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册》(4)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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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上册》(4)

慢捻拂衣事一路南下,目力所及,唯有一成不变的广袤寥廓。这样一连十余日,风物才渐渐有些不同,一座小丘,一树幽花,或者一条暗溪会时不时落进视线里,带出一些琐碎的惊喜。而夏末光景,一切又有一层难言的慵懒,甚至那些成群的牛羊,亦安闲如天际的浮云。地势走低,不知何时身畔出现一条大河,水色如墨,与缁水河好有一比,如同一条黑龙一般流得肆意堂皇。这样又两日,远处又现出一条河,烟雾氤氲,热气腾腾,如同一条白龙一般自西向东而来。过午时分,二人到了大河交汇之处,那水一黑一白,一冷一暖,却并不立即交融,而是盘旋往复,缠斗许久,才向南缓缓流去。林微驻足观望,感慨良多,轻声叹道:“天下居然还有这等景观。”

走得更近一些了,忽然看到一位胖胖大大的汉子,正坐在石头上发呆。不远处有不少木桩,一根根均是一丈长短,碗口粗细,一看便是费了好多工夫才打造而成,而且足有数百根之巨,堆在一起,如同一座小山。那汉子披头散发,脸面掩在拉碴的胡子之下,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身上则湿漉漉的,看不出是河水还是汗水所致。他瞅无间林微一眼,并不理会,捶捶脑袋,还想他的事情。无间从边上绕过去,忽而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道:“好生古怪。”林微笑道:“哪里古怪了?”无间道:“我也说不明白,横竖有些不对。”林微道:“是不是太安静了些?”无间心下一亮,一路走来,水流始终潺潺不绝,而此处两条大河拧在一处,耳中却空荡荡的,几乎听得清草叶间细虫儿的低鸣之声。他伸长脖子四面望望,道:“这又是为何?”林微伸手划个圈子,道:“这两条河本就生得奇巧,若是方位对了,时节到了,水势刚刚好,水温又刚刚好,便是这种情形,天地造化,无奇不有呢。”

无间一点也不明白她说些什么,那汉子却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眼。他继而站起身来,拎过一根木桩,“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那木桩少说也有百余斤,可他如同拎着一根竹竿一样,不费半点力气。水流湍急,瞬间没到胸口,可他双腿生了钉子一般,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稳健至极;到了旋涡之中,则力贯双臂,将木桩缓缓地杵进河底淤泥里,只剩下不足两尺的一段在水面之上。无间看得目瞪口呆,更佩服他功力了得,不住点头。那汉子回到岸上又取一根桩子,如法炮制,紧挨着第一根立定了,如此来来回回走了一十六趟,便在水中筑起两组木墙,每八根桩子一组,严丝合缝,而两组中间则留了大约一尺的空当。不知何故,水流声忽然清亮了许多,零零星星,不停地撞击耳鼓。

那汉子并不收手,而是在内圈一尺的地方,又立起十六根木桩,只是这一次并无间隔,是一道完整的长墙,之后则变得轻车熟路,动作越来越快,不多时在内层又搭起两组短墙。他这样忙碌,流水声居然也随着变化,渐渐地多了轰鸣之势,几乎便要喷薄而出了。那汉子继而变换方位,走去正对面又开始筑墙,这一次从内圈开始,一面长墙两组短墙,随后又是一面长墙,而每插入一根木桩,水声便减弱些许,最后则归于澎湃与喑哑之间,又变得若有若无。他停下来侧耳听听,像是非常不满意,绞尽脑汁地想一会儿,又不得其解,急得抓耳挠腮。这时林微呵呵一笑,道:“这两条河均是天成,所以你不必太纠结于方位,既然黑水河属阴,那坎位应正对黑水河口,白水河属阳,震位应当正对白水河口,论下来,你所有的木墙都向东平移两个柱身也便差不多了。”

那汉子大吃一惊,抬起头望着她,可思绪又被她的话抓走了,变得有些恍惚,不多时又猛地一拍巴掌,进到水里,真的依着林微所言将木桩调整了一番。再收手,水声竟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一脉死寂里,虫鸣声便透了出来,长一声,短一声,远一声,近一声。

那汉子不由得哈哈大笑,冲林微深施一礼,道:“在下李实,可真是要谢过这位姑娘呢!”有了这几面墙,便定下了方位,他再不犹豫,健步如飞,将剩余的木桩相继安插入水,一座八卦阵也便蔚然成形。水流为之一变,原本纠结回旋的黑白两色河水被一道弯弯的水线隔开,泾渭分明,俨然化为一只偌大的太极,转得生生不息,而大大小小的河鱼也着了魔一般,前赴后继地游进来,可一入阵中,又变得呆若木鸡,浮在水面之上荡一圈,还随波而去。无间看得嘴巴也合不拢了,落雪山庄走廊里挂着几片铁八卦,他还以为是些不伦不类的饰物,谁曾想大有讲究,这会儿再也按捺不住,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红日西沉,阵中忽然水花四溅,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哗啦”一声跃了起来;尾尖是一抹夺目的红色,背鳍足有半尺多长,便像是在空中飘行一阵子,才又落入水中。它左突右突,取抗衡之势,可也正因为此,八卦阵中诸多力道起了呼应,此消彼长,环环相扣,反而将它困在了其中。李实眉开眼笑,跃上其中一只木桩,伸竹罩去捞,不想那鱼一个急转,躲了开去,如此连试三次,均无功而返,再试,足下便用上了轻身功夫,而那鱼被带出水面,却翻身在罩缘上打一下,还逃了回去。林微不由得轻叹一声,道:“阵法是活的,嘿嘿,无奈人心是死的……”李实停手琢磨一下,忽而一揖到底,道:“事关重大,还请姑娘再指点一二。”林微道:“你在震位右三星的位置再加一根木桩如何?”

李实神色之间略显迷茫,随即又恍然大悟,走步如风,取回木桩,依言杵了进去。水流又是一变,多绕半个圈子,向正东方向的三排木墙流去,而那鱼竟变得有些六神无主,来回游几趟,便安静了下来。林微道:“去艮位。”李实也看出了名堂,抢过去再伸出竹罩,那鱼便一脉温顺地游了进去。他拉起来,小心翼翼地倒进木桶之内,再端详片刻,忽然转过身,“咕咚”一声给林微磕了一个响头。林微吓一大跳,道:“你做什么?”李实笑呵呵地道:“你救家师一命,乃是天大的恩情,我李实不拜天,不拜地,但恩人总是要拜一拜的。”林微摆摆手,道:“费这样大的力气,为的便是这一尾鱼?”李实不住点头,道:“姑娘有此一问,那就不知道这鱼的讲究。”

那鱼苍文斑尾,扁吻长鳍,名为子非,其中又分为黑尾与赤尾,黑尾生于正北雪疆山,游走于黑水河,系至寒属性,赤尾生于正西赤阳山,游走于白水河,系至阳属性,而李实所得正是赤尾。子非鱼每年洄游千里,经此处向南至乘仙湖过冬,到早春时节,便又逆流而上,还回山里去。如此辗转,得至纯之水滋养,又得五行之气浸润,体息温而厉,缓而沉,对修习内功的人大有裨益。不过此鱼系凤毛麟角之物,即便在当地,也极少有人见过,再加上它气血冲旺,刚烈暴躁,普通渔人奈何它不得,是以数十年来,从不曾有人捕起过一尾。无间听他讲完个中典故,笑道:“这鱼又是怎样一种吃法?是不是沐浴更衣、三跪九叩之后,才能架锅烧水?”李实道:“非也,非也,练功之人不过取它些精气而已,不伤性命的。”说着走进河里,先将八卦阵拆了,继而去歇息之处换了一身干衣服,再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酒葫芦、一块酱牛肉,招呼无间、林微坐了,从容攀谈起来。

林微报上姓名,李实低头琢磨一会儿,道:“我还真是想不出哪位林姓高人能调教出这等神通的宝贝闺女!”林微不愿提及身世,转而问道:“你师父患了何种病症,要用子非鱼来调养?”李实长叹一声,道:“他不好可是有一阵子了,体虚神乏,气息瘀滞,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管它呢,既然能用子非鱼补一补,不论实症还是虚症,对症还是不对症,都能冲了去。”林微笑道:“诸葛先生在天之灵,若知道你用他的阵法来做这种事情,又该作何感想?”李实道:“这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多少年了,这鱼别说捕到,见都没有人见过,所以我也一直以为都是些市井奇谈而已。前阵子师父提及这事,说此间水流浩荡,却息息无声,是因为两条河的走向暗合五行之变,所以这一片水得天地灵秀,乃是个天造地设的设伏之所,若能用一些八卦上的道理,不见得不能拿住子非鱼。这些日子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我便想起这一层来,既然不失为一种法门,当然要试一试。”无间愈发好奇,道:“你师父是何门何派?”李实道:“说来你们不信,我也不知道他是何门何派。”

无间拧着眉头瞅他一眼,道:“你不知道自己习的是哪门子的武功?”李实啜一口酒,道:“师父便从不曾提起过,而且他还一再叮嘱,我可以习武防身,习武消遣,但是决计不能涉足江湖之事。”无间道:“他是什么名号?”李实道:“久居虚怀谷,自号虚怀子。”林微冲无间道:“你见多识广,想必知道他是谁了?”无间嘿嘿一笑,还追着李实问道:“他便从来没有和什么人交过手?你也没有?”李实道:“当然没有,师父有命,又岂能违背?再说了,这里偏远得紧,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江湖门派,而我师父不问俗事,和谁都没有过节。”他想一想,又道:“我总觉他早先是一位武林奇人,看尽风尘,隐居在此,所谓‘虚怀子’,不过是随意取的一个名号,掩人耳目而已。”

林微道:“你这些奇门遁甲的本事,也是跟他学的?”李实道:“他有许多藏书,我看着有趣,花了不少时间钻研,他看在眼里,偶尔指点几句,却没有正经教过。我这点道行,不足他十之一二,林姑娘倒是可以和他切磋切磋。”说罢又叹一口气,道:“我在此间可是有些时日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怎样。”无间道:“他不会是练功岔了经脉,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吧?”李实道:“不然,他心思早就不在武学上了。”沉吟一下,又道:“病,是他自己这么说,我总觉着那是伤。”林微来了兴致,道:“你不是说他和人从来没有过节么?”李实道:“他精通医理,时不时会有人上门找他看病,前些日子来过一位农夫,我引他进门便出谷办事去了,再回来,师父便有些不对,之后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竟咳起血来。我想来想去,总忘不了那一会儿的情形,尤其是那位农夫,处处透着古怪。我土生土长,当地人的神态、气度一看便知,他分明是个异乡人,却扮成当地人的模样,这就蹊跷得很。”进而又叹一声,道:“师父深明药理,却治不好自己,只这一层,便让人揪心不已。”林微愈发好奇,道:“那我们随你去见见他好不好?”李实喜出望外,不住点头,道:“妹子说不定与他一见如故呢!”

这时河面上忽然“咕”地响了一声,似蛙鸣,却来得更为深沉,三人一怔,侧耳再听,身后居然也响一声,竟是木桶内的赤尾有所应和,跟着叫了起来。再来到岸边,月色之下水花溅动,竟然又有一条子非鱼,看尾鳍的暗光该是一条黑尾,急不可耐却又无心离去,与赤尾一声长一声短,你应我答,鸣个不住。林微率先明白过来,道:“这莫非是同生共死的一对儿?”李实将信将疑,可竹罩不等探过去,那鱼自行便钻了进来;再将其丢进木桶,两条鱼相簇而游,欢畅无比,俨然真就是久别重逢的恋人。

第二日天不亮,三人便投虚怀谷而来。那谷说是谷,实则更像是山间的一片空地,周围是两座敦厚的小山,黄土中间点缀着不少灰黑色的石头,看上去了无生机,而谷底绿草丛生,间杂以不少横生逆长的野树,还算有一些亮色。林微道:“你师父为何在这里落脚?”李实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师祖爷先来的。”他说罢,点点头,又道:“我明白妹子在想些什么,这里平平无奇,毫无趣味,不像一个遁世的所在,不过话说回来,这算不算更加不露痕迹?”

山腰向阳处有一座灰白色的小院,门板之上写有“虚竹居”三个淡淡的大字,“无竹有心,可以自守”八个淡淡的小字。进得门来,李实喊两声师父,小心翼翼地从肩上卸下装鱼的木桶,直奔正屋而去。东墙外有一棵老树,绿枝浓荫,几乎遮住半个院子,地面是青色的石板,纤尘不染,花架上摆放着清一色的兰花,有几株含苞待放,空气里则飘着一股极淡的茶香。不远处有一张实木茶桌,两边各有一把竹椅,桌上有一只茶壶、两只茶盏,杯中尚有残茶,泛着淡淡的黑色。这时李实又叫一声“师父!”,声音里已经满是惊惶,无间、林微心下纳闷,快步穿过厅堂,后屋房门大开,李实却哭倒在禅床一侧。床上躺着一位清瘦的老者,头发斑白,面目安详,只是双目紧闭,早已没了呼吸。

那老者正是虚怀子,他唇边胡须和胸前衣服上布满斑斑点点的暗痕,可见临死之前咳血咳得一塌糊涂;身子那样瘫着,有着说不出的古怪。李实依次摸过来,腿骨、臂骨、肋骨、髋骨都碎得不成样子,一节节没有半点完好之处,他不由得低吼一声,脸色转为赤红,显见愤怒到了极点,实难想象虚怀子死前受了怎样的苦楚,而行凶之人又会有何种仇恨,才会下这等重手?林微轻声问道:“你师父隐身此间,会不会是为了躲避仇家?他不许你涉足江湖,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原因?”说着话,目光不自禁地落在虚怀子的左手之上,他人如同一摊烂泥,惟食指颇为古怪地微微勾起,顺着手尖的方向望出去,对面墙上却是一幅寻常的山景画。

李实在虚怀子身旁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才将尸身葬了。坟址选在山脊之上,两棵柏树之间,虚怀谷山景也算是尽收眼底了。之后他又自院内西墙墙根处撬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一笔一画刻下师父的名号,背去墓前立好,之后在坟前半跪半坐,又是一夜。他再回来,已是黎明时分,推开院门,无间和林微便一起迎了上去,他不由得苦笑一声,道:“家师从来教诲要看淡生死,我却始终做不到,真是见笑了。”无间道:“你想哭便哭一场,又何必跟自己较劲?”李实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却如此惨死,若查不出个究竟,我又何以在人间立足?”林微道:“你要从何处查起?”李实道:“他该是死于阳刚指力。”林微摇摇头,道:“若骨头是被捏碎的,皮肉之间应当有瘀血才对,可他没有什么外伤。”李实像是被这话刺了一下,转而道:“难道他是被人用摧心掌之类的手法震死的?”

江湖之中走阳刚路子的武功固然不少,但是这样摧于内而不形于外,必须有极深的内功为根基方可。他思索片刻,又道:“据我所知,只有少林寺的降魔掌法、昆仑派的伏龙拳法或者西域青海派的蚀骨掌才有这等威力,不过少林和昆仑都是名门正派,他们即便和师父有过节,也不至于下此重手,而青海派历来颇为诡秘,亦正亦邪……”林微道:“你这是有心走一趟青海了?”无间便探头过来,道:“要不要我们也一起去?”李实赶紧摆摆手,道:“兄弟的心意我领了,师父常言,江湖是祸,事外为福,你们又何必牵涉于此?再说了,二位定然还有要事在身,大可不必因此耽搁行程。”这话颇教林微回味,无间却没有那么多的念想,仍然道:“江湖上那些门道:你不会比我们知道的更多,做个伴儿,岂不最好?”李实道:“我与江湖无涉,却不见得不懂江湖之事,有自知之明便好,便没有去不得的地方。唉,你我一见如故,还真是有些不舍得。”转而望望林微。“你们明年会不会参加武林大会?”

江湖之上门派林立,鱼龙混杂,不过大的架骨正所谓六派三帮:六派即少林派、武当派、昆仑派、峨眉派、天山派与崆峒派;三帮指的则是江北丐帮、江南三宝会与西南神农教。丐帮帮众多为乞丐,行侠仗义,名声最好;三宝会总舵在扬州霂湖,跨商道与武道,行正义之事却不尽不实,偶有作恶却又有所不为,口碑上也便毁誉参半;神农教则源出滇西神农谷,使毒用毒出神入化,教天下谈之色变,而生为异族,善恶、是非之辨又常常与中原大相径庭,久而久之,便落下一个邪教的恶名。年复一年,门派之间冤怨相生,是非不断,是以每隔一年的清明节前后有武林大会,轮番在少林寺、浙江嘉兴和武当山举行。每届大会,群豪汇集,由三大盟主领衔裁决纠纷,消弭仇冤,但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维系一个相安无事的江湖局面。而这三大盟主之中又以少林寺掌门人为首、武当派掌门人为辅,第三席则由群豪比武产生,每六年一换。从前这一位盟主均来自六大门派,可数年前在嘉兴秋水台华山派异军突起,掌门人丁否以四十七招胜出昆仑派玉龙子,抢下一席。群雄始料不及,轰动一时,而玉龙子引以为奇耻大辱,竟从此绝足中原。

林微道:“你有心让几位武林盟主主持这件事情?”李实道:“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如此,不过即便真的找到凶手,我也不至于将人一刀杀了了事。”无间道:“带去武林大会,先审个是非曲直?”李实呵呵一笑,道:“少林寺明净方丈心怀方正,德高望重,我还真是宁愿他处置这件事情,唉,迂腐归迂腐,总不至于冤枉好人。不过……”又叹一口气,“师父讳莫如深,许多事情连我这个唯一的弟子也一无所知,其中会不会还有别的牵连,我可是一点儿底儿都没有。”无间稍加思索,道:“若凶手是他少林寺的人呢?”李实甚是肯定,道:“不会。”无间并不罢休,追着问道:“凭什么不会?”

李实摆摆手,换了话题,道:“先师常说造化属意有缘人,这次捕鱼,撞上你们两位,可谓巧之又巧。我还以为这是师父的造化,唉,到头来原来是你二人的造化。”无间道:“这话又是何意?”李实道:“二位若不用子非鱼,未免辜负天意。”无间吃一惊,道:“又何必一定要用,放它们回河里不就成了?”李实道:“人体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遍布全身,循环交错,丹田之气游走其间,如江河之水,若不能畅行无阻,是为内息淤滞,若不小心涌入枝杈,则为走火入魔,而内功修习之难,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子非鱼中的赤尾可助人贯通督脉,黑尾可助人贯通任脉,其效果正如同清淤疏浚,汇川入海,不仅可以使内力大增,来日修行更有事半功倍之效。”无间道:“那又怎样?”李实道:“你们可以借子非鱼打通任督二脉。”无间道:“这岂不是投机取巧?”李实哈哈一笑,道:“还是家师那句话,造化属意有缘人,你若有此种机缘,自然也会有常人难以想象的难处,二者相抵,取巧是算不上的。”林微道:“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前途凶险,何不借此机会打通自己的经脉?”李实道:“我本无缘,刻意为之,只会为其所累。”呵呵一笑,又道:“我这样做,既非谦让,亦非厚道,只不过是本分而已。”

林微仍然犹豫不决,李实又道:“若没有林姑娘,这鱼也到不了我的手上,我虽说救人心切,可大咧咧地将鱼据为己有,还是不够地道,如今正好物归原主。”林微抬头瞅瞅无间,道:“你不是想做天下第一么?让李大哥给你打通经脉好了。”无间道:“谁想做天下第一?再说了,即便是百脉皆通,也还是木头脑袋一个,糊涂人可要不得本事。”李实像是颇为感慨,接过话来,道:“古往今来,两脉贯通的便没有几位,而即便是明净大师这样的绝顶高手,也不过一脉贯通而已。二位资质尚浅,内力不到火候,全凭外力疏通,实则也不足取,依我之见,与其一人勉为其难,不如量力而行,各通一脉,而这里还有一层好处,日后你们若联手御敌,刚柔相济,相辅相成,又是别样的防不胜防。”说到这里,他自己变得大为兴奋,又道:“便这样好了,林姑娘用赤尾,赤尾属火,可女子天性为柔,如此内息里会多一层阳刚之力,无间兄弟便用黑尾,而黑尾属水,内息之中会多一层阴柔之气。”说着更有些乐不可支,又琢磨一会儿,道:“你们可能明白?”

无间老实答道:“不明白。”李实挥手比画一下,道:“物遇硬力,抗之,譬如以石击树;遇柔力,顺之,譬如风摆杨柳。可你若是刚柔合击,对方是应当抗衡,还是应当顺受?又或者一人柔中带刚另外一人刚中带柔,二者再合在一处,对方又该如何应付?”越说越得意,哈哈大笑一阵,又道:“又何必做什么天下第一?二位联手,天下第一也不必放在眼里!”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两条鱼分开在两只桶里。无间守着黑尾,林微守着赤尾,各自盘膝而坐,李实又教几句运气的口诀,便让他们将手掌探入了水中。水花响动,子非鱼各自叫几声,便磨磨蹭蹭凑到了掌畔,二人依着法门将些许内息引至掌上少冲、关冲、中冲三穴,指尖微微一麻,一股柔和无比的气流便涌了过来。那气流细而不弱、绵绵无尽,在经脉间不受约束,却又似有路径可循,走走停停,不多时便汇入丹田之内。乾坤为之一变,无间如同置身夏日溪水之畔,暖风拂面又清凉滋润,林微则如同在秋日远山之间,疏朗快意又和煦温适,如此足有小半个时辰,二人只觉浑身清爽通达,说不尽的挥洒如意。李实拍拍肩膀,唤醒他们,再看木桶里面,黑尾已经转为淡淡的灰色,而赤尾鱼鳞之间则多出些白色的淡纹,再没有了适才那股鲜活的神气。

李实将两尾鱼收在同一只桶里,道:“是时候了,再不放生,可就坚持不住了。”说完站起身,又道:“二位内息通透不假,却不见得得心应手,还是在此间静心修习几日为妙。咱们——就此别过!”林微道:“你是主,我们是客,哪里有主人走了,客人留下的道理?”李实四壁望一圈,道:“说是这样说,可何处不是借居,谁是主人,谁又是客人?虚竹居是我师祖亲手所建,他有言在先,这院子有缘则在,无缘则散,若在,须维持旧貌,不得擅动一物,不在,则任其湮灭即可,二位想走的时候尽管一走了之,院门也不必关的。”林微心下诧异,道:“这又是何道理?”李实道:“心无挂碍,听之任之就好,妹子不必解读太过。”林微稍一琢磨,还是问道:“你师父屋子里的那几幅画又是哪里来的?”李实叹一声,笑道:“‘不得擅动一物’,自然都是师祖爷留下的。师父说那幅梅花画很了不起,乃是高人所作;而另外一幅山景画,嘿嘿,是师祖自己所画。”林微欲言又止,李实却哈哈一笑,道:“那画不敢恭维,我知道,师父也知道,不过将它丢开,可就有违祖训呢。”

无间心下不舍,走上前和李实抱了一抱,李实拍拍他的肩膀,眼中忽然泛起些泪水,道:“你我萍水相逢,相处不过几日,但是意气相投,教人心下好生珍惜,江湖险恶,二位可要多多保重才好。”无间道:“明年清明时节,咱们少林寺再见?”李实道:“两位能去便去,不能去便不去,一切随缘,不必勉强。”说着话挑起水桶,可走出几步又情不自禁地转过头来,冲林微道:“我还是心痒难搔,想知道你是谁家的千金。”林微一怔,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李实哈哈一笑,道:“妹子无须介怀,咱们后会有期!”说话间迈步出了院门,一人一担,不多时,便走得看不见了。

两人回到院子里,心中空荡荡的,难免冷清。墙边的青石板被李实撬走一块,黄土裸露,尤其扎眼,无间指一指,道:“这算不算有违师训?”林微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抬脚进了虚怀子的卧室。那张禅床在居中的位置,临窗还有一张书案、一个柜子。此外壁上还有不少挂饰,东面是一幅太极图,西面是一幅四象图,南面是一只盘子大小的木八卦,北面则是林微问及的两幅画。那两幅画一幅上面画了梅花,年代久远却生动依然,落款处题有“李嵩”二字;另外一幅便是虚怀子师父的山景画,画中是一位老者的背影,正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城外近处是一片树林,远处则是一座山,那山骨架里颇有几分清俊,可又说不出的别扭,此外右上角还有一首题诗,“举步东南隅,拾阶七十行,东西南北方,寥落余晖中”,题款处又有一行小字,“秋凉日暮临空城有感”。

无间道:“这些挂饰,太极八卦什么的,你爹爹的书房里也有不少。”林微道:“在奇门遁甲上用心的人都喜欢盯着这些东西发呆。”她转而又道:“你知道李嵩是谁?”无间两手一摊,道:“你说呢?”林微撇撇嘴,道:“他的画都是皇室藏品,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她踱到南墙,指着那只木八卦,又道:“这是南海银丝木所制,说不上价值连城,可也难得一见。”无间道:“听起来李大哥这位师祖爷非富即贵嘛。”林微道:“其实最古怪的还是这幅‘临空城’的破画,粗制滥造,像是市井之徒所作,而且题诗更歪得不折不扣,连韵都用得不对,所以啊——”四面又望一圈,“这屋子里的布置一面精致到极处,一面又粗糙到极处,就好比一个有洁癖的人养了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实在难以理喻的,便是这样——”无间应一声,道:“还有先师遗训,什么都不能动!”林微道:“不错,不错,所以这还不是无心,而是有意为之。”

她目光落回到那幅画上,又开始发呆,无间伸手在她面前晃晃,耸耸肩膀,便一个人踱到了院子里,无所事事,便找来一根竹棍儿,又开始练那一招“浮光掠影”。经脉之间因为子非鱼而一片敞亮,他再腾空一跃,竟然能挽十几个剑花才从容落地,个中妙处不可言传。他得意非凡,便开始这一招那一招的乱试。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抬眼,林微不知何时到了院外,正笑眯眯地瞅着他呢;她扑哧一笑,道:“高手无间,明日我们启程去华山。”无间一愣,道:“去那里做什么?”林微道:“小时候爹爹说起名山大川的典故,常给我看一幅五岳图,华山有萧史弄玉的故事,最为有趣,还说什么‘势飞白云外,影倒黄河里’,更教人向往得紧。”无间道:“这是去游山玩水?”林微指一指屋内,道:“画里的那座山是华山。”无间双眉一皱,道:“老头儿远望的是华山?这你都看得出来?”林微道:“我总觉着有些熟悉,待想到华山了,便怎么看都是华山了。那里又不算远,走一趟费不了多少时日,你我正好去瞧瞧——华山脚下的城只有一座,叫作固安,所以我猜着画里是固安城头的景象。”无间还是不以为然,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幅画,因为画的是固安,你便去固安,若画的是揽月峰,你便掉头回去?”林微撇撇嘴,道:“你爱去不去,横竖我去,无中生有又怎的,还能游一游西岳呢,你木头脑袋又懂得什么?”

余下半日静好安详,可是入夜时分,风声扯动,雷声大作,忽然下了好大一场雨。早间醒来,阳光刺过窗棂,又是碧空如洗的好天儿,青石板上仍有淡淡的水印,算是一场大雨留下的唯一一点痕迹。到了院内,西墙下有亮光一闪,将二人的目光同时拉了过去。李实弄出的那个四方坑洞经过雨水冲刷,浮土尽去,竟然露出一段黄澄澄的把柄,长有寸许,纹饰环绕,顶端还嵌着一颗乌黑的珠子。无间满心惊讶,清清周围的泥水,握着把柄缓缓拔了起来。那是一把小剑,比若木还要短上三分,剑鞘用黄金打造,上面文有一只虎、一只雀,正中则刻有“御赐拂衣”四个字;个中雕工纤巧精致,笔画之间欲断还连的牵扯也一清二楚。剑柄上另有一个机栝,用力一按,剑身弹出寸许,寒光微漾,冷韵如水,乃是一把罕见的好剑。林微不由得轻叹一声,道:“这也是宫里的东西。”

无间道:“你又如何知道?”林微道:“御赐,自然是皇上所赐,拂衣,所谓‘事了拂衣去’,乃是归隐的意思。刻这样几个字,一层意思是说这剑叫作拂衣剑,还有一层意思是说剑的主人退隐江湖,可是皇上御批的。”无间道:“那虚怀子是宫里的人?”林微道:“虚怀子的师父是宫里的人。”无间眼前一亮,道:“那杀虚怀子的人会不会是为了这把剑?”林微道:“剑没找到,却把人杀了,说不通的。”

两人前院后院、屋里屋外又细细看一遍,却再没有别的发现。无间意犹未尽,道:“要不要撬开所有的石板瞧一瞧?”林微道:“你若留一些意,这里的石板都不是什么像样的形状,唯有李大哥撬走的那一块方方正正,或者就是先人留下的记号呢。他歪打正着,帮咱们撞破这层玄机,可相同道理,院里应该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了。”无间琢磨一会儿,还是心有不甘,便找来一根竹棍儿,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敲打了好一阵子,方才罢手。两人又收拾一下,将拂衣剑包裹严实,背上身,再出得门来,已经是过午时分。林微稍一犹豫,还是关上了门,又想一想,将那一把铜锁也一并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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