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册》(7)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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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上册》(7)

一鸩生平系

华山派八人长剑齐出,无间则就地一滚,捡一根枯枝连点十余朵剑花,正是一招练得不能再熟的“浮光掠影”。截云剑法比青冥剑法高明太多,华山众弟子为他气势所摄,心下生怯,长剑疾舞,各自退开了几步。无间全不料这一下会有此等威力,诧异之余,禁不住得意,按下想跑的念头,刷刷刷又攻出三剑。他内力不能收放自如,手上抓的又是一段树枝,再加之有些忘形,自然失于虚浮,岳师兄与方师兄看在眼里,有些摸不着头脑,同使一招“瀑落松风”,一左一右攻了回来。无间顿感吃力,勉强接了数招,手中枯枝“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心知不妙,一窜一跳逃开几步,同时大声叫道:“微微救我!”林微“哼”一声,照旧不闻不问,方师兄再一剑刺他小腿,却听“铛”的一声响,适才那位男子掷出一块石头,将剑刃撞开了。岳师兄勃然大怒,喝道:“饶你一条小命,还真不知道好歹了?!”那男子朗声道:“你若要和这位小哥过不去,先取我二人性命再说。”他肩头血流不止,却还是大踏步赶过来,挥掌向岳师兄拍去,那女子紧随其后,跟着也刺出一剑。无间指指林微,道一声“人心凉薄”,随之也攻了回来。三人合力,形势立转,而无间定了心思,内息贯通,剑上威力陡然增色不少。华山派众人无力抵挡,不住倒退,不多时手腕相继中招,长剑再也无法拿捏,“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岳师兄和方师兄神情甚是绝望,其他几位年轻弟子更吓得瑟瑟发抖,那男子却甚是干脆,挥一挥手,道:“都滚,都滚!”众人如蒙大赦,长剑也不捡了,扭头就走。那男子继而向无间深施一礼,道:“冯澜、陈思玉谢过义士搭救之恩。”无间呵呵一笑,道:“你也救过我一命,两不相欠。”冯澜转而向树后望去,道:“华山派那位姑娘,你若有心较量,我三人奉陪到底就是。”林微闪身出来,打量他一眼,又瞧一瞧陈思玉,并不说话。无间道:“她不是华山派的。”冯澜极为诧异,道:“你二人……”无间道:“她是我家大小姐。”冯澜更为不解,道:“适才……”无间瞪一眼林微,道:“我被他们一剑刺死,你便高兴了?”林微撇撇嘴,道:“想死?哪里有那么容易!”

冯澜道:“那这位姑娘是友非敌?”无间笑道:“她想不想要我死我不知道,但我不曾想过让她死。”陈思玉若有所悟,道:“你们小两口闹了别扭,是不是?”无间林微对望一眼,同声大笑,林微道:“他臭石头一般,谁会瞧得上他!”冯澜不禁摇摇头,道:“二位与华山派究竟有何过节,弄得他们如此劳师动众?”无间道:“说来话长……”林微道:“是啊,是啊,找个地方,喝杯小酒,细细说一说,等他们里里外外都明白了,华山派想杀的人也就不止我们两个了,大家黄泉路上还作伴,岂不快哉!”

无间颇为感概,向冯澜道:“不是我信不过,此事你还真是不知道为妙,不过,华山派又如何会和你们过不去?若是一场误会,又有什么说不清的?”陈思玉脸上一红,低了头,冯澜则苦笑一声,模样有些尴尬,不过略一迟疑,还是说道:“不瞒兄弟,思玉的爹爹是天山派歧字辈大弟子,也是我的师父。我和思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早早便两心相许,也算私自定下了终身。前些日子,我一直想着怎样向她爹爹求亲呢,不料派内生变,师父无奈之下,只好举家脱离天山,回了琦山祖宅。我苦熬三个月,实在撑不住相思之苦,便偷偷下山找了过去。皇天不负苦心人,待我在琦山见到思玉妹子,她竟然答应我——随我一起跑了出来。”无间恍然大悟,又口无遮拦道:“感情是一对儿私奔的鸳鸯!”冯澜低头叹一口气,道:“我二人大逆不道,坏了那样多的规矩,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可是那又怎样,若不能和思玉终身厮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们只想着隐姓埋名,寻一个周全的所在安安心心过几天日子,谁承想走到此间,那几位华山弟子便围了上来,口口声声说我俩偷了他们的武学秘笈,我们想争辩,却不敢暴露身份,想走脱,他们却死缠烂打,最后便弄成了这副样子。”

说话的时候,思玉为他包扎好伤口,这会儿则站立一边,暗暗垂泪。无间无拘无束,并不觉着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倒是这一份真性情,难能可贵。林微想起爹爹,多少明白这位陈姑娘做了怎样一种受尽煎熬的抉择,心下一软,上前拉住她的手,也流下泪来。陈思玉颇为感动,摸摸她的脸庞,道:“妹子,你这个女扮男装不够地道,但凡姑娘家,都能瞧破。”无间探头过来,道:“她若是不曾开口说话,你也能瞧破?”陈思玉道:“她身上这女儿香,你便闻不见?再说了,天下又哪有这等秀气的儿郎?”无间凑过来吸吸鼻子,道:“明儿我找一条死鱼给你揣上。”林微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一下,道:“有你在我边上便足够了!”

四人起身往林子深处走,陈思玉和林微意外地投缘,叽叽咕咕说个没完没了。到临别时候,她拉起林微的手,道:“妹子,我有一事相求。”接下来便有些哽咽,“也不是相求,因为你也不用刻意做些什么,随缘就好。我爹爹姓陈名和,如今就在琦山,离此间不近,却也不远,妹子若有朝一日赶巧路过,便代我去见他一面,就说我对他不住,今生不能尽孝,只求来世托生还做他的女儿,侍奉一生。”她泣不成声,又过好一会儿,才抹去腮边泪花,挥挥手,随着冯澜去了。无间瞧着他们的背影,道:“这种事情你可做得出来?”林微道:“做不出来,天下便没有什么男人,值得这样倾心。”无间道:“你才见过几个男人,便说这种大话?”林微忽然间来了兴趣,道:“若是有女子对你倾心成这样,你会不会高兴得要命?”无间道:“应该没有什么不好吧。”林微道:“她哭是为了你,笑是为了你,活着为了你,死了也为了你,难得你不害怕?”无间不由得一怔,道:“好像也不大好。”

他转而道:“咱们要不要去琦山?”林微道:“要去,当然要去。”无间道:“因为思玉让你去?”林微道:“也不尽然,她让我随缘,我便正好随个缘。华山派那些人肯定还会找过来,八成丁老骗子也会亲自出马,他们向东,嘿嘿,那咱们便向西,迎头赶过去,也学一学当年三十二皇子北上避祸的套路。”无间还正琢磨,却听背后有女子冷笑一声,道:“你们这对狗男女,真以为能逃出我的掌心?”

二人心下怦地一跳,不想转身,却又不得不转过身来。不远处站着一胖一瘦的两位,瘦的是丁汀,胖的却是在固安擂台下救过他们一命的丁岸。林微四面望望,一时间好生懊悔,无间却没什么念头,笑呵呵地冲丁岸拱拱手,道:“还不曾谢过义士救命之恩呢。”丁汀“嗤”地一笑,道:“你们本事不小啊,被囚在玉女峰听音洞里,也能逃出来。”无间道:“亏你还是武林盟主的女儿,伙同张蕴做出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丁岸像是并不知情,微微一怔,问道:“妹子,你又做了些什么?”丁汀嘴巴一撇,道:“哥哥,这小子胡言乱语,你还真就信了,反过来责骂于我?”丁岸甚是无奈,转而道:“妹子,你躲开些罢,爹爹有事情让我问他们。”丁汀一点也不情愿,却不敢违抗,走出好远,快要转过山坡了,又转身叫道:“你先不要弄死他们,我还要慢慢折磨一番,一解心头之恨呢。”

林微道:“既然你是丁姑娘的哥哥,那丁掌门便是你爹爹?”丁岸不置可否,问道:“你们去过倚天居?”无间点点头,林微却摇摇头,道:“哪里来的倚天居?”丁岸眉峰一皱,盯住无间,道:“老实说话,莫要受那小妖女蛊惑,待会儿我留你一条性命便是。”无间道:“你想要怎样?”丁岸道:“你在倚天居都看到些什么?”林微道:“那里是一个修身养性的所在,悠闲得紧,你爹爹种的那几畦花,可着实惊艳呢。”丁岸双目之中寒光一闪,道:“少胡说八道!倚天居是我华山禁地,存放历代前辈手抄的武学秘笈,你道是什么人的后花园呢!”

林微心下一怔,不由又打量他一眼,原来此人并不知道海蓝若的事情。无间咳一声,又想说话,林微在他背上拍一把,抢着道:“扪心自问,你华山派的功夫比之昆仑派的究竟如何?就说你爹爹吧,将本门功夫练到极致,便真的能和玉龙子一较高下?”丁岸不动声色,心头却着实滚过一声闷雷,当年武林大会丁否与玉龙子交手,他就在台下观战,一招一式深印在心,而他修习落雁掌法十余年,对华山派内功极有心得,可那一战爹爹真气收放之道远远超出本门心法的极限,究竟又是怎样做到的,他时常揣摩,却始终不得其解,而丁否对此节一直讳莫如深,他自然也就不敢擅自去问。这些疑虑思之无益,弃之不甘,在心间起起伏伏许多年,如今让林微一提,思路不由自主便绕了进去,转而问道:“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林微道:“你爹爹说我们偷了华山秘笈,可他要你从我们这里讨回些什么?”丁岸道:“你们还拿走了师祖爷亲手炼制的数枚如意丹。”林微笑道:“他说是如意丹?哈哈,不错,他自己为什么不来?”丁岸道:“他不时就到。”林微道:“倚天居就没有什么秘笈,只有几颗破烂药丸。”丁岸忽而有些无言以对,爹爹一再叮嘱要讨回药丸,还真是不曾提及要将秘笈怎样。林微又道:“这些药丸的故事你要不要听一听?有些事情你无论怎样都想不明白,可答案都在里面呢。”丁岸有所迟疑,丁汀却忽然远远地叫道:“哥哥,你还啰唆什么?爹爹要我们点了他们哑穴,再废去武功,你为何迟迟不动手?”

林微貌似毫不经意,实则字斟句酌,多少拿捏住了丁岸的心思。这会儿他得了提醒,心下一惊,反而失笑,道:“你这小妖女,年纪不大,蛊惑人心的本事倒是老到!”将手一伸,又道:“拿来!”无间道:“什么?”丁岸道:“你说呢?!”他再不啰唆,一手为掌,一手为勾,使一招“鹰心雁爪”直抓了过来。无间俯身拾起一根树枝,挽个剑花,使“一行白鹭”点他肩头,而林微若木剑出鞘,以一招“归云几重”刺他眉心。丁岸全不料二人招式上有这等气候,吃了一惊,如猿猴一般进一步退一步,又滴溜溜转个圈子,自剑锋之间抹了过去。他神色转为凝重,森然道:“二位究竟是什么来头,又受了谁的指使来寻华山派的麻烦?”

林微道:“来头大得很,但叫我二人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吃不了兜着走!”她嘴上这样说,心上却知道今日情势凶险无比,半点怠慢不得。二人招式上虽则稚嫩,但是收放之间自有一种气象,再加上子非鱼带来的刚柔之变,一时间弄得丁岸也有些惊疑不定。华山派一掌一剑,掌为三十六式落雁掌法,招式质朴,却气势磅礴,剑为一百零八式青冥剑法,取快求繁,令人眼花缭乱。二者一拙一巧,前者修于内,后者发于外,相悖相从。丁岸在两方面造诣均属上乘,也正因为此,他不多时便摸索出若干脉络,渐渐变得胸有成竹。再一会儿,无间林微用尽了截云剑法中最为纯熟的几招,转而掂量着用不甚纯熟的几招,进退之间也便愈发生涩,丁岸似乎也见识够了,再不客气,使一招“拨云见日”分击二人。无间只觉呼吸一窒,仿佛有大浪打在胸口,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林微滑开数尺,却还是被掌风扫中,纸鸢一般飘出丈余,软软地拍在了地上。丁岸冷笑一声,摇摇头,转身招呼丁汀去了。

无间挣扎着坐起身,拉林微在臂弯里,对望一眼,同声苦笑。林微道:“这下可好,见不到我娘了。”无间道:“你和你爹爹总说我这也有缘,那也有缘,瞧瞧,早早死在这里了!”林微道:“我常想着爹爹过世时候的样子,谁曾想转眼间便轮到我了,还好,有你做个伴,比他孤零零的一个好多了。”说着话向夜空里望去,认命一般叹一口气,便没了动静。无间摇摇她身子,叫一声“微微”,说不出的懊丧,又说不出的委屈。半个时辰之前他们是那样与冯澜、陈思玉谈天说地,三个时辰之前是那样在潼关落日看红日西沉,六个时辰之前是那样在官道上并辔而行,一切是尚未开始的样子,何以便这样戛然而止?

天际有一枚暗黄色的残月,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如同剪影一般,似乎一触即碎。他将林微抱紧些,臂弯处却压上什么硬硬的物件,正是她在潼关得来的一只淡蓝色的瓷瓶——一个念头突地一跳,里面装的正是海蓝若!身子似乎便僵住了,抬头再望出去,丁氏兄妹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而丁汀手边寒光一闪,原来握着一柄匕首。这一瞬混沌稍纵即逝,却又漫长得万劫不复,他忽然间再不犹豫,取出瓷瓶,拔开瓶塞,可劲儿往嘴里一倒。数颗药丸滚落肚腹,一股热流随之腾地一下泛了上来,丹田之内真气如同沸水汩汩而动,经脉却如同琴弦一般,愈颤愈烈,渐渐肿胀,犹如纵横错节的草绳一般,干涩至极却也通透无比,错愕间内息如同决堤之水急泻而出,教他胸口巨震,再吐一大口鲜血,可周身也变得热腾腾的,极为受用。他不由自主长啸一声,放脱了林微,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普通人服了海蓝若,功力可陡涨二至三倍,而无间得子非鱼疏通,经脉间了无障碍,药效更可谓石破天惊。丁岸不由得“嘿”了一声,正感慨此人筋骨结实,无间一招没头没脑的“黑虎掏心”也递到了面门。他略感恼火,更不留情,单掌探出,又是那一招威力极大的“朗月清风”;口边兀自带着笑意,心下却“扑通”一声,扑面而来的力道如泰山崩于前,摧枯拉朽,竟无半分空当可寻。他平平飞出数丈,尚未落地,便早已经闭过气去,而丁汀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花容失色,一霎时甚至忘了该如何进招。无间化拳为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拍,那匕首也便“铛”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一切如同梦里一般,他低头看看手掌,继而抱起林微,发足狂奔。真气鼓荡,活泼泼地极为受用,脚下迈开,每一步竟然跨出一丈有余;沟壑坑道大石高树一道道奔涌而来,又一道道飞掠而过,个中滋味亦可谓天马行空,快意生平。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真气忽而如同潮汐漫过礁石,远远地去了,他则脚下一软,重重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样又是好久,渐渐有水声在耳边荡起,一波又一波,远得似乎在天界之外,又近得几乎可以托起身体。无间缓缓睁开眼睛,雾气苍茫,原来是在大湖之畔,下半身浸在水里,头则枕在一块圆溜溜的石头上面,面前一张俏脸,却是林微喜极而泣,眼泪随之噼噼啪啪砸了下来。他伸手抹一把,道:“你哭什么,是我死了,还是大家都死了?”林微不由得又笑了起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咱们就在湖边上,好的是两个华山派的坏蛋都不在了,坏的是你身子烫得像火一样,呼出的气几乎能燃着野草。我无计可施,只好拖你到湖水里浸着,这都好几个时辰了,一直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无间皱起眉头想一想,却跟着哈哈一笑,道:“若真死了,也是快活死的。”林微像是有些后怕,小心翼翼道:“咱们又是如何逃脱的?”无间道:“你说呢?”林微却又几乎哭出声来,道:“你和丁老骗子真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无间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哦”一声,不再言语。林微倒出瓷瓶里的药丸数一数,道:“海蓝若一经沾身,终生不去,唯一活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每七日再服一次,这里只剩下一十三粒,乘以七,便是九十一日,不过老骗子的心法还有些用处,可以将一粒分为两半儿来用,这样便还有一百八十二日的性命,正好半年。”无间依旧懵懵懂懂,道:“半年之后我便如同臭石头一样,不吃不喝了?”想一想又道:“还不如臭石头,我便什么都不是了?空荡荡的一团?”林微心中难过,不禁又啜泣起来,无间深吸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道:“我只道只有昨日的命,不想还有今日的命,这还不够,翻来翻去,成了半年的命,这算不算喜上加喜?”林微不言语,还是抹眼泪,无间便又说道:“我现在可明白老骗子为何欲罢不能了,且不说称雄江湖、当个总盟主什么的,只这滋味便欲仙欲死。”继而将手一摊。“咱们还要回华山偷老骗子的心法?”林微摇摇头,道:“心经里的那些字,我虽然懂得不足一成,却还记得。”

他在水里又躺了半个时辰,体内炙热方才慢慢消退,只是经脉涩如干柴,内息也成了涓涓细流,不能汇拢。林微让他服下半粒海蓝若,又逐字逐句讲一讲心经中吐纳的窍门,他依法施为,打坐半日,居然大有好转。林微也受伤不轻,却勉力能够行动,摘些野果,一起将就着吃了,也便到了入夜时分。夜空湛蓝,星光清透,风里添些闪烁不定的苍凉,水声里却多了一层莫名的恍惚。无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胡须遮住大半,神采不再,却依然安好踏实,林微不由轻轻叹一口气,若是他真的不在了,一切又会怎样?

二人休养数日,才恢复些元气,便往琦山而来。这会儿林微心中又多一层念想,海蓝若虽是世间奇毒,终究是人力所为,陈和是天山派大弟子,见多识广,总该可以指点一二。这一路山重水复,无穷无尽,到第四日上,才踏入琦山地界。正值细雨迷蒙,几缕炊烟慵懒地点缀其中,而草色则显得分外温暖。不多时山坡上忽然有马蹄声响起,来人灰袍灰帽,是书生打扮,没走几步,“嗖”地射出一箭,那箭力道极大,没入长草,再飞出来,竟然拖着一条狗,“砰”的一声将其钉在了树上。

那狗后腿中箭,挂在树干之上狂吠不已,那书生翻身下马,从腰间摸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大踏步便走了上去。无间自小行猎,和猎狗最为亲近,这会儿吓好大一跳,叫道:“慢着,慢着!”那书生略感歉意,拱拱手,道:“对不住,吓着二位了。”无间道:“一条狗而已,又能做什么坏事?”那书生长叹一声,道:“二位有所不知,这狗本是我陈某所养,唤作无名,此外一窝生的还有两条,分别唤作无己和无功,多少年来它们鞍前马后的,最是驯顺,只是不知为何,前些日子竟一起发了兽性,咬死庄上好多牛羊不说,还见人就扑,弄伤好几位家仆。我无可奈何,只好杀之以绝后患,无己和无功还好,无名却极为狡诈,周旋好几日,才总算拿住它。”无间凑近瞅瞅那狗,道:“前辈可否让我试试,看有什么解救之法?”那书生略一犹豫,道:“它若弄伤了你,我又如何过意得去?”无间道:“不妨,不妨,一条狗而已,还能怎样?”

他蹲下身,却又有些糊涂,望望林微,继而伸出手,在无名脑后一拍,那狗“呜”的一声,旋即晕了过去。那书生约略有些恼火,道:“你将它拍死了?”无间道:“它中了毒。”林微道:“你怎知道它中了毒?”无间却答非所问,道:“我瞧瞧。”说罢掰开无名的嘴巴闻一闻,又翻开眼睑瞧一瞧,道:“应该是这里。”

无名的眼珠裹在一圈紫晕之内,一面精光四射,一面又如同死鱼一般,没有半点生气。那书生分明吃了一惊,道:“果然中了毒?”无间道:“既然是中毒,那解毒就好,先捆起来,再作计较。”那书生点点头,走去坐骑那里取回绳索,又道:“你可有解药?”无间挠挠头,却转而问道:“你便说不出是什么毒?”林微扯扯他袖子,仍然问道:“你怎知道它中了毒?”无间嘿嘿一笑,低声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自从吃了海蓝若之后,野地里的毒菇毒草,林子里的毒虫毒花,总能知道。”林微道:“凭什么就能知道?”无间吸吸鼻子,道:“那些味道闻起来——好舒服的。”林微仍旧半信半疑,道:“是闻出来的?”无间道:“也不是有意去闻,味道飘过来,一层层的,清楚得很。”林微道:“那无名中毒,你也是闻出来的?”无间点点头,林微却笑了起来,道:“单论名字,它该是你家兄弟,我还道是心有灵犀呢。”

那男子通报了姓名,果然如林微所料,正是陈思玉的爹爹陈和。无间将无名捆绑结实,又包扎好箭伤,才道:“无名平日里吃些什么?”陈和道:“从前吃的多是野物的内脏,这些日子一直在野地里,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无间道:“就近林子里可有什么毒物?”陈和道:“不过是有些零星的毒菇而已,这狗就不会去碰,若真是误食了,七窍流血赔上一条性命,断断不会变成这样。”

三人一面走路,一面说话,不久便到了陈府。进客厅坐下,陈和吩咐一声,不多时便有家僮端着几样小菜送了进来。那小僮唤作小笃,也就十几岁年纪,面皮白净,只是不知何故,右边脸颊上有几道紫黑色的抓痕。无间伸手一指,道:“这是怎么弄的?”小笃看一眼陈和,道:“公子爷抓的。”陈和叹一口气,道:“是幼子思义,他前些日子被无名咬了一口,之后便一直昏昏沉沉的,下不来床。我让小笃喂些防伤风的药,不想他又抓又挠,伤了这孩子。”无间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小笃道:“昨日早间。”无间随即站起身来,道:“我要瞧瞧贵公子。”

雨脚未收,天色阴沉,卧房之内只有两盏蜡烛,一跳一跳的,反而搅得四周愈发昏暗。思义还是孩子模样,一个人躺在帐子里,脸色发白,嘴唇干裂,眼睑处则透着一层怪异的乌色。无名一口咬在左边小腿上,如今并未包扎,血肉模糊,陈和道:“总有血水渗出,这样晾着,反而好一些。”长叹数声,又道:“我见过不少皮肉伤筋骨伤,也懂些药理,可办法都试尽了,伤口始终不见有愈合的迹象。”忽然间又若有所悟,道:“他也中了毒不成?”无间点点头,道:“是中了毒。”陈和心下一跳,道:“那小笃也一样了?”

这时思义忽然坐起身来,震得木床“咔嚓”一响。陈和吃一惊,轻声道:“思义,你好些了?”思义并不答话,呆呆坐一会儿,目光由远处收回来,空洞洞地扫过无间,落在了林微脸上。他哆嗦一下,双目之中忽然紫光大盛,双手一撑,身子便飞了起来。林微心中发毛,退开数步,可思义竟快得不可思议,五指如钩,径直抓她脸颊。陈和踏上一步,掌力轻吐,送他飞起两尺,半空里点了穴道:接住还放回床上。林微颤声道:“这是哪门子的功夫?”陈和好生歉疚,道:“对不住,让林姑娘受了惊吓。”稍一犹豫,又道:“这是天山派长风拳,不过这等力道:这等阴森森的气象……”说到这里,忽觉脸上有些异样,伸手一摸,指尖居然有一片殷红的鲜血。

陈和不由得苦笑一声——脸颊竟然被思义抓出一道寸余的伤口。无间道:“你还好?”陈和道:“不痛不痒,凉凉的,好像也没有什么。”无间愈发不解,又瞅瞅思义,院子里却轰的一下乱了起来。一位家僮自柴房里夺门而出,一面狂奔,一面高呼救命,身后紧追不舍的正是小笃,他身材要矮许多,却和思义一样快得不可思议,没几步便将前面那位扑倒在地,张口便咬。陈和倒吸一口冷气,捡起桌上一只茶盏掷了出去,小笃被打中眉心,闷哼一声,软软地歪倒在一旁。另外一位吓得浑身哆嗦,谢一声,却好半天爬不起身来。陈和有些恼火,道:“这当口,你们胡闹些什么?”那家僮颇为委屈,道:“他在柴房睡着了,我怕他饿着,送过去两个馒头,谁承想他一睁眼便目露凶光,恨不得要吃人一样,又抓又咬。”无间若有所思,上前检视一番,不见什么伤口,也便让他去了。林微则望一眼陈和,道:“你害不害怕?无名不是咬伤了不少人么,他们都在哪里?”

陈和明白她的意思,身子禁不住颤抖,道:“还有三人,上山翻田去了。”略一思索,忽而转身向无间林微深施一礼,道:“如此看来,被无名咬伤也好,被思义抓伤也好,人迟早要发狂的;这一会儿是小笃,下一会儿弄不好便是我陈某人,此地不宜久留,二位还是及早上路为妙。”林微心下明白,话锋一转,道:“这样说思玉偷偷走掉,也算是因祸得福,没有那么糟糕了?”

陈和又吃一惊,盯着他二人,便有些手足无措。林微于是细细讲一遍冯澜、思玉的事情,陈和又是悲切,又是释然,不由得眼泪婆娑。他继而召集府上老小数十口,各自派发几钱银子,要他们远行暂避;人心惶惶,不足一个时辰,偌大一座院子便走得一派冷清。陈和点了思义与小笃的穴道,让他们各自睡下,而陈夫人独自守在儿子卧榻之前,哭得一塌糊涂。无间林微执意不去,陈和心下感激,忽然起意,便要和他二人义结金兰。林微不住推却,说她叫思玉一声姐姐,这又如何使得?陈和不由笑了起来,道:“下次见面她就叫你姑姑好了!”

他一再嘱托若有意外,无间林微一走了之即可,这还不够,又取出一根长绳,将自己腿脚缚在了木椅之上。他开一坛好酒,心下气苦,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道:“无间兄弟不妨直言,我和思义小笃都该是命不久长?”无间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毒过个三五日自行消解,也说不定呢。”这话没有半点安慰的意思,可听在陈和耳朵里,全然是另外一番滋味。林微道:“你果然不知道这是何人所为?”无间眼睛瞪得浑圆,道:“人为?又怎么会是人为?”不料陈和呵呵一笑,道:“我和妹子同样心思,一切还都是因为那三条狗而起,个中手法——还真是像极了神农教。”无间道:“便是那个什么天下第一的邪教?”林微道:“你是天山弟子,又如何会得罪远在西南的神农教?”陈和道:“猜度而已,不过也是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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