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册》(5)
古城夕阳莫相许固安依山而建,一半城墙在山影里,一半城墙在云影里,一脉平实安闲。华山充塞视野,其中几片山峰果然与画中极为相似,惟个中风骨,那画半分也不能描摹。一条青石大道穿城而过,贯通南北,店铺鳞次栉比,行人熙熙攘攘,甚是热闹。两人均未见过这等景象,目不暇接,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又走不远,一座酒楼出现在左手边,门面颇大,有上下两层,入口处有一副楹联,上联是“西面祁连北望天狼”,下联是“一著中原半壶江南”,当中横匾上则题有“华山酒楼”四个字,此外里面墙上还挂着一条红绸,上书“西北第一酒楼”。林微不知为何便来了兴致,抬步走了进去。
二人拣靠窗的座位坐下,小二便忙不迭地迎了过来。林微道:“你们酒壶里装的是哪门子的江南?”小二道:“我们这里有女儿红,不远万里从绍兴运来的,味道最是正宗,自然也贵一些,此外还有酒楼自酿的女儿红,工序上没有半分差别,只是所用为华山的雪水,味道也就略有不同。”林微道:“那就真的假的各来一壶罢。”小二道一声“姑娘取笑了”,去没一会儿,便端了酒饭上桌。无间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也不择粗细,风卷残云,吃得一头汗水,林微却将两种酒各尝一口,道:“以前于师傅南下,每年都要带一坛女儿红回来,爹爹不让我饮酒,所以我只能求于大哥偷一些让我尝尝,那余香烙在舌尖上,好几日都不去。”无间道:“既然是偷的,又哪里有不香的道理?所以说,你也尝不出个所以然来。”说着各喝一碗,又道:“这个真的不过尔尔,假的么,还真的有点意思。”
这时街对面轰的一声,传来一片喧哗。那里设有一座擂台,一直有人走马灯般地比试拳脚,而台下还聚着数百看客,高一声低一声一直叫个不住。两人生出些兴致,招呼小二过来询问,原来擂台是华山派所设,他们每年招收七十二名弟子,当下是一次,初春再一次,每次收三十六人;从前倒没有什么,可自从丁掌门晋升武林盟主之后,华山派声名大振,来拜师的人多如牛毛,收不下,也才设一座擂台较量一番。无间道:“他们还没开始学武呢,又能较量些什么?”小二道:“也不尽然,擂台就在酒楼对面,我们也见得多了,这些人之中有三成想改换门派,功夫已经练得相当不错,还有三成算是无师自通,胡乱会一些门道:其余的才和咱们差不多,什么都不懂。不过华山派自有他们的考虑,擂台上打赢了不见得就成,打不赢也不见得不成,反正打来打去,热闹得很,连带我们酒楼生意也好了不少。”林微伸手一指,道:“后面坐着的红衣姑娘便是考官?”小二道:“那是丁掌门的千金,名字叫作丁汀,年纪不大,可功夫是跟着爹爹学的,所以算是华山派的一代弟子,辈分高得很。”努努嘴,又道:“看到头发花白的那两位没有?他们老大不小,却是二代弟子,要管她叫师叔呢。”那姑娘面容姣好,笑嘻嘻的,不停地指手画脚,没有半点正经严肃的样子,那小二居然是一副看不惯的样子,又道:“以前是丁掌门的二弟子主持这类事情,一切中规中矩,如今换作这丫头,有点儿乱七八糟。那些考生总来我们这里吃酒,怨声载道:不过埋怨归埋怨,这里总归是华山派的地盘。”
二人又看半日的热闹,直到向晚时分,才从酒楼里出来。林微早有计较,一路向东,继而向南,走到城墙拐角的地方才停下来。那里有上城的阶梯,下半段依着南墙,中间有一片平台,再过去则转个方向依着东墙上到垛口。林微边走边数,跨上平台,正好七十阶,再往上走到城头,又是七十阶。无间满腹狐疑,道:“你这是做什么?”林微呵呵一笑,道:“‘举步东南隅,拾阶七十行’呀。”
无间只觉一切不伦不类,认认真真打量她一番,她却停下步子,极目向远处望去。城墙差不多有五丈多宽,笔直地向北、向西伸展。既无战事,也便没有多少戒备的兵士,三三两两,都是些平头百姓结伴游逛。从垛口看过去,华山横亘天边,是一派浓郁的青黛色,那情形果然与画中极为相似。林微忽然道:“从东往西,我要找第二千四百八十五个垛口。”无间吓一跳,道:“那可要数到天明去了,你早说,也带些好酒好肉上来。”林微瞪他一眼,道:“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偏有这么多废话。”
城上每两座敌台之间刚好有五十片垛墙,数到第四十九座,也便到了城墙西南角。林微放慢步子,再数到第三十五座垛口,望一眼转弯处的角楼,俯身向城墙上望去,这样琢磨一会儿,犹疑不定,生怕错了,便走回来又数一遍。夕阳西下,满天彩霞,她目光追着一群飞鸟走出去好远,终于难掩懊恼,低低嘟囔了一句,“寥落余晖中”。那太阳毫不领情,转眼间坠下了角楼,四面为之一暗,更多了些淡淡的凉意,她跟着轻叹一声,道:“走罢,走罢,都是我,疑神疑鬼。”无间莫名地有些得意,咂咂嘴,好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走开几步,眼前却忽然一亮,一束阳光透过角楼东西两侧的窗口明晃晃地照了过来。林微一怔,吸一口气,俯身再看城墙上面,一片亮亮的金黄色刚好打在垛口的正下方。她拍拍手,便笑了起来,道:“就是这里了。”无间道:“就是哪里?”林微道:“从地面基石往上数,这一片亮黄应该刚好照在第七十块城砖的上面。”无间半点儿也不相信,道:“你怎么知道?你数过了?”
太阳落下了山,夜色渐沉,风大了些,又添一丝清寒,四面静悄悄的,喧闹的市井声也遁去不少。林微跃出垛口,踩着城砖上的缺口,一步步向下攀行。适才阳光照着的地方看不出什么异样,几块石砖凉凉的,又腻腻的,透着一层古旧的粗糙。她摩挲一会儿,指尖下的纹理忽而冷了些,也细致了些,再敲一敲,居然是金属之声。无间跟着也攀了下来,眼睛瞪得浑圆,道:“难不成这块砖是铁制的?”林微手指抠进上方的空隙再稍一用力,但听“咔嗒”一响,那块砖便如同抽屉一般探了出来。无间不由得惊呼一声,恨不能抽出手来捂住嘴巴;铁砖中间有一个凹槽,里面躺着一只半尺长的铁盒,林微取了,还将那块砖推回原处,再纵几纵,便又回到了城墙之上。
她变得兴奋异常,步履轻快,恨不得早一刻赶回客栈,无间亦步亦趋地跟着,不住口地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林微道:“我哪里知道?”无间道:“是虚怀子藏在这里的?”林微道:“我猜是他师父。”无间道:“这和那画又有什么相干?”林微道:“木头脑袋,说了你也不明白。”无间道:“那你说说看。”林微因为快活,也便多了些耐心,转而道:“那首歪诗说什么‘步出东南隅,拾阶七十行,东西南北方,寥落余晖中’,配在画里,好像是说老头儿彷徨无依的心境,可仔细想一想,这里面全是方位和数字。‘步出东南隅’,自然是以东南为基点,‘拾阶七十行’,那便是往上走,东西南北呢?你可记得虚怀子的屋子里,四壁都是什么?东墙有一幅两仪太极图,西墙有一幅四象图,南墙有一件木八卦,北墙则是李嵩的梅花,每一件东西均含一个数字,东西南北合起来,正好便是二千四百八十五,其实早先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指的什么,等着上了城墙,也才明白说的该是垛口。还有什么‘寥落余晖中’,自然指的就是夕阳照着的地方了。”
无间依然一头雾水,转而道:“这些李大哥竟然不知道?他师父便没有告诉他?”林微摇摇头,道:“他不解丹青,所以体会不到那幅破画挂在那里是怎样的格格不入。你可记得虚怀子死时的样子?他手上指着的,又是什么?”无间挠挠头,道:“这乱七八糟的,一点儿也不高明,若不是你,谁又猜得出来?”林微道:“隐晦不隐晦,要看你用心不用心,再说了,这谜是虚怀子的师父所设,也该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一个秘密守这样久,或许早已经无关紧要,所以才有什么‘有缘则在,无缘则散’的话。其实要我说,这便是凑趣儿,隐晦又怎样,没什么大不了。”
进了客房,拨亮蜡烛,林微取出那只铁盒细细端详。盒子是用精钢打造,不见一丝缝隙,唯顶面上有一个阳文雕刻的符号,有横有竖有撇有捺,像是一个字,又分明不是一个字。她揣摩半天,一筹莫展,无间道:“若木剑削铁如泥,将它劈开不就成了?你若是不舍得,那就用拂衣剑。”林微不以为然,道:“不成,其一,你以为这是一个盒子,若不是呢,劈开不就毁了?再者,既然要解谜,便应当按部就班,解不开就硬来,那怎么行?”无间只觉这个“再者”最没有道理,道:“你怎知道用强便不是办法?”林微道:“用强当然不是办法,心思一系一解之间,趣味无穷,又岂是你这木头脑袋能够明白的?”无间“嘿”一声,变得气呼呼的,道:“冠冕堂皇,还不都是彼此消遣。”林微道:“这叫作心有灵犀,你就更不明白了。”无间道:“你与谁心有灵犀?与虚怀子的师父?”林微道:“不成啊?”无间道:“糊涂着迂腐也就罢了,偏还有这种明白着迂腐的。”林微不由得“扑哧”一笑,无间便又探头过来,道:“我说的是不是也有些道理?”林微道:“是有些道理。”无间道:“那便劈一劈试一试?”林微道:“谁说有道理的事情就要去做?”
无间一觉醒来,已是中夜时分,林微依然在灯前坐着,只是神情略显疲惫,而那把拂衣剑不知何时也到了桌上。无间道:“你想明白啦?”林微摇摇头,他又道:“兜这样大一个圈子,最终还是要用剑劈一下?”林微道:“才不要,我只是想这把剑和这个盒子应该有些关联才对。”无间起身到桌边坐下,听她继续说道:“我们误打误撞,在虚怀子的院子里找到这把剑,但是仔细想想,如果以院子东南角为起点,向东走差不多七十步,不,七十块石板,应该正好会到埋剑的地方,这就暗合了那首诗的前两句,‘举步东南隅,拾阶七十行’。再者,那石板是院子里唯一形状规矩的一块,四四方方,所以李大哥才会撬起来做墓碑,而四四方方,不就是‘东西南北方’?”无间听到这里,忽然间变得颇为心折,而林微又道:“最后一句‘寥落余晖中’,你可记得虚竹居后院西墙上有一扇漏窗?傍晚时分,夕阳透窗而过,其实正好会照在埋剑的地方,李实大哥走的那天,我在院子里亲眼见过这种景象,只是心中未作他想。”无间叹道:“世上还真有人喜欢用这种心思。”林微道:“既然这首诗同时隐喻着两件东西的方位,它们之间肯定是有关联的。”
无间想一想,又道:“那画里画的是华山,算是提示你来固安,可虚竹居又有什么线索,让人知道有宝贝藏在院子里,要找一找?”林微道:“在当时,我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的,可如今回头推算,就容易很多。你记得虚竹居院门之上有八个字?”无间道:“什么有心竹子无心院子的?”林微呵呵一笑,道:“‘无竹有心,可以自守’,这句话表面上是说院子里没有竹子,却有竹子一样的心,可竹子是什么样的心?虚心!所以老老实实去想,整句话便是虚心坦荡,守着自己过日子的意思。”无间道:“那不老老实实去想呢?”林微道:“一则,虚心为空;二则,依墨子所言,‘城者,可以自守也’。所以这两句话暗含着一个‘空’字和一个‘城’字。”无间道:“就是说虚竹居乃是一座空城?”林微道:“那幅画上的题字你可还记得?”无间若有所悟,道:“‘秋凉日暮临空城有感’?”林微点点头,又道:“秋凉日暮临空城,可不就是夕阳照进院子的意思?这‘秋’字我从未过心,其实一年四季,五行变化,太阳的方位是不一样的,若非秋日,夕阳不会透过角楼照在城墙上面,同样道理,在虚竹居,也不会照在埋剑的地方。你我走到这里,正当时令,才误打误撞解开许多谜团,嘿嘿,一时之差,或者一念之差,便有可能大错特错,两手空空呢。”无间颇为感慨,道:“这便是你爹爹说的一个‘缘’字。”林微道:“有缘人是你,不是我。”无间道:“因为你有缘,我才有缘。”林微道:“有缘人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不费工夫的是你,还是我?”
无间哈哈一笑,取铁盒在手里把玩一阵,道:“其实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你爹爹书房里的印章,就是个儿大了些。”林微眉尖一蹙,“嗯?”一声,咬着嘴唇,真就取那盒子有纹刻的一端蘸些茶水,按在了桌上。那水迹果然更像一个字,却仍然不是一个字,她唇角的笑意褪去,发一会儿呆,待水印干掉了,便蘸水再印一个。这时周遭一黯,却是灯芯烧尽,湮进了油里,无间拿竹签挑起来,火光一跳,映在拂衣剑上,金光随之一闪,剑鞘上的纹饰与刻字在明暗之间有所浮动,忽然间便多了些许似曾相识的意味;林微凝视片刻,笑生双靥,道:“奥妙在这里了。”
她取过拂衣剑置在一侧,略一调整,那水印仿佛跳一下,渐渐变得清晰异常,原来是“拂”字的下半部分和“衣”字的上半部分,那情形便好比用剑鞘上的阴文作为模具,制出了铁盒上的符号。林微将盒子扣在“拂”字和“衣”之间,微一用力,内里“咔嗒”一响,底座上现出一道平整的细痕,再抬起剑鞘,外壳便被拉起来,留下一条白亮亮的内芯立在桌上。端详片刻,倾过内芯,一片黄色的锦缎滑到桌上,异常古旧,却柔软密致;摊开来,一横一竖的两条短边颇为光滑,斜着的一端却参差不齐,有许多断裂的布纹,面上布满弯弯曲曲的黑线,标注着河流湖泊山峦峡谷,原来是一幅地图的残片。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情,无间道:“会不会是三十二皇子的地图?”林微道:“从虚竹居开始,许多事情便和宫里息息相关,若真是这样,也说得过去。”无间道:“虚怀子被杀,该是因为这个了?”林微若有所思,不置可否,无间又道:“那咱们要不要再回虚怀谷看一看?”林微道:“那倒不必,虚怀子的师父处心积虑,藏的便是这一片锦缎,咱们找到了,虚竹居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她将地图还放回盒子里,套上外层,恢复原状,又道:“这些都是李大哥的,我们路过,顺便玩一回游戏而已,明年见到他,物归原主,一了百了。”进而伸个懒腰,又道:“好生无趣,不过也好,心无挂碍,明日正好畅游华山。”
西岳华山果然名不虚传,群峰兀立,壁下千仞,苍松依云,瀑布挂枝,再辅以许多文人墨刻,旧史轶事流连其中,好一派意兴盎然。而山水间的开阔处又总能见到练剑的华山派弟子,多为青衣或者白衣的小辈,好整以暇,半点也不避嫌。华山剑法与西岳的气象一脉相承,大气不失灵秀,恢宏不失清快,二人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再与截云剑法印证一番,也算是别有体味。
回来固安,日头偏西,他们还去华山酒楼吃酒。华山派擂台上下依然热闹非凡,走到当街,不由得循着轰叫声多看了一眼。台上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生,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左边一位面皮白净,模样俊美,一看便是富家子弟,穿一身白衣,手拿折扇,摇来摇去的,弄出一副落拓倜傥的架势。右边一位皮肤黝黑,穿一身粗布衣服,看眉眼是少年人的眉眼,可看精气神儿,又有一层和年纪不太般配的老成持重。丁汀还是居中而坐,这回是一袭淡粉衫子,胸前交领处绣着偌大一朵荷花,更显得明艳无比。她举着手,待台下安静下来了,才道:“华山派在此设擂,一共要招收三十六名弟子,如今还差一人,诸位都明白这里的规矩,我看的是资质,不是一场比试的胜负,你打赢了,我不见得瞧着顺眼,打输了,我不见得不能要你。”目光收回来,还看看台上的两位,又道:“二位若早一日来这里,我定然一并收下,皆大欢喜,可如今也没有办法,只能挑一个,弃一个,可无论怎样,遂了心愿的莫要得意,遂不了心愿的也莫要丧气,最差明年再行来过,好不好?”那二人同时抱一抱拳,道:“在下明白,一切由丁姑娘定夺。”
那白衣少年姓张名蕴,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这时又呵呵一笑,道:“我们这点微末功夫,在你眼里都是花拳绣腿,见不得人的,只是在下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丁汀道:“你尽管说。”张蕴道:“我早就听说丁姑娘秀外慧中,今日得见,实在比传言中的还要姣好百倍。姑娘应该比在下还小着几岁,可是主持这种阵仗,从从容容不说,一双慧眼,提携英才,不偏不倚,以理服人,这等见识,这等判断,教人称奇,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若有缘能和丁姑娘同门学艺,或者能拜丁姑娘为师,那便是天大的幸事。今日这一场比试,结局难料,可这一席话不吐不快,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丁姑娘多多担待。”丁汀横他一眼,道:“你倒会讨巧。”嘴上这样说,可始终笑吟吟的,显见颇为受用。
台下有人叫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般溜须拍马,不害臊么!”张蕴只当没听见,还恭恭敬敬冲丁汀行一礼,这才向那位布衣少年点点头,道:“你进招吧。”这位布衣少年唤作周西峰,在华山脚下砍柴为生,为人忠厚木讷,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会儿觉着被压一头,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便涨红了脸,愈发手足无措。张蕴轻摇折扇,一副客随主便的模样,也便愈发受用。周西峰忽然间不再犹豫,道一声“承让”,挥拳打了过来。张蕴待拳头堪堪及身,身子弹开去,站定了,还摇他的扇子。周西峰稍稍一愣,再使一招“扫堂腿”,张蕴则腾空而起,跃过对方头顶,又多翻两个跟头,才款款落地。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里,他笑得更为从容,道:“兄弟,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平日里随当地镖局的祝师父习武,还算是有些底子,这会儿脚下一点一点的,化作一团灰影,绕着周西峰转了起来,而招式则花哨至极,这里拍一掌,那里绊一脚,一时间竟连连得手。只是他虚多于实,力道不大,而周西峰皮糙肉厚,下盘扎实,场面上吃亏,人却并无大碍。这样斗了片刻,他怯意渐去,严守门户,将一套长拳打得中规中矩,而张蕴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起来,接连行险,下盘也就变得更为虚浮。周西峰看准时机,忽地使出一记“黑虎掏心”,张蕴打个趔趄,撤步疾退,周西峰却不依不饶,接连三拳,将他一直逼到擂台边缘。张蕴再无处可去,胸口结结实实吃了一记,摇摇晃晃便要栽倒。周西峰自觉胜负已定,怕他受伤,一弓身,想拉他回来,可张蕴是何等心机,左手搭上他手臂,一拗一震,腾空而起。周西峰全不料对方会如此施为,被那股巧劲一带,跌出台外,“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张蕴则轻飘飘落回擂台正中,先向丁汀行一礼,道:“胜得侥幸,可真是献丑了。”继而转过身来,一脸得意,浑没有半点偷袭得逞、胜之不武的愧怍。
周西峰满怀愤懑,却又拙于申辩,在众人搀扶之下站起身,一瘸一拐还回到台上。众看客一片哗然,有人冲张蕴叫道:“你小小年纪,就这样耍奸使诈,果然不知羞耻?”张蕴冷笑一声,道:“胜负本就在一念之间,周兄自以为是,以至于门户大开,一败涂地,嘿嘿,既不知人又不自知,输了还不理所当然。再则,我随机应变,不拘一格,这等资质,学是学不来的!尔等又懂些什么,都给我少说几句!”众人更加不以为然,纷纷叫道:“请丁姑娘明断!”丁汀挥挥手,是一副沉吟不决的模样,继而和身边的人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位二代弟子便走到台前,拉起张蕴的手望空一举,道:“第三十六位弟子,华山派选的是张蕴!”
台下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惟张蕴欣喜若狂,叫一声“太师叔”,冲着丁汀便跪了下去。有人叫道:“散啦,散啦,热闹看完了,各回各家咯!”摇头的摇头,感慨的感慨,还各走各的路。无间这才像是明白过来,道:“就这样了?”林微扑哧一笑,道:“你还要怎样?她偏心那个姓张的,谁还瞧不出来?”无间道:“她偏心由得她偏心,可大庭广众之下,总要有个像样的交代才成。”林微道:“这弟子是华山派的弟子,地盘是华山派的地盘,她人是丁大掌门的千金,你要她向谁交代?”无间胸脯一挺,道:“向我交代啊!”
他继而提高些声音,冲台上叫道:“丁姑娘,这个姓张的卑鄙无耻,你看中他什么了?”众人一愣,都住了脚,林微禁不住快活,跳开两步,也学着其他路人,上下打量这个胆大的。丁汀不胜恼火,道:“谁胡说八道呢?”无间举举手,道:“在这儿呢。”丁汀瞥他一眼,略感诧异,道:“你是做什么的?”无间有些糊涂,道:“过路的。”丁汀道:“既然是过路的,那固安城的规矩你是不懂了?”无间道:“这和固安城的规矩又有什么干系?”丁汀道:“华山派收徒,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无间道:“你摆这样大一个阵势,允许天下人看,还不允许天下人说了?”丁汀冷笑一声,道:“不错,就是说不得。”
无间拍拍手,道:“华山派好歹算个名门正派,却笼络这等卑鄙小人,再折腾几年,山上山下便全是你的马屁精了。”他自己不觉得什么,周围却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丁汀火冒三丈,道:“你姓谁名谁,又是何门何派?华山派得罪你了还是怎的,来寻我的不是?”无间比比胸口,道:“世上有公道二字,你不公道。哈哈,得罪的又岂止是我?”丁汀一按扶手站起身来,道:“那你上来吧。”无间道:“上去做什么?”丁汀道:“你我比试三招如何?你赢了,我带周西峰回华山,不过若是输了,这件事情前前后后,可得给我交代清楚!”
无间有些糊涂,瞅瞅林微,可她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给任何暗示。他修习截云剑法日久,可顶多和林微比画比画,这会儿再想到子非鱼,便有些心痒难耐。丁汀察言观色,又道:“不过你若是一招也接不住,被打死了,可休怪本姑娘无情!”无间再瞅她一眼,却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也能闹出人命,便走上两步,双手攀住台面爬了上去,继而掸掸身上的尘土,道:“那你来吧。”
丁汀看在眼里,好生不屑,此人气概不小,却不像有什么武功的样子,既如此,究竟什么来路,更教人好奇。她忽而又觉着有些滑稽,摇摇头,使一招落雁掌法中最为花哨的“小扇扑萤”,径直攻了过来。她身形俊逸,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三分卖弄的意思,也便越发飘飘似仙,赚得台下众人大声叫好。无间借子非鱼调养,内力一夕之间蔚为小成,可论及运气驭气,所学粗浅,想随心所欲,又谈何容易?这时心下一急,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看清呢,便吃了一掌,扑腾腾退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丁汀无心伤人,所以他样子狼狈,人却并无大碍,丁汀愈发如释重负,道:“就你这点道行,还打抱不平呢?”无间呼呼喘几口气,翻身爬起来,道:“说的是呢,便好似肉包子打狗,全喂给了邪气!”
他似乎也奇怪自己并未受伤,伸伸手脚,道:“你不是三招么?”丁汀气又不打一处来,她手下留情,此人全不感念,仗着皮糙肉厚,还真要蹬鼻子上脸?身形一晃,转而使一招“鹰心雁爪”,一手为掌,一手为勾,直取他咽喉。无间这次有了计较,既然躲不过,便以攻为守好了,双眼一闭,依着截云剑法中的一招“游云惊龙”,忽地劈出去一掌。丁汀一声低叱,滑开数尺,而无间则忽然间成了一只大陀螺,原地转十几个圈子,才踉踉跄跄跌在地上。他一脸茫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颈下火辣辣的,原来被划出一道数寸长的口子。
林微忽而有些害怕,走上两步,叫道:“你还好?”这次无间依旧不济,可好在是主动的一方,气息不乱,远比适才来得舒坦。他回望一眼,心下不甘,双臂一撑,便又站起身来。丁汀却不由得暗暗吸一口凉气,适才使有六成力道,本拟将这臭小子打下台去,不想他没头没脑拍出一掌,居然险些反客为主,而那一招看似不成章法,又隐隐然气象非凡,不像是一介无名小辈的手段。她再不敢怠慢,低低喝一声,双掌一并,使出一招“朗月清风”。这一招朴实无华,却威力极大,乃是落雁掌法中的上乘之作,殊不知无间应付不来虚虚实实的变化,于这一式却看得明明白白。他不做细想,铆足劲,使一招再寻常不过的“黑虎掏心”迎了上去。四掌相交,“砰”的一响,无间张牙舞爪地飞至半空,又张牙舞爪地直撞了下来,丁汀退开数步,面色微红,不过还是颇为释然,此人内力这点火候,实在不足于惧——怎奈转念间子非鱼的柔劲转了出来,毫无来由地扯一下,让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台下原本有人大声鼓掌,忽然便收住了,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一众华山弟子相互望望,吃惊之余,手足无措。林微闪身跃上擂台,一把拉起无间,道:“走啦,快走啦!”无间仍然不明所以,依旧冲丁汀道:“这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丁汀羞愤交加,手上一挥,一支小剑激射而出。那剑名为“弧光小剑”,亮似雪光,形若弯月,却是丁否为爱女亲自打造的绝杀暗器。它在空中划半个圈子,再绕回来,竟直取无间后心。林微扯着他向前一扑,堪堪躲过,可不等站起身,又有两支小剑分袭二人胸口,这次再也无能为力,无间不由得大叫一声,一把将林微拉进了怀里,可与此同时“铛铛”两声脆响,台下飞来两颗石子,将小剑撞了开去。丁汀忽而放声大哭,道:“哥哥,你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一位矮胖的年轻人快步走上擂台,搂住丁汀的肩膀低声安慰。无间站起身来,明白性命乃是此人所赐,挺挺身子,想道一声谢,林微却再容不得半点耽搁,连拉带扯,拽着他快步向街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