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册》(6)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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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上册》(6)

花开花祭

无间不觉得有什么,林微却丝毫不敢大意,待到天色全黑,才答应他一起回到客栈。这一日跌宕起伏,让人意犹未尽,可种种兴奋也颇为耗人心神,无间还这个那个地嘀咕着,头一歪,便睡了过去。林微也说不出为什么,总有些不宁,便泡一杯茶,在灯前翻起了闲书。差不多中夜时分,林微眼皮也变得沉甸甸的,而周遭又好似多出一股香气,腻腻的,好闻是好闻,又有说不出的别扭,心中一动,隐隐觉着不对,张口叫一声“无间”,可那声音好像不是她的,轻飘飘的,无所着落。一股无可抗拒的慵懒泛上来,让她不由得叹一口气,不对就不对罢,又有什么大不了?再睁开眼睛,她不由自主打个寒噤,腕间亦随之“叮当”一响,目光寻出去,左手锁在一根铁链之上,而链子绕过一根石柱,还锁着兀自呼呼大睡的范无间。处身之处原来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青石一片片的,泛着幽幽的暗色,天光在十余丈之外,探进洞口,收束为怯生生的一拢。略一思索,她忽然明白过来,他们该是中了迷药,被人抬到了这里,昨夜那一股甜香犹在鼻尖,或者便是那个时候?不过她又好生不解,除了丁汀,他们便没有和别的什么人打过交道,可堂堂华山派,竟然会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

她又拍又打,还踢两脚,无间才慢慢张开眼睛,又过好一会儿,才像是真的醒了,忽地一下坐起身来。林微说一说前前后后,他愤懑半晌,嘀咕半晌,最后却拍拍肚皮,道:“饿死了。”林微哭笑不得,道:“你这个嘴馋的做个饿死鬼,便是报应。”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这聪明的却成全那些拙劣的,算不上报应?”林微撇撇嘴,道:“叫我猜,还都是因为华山派的那个丁姑娘恨你入骨。”无间道:“若真是她,一刀割掉我这颗脑袋不就成了,又关在这里做什么?”林微这才像是记起来了,道:“在擂台那里,你要帮我挡那支小剑?”无间道:“有何不可?”林微道:“你会死的。”无间道:“若是不死,还帮你挡个什么劲?”林微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凭什么啊?”无间道:“看你爹的薄面啊。”林微道:“若真的死了,你便是义薄云天的那种?”无间道:“我不死便不能义薄云天?”琢磨一下,又道:“看你还怪亲的,还没活呢,便死翘翘了,可教人不忍。”

话音未落,洞口处影子一闪,有人走了进来。他一身白衣,显见是刚入门的华山弟子,不由分说,先作一揖,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真是委屈两位了。”无间一怔,忽然认出来是周西峰,不由得呵呵一笑,道:“瞧你这副打扮,该是如愿以偿了?”周西峰道:“二位走了以后,丁姑娘的哥哥丁岸主持大局,还是收我进了华山派。”无间道:“张蕴那小子呢?”周西峰道:“他拜在丁姑娘门下。”无间心下不忿,还要再说,林微先摆摆手,道:“我们何以会在这里?”周西峰叹一口气,道:“这个说来话长,丁姑娘身份高,心气也高,而且人又好看,在此间可是公主一般的人物。”他指指无间,又道:“这位小哥大庭广众之下胜她一招,又如何得了?在擂台上她被哥哥拦了下来,不能取你们的性命,便一直哭个不停,再后来张蕴便凑了上去,好一阵子嘀嘀咕咕的——那小子无所不用其极,名声坏到了极处,我害怕他用下作手段来对付你们,便一直悄悄地跟着,果不其然,他们几个人在客栈里迷倒二位,又辗转将你们弄到了这里。”林微道:“这里又是哪里?”周西峰道:“玉女峰,再往上差不多就是峰顶,往下,可直达一线峡。”林微道:“为何是这里?”周西峰道:“玉女峰是华山派禁地,平常人迹罕至,你们被关上十天八天——别说十天八天,即便三个月五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再说了,丁姑娘不用下山就能对付你们,省去不知道多少麻烦呢。”

周西峰走近摸摸链子上的铁锁,道:“这钥匙不在丁姑娘身上,就在张蕴身上,还真是棘手得很。”林微道:“我们有两把削铁如泥的小剑,应该还在客栈里,便烦劳你去取一趟?”周西峰挠挠头,道:“这里规矩好多,也不是说下山便能下山的,再说这几日新入门的弟子有许多过场要走,缺席不得,你容我琢磨琢磨,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走一遭。”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三个馒头,又道:“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心中惭愧得很,只能偷一些吃的出来,送给两位充充饥。”

他不敢多作逗留,又说几句话,便告辞去了。无间有吃的落进肚子里,便安分许多。又是一个月夜天,一团清凌凌的银光在洞口盘桓不去,风声低沉,托出星星点点的虫鸣声,听起来一片清越。无间百无聊赖,横着竖着站着坐着,弄的铁链叮当作响,林微好生烦躁,凶一句,他才老实些了。又过不一会儿,他竟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用起功来。林微略感意外,叹一口气,抱膝坐着,呆呆地出神。诸多烦乱如同风中的沙尘,翻滚着渐行渐远,而心意沉浮,随着溶溶的月光,开始向浩瀚恢宏里飘荡。不知何处有一滴水珠溅在岩石之上,带出一串扑簌的细响,可仔细再听,却又什么都没有,犹疑之间,水声又款款而至,那情形更像是滴在了脑海里,而不是耳朵里。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她终于不耐烦乱,推推无间,道:“你可听到些滴水之声?”无间一脸茫然,道:“哪里来的水声?”

林微有些后悔弄醒了他,可一侧脸的工夫,耳鼓又微微一震,明白无误,那声音来自左侧,可左侧除了那根绕着铁链的石柱,再没有别的什么。她满腹狐疑,伸手拍一拍,继而又贴上去仔细倾听,耳际一片混沌,可无形之中一方空间又大浪淘沙一般被托了出来,再一瞬,果然又有滴水声,遥不可及却又轰然回响。无间凑上来也听一听,不久便恍然大悟,道:“这柱子是空心的!”

林微变得快活许多,道:“高手无间,你要不要试试自己的掌力?”无间并无自信,可还是站起身,吐纳几回,忽地一下推了出去。肉掌撞上凉冰冰的岩石,火辣辣生疼,怎奈柱子半点反应也没有。他说不出感应到什么,加三分内力再试几次,还是同样效果,而双掌一片赤红,几乎要渗出血来。林微琢磨片刻,摩挲着也拍一掌上去,忽然又道:“李大哥不是说你我力道合璧,不同凡响么?”

无间想一想,再拍一掌,便收了些阳刚之力,林微一掌稍稍滞后,在他力道将消未消之际,给了一个斜逆的转折。石柱之内随之“喀”的一响,是一种别样的清脆。林微摸索到一些细微的脉络,再试的时候,方位与时机便有所调整。如此一连数次,石柱外面一无异状,内里却传来一连串闷响,像是有什么断掉了。二人同时欢呼,愈发得心应手,如此拍拍打打足有半个时辰,再一掌,却又什么声息都听不到了——一瞬茫然之后,石柱忽而又如同冰块一般,“喀拉拉”崩开一道长纹。无间陡长三分精神,没头没脑地连拍十余掌,那柱子终于不能承受,“哗”地一下错开一截。二人扯出链子,同声大笑,虽则仍旧被锁在一起,却尽可以随处走动了。

那石柱上接洞顶,下接地面,原本是一只沙漏的形状,如今中间断开,露出一大片空洞,几乎容得下一人通行。无间扒着边角仰头看一阵子,再说话,声音起一片回响,显见头顶还有更为开阔的空间。二人好奇心大起,便一前一后攀了上去,落脚之处颇为湿滑。虽则一团漆黑,却并非黏稠的滞重,相反,气息里透着些清润和一丝甜香,似乎还伴着水声不住颤动。欲罢不能,他们便点起一个火折子,逆着洞底的涓涓细流,寻了出去。

石洞时宽时促,向不知名的所在延伸,水流声清越异常,却又如同丝丝缕缕的笔画,将空间刻画得棱角分明。这样走了何止一炷香的工夫,眼界的尽头忽然跳出来一团天光,看似柔弱,却自有一份不动声色的从容。再走近些,便看到了洞口,上方有一挂瀑布,与帘子相当,瀑布下方又有一方水潭,一半在洞内,一半在洞外,深不见底,泛着淡蓝色的光芒。二人涉水走几步,随即深吸一口气,游了起来。有一会儿水花汹涌,压得人抬不起头,可天光滔滔,也从四面倾泻而来。上了岸,又过好一会儿,二人才敢睁开眼睛。瀑布一丈多高,白生生的甚是雅致,潭水潋滟,清澈里透着活泼,而那洞口隐匿在水花之后,又完全看不到了。

再望出去,他们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这一瀑一潭居然并非野外山景,而是被几面高墙围在了一座小院当中。那墙高得异乎寻常,白皮黑顶,依着地形有所起伏,右前方有一幢圆木搭建的小屋,朴素里透着精致,左侧则有山石筑建的小渠,将潭水引出去,曲曲折折,依次流经七片花畦。那些花畦均是六尺见方,整整齐齐如同裁出来的一般,每一片种一色花朵,依着水流的方向,正好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花开到最好处,纯净如玉,浓郁欲滴,而花香又各自不同,红花有甜香,橙花有土香,黄花有暖香,绿花有雨香,青花有冷香,蓝花有茶香,紫花有檀香,诸种味道一道道一层层,相容亦相斥,随着微动的山风,交叠渗透,弄得整座院子香得离奇,又香得令人心旷神怡。无间一边走,一边感慨,到了尽头,才大声叫道:“有人么?”

屋门紧闭,没有半点声响,林微瞥一眼横匾上“倚天居”三个略显斑驳的大字,不由得微微吸了一口凉气。无间就手一推,门“吱呀”开了一扇,一只白色的瓷瓶儿随之摔下来,“啪”地碎成了两半。林微轻叹一声,无间却浑然不觉,低头将碎片捡了起来,道:“有心住在这里的,定然是清静散淡之人,到时候赔个不是就好。”

屋内迎面是偌大一只木架子,底下几层放的是书,上面几层则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近旁还有一座泥炉、一张小凳,均收拾得纤尘不染。再远端有一扇窗,窗下是一张书案,正好对着那一帘瀑布,也便如同对着一幅流动的画儿。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正中间平放着一本翻开的册子,边上打横里还有一把长剑。林微扫一眼,读出鞘身上“青冥”两个小篆,又道:“华山派一掌一剑,名扬天下,掌是落雁掌法,剑是青冥剑法,有青冥剑法自然便有青冥剑,它算是华山派圣物,为历代掌门人所藏。”无间道:“那倚天居的主人便是那个武林总盟主丁否,也就是丁姑娘的爹爹?”林微想一想,道:“周西峰说山洞离华山禁地不远,难不成咱们摸到他的后花园来了?”无间嘿嘿一笑,道:“后花园?这里越看越像老道士煎药炼丹的所在。”

青冥剑通体暗青,一片冷辉,无间拔出来试着一挥,扣在二人腕间的铁链应声而断。他欢呼一声,可林微却远不似他那般喜不自胜,道:“你不害怕么?”无间道:“有什么可害怕的?那位丁姑娘刁蛮无理,不见得丁老前辈也不辨是非,他是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肯定不是坏人。”林微道:“那可说不准,这里到处阴森森的,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无间道:“那些花儿是艳了些,可是奇花异草嘛,有些妖气理所当然。”林微道:“那我问你,倚天居的院门又在哪里?”无间“哼”一声,忽然有些糊涂,想一想,抬脚便走了出来。阳光依旧暖暖的,却又异样地疏远,这一方所在惟天惟地惟我忘我,貌似舒朗,却又遗世自闭,哪里有什么院门?他忽然间便不自在起来,似乎有一丝凉飕飕的阴气附上了身,再也解脱不得。

案上那本册子像是一部书稿,上面写满蝇头小楷,而后面几页尤其不堪,有的被划得一塌糊涂,有的则被撕掉了,只剩下参差的页根。林微读几行,其中讲的似乎是内功心法,可又掺杂着医理药理,艰深晦涩,不知所云;再翻到首页,封面上赫然写有“海蓝若心经”五个小字,她心下不由得一惊,海蓝若?这里何以会有海蓝若?由此翻到第一页,文字似乎是成稿,洁净异常,写道:

“海蓝若乃天下第一奇药,可使内息数倍于常人之速运行,如此真气无加增,奇经八脉之内却若有洪流,周而复始,奔腾肆意,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海蓝若乃天下第一毒药,沾身便为瘾,终生不可逆。唯定时服食,再辅以吐纳之法,可得数日缓释,否则经脉干涸,犹若槁木死灰,惨不可言。”

“余幼时奇遇,得奇毒配制之法,此后数十年束之高阁,两相安然。怎奈近来心生魔道,难当诱惑,终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或得虚荣,甘苦自知,既困于七隅花田,又何苦笑傲天下?”

林微不住地摇头,几乎不能相信真的读到了这些文字,海蓝若与散骨散并为天下奇毒,原是神农教两大震教之宝,它失传已久,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她虽则对武功兴趣不大,可自幼便得启蒙,于道理上融会,最是明白。内功修习一则讲究储养丹田之气,为有江海之量,绵绵不绝,二则讲究贯通经脉,为有江流之速,畅行无阻,如此再与人过招,内息澎湃又用之不竭,自然无往不胜。可海蓝若以药效疏通旁支斜岔,催动真气风驰电掣一般在经脉间游走,如此一招一式之间可资调动的内力陡增数倍,外在的功力也就陡增数倍,这虽则不能持久,但制胜之道多在一击一息之间,是以也不需要持久。她深入浅出地讲解一遍,无间却依然似懂非懂,道:“若有这等捷径,世人还练什么功夫?”林微道:“海蓝若一旦上身,再也摆脱不得,只能不停地用下去,否则会被它从内里榨干,人没死呢,便朽成一段枯木了。这一层神农教的人也束手无策,否则它又怎会失传?”无间却像是意犹未尽,道:“以前于大哥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了?”

林微像是想打他一巴掌,却又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兴致,望着窗外琢磨一会儿,又道:“你现在可害怕了?这个丁掌门断非清静散淡之人,说什么德高望重云云,更是你一厢情愿,要么世人不明白他能胜出玉龙子呢,原因也正在这里。他一世英名,全种在这七畦海蓝若之上,而他一旦知道你我来过倚天居,摸透了底细,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杀人灭口的。”

经书再接下来的两章字迹迥异,而且纸页古旧,像是别的什么人多年之前写就。第一章讲的是海蓝若的养植之法,从播种出芽一直到成花采摘,涉及温度、湿度、阳光、水流,等等,不厌其详,没有半点含糊。第二章讲的则是海蓝若的配制之法,从研磨调制到晾晒储存,繁复到极处,却又条分缕析,细致到了极处。从第三章开始,经书才又变为丁否的字迹,讲述服食海蓝若之后经脉间的种种情状,又应当如何呼吸、如何吐纳、如何调理云云。到了第四章,行文便有些杂乱,该是他本人一边尝试,一边推敲,一边记述,许多地方拉拉杂杂,有始无终,而其中有一段话颇为浅显,言道:“海蓝若一色一畦,每年得七畦,可制七十二粒药丸,余初时每五日必用一粒,至年末则捉襟见肘,如今心法有小成,可十日服一粒,渐有盈余,可应不时之需。”

林微“嗯”一声,抬起头来打量架子上一排拳头大小的陶罐,罐上各贴一张布签,注明了年月,她取一只在手里,稍加犹豫,才拔开了塞子。海蓝若香气如许,药丸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倾一颗在掌心里,也不过小指肚大小,灰溜溜的,再普通不过。她摇摇头,道:“这海蓝二字又从何说起?”无间伸脑袋瞅一眼,却心有旁骛,指指屋角,道:“院门是不是在那里?”

屋角的地面上有一块盖板,从下面锁住了,但是隔着缝隙,仍然分辨得出几道青灰色的石阶。林微稍一琢磨,也便明白过来,这里是在华山绝顶,院墙之外应该就是万丈深渊,这样进倚天居便只能自下而上,入口在地面上也就理所当然。此种设计将此间天险借用到了极致,而来路隐于石洞之中或者巨岩之间,更是不露痕迹。她微微叹一口气,愈发觉着她和无间能找到这里,真是不可思议。

她从每只陶罐里面各倒出几颗海蓝若,包进帕子里带在身上,之后又将经书宝剑种种物件摆回原样,这才拍拍手,道:“咱们走罢。”无间道:“你这样便能骗过他了?”林微道:“骗不骗是我的事,骗得过骗不过,是他的事。”无间一本正经道:“既然海蓝若是天下第一邪教的第一邪物,咱们何不一把火烧了倚天居,免得它为祸人间?”林微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你这是要造福苍生呢?”无间道:“力所能及,行正直之道而已。”林微道:“正直之道?难道不是先下手为强?”无间道:“下谁的手?”林微道:“弄死这个老骗子,以绝后患。”无间“哦”一声,这才明白过来,若海蓝若真的没了,那丁否也就没几日可活了,他不由得嘿嘿一笑,道:“那倒不必,他虽说欺世盗名,可口碑好像还不算太差。”林微道:“口碑?你从哪里听来的口碑?”无间道:“他其实没做什么,咱们自寻死路,是不是也怨不得人家?”林微盯着他叹一口气,一抬脚,先走了出去。

两人按原路返回,从山洞里出来,沿着山坡间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径直下峰。个中崎岖,自不待言,可他们也不敢多作休整,一直下到一线峡谷底,也才透出一口气来。夕阳西下,一天紫霞漫了上来,四面静谧,再间杂以几声清脆的鸟鸣,让脚步声亦多出一层回响。不多时东面的天际飘起一枚弯月,柔婉如水,中天则多出一颗极耀眼的星星,寒光若刺,转头望望,一线峡两侧的山仞几乎要叠在一处,而中间的一丝空隙为漫天紫霞映衬,宛如一根丝线,款款地结在那颗寒星之上。华山诸峰叫人流连忘返,而此等景色更是夺人心魄,二人还是逗留了好一会儿,才又奔固安而来。

天色已黑,他们从客栈里取出包裹,旋即上路;来日晨间,又从街肆之上置办两身衣服,再穿戴起来,无间便成了不像公子的公子,林微却成了不像小厮的小厮,二人相互指着好一番哈哈大笑。他们马不停蹄,再一日便到了潼关。又是正午时分,城楼远远地便能望见,在青色的天幕之下,还真是颇为雄浑。林微正自感慨,背后忽然有马蹄声传了过来,四匹骏马转眼间奔到身前,又一阵风一般去得远了,马上四人白衣白衫,赫然是华山弟子。林微瞅着他们的背影,心下愈发忐忑,就着路边一片林子歇了下来,可好半天,官道上一片宁静,再没有人影出现。阳光里多了一层令人恹恹欲睡的浑浊,秋蝉的鸣声却毫无来由地越来越响,差不多日头偏西,二人正想上路,马蹄声复又响起,居然又来了四位华山派弟子。

进来潼关,已近黄昏,几抹晚霞自天际拉拉扯扯,直飘到中天,街上依然热闹,许多吃酒之人大呼小叫的,闹成一片。正走着,数名华山派弟子忽然斜刺着窜了出来,无间吓一跳,这就想躲,他们却径直冲到前面去了。林微却一扯他的袖子,疾步跟上,那几位走了一盏茶的工夫,转身进了一家酒楼;酒楼共有三层,门面甚大,叫作什么“潼关落日”,其中二楼修成了一座面西的露台,探出来,一直伸到一棵大柳树的下面。几位华山弟子上到二楼,在露台一侧落坐,林微和无间则上到三楼,拣窗边的一张桌子坐下。那些人就在正下方,说话声也就一阵阵地飘了上来。

四人之中为首的一位也就二十多岁,个子高高的,尖嘴猴腮,一位瘦子冲他说道:“方师兄,你确定那对男女不是咱们丁姑娘要的人?”方师兄道:“他们说是乡下来的兄妹,应该不会撒谎。你没见那男的吓得裤子都尿湿了?咱们要抓的那小子功夫不弱,在擂台上不是还赢了丁姑娘一招么,再则,他说话没头没脑的,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林微不由得抿着嘴笑,轻声对无间道:“你又见过什么世面了?”又一位弟子问道:“丁姑娘说他们私入华山禁地,偷窃武功秘笈,可倚天居在玉女峰绝顶,普通人上不去的。他二人能偷了东西又从容逃走,便不是等闲之辈,我猜着该是乔装打扮的武林高手,找上门与华山派作对!”方师兄像是颇为感慨,道:“能走绝壁进倚天居,便不是普通的轻身功夫,唉,八成你我这辈子都练不到那种火候。”又一位弟子道:“方师兄,你将他二人的画像再给我看一眼。”林微一怔,想不到还有这一层,再一位弟子口中却啧啧有声,道:“你是真的不记得,还是想多看一眼那姑娘?”先前那一位嘿嘿一笑,转而道:“你们说是这姑娘漂亮还是咱们丁姑娘漂亮?”另一位道:“咱们丁姑娘好看是好看,可是这妹子天仙一般,不一样的。”方师兄“嘿”一声,摆摆手,道:“祝师弟,你胡说什么呢?”

其余三位同时干笑一声,不再说话。无间却挑起大拇指,在林微面前晃了晃,林微轻轻“呸”一声,有几分着恼,可还有几分欢喜。那方师兄果然取了两幅画像出来,几个人看一阵子,其中一位又道:“这画是固安画坊里的匠人们画的?”方师兄道:“可不么,事情是我亲手办的,连夜找了五位画匠带上山,丁姑娘说,他们画,折腾好半天,才算满意了,之后又摹了十几幅,派发给我们。”又一位弟子道:“我只是想,咱们掌门人贵为武林盟主,为何不传书天下捉拿他们?那样的话,任谁都不会有容身之地!”方师兄道:“李师弟,你奉命行事就好,别多问,也别多想,咱们掌门人是何等人物,他的考虑,又岂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够体会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犹豫一下,压低些声音续道:“这件事情好像不太光彩,有失华山派的面子。”李师弟道:“啊,这一层我还真是没有想过。”他像是琢磨了一下,又道:“丁姑娘每接一份线报就派四个人出来,几天下来,咱们也算是倾巢而出了。岳师哥他们组来的也是潼关,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那四人吃饱喝足,结了银钱,却叫小二又添一壶茶,开始聊些派内的琐事。不多时西方的夜空忽然升起一朵焰火,先是明晃晃的紫色,渐渐化为绿色,缓缓坠落,拉出一条好长的尾巴。那四人吃了一惊,齐刷刷站起身来,自露台上一跃而下,使出轻身功夫,直奔城西而去。林微无间稍稍一等,跟上去,他们这样前后脚出了城,又走不远,便到了一座小山的山脚之下。再走过一片小树林,便听到了高高低低的吆喝声,中间还夹杂着兵器撞击的脆响,却是一群人在山坡空地上斗得正紧。外围是八位华山弟子,其中四人正是方师兄一伙,另外四人想来便是岳师兄他们了,中间被围着的是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男子比无间矮一些,瘦一些,女子面上遮一条黑纱,身材却颇为高挑。二人一个挥动肉掌,一个使一柄长剑,以少打多,处于下风,不过他们像是师出同门,彼此极为熟悉,数次遇险,两相接应,也便尽数化解。

又斗片刻,岳师兄变得颇为焦躁,吼两声,连出三招重手。那男子左支右绌,堪堪化解,却被逼到一株大树之下。华山八人以剑指地,围成一个半环,凝招不发,那男子叫道:“你这是华山派青冥剑法。”岳师兄道:“我们是堂堂华山派弟子,当然使青冥剑法。”那男子道:“我二人与华山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尔等为何苦苦相逼?”岳师兄道:“你偷入华山禁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今日?”那男子道:“此言从何而来?我们便从来没有去过华山!”岳师兄道:“没有去过华山?你在固安和我们丁姑娘比武,可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现在再想抵赖,嘿嘿,太晚了!我劝你多点自知之明,束手就擒就好,否则这苦头也不是你们能消受的!”那男子甚是无奈,转头瞅一眼那女子,道:“妹子,你我费这样大的心力,才终于走出这一步,谁曾想会栽在这一群糊涂蛋手里,人算不如天算,还真是命中无缘不成?”那女子神色凄婉,道:“冯大哥,一切由你做主,我——不后悔的。”

那男子长叹一声,一副悔恨交加的模样。他二人武功不弱,适才只是与岳师兄四人周旋,真要走脱,并非难事,只是他自己托大,加之有好勇之心,缠斗不休,结果方师兄等人一到,形势立转,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他一腔悲愤化为无名怒火,吼声连连,又与华山派众人斗在了一起,只是这一次心浮气躁,破绽更多,那女子舍身援手,先吃一掌,跌了出去,他心神更乱,脚下一绊,肩头腿弯连中两剑,鲜血崩流,也坐倒在地上。林微像是看够了,一扯无间,道:“走啦!”无间道:“这种关口,如何能走?”林微道:“有他二人顶包,事情再好不过,当然要走。”无间道:“他二人若因此丢了性命,你于心何安?”林微道:“他们不是你我,又如何会丢了性命?”无间想一想,神情变得甚是决绝,道:“走不得。”林微忽而大为恼火,道:“你木头脑袋,什么都不明白,硬充什么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一点都不迁就,清亮亮的,一干华山弟子均听到了,不由得大吃一惊。方师兄喝道:“什么人?”林微正在气头上,道:“一群笨蛋,打打杀杀的毫无用处,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呢!”说着话猛地一推,无间全无防备,撞出去两步,“扑通”摔一跤,好不狼狈。华山弟子训练有素,岳师兄四人长剑依然指着那一对男女,方师兄则带着其余三人转过身来。他打量一眼,道:“你们是做什么的?”无间爬起身来,道:“我到哪里都是个过路的,不过你们八个打人家两个,而且不问青红皂白,也太糊涂了些。”方师兄道:“既然是个过路的,就别受挑唆,弄什么打抱不平的勾当,到时候真的赔上一条性命,莫怪我丑话没有说在前头。”无间伸手一指,道:“他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方师兄眉头紧皱,道:“你何以知道?”无间虽然耿直,却并不愚蠢,张张嘴,没有说话,林微却在树后冷笑一声,道:“不长眼睛么!在固安擂台上摔你们丁姑娘一个跟头的不就是这小子?”

那四位又是一惊,长剑一转,呼啦一下将无间围在了当中。方师兄向林微所在的方向望一望,道:“敢问这位姑娘又是哪一位?”林微道:“你们丁姑娘要叫我一声师姐。”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想想,竟然有些战战兢兢,林微又道:“你们先将那对私奔的男女放了,拿住这小子再说;他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多长了两日的胡子,你们这些笨蛋便认不出了?”方师兄虽则将信将疑,可还是从怀里将画像摸了出来,比着火折子稍稍一看,便大喝一声:“果然是他!”那边岳师兄等人发一声喊,跟着也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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