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册》(8)
蝶恋花陈和喝一口酒,才缓缓说道:“我师出天山,师父乃是天山派掌门人戚忘言,这几年他心性渐趋淡泊,将日常俗务都交给我来打理……”林微甚是明白,道:“这是有意让你接任掌门之位了?”陈和点点头,道:“那的确是他的意思,而且我是当家大弟子,若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依着规矩,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还有一位师伯叫作陶忘机,他算不上是有野心的人,却不折不扣是个好胜的人,当时师祖一辈决定让我师父接掌天山,他大失所望,这过去多少年了,却依旧不能释怀——”喝一口酒,不住摇头,又道:“这几十年,倚老卖老,无中生有的事情,天知道做了多少。他为人挑剔,平生只收过一位弟子,叫作常歧齐,而他又没有子嗣,也就一直将这位弟子视作亲生儿子,宠爱有加。常师弟小我五岁,入门也比我晚几年,可他在武学上悟性绝好,没过多久,修为便已经较我为高,系‘歧’字辈当中首屈一指的一位。陶师伯自己没能做成掌门,一腔念想便全寄托他身上,常年在耳边吹风,而常师弟见有机可乘,也便和陶师伯一唱一和的,真的做起了打算。师父心知肚明,为了让他们死心,过去这几年便一直将我继任的事情挂在口边,所以无论在天山还是在武林之中,这早就不再是什么秘密。”无间道:“这样说来,你在天山叫作陈歧和?你师父早早将掌门之位传给你不就成了,为何这等啰唆?”陈和苦笑一声,却答非所问,道:“因为这一层,我和常师弟难免越来越疏远,慢慢形同陌路。差不多一年之前,师父决意归隐,也便开始正式安排继任之事,而从那时候开始,天山也就失了安宁。先是师母,前一日还好好的,忽然便说头疼,再一日卧床不起,三日之后,人就过世了。师父这样开脱的一个人,一个月足不出户,也是心痛到了极处。不久之后他赴中原办事,唉,谁承想竟然带回来一名女子!”
无间“啊?”一声,有话要说,却被林微打一巴掌,生生刹住了。陈和续道:“那女子年轻尚轻,姿色甚美,我们还道是师父收的一个关门弟子,数日之后才明白竟是他续弦的妻子!师母尸骨未寒,他早先难过成那样,可转过头便这样,教人真是不知该作何感想。那女子冷若冰霜,对师父不怎么亲近,倒是和陶师伯师徒二人很快便处得熟稔有加。她熟知各类草药偏方,不时地会调配一些补药让常师弟服食。他吃了之后内功精进,武学上更加出类拔萃,口风也随之一变,说什么天山掌门之位由谁继承应当比武来定,若真是公平公正,他才是不二人选。”
他有所思忖,过了半晌才又说道:“师父每年在起云观闭关百日,从前派内大小事务,都要事先和我议定,可这一次他入关三日,我才从常师弟那里听说。我心下犹疑,可也未作他想,孰料百日之后,他并无出关,我一等再等,转眼又是三个月,可他依旧音讯全无,我坐立不安,深怕他有什么不测,有一日实在不能自已,便悄悄溜进了起云观。要知道起云观是天山圣地,唯有掌门人才能出入,所以我也是犯了师门大忌。”无间道:“什么忌不忌的,人最要紧。”陈和苦笑一声,续道:“师父我终于见到了,可他整个儿变了一个人,白发苍苍,唯唯诺诺,问什么都不住地点头,甚至连我都有些不认识了。我忧心他的安危,忧心天山前景,离开的时候,忽然起意,取走了一样东西……”无间道:“什么?”陈和道:“梅花令。”无间道:“梅花令又是什么?”陈和道:“那是天山派掌门人历代亲传的信物,所谓‘得梅花令者得天山’。”
无间“哼”一声,道:“这就不对了,这便是偷,偷总是不对的。”陈和神色略显尴尬,道:“难得兄弟说得这样直白,唉,我自忖为天山大局着想,问心无愧,可其中掺杂的若干杂念,又着实难以梳理。我算不上什么有野心的人,但是说不想做天山派掌门,也是自欺欺人。不过,论武功,论资历,论智谋,我自问也算是实至名归。再说师父也早有此意,否则的话,我又如何能拿到梅花令?”无间道:“这又是怎样一种讲究?”陈和道:“它藏在起云观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师父着眼于交接,早就告诉了我。”林微道:“我倒不觉着有什么,若本来就是你的,那就不是偷。”陈和颇为感激,却又苦笑一声,道:“只是不等走出起云观,那梅花令便差点被人夺了去!”
无间甚是应景,一脸惊诧,道:“还有别的人在观里?难不成是你常师弟?”陈和摇摇头,道:“那人一上来便连射数枚毒针,之后动起手来,更是招招阴损,一心要取我的性命。她不是天山派,论功力应该略逊一筹,可不知为什么,我浑身上下便没有一处对劲的地方,若非侥幸,几乎不能全身而退。”林微双目之中微微一亮,道:“你知道那人是谁?”陈和道:“我一直猜着她是师父续弦的妻子苏荑。”无间道:“你那个貌美如花的新师娘?”他双眉一皱,又道:“她去起云观作什么?”陈和道:“我想是为了梅花令。”无间道:“难不成她也想做你天山派的掌门?”陈和道:“她想要梅花令,却不见得想做天山派的掌门,后来我静下心来想一想,她扶持陶师伯他们,目的或者正在于此,若常师弟真的做了掌门,于她,梅花令也就唾手可得。”林微笑道:“如今你被抓个现行……”陈和道:“不错,不错,师父被她软禁,心智尽失,而我又正中下怀,送上把柄,他们也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将我踢出天山了。”
他呵呵一笑,继而又道:“再一日,陶师伯便通告天山传书武林,说我私闯禁地,欺师灭祖,即日被逐出门墙,再不是天山派的弟子。”无间颇为愤懑,“啪”地拍一下桌上,林微则道:“之后你便无惊无险地搬离天山,来了这里?”陈和道:“不错。”林微道:“那苏荑知不知道你取走了梅花令?”陈和道:“知道,在起云观她低声说过一句‘留下梅花令,饶你不死’。”林微眉头一皱,变得好生不解,陈和又道:“其实还有更蹊跷的,临别之前,常师弟还装腔作势地与我道别了一番。”林微道:“也就是说梅花令的事情苏荑知道,你陶师伯他们并不知情?”陈和点点头,道:“那令牌是何等分量,若天山弟子知道了,莫说陶师伯与常师弟,即便其他与我要好的师弟师妹也不会放过我的。”无间道:“既然如此,梅花令被你带回了琦山?”陈和稍一沉吟,还是点点头,道:“不错。”
林微道:“所以还是如你所料,苏荑来天山就是为了梅花令,若是可以绕过你陶师伯与常师弟,自然是上上策。”稍稍一想,又道:“这就对了,同样原因,等你回到琦山,她正可以从容下手,所以说,府上这一串咄咄怪事,或者都是她在幕后主使?”陈和不住点头,道:“正是,正是,林姑娘心思果然比一般人转得要快。”
无间却大为茫然,道:“你说她不想做天山派的掌门,那梅花令又有何用?”陈和道:“唯有用它,方可打开天问别院的‘藏经岩’。”继而掰着手指继续道:“天山派武功以‘奇脉心法’为根基,一代祖师创长风拳,四代祖师创云海剑,从此跻身六大门派之列,第十三代祖师创天寻刀法,第十九代祖师创天落掌法,而我师祖一辈又创‘写意剑法七式’,这其中除了写意七式,其他皆为不传之秘,而相应的拳经图谱,尽皆保存在藏经岩中。”无间不住地点头,道:“这就对了,她图谋的是天山派武学秘籍?”陈和不答,只摇了摇头,林微转而问道:“苏荑是神农教的人?”
陈和一拍桌子,道:“那正是我心中所想。常师弟蒙她赐药,内功突飞猛进之余,提起她医道药道上的造诣,更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外,师父心智失常却又得以不死,脉象里有诸多隐微之变,断非普通的江湖手法所能做到,如此再想想过去几天里的这些怪事,说她不是神农教的人,嘿嘿,鬼才相信!”林微道:“神农教武功自成一统,又远在西南,数百年来相安无事,现如今会忽然眼馋天山派的武功心法?”陈和道:“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林微道:“那你和你这位师娘,又打过什么交道?”陈和道:“我们这一辈弟子住横笛院,师父一辈住瀚海院,两院相隔不远,从前师徒间一面辈分井然,一面又和睦随意,一家人一般,多有走动,可自从苏荑入住之后,瀚海院便多了一层阴森之气,大家也就不愿意去了。我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话更没说过几句,对她算是一无所知。”林微道:“那瀚海院还住些什么人?”陈和道:“除陶师伯之外,还有三人,一位是他的大师兄莫忘书,他在江湖上名气颇大,可是这几年云游四海,鲜有在山上的时候;还有一位叫作杜忘己,在他们那一辈当中排行第六,他的处世之道和师父不太合契,二人没有太多交情,但也没有什么嫌隙,苏荑去了之后,他很不自在,寄居天问别院,几乎再没有回来过;再就是小师叔褚忘尘,他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在那一辈当中排行居末,为人厚道,不善言辞,但是与师父最处得来,和我也是极要好的。他一直孤身一人,逍遥快活,可前些日子忽然说要走走看看,便下山而去,唉,我揣摩着,这其中还是一层避嫌的意思。”林微道:“这么说瀚海院便只剩下苏荑一个?”陈和道:“可不是么!”
无间转而问道:“你为何不回天山?”陈和道:“我是天山派的罪人,岂是说回去便能回去的?”无间道:“你扪心自问不是罪人,那就不是罪人,再说了,你不回天山理论,还指望谁为你出头理论?”陈和不想他说话这般直截了当,低头不语,无间却仍不罢休,道:“你师父不是受困起云观么,你不搭救,又谁来搭救?还有苏荑,她对天山派不利,你不揭穿,又谁来揭穿?”陈和被这几句话戳中痛处,惭愧得无以复加,这时一缕阳光隔窗透进来,正好照在面前的酒碗之上,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大声说道:“无间兄弟所言极是,我优柔寡断,实在太过苟且!”
三人这才意识到已经天光大亮了,而无名应景一般跟着“汪汪”叫了两声,无间也说不上究竟想到些什么,起身便走了出去。头一日回来之后,陈和给无名松了绳索,一直将它锁在铁笼子里面,这会儿那狗有些饿了,一边叫,一边瘸着后腿在笼子里逡巡。无间再走近一些,心下忽然变得好生诧异,它眼睛里的那一层紫韵已经消失不见,而神色转为安详,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林微道:“好一些了?”无间道:“不是好一些,是好了。”林微道:“它中了毒,无缘无故便好了?”无间挠挠头,无言以对。这会儿那狗又凑近了一些,陈和伸出一个手指头,它随即站起身来,再加一个手指头,它便开始来回走动。林微笑道:“这是什么,一不坐二不休?”陈和嘿嘿一笑,道:“这是思义和无名常玩的游戏,如此来看,这狗还真是好了。”
无间伸手拨开笼门,无名跳出来,在陈和腿弯里磨磨蹭蹭,一团和气。三人相互望一望,心中渐渐升起一些模糊的希望,可与此同时小笃低低的吼声又传了过来。他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门房的木炕之上,眼圈乌黑,眼睛却亮得异乎寻常,该是挣得狠了,裤腿上磨出好大一个口子,皮肉殷红,触目惊心。思义兀自睡着,唇角渗出粘连的血水,呼吸却浊重得如同风箱一般。陈和愈发不解,皱眉思索,无间见案上有吃剩的馒头,掰一块丢给无名,那狗啃两口,并不尽兴,望着陈和叫一声,转身便向院外跑去。林微说不出想到些什么,赶紧几步,跟了出去。
墙外是一片空地,绿草蔓生,深深浅浅地延伸到不远处的山脚下。无名脚下没有半点犹豫,一味向西,走一里有余,扑进了一片草丛之中。无间心下有些发紧,让林微与陈和稍等,率先一步走了过去。地面上有几株怪怪的花枝,半尺多高,外皮一层层的,鱼鳞一般,叶子是三角形,黄中带绿,周缘一圈却是紫色,叶片之间坠着几只果子,均裂开着口,露出黑红色的果仁,其间洋溢着的则是一股腐败的生肉味道。无名探头过去,有不少细小的飞虫一哄而散,它则扒一只果子下来,“喀”的一声咬碎外壳,开始大啖果仁。那些小虫儿在空中飞一阵子,陆陆续续,又落回到花叶中间去了。
无间满怀诧异,道:“这是什么果子?”陈和端详半晌,道:“不曾见过。”无间有所悟,伸手再拍无名,不想它吠一声,张嘴便咬了过来。无间早有防备,手腕一翻,顺势打它脑后,还拍晕了,陈和口唇发干,道:“又不成了?”无间不言语,翻开无名眼睑,那一层紫韵果然又回来了。他嗅一嗅,又想一想,从林微那里讨来一条丝巾,罩在果壳之上;果壳外缘附着两只米粒大小的虫儿,如同两枚灰色的圆斑,随着呼吸一涨一缩,甚是有趣。他取草茎轻轻一拨,它们便相继跳了起来,撞在丝巾上,翻过来挂住了。那圆圆的一面原来是合拢的翅膀,另外一面则如同鬼脸一般,两粒黄澄澄的眼珠居上,一条细如钢针的长物居中,顶端红通通的,还粘着血迹。
林微看得心中发毛,道:“这是毒虫?”无间点点头,继而指一指陈和的脸颊,道:“你的伤口,小笃的伤口,还有思义的伤口都是这果子的气息。”陈和道:“是这果子有毒?”无间道:“有魔性,却不见得是毒物。”说话的工夫,一只小虫不知从何处飞过来,看样子想落在陈和脸上;挥手打开,不想它绕一圈,居然又飞了回来。陈和心下一动,忽然记起来小笃提到过有些极纤细的飞虫出没于思义的卧房,难不成便是此类?无名吃掉果子,失去常性,发疯咬伤思义等人,而果子中的气息渗入血肉,进而招来这些小虫啮咬,因此致人中毒,不知不觉也便丢了性命?这一切慢条斯理且不着痕迹,想来教人脊背发冷,不过另外一面,无名在笼子里熬过一夜,药劲消退,也就好了,如此推算,若是思义和小笃能有一片清静隔绝之地,躲开这些毒虫,或者也有自行痊愈的可能?
三人略作商议,多少有了计较。无间一心毁掉那些果子,踩几脚,却被草丛之间的一星亮光晃了一下,“嗯?”一声,捡起来,居然是一只珠花。珠花之上嵌着一只琉璃做的蝴蝶,在阳光下微微颤动,七彩交辉,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无间道:“这会不会是苏荑的?”陈和摇摇头,道:“她黑衣素颜,便从不曾戴过首饰。”无间转而将珠花递给林微,道:“你要不要?”林微“呸”一声,道:“随便什么人的破烂,便拿来送我?”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尚不曾中意于你,这顶多算是体贴,可不是犯贱。”陈和道:“这珠花好像大有讲究,不像寻常市面上的贩卖之物。”无间脑袋一伸,道:“你听到没有?”林微道:“那又有什么关系!”陈和又道:“这像是云南地方的手艺,如此我便想到了一个地方。”林微眼前一亮,道:“彩云谷?”无间道:“彩云谷又在哪里?”陈和道:“在云南与大理交界的地方,每年腊月间,那里有所谓蝴蝶节,彩蝶如云似海,覆盖整个山谷,是天下一景。”无间道:“若那些蝴蝶都和珠花上的这只一般模样,我要去看一看。”林微笑道:“你真的要去?果然要去?”无间道:“你一惊一乍的作什么?不就是走走看看么。”陈和微微一笑,道:“彩云谷与定风谷神农谷一起,并称神农三谷,是神农教的总坛所在。”无间“嘿”一声,皱着眉头想想,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回到陈府,他们将思义与小笃搬到卧房,封上门窗,又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淋了许多烧酒,这样揪着心过一夜,第二日早间再去探视,二人果然有好转的迹象。陈和心知不差,松一口气,可转过头,又坐卧难安起来。再一日,他忽然便决了心意,即刻便回天山。一大早,先将小笃安置妥当,又将陈夫人和思义安置进马车里面,当即启程。而无间林微想着苏荑定然不会就此罢休,不顾陈和一再推脱,还是打马相随。
思义不耐颠簸,是以一行人走得极为缓慢,及至午间,也才刚刚出来琦山。秋日暖阳,托起一片又一片虚浮的静谧,让人有些恍恍惚惚的意味。无间在马背上一晃一晃的,几乎要睡着了,却又被一串马蹄声陡然惊醒。睁开眼睛,一匹骏马迎面赶来,马上之人个头不大,身材瘦削,脸被偌大一只斗笠遮着,只露出些许髭须。他转瞬而来,又转瞬而去,马蹄声几乎听不见了,却忽然间又转了回来。陈和伸着脑袋望过去,待那人又奔到近前,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就地一跪,叫了声“小师叔!”。
那人正是天山派“忘”字辈小徒褚忘尘。他将陈和一把拉起来,道:“你我兄弟一般,这些虚礼不讲也罢。”转而望望无间林微等人,又道:“你这是去哪里?”陈和道:“许多事情始于天山,还只能终于天山,不回去,又如何了断?”褚忘尘道:“我这回下山玩得久了一些,再回来,物是人非,师兄不似从前的师兄,徒弟不似从前的徒弟,你陈歧和被逐出门墙,他常歧齐居然要做天山派掌门!四周便没有一个能好好说话的人,无奈之下,我只好还来找你。”陈和长叹一声,于是从戚忘言闭关开始,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褚忘尘双眉紧锁,道:“那梅花令果然在你手里?”陈和黯然道:“小师叔尽可治罪。”褚忘尘却话锋一转,问道:“苏荑真的是神农教的人?”陈和道:“咱们和神农教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陈年过节?”褚忘尘一边思索,一边摇头,过了片刻,双眉一扬,又道:“你可知道这个月十五常歧齐便要正式接任天山掌门了?”陈和心中一沉,道:“早先不是定在三个月之后么,这样着急忙慌的,又为了那般?”
一路走,一路说话,陈和也慢慢问清了天山当前的情形。常歧齐已行掌门人之职,但他本就不得人心,如今为了立威,弄出许多不三不四的规矩,众弟子稍不留意,便受惩戒,自然人心惶惶。从前掌门继任礼都是天山派盛事,要全武林遍洒英雄帖的,可陶忘机与常歧齐唯恐有什么意外,竟然打算在派内草草弄一个仪式,就此了事。陈和颇为感慨,这两位谨小慎微,心怀戚戚,天山落在他们手里,又如何不教人揪心?
再一日上路不久,大雨即瓢泼而下,他们无处躲避,硬着头皮又走好久,才就着路边一家小酒馆歇了下来。他们全身都被浇透了,思义和陈夫人冻得瑟瑟发抖,陈和引他们去避风处落座,又吩咐小二去做些热汤面端上来。酒馆之内并无他人,一片清静,林微不知为何来了兴致,拉着无间单独坐在了窗边;视野里山峦重重,一派空蒙,在清脆的雨声里有一份迷离的酥润。二人烫些小酒,听雨看景,还真是颇为别致的消遣。
酒馆靠门的一边还有一只火炉,烧得正旺,那小二甚是热心,取过众人淋湿的外衣拿去烘烤。不多时大道上人影一闪,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位书生;他身材高挑,戴着一顶斗笠,虽则大雨如注,身上的斗篷依然颇为蓬松。进来酒馆,小二照例地高声招呼,他却甚是安静,只是简单地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再摘下斗笠,露出白生生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大得非比寻常,清透水灵,可长长的睫毛又平添一分朦胧,若不是下巴上一捋山羊胡,真教人以为该是一名女子才对。他于那件斗篷甚是爱惜,解下来,仔仔细细搭在一条长凳上,也凑去炉边烘烤。小二引他窗边坐下,端上来几样小菜、一壶热茶,他点一点头算是感谢,之后一转身,从包裹里取了一只手炉出来。
那手炉样子像是一只茶壶,黄澄澄的,满是镂空的花纹。里面放的不知是何物,泛着红光,看着便叫人心里暖烘烘的。思义脸色发白,不住哆嗦,可仍然禁不住好奇,问道:“那是什么?”那书生打量他一眼,道:“小兄弟身子不好?”陈和道:“受了些风寒,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那书生犹豫一下,还是将手炉送了过去,道:“这手炉温行如春,可以舒筋活血,你要不要捧一会儿?”思义有些兴奋,接过来双手拢住放在了桌上。陈和道声谢,有心攀谈几句,那书生却自顾自走回自己的座位,掏出一本书看了起来。窗外雨声又大了许多,空气里不知何时泛起一股淡淡的香气,近似于带着一点花香的酒香,却又泛着一丝土腥气,似近还远,似淡却淳,薄薄的极是受用。无间一口小酒下肚,不知不觉变得懒洋洋的,一些意念浮起散了,浮起散了,好生惬意。
天外响一声闷雷,平地里起一股旋风,扫起一片雨丝,正好扑在脸上,他回过一点神,瞧一眼林微,她似笑非笑,也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再望出去,陈和与褚忘尘等人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那书生走过去一拍,红彤彤的手炉上打开一个小口,一条三寸长短、通体乌黑的小蛇便游了出来。那蛇三角脑袋,双眼之间有一块白斑,另有一颗白森森的毒牙扣在下唇之上,一看便是剧毒之物。无间不由得大吃一惊,想站起身,可腿脚都好像离开躯壳一样,软塌塌的不听指挥。他强敛一分精神,说不出是伸手拨了一下,还是身子撞了一下,总之桌上的茶壶“叮当”一响歪了过来。滚水流过指肚,烫得他打个激灵,趁着这一点精神,伸臂揽起林微,从窗户里一起翻了出去。雨丝清冷,击在眉梢,二人身子一震,同时清醒过来。
再抢回酒馆之中,那小蛇身子翻动,咬住了褚忘尘的小指。林微刷刷刷三剑逼开那书生,剑刃一翻,将小蛇斩为两截的同时,将褚忘尘手指也削下来一截。无间抽出长剑,抢前又一轮疾攻,那人功夫原来并不怎么高明,左支右绌,连连后退,不一会儿便到了酒馆之外。再走数招,他脚下稍慢,被无间刺中小腿,“啊”地叫了一声。无间更不留情,直刺肋下,他避之不及,眼见要身受重伤,却听“铛”的一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石子,正好撞在剑身之上。无间臂上巨震,失了准星,喝一声“什么人!”,再起式,不想又一颗石子飞来,震得长剑再也拿捏不住,直飞往草丛中去了。他立定了,四面望望,一片茫然,而那书生借机飘出十余丈,瞬间去得远了。
无间将陈和等人拖到酒馆之外,经雨水一浇,他们也便清醒过来,检视褚忘尘伤口,好在林微当机立断,毒液不曾蔓延,这时流出的尽是鲜血,痛不可当,性命却无碍。林微打开四壁所有的窗户,又细细看一圈,才明白那书生的斗篷之内暗置香料,经火一烤,透出来,进而将众人一一迷倒。她取竹竿挑着丢到后窗外烧掉,继而又捡起那只手炉审视一番。它轻得出乎意料,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外壳镂空,刻的居然又是蝴蝶——一只合拢着翅膀,另一只则振翅欲飞,而第二只还是一个机栝,捏住身子微微一摇,敞开的小口便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外壳之内则是一层半透明的磨砂,里面装着清透的浆汁,稍稍一晃,浆汁转为淡淡的红色,透出些许暖意,再着力一摇,则转为赤红色,变得微微发烫。既如此,手炉随着人行走颠簸,通常会是温的,内里也便是一个湿热昏暗的所在,用来携带南方的毒虫最好不过。无间深为叹服,道:“在陈府使坏的会不会就是他?”继而自顾自摇摇头,道:“不对,不对,那是一位女子。”林微却点了点头,道:“就是她,你刺那一剑,她叫了一声,分明是个女子。”陈和道:“这样一说,我也越琢磨越是,那双眼睛和那捋胡子就不应该在同一张脸上。”想一想,又道:“她眼睛大得很,该是西南异族的女子。”无间却又成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她不会便是苏荑吧?!”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待进入天山地界,众人不由自主还是稍稍松一口气。天山七峰闻名天下,天问峰险峻,天语峰奇诡,天行峰雄伟,天妒峰精致,天寻峰灵秀,天意峰柔和,天落峰开阔,正可谓气象迥异,自成一格。其中天寻峰为天山派总坛所在,住有不少天山弟子,而天问峰有天问别院,高踞于寒冽之地,乃是苦修之所。蓝天丽日,风行云渡,诸峰相倚相携,行走其间,心内亦美不胜收。林微忽而问道:“天山可有什么不得了的毒虫毒草?”褚忘尘明白她想些什么,道:“天问峰顶有雪蚕,系冰寒之物,只是毒性甚微;林子当中还有一种蘑菇,食之滴水难进,暴病一场,忘三日之事,被人戏称为忘忧菇。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林微一指路边,道:“那又是什么?”
路边大树树杈上高高低低地挂着许多蜂窝,小的如碗口,大的如酒桶,成群的马蜂进进出出,忙作一团,“嗡嗡”之声沉进背景里,平常不觉着什么,可稍一留心便轰然而至。那蜂差不多有核桃大小,一个个直愣愣地在空中飞过,叫人不自觉便有些害怕。陈和呵呵一笑,道:“这是大尾蜂,乃天山一霸,秋后时节,漫山遍野,几乎无处不在。若不小心闯入它们的地界,莫说飞禽走兽,即便是大活人,也难逃性命。”无间道:“那它可算是毒物?”陈和道:“算不得毒,只是凶得不可一世,而且一哄而上,即便是没有毒,谁又抵挡得住?不过住久些也便习惯了,你不招惹它们,它们是不会找人麻烦的。”
到了午后,天气暖和许多。思义复原得差不多,便与陈夫人共骑一匹马,和众人并辔而行。路面罕见地宽敞平整,原是到了一个称为快活川的所在,再往前便是奈何谷,则又是最为曲折难走的一段。谷口两块巨石远远便可以看到,在一团淡淡的雾气之中若隐若现,一阵山风吹来,雾气散开一些,一个身着淡绿衫子的人影忽而浮现出来。那人身材纤细,手里挽着一张弓,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会儿像是被马蹄声惊醒,抬起头,看眉眼神态,正是小酒馆里女扮男装的那位书生。众人心下一惊,同时止步,她却微微一笑,弯弓“嗖”地射出一箭。陈和拔剑在手,不想那箭往半空里飞去,一根斜生的枝桠应声而断,原本挂着的一只灯笼一样的物件便“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无数白色的瓷片儿飞散,半空里则多出一片红云,先拢成一束,继而轰的一下,便到了众人身前。
那竟然是无数只通体赤红的小蜂,只有指尖大小,却快得异乎寻常。众人拨马就走,只是没走几步,陈和与褚忘尘便接二连三被蜇了数十下,疼痛难当。无间飞身跳到林微马上,护着她走出一段,才明白情形并不相同。那些小蜂只在他脑后飞行,并不叮咬,是以林微除了小手指上挨了一下,安然无恙。四面开阔,无所依凭,不多时那几匹马便累得口吐白沫,越行越慢,而陈和等人被蜇得太多,眼冒金星,摇摇晃晃,看样子随时便会栽下马来。
林微强自按捺心神,而马蹄声里,别一层“嗡嗡”的声响忽而被托了出来。她稍稍一怔,随即有了计较,当此关头,即便引火烧身,也只能一试。她拔剑在手,一跃而起,自树头削落一只大尾蜂蜂窝,继而反转剑身,打横里可劲一拍。那蜂窝足有酒坛子大小,“嗖”的一声便往红云里撞去,一团大尾蜂炸开一般倾巢而出,旋即与红蜂斗在一处。陈和等人不约而同刹住马,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大尾蜂是偌大一团褐色的云,几乎完全裹住了那团红蜂,可是它们个头虽大,却远非对手,噼噼啪啪摔在地上,声音密如雨点。那团褐色的云眼看着变稀变薄,几乎无迹可寻了,不远处轰响一声,新的一群大尾蜂竟又加入进来。如此足有一盏茶的工夫,大尾蜂死得不计其数,却依旧源源不断,而那团红云一点点折损,终于变得无可分辨。地面上堆起厚厚一层死蜂,一股阴森森的气息随之搅入淡淡的草香,进而随着凉风直扑上众人脸庞。
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细细想一想,又不由得万分后怕。陈和与褚忘尘受伤最重,肌肤间一片乌黑,钝疼如斫,无间为他们剖开皮肉,放出脓血,折腾好一阵子,才终于有所起色。几个人也是累了,或者席地而卧,或者打坐运功,再不发一言。林微却没有这等心性,包好小指,便抱腿坐着,不住手地摆弄那只手炉。无间昏昏沉沉,像是睡着一觉,再睁开眼睛,心上像是被什么牵着,不由自主便向右面山坡上望去。夕阳西沉,远山静寂,一切隐入一层光晕之中,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匹白马,而那位绿衣女子立在边上,正冷冷地望着他们。无间盯着她,既不惊讶,也不害怕,而心上怪怪的,竟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这样有好一会儿,她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进而一转身,消失在山石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