本就崎岖不平,再加上一层层的枯枝败叶野草新泥,几乎无路可走,可是那鹿落脚自有一份异样的分寸,只教二人耳畔生风,身子却轻飘飘的,没有半点意外的颠簸。这样他们又记起林剑无之言,心中感慨,亦是一丛又一丛。

那鹿奔得兴起,足不点地一般直走到天色微明,方才放慢了步子。这一阵跋涉,足够寻常马匹走一日了,二人不再担心天乙门众人还会尾随而来,便寻一处干燥避风的所在小睡了片刻。之后再行上路,莫名地便从容了许多,想发呆的时候发呆,想看景的时候看景,想烧制野味的时候烧制一顿野味,可因为鹿无间,脚程依然快得非比寻常。这样又是五日,山岭被抛在身后,脚下则变成了茫茫草原。已是仲春时候,大地回暖,和风荡漾,接天碧草,摇曳如海。两人朝看彩云,暮看晚霞,午看云舒云卷,夜看一天星月,自有一番快活,也自有一番感伤。

这一日午后时分,香风拂面,黄花遍野,那鹿走在前面,二人则并肩跟在后面,林微忽然轻声唱了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曲调苍凉,可是她喉音清脆,便也添一层意外的细腻。无间道:“这是哪里的调调,这般好听,可是你爹爹所作?”林微道:“词是北齐的杜祖安所作,调调却早已失传了,爹爹自己谱的曲子,小时候常唱给我听的。”说罢又轻声唱道:“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一次低回宛转,含着无限怅惘,不待无间开口相询,自己先说道:“这更不是爹爹作的啦,一首小曲而已,不过里面的景致便是江南的景致。”无间“哦”一声,道:“江南在何处?”林微道:“中原之南。”无间道:“那是江南好,还是中原好?”林微微微一怔,忽而不知该如何作答,无间又道:“听你爹爹和天乙门的那些坏人说话,中原乱哄哄的,江南倒好像是一幅画儿一样。”这会儿又瞅瞅林微,眼前的人儿修眉杏眼,肌肤胜雪,又是那样一袭杏黄色的衫子,衬着湛蓝的天色,无尽的碧草,真是说不尽的适意。他不由得心下一动,忽然道:“江南可能便是你这副模样。”

未来数日,他们走得波澜不惊,偶尔能遇上牧养的牛羊,时不时也会和成群的野马擦身而过,其间还有两匹野狼跟了上来,可无间自忖拳脚功夫今非昔比,不仅丝毫不以为意,所猎野物有所剩余,还大大方方都丢给它们享用。一来二去,两匹狼对二人生出不少亲近之意,开道的时候开道,断后的时候断后,既殷勤又驯顺。无间有意将它们留在身边,怎奈鹿无间始终颇为排斥,这样耗了几日,该是出了某一片地界,那狼不再跟随,盘桓片刻,还掉头去了。除此之外,野鹿一头也好,一群也好,但凡看到他们,几乎从不逃散,反而会相继迎上来,恭立在侧,多有致敬之意,而每当这种时候,鹿无间定然走得昂首阔步,俨然是一副王者之相。

不一日便到了缁水河畔,那河果如其名,水色如墨,如同一条黑色的绸缎,向天际蜿蜒而去。逆江而上,周遭景致又有不同,大大小小的沙洲拢在如烟的绿树之间,再加上粼粼的波光和丝丝缕缕的白雾,好一番迷离缥缈。水中多鱼,不时地会跃出水面,猛不丁的便“扑通”一响。无间取树枝削成投枪,试几次,不多时便捕起来两尾。那鱼鳞为青色,泛着黑光,头却大得异乎寻常。林微不会烹饪,却没来由地记得许多食谱,便指点无间裹上泥巴去烤,制出来居然鲜美至极。这一下二人来了兴趣,每日里捕了鱼,或者垫上石头去烧,或者切片儿晾晒,又或者掺入江边的野草乱煮一通,弄出无穷无尽的法门,而无间本就是嘴馋之人,大快朵颐之余,于烹饪之道也生出不少兴趣,一路走,一路琢磨,一路尝试,如此吃尽诸多野味,厨艺精进之余,林微也得了调理,心思开解不少。

又行几日,天际开始有山峦出现,风物里亦渐渐添一层雄浑,林微则诚心真意,开始老老实实地修习截云剑法。那剑法一共七十二式,恢宏大气却又绵密繁复,饶是她聪明绝顶,所能明白的也不足五成。她对武学毫无兴趣,可是爹爹大仇未报,便不得不强迫自己多用些心思,而无间则正好相反,每日里练功不遗余力且津津有味,只可恨天资一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然糊里糊涂。林微一开始还指点两句,只是三说两说说不通,便变得比谁都要恼火,少不了要凶上一顿。好在无间甚是知足,每日里精进多一些少一些,练得通畅些困难些,并不怎么在意。这一日林微帮他练会一招“浮光掠影”,依旧气势汹汹,道:“你这样卖力地学功夫做什么?”无间道:“难道不应当么?”林微道:“再有个十日八日,就能到爹爹要咱们去的地方了,你那鹿兄弟有了归宿,你回范家庄就好,大可不必陪我南下。”无间道:“是你爹爹教我去,不是求我去,这便是遗命,遗命嘛,就是个有来无回的命。”林微道:“我爹爹是你什么人?你若是不想怎样,他想让你怎样又怎样?”无间被绕了进去,念叨一遍,道:“你舍得让我走呀。”林微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不舍得?”无间哈哈一笑,道:“你也不是我什么人,可是真要走,我就不舍得。”

林微不再说话,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无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道:“我好好练武功,也是想着帮你报仇啊;我虽然也练不出什么名堂,但多一人总好过少一人。”林微望一眼天上浮云,道:“爹爹让你陪我去找我娘,又哪里提过报仇的事情?”无间拧着眉毛想一想,还真是不差,林微又道:“爹爹生前常说,江湖无情,生死随缘,冤冤相报大可不必,他这么说,也肯定希望我这么做……”轻轻叹一口气,又道:“更何况爹爹是被于师傅害死的,他们兄弟一场,也不能说没有半点情分。于未田无义,却也是师命难违,身不由己,爹爹若真是活着,才不会与他计较。”无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果然这样想?”林微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应该是爹爹的意思,可是我又总觉着都是自己的托辞。”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又道:“我心里总是恨不起来,是不是便已经错了?”无间对这句话颇有感触,叹道:“许多事情我也恨不起来。”林微继而轻声道:“可无论怎样,咱们总该上天乙门讨个说法才对。”

无间若有所悟,道:“你爹爹让你去福建,会不会是想让你娘替你做主?龙泉陆家是武林望族,真想灭了天乙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林微道:“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无间愣一下,想说“她是你娘啊”,却又咽了下去。林微神情里添一丝冷淡,道:“这些日子我也总在想,她可以抛下我和爹爹十六年不管不问,那就不是真心在意我们的人。”无间几乎要点一点头,可最终还是说道:“或者不是不在意,而是受了伤,生了病,腿脚不便呢?”林微道:“那总还可以带一封书信过来,可是就这样,没有只言片语,鱼沉雁杳,又算什么?”无间道:“那她会不会……”无间住了口,林微却没有什么禁忌,道:“你是说她死了?也只有死了,才情有可原。”

他们继续西行,不久又进了山。山尖上白雪皑皑,似乎让阳光也温吞许多,显得分外脆弱。地势拔高,脚下的路也不再平坦,眼界里密密麻麻全是松树,一株株挺拔至极,高得不能仰望,却又洁净至极,几乎不带半点疤痕。在山腰处再看缁水江,它自两片断崖之间冲波逆折,奔腾而出,虽则壮阔依旧,却已经不再摄人心魄。再走,松柏渐少,代之以大片大片的绿草,山阴处则不时会有尚未消融的冰雪出现。又行半日,绿草也看不到了,只剩下遍地的石块,中间偶尔夹杂着几丝灰青色,原不过是一些无精打采的青苔地衣。缁水江此时犹似一条纤细的绳索,细致地系在山脚之下,而日头原本还在山脊上,低头抬头的工夫,便隐匿不见了,四面为之一暗,夜色轰然而至。

二人随便歇一晚,再上路不久,便被一道石壁挡住了去路。那石壁光溜溜的,凭空拔起十余丈,无间摩拳擦掌,说要先上去探探路,可是攀上不足两丈,便难以为继,抓紧一块石头,上下两难。这时一串清脆的蹄音在耳边响起,再抬头,那鹿居然上到高处,正俯身瞅着他呢。他惊呼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寻常山路鹿无间应付起来自然不在话下,可此处直上直下,与飞檐走壁无异,是为走兽,又如何能够?那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在石壁上连踏两踏,忽地窜起一丈多高,竟就上到了顶端。林微远比他看得明白,招招手,一跃而起,那鹿会意,猱身冲下来,半空里承起她,斗折蛇行,转眼间又上了绝壁。无间目瞪口呆之余,又变得快活无比,哈哈大笑声里不由得手上一松,摔了个鼻青脸肿。

那鹿意兴盎然,带着林微一跃而下,让无间也坐了上去,继而将身一挫,放开四蹄,就着石壁奔了起来。断岩兀立,乱石嶙峋,脚下越来越陡,可那鹿向匪夷所思之处落足,无中生有之处借力,看似随心所欲,分寸与时机却拿捏得妙不可言。他二人腾云驾雾一般,起初还揪着些儿心,渐渐则安之若素,开始指指点点,饱览天光山色。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那鹿身上热气流转,鼻息不乱,似乎后力无穷,再不会有困乏的时候。有一阵子四面云雾缭绕,一重重,一片片,让人头晕目眩,全然失了方位,可再一瞬,又如同脱颖而出一般,那鹿已经驻脚在一块巨岩之上。眼前豁然开朗,又还原为一片清明,碧天压身,似乎伸手可触,白云苍狗,却尽在足下,他们心神大振,亦欢喜,亦豪迈,当此绝顶,有神鹿相依,天下英雄数不胜数,可又有几人有此种造化?

跳下鹿背,放眼望去,二人又禁不住同声欢呼;群山磅礴,一脉厚重的苍灰色里,毫无来由地伫立着一座青山。那山一片苍翠,浓得几乎滴出水来,在氤氲的雾气之下,是一派格格不入的温和婀娜。半山腰里又有一潭池水,盈盈润润,恰似一颗蓝宝石嵌于碧玉之间,而池水之上又有一挂瀑布,白浪飞溅,清新可人。此等天地造化,此等鬼斧神工,毋庸置疑,林剑无所指的奇峰只能是这里。林微凝望半晌,忽然轻声说道:“爹爹说什么‘揽月且行乐’,那咱们就叫它‘揽月峰’好了。”

又走一个多时辰,方上得峰来,而此处却是一副盛夏光景,鸟鸣啁啾,水声淙淙,各色花草浓墨重彩,浸得人心里也湿漉漉的。那一汪潭水清澈到无迹可寻,却又柔滑无比,自指间流过,似乎还带着一丝暖暖的香气。潭底细沙一面白得晃人眼睛,一面又细致入微,一粒粒的,几乎能数得清楚。那一挂瀑布宽有丈余,孤悬于石壁之上,毫无来由地自岩缝之中现身,又毫无来由地落回岩缝,遁形而去。两人走走看看,慨叹不尽,不知不觉便到了向晚时分。苍穹浩渺,映入那一方潭水,均变得蓝莹莹的,一弯细月缓缓升到半空,也便缓缓沉入了水底,交相辉映,又是一层出其不意的别致玲珑。林微心下起伏,忽而想起“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之句,白日里雾气缭绕,是暖玉生烟的意象,而这潭水亦有涯亦无涯,可不正如同月亮的一滴眼泪?——既然这峰是揽月峰,那这泉便叫作“玉烟泉”好了。

二人便在泉边安顿下来,每日里习武练剑,一晃三月有余。这一日,那鹿在树下闭目养神,无间则歪在鹿身上,如同靠着一只大枕头一般,昏昏欲睡。林微坐在泉边,看着潭水里的云影,道:“你闷不闷?”无间道:“有些闷,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这便是神仙的境界。”林微道:“神仙又是什么境界?”无间道:“耐得寂寞,耐得仓皇。”林微咽下打趣他的话,道:“鹿无间落脚在一个能让神仙留步的地方,你总也放心了?”无间道:“放心是放心,可舍不得照样舍不得。”林微道:“舍不得你可以不走。”无间道:“你走我当然要走。”林微道:“那是你自以为是。”无间“嗨”一声,道:“你聪明是聪明,为何总啰里啰唆?”林微撇撇嘴,道:“你不啰唆,是因为你无所用心。”无间仍然闭着眼睛,悠悠地道:“我不啰唆,是因为我安之若素,比如说鹿无间罢,我叫它,它答应,你叫它,它也答应,所以你和我之间就是想分个清楚,也分不清楚的,我的事情你可以不管,可是你的事情历来是我的事情。”林微皱着眉头打量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她进而叹一口气,又道:“那好,再七日,七日之后咱们就走。”无间忽地一下坐起身来,道:“说走就走?七日之后便走?”林微道:“你不是不啰唆么?七日还不够你啰唆?”无间心思却又转回来,笑道:“那样也好,早去早回哩!”继而一拍巴掌,道:“江南会不会比这里更好?”林微道:“爹爹说江南温适灵秀,意蕴悠悠,不见得比这里更美,却肯定比这里好玩,永远也不会闷的。”无间道:“书读得多了,看那些山呀水呀的,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林微不禁莞尔,转而道:“爹爹说有了社稷神鹿,即便没有地图,也能找到三十二皇子的落脚之处。你和鹿无间有这样大的缘分,便再没有别的念想?”无间道:“要什么念想?”进而“嗯?”一声,道:“难道你有什么念想?”林微道:“称霸武林啊,天下第一啊,你不喜欢?”无间站起身来,将手一拢,道:“你说呢?”林微道:“人不可貌相,再说了,身不由己,不小心当了天下第一呢?”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那玩意儿也能无意为之?这什么宝剑啊,兵书啊,什么长尾巴豹子啊,都是不搭边的事情,鹿无间便是鹿无间,它顺便是社稷神鹿,妙之极也,不是社稷神鹿,也同样妙之极也。”

二人又练一会儿剑,便到了傍晚时分。无间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可他早就有了主意,拉林微跨上鹿背,一起向峰下的密林中寻去。走不多远草丛之中“咕咕”两声响,一群山鸡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他掷出石子打翻了其中至为肥胖的一只,之后一番洗剥,一番腌制,便生火烤了起来。过不多时肥油渗出,落在柴火之间“嗤嗤”有声,再将早早备好的味料一道道加上去,一股厚实的肉香也便席卷山林。这等洞府,这等天地,如此施为实在唐突了些,林微有些哭笑不得,目光从青山之外回到红彤彤的火苗之上,忽而问道:“你拿的是什么?”无间瞅一眼手里拨弄干柴的木棍儿,随口应道:“还能是什么?”可随即又“啊呀”叫一声,抬手丢开了。那木棍儿一尺长短,白森森的,中间却又泛黄泛乌,竟然是一根骨头。林微道:“你自小打猎,什么都见过的,这该是何种走兽?”无间探头端详一会儿,愈发不能相信,道:“这是人骨,大腿骨。”这也正应着林微所想,她声音便有些发紧,道:“这些干柴你又是从何处捡来的?”

二人起身寻到一棵大树之下,地面上碎石颇多,混杂着经年积累的枯枝败叶,一片凌乱,无间指着其中一处,道:“便是这里了,随手划了一捧。”林微前前后后看一遍,走到树根处,不由得又“嗯?”一声,捡起来一根短棒。那短棒一尺多长,表面平滑,显见是打磨过的,中间又有一大片污渍,正该是年深日久被雨露侵蚀所致;其中一端是一个整齐的斜面,像是利器所断,切面处透出细密的年轮,而外缘一圈甚是奇特,好似一只翅膀收拢的蝴蝶。林微摩挲一下,轻声道:“这是兵器。”无间便有些透不过气来,道:“难道除了你爹爹,还有别人来过这里?”林微却答非所问,道:“爹爹使剑。”无间道:“那便是有人与他争斗,死在这里了?”林微横了他一眼,道:“这死人为何一定要和爹爹有关?”

那只烤鸡依然香得令人忘乎所以,只是吃在口中,少了一层滋味;林剑无既然放心让他们来这里,那就肯定不知道死人的事情,而此人若死在他落脚揽月峰之后,那一切便远不似料想的那般稳妥,可若是之前,他又何以一无所见?不过转念再想,爹爹来的时候积雪满山,没有什么发现,也正常不过,而且她和无间住了这样久,不也今日才鬼使神差寻到这里?只是不论怎样,除了林剑无范无间与她自己之外,这世间居然还有人到过揽月峰,死的人死掉了,那行凶的人又流落到了何处?想到此间,不由得又心下一跳,他会不会仍然在这里?可若真的如此,玉烟泉边又为何没有半点人迹?

如此思前想后,可她又琢磨不出哪里能是鹿无间更好的去处;她自幼便对晨昏时令方向方位别有体会,无论走到何处,心头总是一片清明,可是来此间的路上,有一阵烟雾蒙蒙,一团混沌,竟然始终记不起如何到的揽月峰。这样便又想起林剑无的话来,好像他早先也是误打误撞,再后来留了意,却又什么都寻不见了。这样论下来,有人来过这里又怎样,若爹爹都找不回来,天下便没有人能找得回来,想到这里,心中又多几许释然。

之后数日,一切归于平淡,只是林微有所思,在练剑上不自觉便多下几分功夫。这一日,二人还练那一招“浮光掠影”,剑诀言道:“罗袜生尘,飘忽如风,漫天剑花,似光如影。”林微跃起空中,一口气能挽出五六个剑花,无间累得一身大汗,却顶多挽出三个或者四个。堪堪日暮,林微道:“好啦,就这样啦。”无间道:“今日收工?”林微道:“又何止今日?截云剑法七十二式,有十招我们练得颇具神韵,有十招徒具其形,剩下五十多招,连依样画葫芦也算不上,不过这是一等一的功夫,有这十招,应付江湖宵小便绰绰有余。”无间才明白这是要启程南下的意思,一面有些兴奋,一面便扭头去瞧鹿无间。那鹿似乎什么都明白,竟然已是满眼的泪水,林微不由得也红了眼眶,搂住那鹿的脖子,道:“即便是顶尖的武林高手找到这里,也奈何你不得,对不对?”

第二日一早,那鹿便负着二人直下揽月峰;取道向南,跋涉三日,出了雪域群山,身前又化为远接天际的大草原。是离别时候,二人搂着那鹿洒了好多眼泪,方才重新上路。这样挥手又挥手,走出好远,走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却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视线的尽头一片天光云影,可再一瞬,鹿无间的身影竟如同水波一般荡了回来,原来它不知何时攀上一片高岩,一如他二人,正引颈凝望。

泪花四溢,便又一次冲花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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