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册》(9)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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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上册》(9)

倾心意再一日常歧齐便要接任掌门,可陈和心中起起伏伏,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算计。傍晚时分,众人进来天寻镇,那小镇在天寻峰脚下,乃是天山弟子上下峰的必经之地,也是派内供给的周转之地。陈和与不少人相熟,更不愿意抛头露面,便藏身帐内,改由褚忘尘驾车。过不多时,四五位大汉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为首的一位满脸胡子,怒眉环眼,“哎呀”叫一声,滚鞍下马,叫道:“褚师叔,天山派大喜的日子,你为何在这里慢条斯理地赶路?”褚忘尘呵呵一笑,道:“祁老大,你这是要上山?”祁老大道:“那是当然,此等大事,岂能错过?”褚忘尘点点头,不再说话,可祁老大却唠叨开了,道:“陈歧和究竟犯了什么事,一转头的工夫,人就走了?!之前我还真的没想到常歧齐能做掌门人。”略一迟疑,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人究竟怎样,是不是不太好说话?”褚忘尘低头苦笑,避而不答,祁老大却还不罢休,又道:“我就说你们天山派不够仗义,要换掌门人,居然不发英雄帖,只想关起门偷偷摸摸行个礼完事。若问我祁老大,这就是不够仗义,不给面子,不曾将我们这些小帮派瞧在眼里!”他似乎也知道话说得有些过分,嘿嘿一笑,又道:“话糙理不糙,师叔恕罪则个,唉,说来说去,我等要的还不就是一个表达心意的机会!”

他又啰唆一会儿,看褚忘尘始终淡淡的,甚是无趣,拱拱手,便带着人先行去了。陈和随即问道:“可是长安镖局的祁老大?”褚忘尘道:“正是。”陈和不由得连连摇头,长安镖局于天山派而言如同鞍前马后的小厮,书信往来、后勤供给等等杂务多交给他们办理,陶忘机与常歧齐居然连这些人都要回避,也真是心虚到了极处。无间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做回天山弟子?”褚忘尘道:“依着天山派规矩,若有一位长辈三位同辈偕同推荐,再经掌门人首可,的确可以重归门墙。”无间明白这所谓的长辈无须担心,便又问道:“平辈弟子当中可有人与你分外要好?”陈和道:“天山歧字辈一共一十七人,有九人是在我师父门下。他老人家抱诚守真,言传身教,是以我们九人也分外要好,不过论脾气性情,二师弟歧林、七师妹歧雯和九师弟歧亦与我最为投缘。”说到这里,又像是意犹未尽,他继续道:“天山派威震一方,能与中原各大门派分庭抗礼,其实不过是过去二十年间的事情,唉,还都是拜师父他老人家所赐。他武学修为极高,难得又极善为师之道,我们得他调教,真是幸运之至。此外,小十七师妹歧茵实则是比常师弟更好的一根苗子,师父说假以时日,天山武学第一人非她莫属。”

尽管天山派低调行事,就近的大小帮派听到风声,还是纷纷赶了来,镇上因此多出不少人,熙熙攘攘,难得地热闹。褚忘尘先走一步,上山打探消息,其余人则投一家偏僻的客栈,暂且歇下。又是一个七日之期,入夜之后无间便烦躁难当,没奈何,只好服些海蓝若,静坐用功。再睁开眼睛是中夜时分,从前这一阵子他最是耳聪目明,可今日不知为何,来得慵懒了些。烛火摇曳,林微伏在桌上睡着了,手里兀自攥着一只新近得来的九连环,他莫名地有些不安,推门望一眼,已是这般时候,对面陈和客房里仍然有烛火透出来。

他侧耳听一听,没有什么动静,正想关门,林微却醒了过来,问道:“怎么了?”无间道:“有些疑神疑鬼。”林微道:“这种时候,陈大哥睡得着才真的奇怪呢。”走过来敲敲陈和房门,继而试着一推,那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一股浅浅的香气扑入鼻息,清楚分明,可刹那间又变得难以捉摸。陈夫人在炕上睡着,陈和却倒在地上,思义本来睡在窗边,如今一张小榻上却空空如也。二人大吃一惊,赶到窗边望一眼,夜色寥廓,又哪里有半点痕迹?

桌上一盏油灯蔫蔫地亮着,一股淡青色的细雾自顶端袅袅升起,凑近一些,香气又变得分外清晰。无间有所悟,张口吹灭了,又点上一只新的蜡烛,这才唤醒陈和与陈夫人。思义榻上留有一张纸笺,上面简简单单写着一行字,“思义在孤星峰顶”。陈和审视片刻,后悔不迭,还以为进了天山地界,便再没有后顾之忧,孰料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忌惮,而这一回又以迷香为引,手法与小酒馆中所用如出一辙,只能是那位绿衣女子所为。孤星峰在天寻镇西面二十多里的地方,众人展开轻功,不多时便赶到近前。那峰与其说是峰,不如说是一根石柱,高有百仞,矗立在一片凌乱的碎石之间。陈和一抱拳,朗声说道:“陈和在此,究竟是哪一位劫掠幼子,还请现身就好。”他连说三遍,不见回应,便率先攀缘而上。到了峰顶,一枚弯月缩到乌云里去了,也便显得愈发昏暗,山风刺骨,更教他不可抑制般地微微颤抖;周遭方圆不过十余丈,一览无余,当心空地上一位少年仰天而卧,正是思义。他走上一步,又退回一步,还是说道:“究竟是哪一位劫掠幼子,还请现身。”

思义惊喜交集,叫一声“爹爹!”,兀自哭了起来。陈和强自镇定,道:“思义,你还好,受伤没有?”思义道:“爹爹,我冷得很。”陈和道:“可是被人点了穴道?”思义道:“我不知道,可是手脚不听使唤是真的。”陈和道:“那你又怎样到的这里?”思义道:“一觉睡醒,就在这里了,我又冷又怕,叫谁谁都不答应,还以为真的就要死了。”陈和道:“你便什么人都不曾见到?”思义道:“不曾。”陈和又道:“那没有人给你口信,或者字条之类的?”思义还是道:“没有。”陈和四面又望一望,忽然间不再犹豫,大踏步走了过去,思义又叫一声“爹爹”,哭得更凶了,陈和俯身查看一番,握着他的手道:“你很冷?”思义道:“好像掉在冰窟窿里一样,骨头都快结住了。”无间这会儿凑过来吸吸鼻子,道:“他中了毒。”陈和并不意外,俯身抱起儿子,道:“咱们先回客栈,再从头计较。”

这时便听“嗒”的一声轻响,思义身下原本压着的什么东西弹了起来,陈和心下一沉,暗叫不妙,使天山派绝技“摘星纵”,冲天而起。无数只钢针自山石之间激射而出,窜起数丈,继而如雨点一般飞洒而下。无间林微同步后跃,长剑疾舞,“叮叮咚咚”之声不绝于耳。陈和在空中稍驻,方才缓缓落地,而原本压在思义身下的一页纸片也随着飘落下来,伸手捏住,上面又是一行小字,“可携梅花令赴起云观交换解药”。

他双眉紧锁,道:“范兄弟,林姑娘,你们还好?”无间应一声,“肩头中一针”,跟着又“嗯?”一声,“好像臂上还有一针”。陈和大为惊讶,道:“针上没有毒?”无间道:“当然有毒。”陈和略感慌乱,道:“林姑娘?”林微却答道:“我臂上麻麻的,像是有好多蚂蚁在咬。”无间便有些发懵,疾步赶过来,却见一支钢针刺入小臂寸许,周缘肌肤已是淡淡的黑色。他捏出来再嗅一嗅,道:“这和思义中的是同一种毒。”林微道:“你呢?你不也中了针?”无间道:“我好得很,前些日子被那些红蜂叮过几口,可一直不觉着怎样,今日也是如此,丁老骗子的药丸说不定教人百毒不侵呢。”

林微想不到海蓝若还有这等奇效,可心经里面并没有提起,再回到客栈,那一层淡淡的黑色沿着血脉上行好几寸,她也变得昏昏沉沉,几乎说不出话来。无间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陈和一脸肃穆,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忽然说道:“兄弟,做哥哥的心中惭愧得紧。”无间摆摆手,道:“这个怪不得你,咱们想想办法就好。”陈和道:“梅花令是天山圣物,即便是掌门人也不能私自处置,若只是思义,我还需要掂量一下,可林姑娘万万不能因此搭上一条性命。”无间像是得了鼓励,道:“圣物不圣物的,你若问我,哪里有人命重要?”陈和苦笑一声,道:“我已是天山弃徒,便再进一步,万劫不复,又能怎样?”无间道:“你这是要拿梅花令去换解药?”陈和道:“正是。”无间道:“何时动身?”不想陈和长出一口气,道:“梅花令不在我身上。”

无间吓一跳,道:“如何就不在你的身上?”陈和道:“无论是谁,无论有何种借口,但凡带它离开天山,便是欺师灭祖的死罪,我虽则糊涂,虽则胆大包天,可还不至于将自己逼上绝路。”无间道:“那梅花令还在山上?”陈和道:“在天问峰。”稍一犹豫,又道:“于情于理,于时于势,我都应该走这一遭才对,可是山上没有不认识我的人,而我现在这种身份,一旦出些差错……”无间道:“那我去成不成?”陈和道:“为兄正是此意。”

他咽回口中几句感激的话,抖出一件末代弟子的服饰让他换上,又讲一讲上山的路径以及众弟子常用的口令,道:“天山弟子一共七百多人,相互不认识的多了去了,你只管大胆走路,不会有人难为你的。”无间道:“等我拿到梅花令,还回这里?”陈和道:“我这就带林姑娘和思义上山,七师妹歧雯精通医理,或者能想些办法。等你天问峰下来,先去天寻峰瀚海院,就找忘尘前辈就好,他自然会带你去见我。”无间满口答应,再想想,该记住的似乎都记住了,这就要走。陈和又给他罩上一顶斗笠,拉着他的手道:“这一行可要万分小心,你和那位女子交过手,应该知道单凭她一人之力,不足以将思义弄到孤星峰顶。”无间早先便从不曾想到过这一层,不由得吸一口凉气,进而又想起在小酒馆之外以石子撞开他长剑的高手,霎时变得好生忐忑。

他大步流星,闷头走路,不足半日工夫,便上了天寻峰。新掌门人继任在即,山上称不上张灯结彩,也还是点缀着不少花灯红绸。天寻峰“三院一观”,山腰处是临风院,住的多是小辈弟子,许多人进进出出,最是热闹,再往上是横笛院,线条简约轻快,人也少许多,瀚海院在山阴里,稍微多些雕梁画栋,但也是点到为止,不失朴实。瀚海院院南有一大片空地,是众弟子平日里练功的地方,空地当心有一座青石台,称为“磊落台”,东面有一面平镜一般的大湖,称为“青衫湖”。天山派有所谓“风云长天,磊落青衫”一说,指的正是此地。而“一观”即起云观,在天寻峰绝顶,却是云雾缭绕、人迹罕至之处了。

过了磊落台,人迹渐少,偶尔遇到几位天山派弟子,他便依着陈和的交代,侧身让路,同时将拇指和无名指捏在胸前,点头行礼。对方多以同样的方式回礼,并无讯问。到了岔路口,折而向西,过一片大草坡,复折而向北。天问峰不知何时跳转到眼前,骨骼清奇,有出尘弃世之姿,与身后天寻峰的温柔恬静格格不入,却又遥相呼应,这一行一驻、一瞻一顾间的风物转换,果然别有一番况味。那路径蜿蜒向上,渐渐变得崎岖难行,他接连摔好几个跟头,弄得一身泥巴,半身淤青,才到了天问谷。日头偏西,照得谷内红彤彤清亮亮的,一条长索横跨高峡,这一端缚在一棵老树之上,另一端则结在石柱一般的一片山岩之上。山风猛烈,绳索不住地摇晃,他手脚并用,好半天才一点点蹭了过去。再往前再无路径可循,着眼之处尽是乱石枯树,他跌跌撞撞地又走许久,翻过一道石壁,身前化为一片平缓的斜坡,伏下去又升起来,遮住了大片青天。绿草在暮色里变得颇为浓重,几间茅屋稀稀落落地点缀其间,所谓天问别院,正是此间。

别院房舍一共一十八间,有意来此修行的弟子,随便挑闲置的一间居住即可。即便是盛夏时节,这里依然凉气逼人,入冬之后则长风蚀骨,滴水成冰,乃是不折不扣的苦修之地。天山弟子内力不到一定火候,不得上峰,是以在此住下来的,均非等闲之辈。无间不敢声张,依着陈和之言悄悄向东走一阵,果然看到一座八角小亭。那小亭名为“问天亭”,以青石砌成,白花花的颇为醒目,亭子当心有一座六角形的石台,约有三尺见方,顶面右下角刻着三个小字,正是“藏经岩”。他爬上“岩”字最后一捺指向的柱子,柱子与顶檐交接的地方有一个凹槽,伸手进去,果然摸到一只硬硬的油布包,拆开来打量一眼,手中器物“三寸长短,铁枝铜花”,还真就是梅花令。他松一口气,当即启程往回走;夜空浩荡,乌云此一朵彼一朵,月光有一时无一时,如此深一脚浅一脚,弄得狼狈不堪,却好歹到了天问谷。

他找避风的地方小睡片刻,待天色微明,攀着绳子过来峡谷,之后则提气疾奔,不久又到了那片大草坡。日上三竿,风里的暖意一点一点厚实起来,而岩边崖畔也多出一些练功的弟子,他生怕惹人起疑,收起心急火燎的样子,快步而行。山风轻送,吹得长草如同海浪一般,一片片倒下去又浮起来。再走,不远处的草丛间现出一片山石,上面有两位天山弟子正坐着说话,左边一位服饰与他的一模一样,也是末辈弟子,另外一位则是一身蓝袍,要高出一辈。他想避开,又害怕失之仓促,便深吸一口气,大模大样地走过去,还依样画葫芦,低头行了个礼。那两人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忽然同时笑了起来,无间心下“咯噔”一声,抬脸瞅瞅,原来是一男一女,男的不认识,女的,却是那位绿衣女子。

她率先说道:“是你扮得像些,还是我扮得像些?”无间硬起头皮,道:“我不知道这位师姊在说些什么。”那女子又笑了起来,声如银铃,甚是好听,道:“你自己当真也就罢了,还以为我们也当真?”无间搓搓手掌,不再抵赖,开始细细打量他们:那女子眼睛极大,水汪汪的,再配上微微上挑的唇角,原是风姿绰约的一个人物;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窄脸盘,白面皮,总好像有点愁眉不展。无间道:“二位有何贵干?”那女子道:“你说呢?”无间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那男子确定他不再吭声,才道:“你去天问峰做什么?”无间道:“找人。”那男子道:“找谁?”无间道:“一位师叔。”那男子道:“哪位师叔?”无间想起歧雯,道:“七师叔。”那男子道:“哪一位七师叔?”无间道:“歧雯师叔。”那男子道:“找他做什么?”无间道:“有医药上的疑难向他讨教。”他被对方牵着,全然不知抵赖最好的法门是一言不发,那女子终于忍俊不禁,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道:“这谎乍一听还真是挺圆的,不过你是天山小辈,歧雯应该是师叔祖才对,又是谁给你长了辈分?”

无间一怔,暗叫糟糕,那男子声音却转为平和,道:“你不需要去起云观,交出梅花令,我现在就给你解药。”无间道:“当真么?”话一出口,忽然明白又着了道,转而道:“哪里来的梅花令?”那男子也笑了起来,道:“你说哪里来的梅花令?”他话音未落,跨上一步,紧跟着双手一翻,一掌劈了过来。无间不想他说动手就动手,急慌慌要躲,谁承想对方手上为虚,脚下才是实的,他被结结实实扫中脚踝,“扑通”一声坐倒在地,身子竟就变得软绵绵的,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了。那男子嘿嘿一笑,从他怀里摸出梅花令,稍作端详,道:“铁枝铜花,果然不错。”那女子走上前伸出手,道:“拿来。”那男子犹豫一下,还是递了过去,那女子漫不经心地瞅一眼,道:“就这么一块废铜烂铁,便能号令天山?他们中原武林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可真是笑死人了。”继而又望望那男子,道:“王小酒,我这里谢过了,若不是你想出这样一个计策,我真不知道会为难成什么样子,在贵人使那里,我替你说几句好话便是。”

无间这会儿也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是这个王小酒的算计,在天寻镇客栈里迷倒陈和,劫走思义,再在孤星峰刺伤林微,迫得陈和只好让他去取梅花令,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便在此处以逸待劳,专等他从天问峰回来。王小酒抱一抱拳,道:“殷姑娘不必客气,你下一步又作何打算?”那女子道:“还能怎样,自然是先回天寻峰,找贵人使交差。”继而轻轻叹一口气。“出来这么久,或许终于可以回去了。”王小酒走到无间身边,道:“这小子该如何处置?”那女子想了想,道:“他稀里糊涂撞进这件事情中来,其实并不知道什么,留他一命也罢。”王小酒呵呵一笑,道:“殷姑娘做事一贯决绝,为何这次要网开一面?”那女子双眉一蹙,像是有些着恼,道:“少胡说八道。”王小酒耸耸肩膀,蹲下身,在无间肩头一拍,道:“你小子命大,今日殷姑娘心情好,便留你不死。”

他转身去了,无间肩上却变得麻麻的,说不上刺痛,却又有一丝锋利的冰寒直透进来,稍一琢磨,忽然明白是王小酒暗中刺了他一针。再一会儿,血液上涌,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则变得花花绿绿,什么也看不清了。便在此时,那女子忽然也“啊”的一声,扑倒在地,迷迷糊糊之中,却听她说道:“王小酒,你犯上作乱,当真不要命了?!”王小酒随之狞笑一声,就此没了动静。

再睁开眼睛,扑进视野的是一方青天,贴地而行的山风多了一丝燥热,原来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无间挣扎着坐起来,五脏六腑均如同移了位置一样,没有一处服帖,而那位殷姑娘果然倒在不远处,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他爬过去瞅了瞅,她颈下有一丝血痕,一支银针没入肌肤,只剩些许露在外面,胸口随着呼吸略有起伏,气若游丝,差不多快到了弥留之际。他伸手去捏,试两次,那银针反而又进去一些,挠头想一想,摘下那姑娘的帽子,一头秀发果然是用一支簪子结在一起。他取过簪子,放平她的身子,挑开颈下皮肉,折腾好一会儿,才将针弄了出来。殷姑娘“哼”一声,一偏头,似乎更沉地睡了过去。他琢磨一会儿,终于不好意思看她怀里揣着些什么,不过她腰间系着一个不大的褡裢,无间便不客气地解了下来。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药粉、药丸,却无一字一句说明何为何物,扒拉一会儿,忽然想到林微和思义的解药也许就在其中。

这时忽听殷姑娘厉声说道:“你拿我的褡裢做什么?!”无间吓了一跳,转头瞧瞧,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双大眼睛正亮亮地盯着他。他半点不隐瞒,道:“找解药啊。”殷姑娘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无间道:“不知道哪个是解药啊。”殷姑娘摸摸颈下,道:“我身上的针是你取出来的?”无间点点头,忽而有些过意不去,毛手毛脚的,弄得鲜血兀自流个不住。殷姑娘道:“就那么一根针,你便在我脖子上戳个窟窿,是真心救我,还是想弄死我?!”无间不由得哈哈一笑,道:“若真心救你,又不小心弄死了你,岂不两全其美?”殷姑娘瞪他一眼,道:“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有意无意的,横竖不用感激。”

其实那针若是还在体内,再有个一时三刻,她可就真的死过去了,只是无间于此一无所知,转而道:“那个王小酒不是和你一起的么,为何要加害于你?”殷姑娘道:“我也不知道。”无间指指手里的褡裢,道:“这里有没有你要的解药?”殷姑娘道:“没有。”无间道:“那又如何是好?”殷姑娘道:“就这样,多活一会儿。”无间道:“那是什么针,这等厉害?”殷姑娘道:“神农百花针。”无间道:“你们果然是神农教的?”殷姑娘微微一怔,不回话了。无间又道:“弄得眼前五颜六色的,原来叫作百花针。”殷姑娘“嗯?”一声,道:“你怎知道?”无间这会儿才想起来了,道一声“糟糕”,随即扒开领口,去肩头摸索一阵,将王小酒拍进他肩头的那根针给捏了出来。

殷姑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你什么时候中的针?”无间道:“王小酒将我打倒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殷姑娘道:“你该死,可为什么不死?”无间“嘿”一声,道:“谁该死?”殷姑娘扑哧一笑,道:“他做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留你的活口。”无间道:“我躺了好半天,不见得不死,或许只是不曾死。”殷姑娘皱起眉头,道:“我还不曾死自然有不曾死的原因,像你这样中了百花针,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应该死得直挺挺的才对。”无间心上又多一层印证,道:“好像一般毒药奈何我不得。”殷姑娘笑得意味深长,道:“为什么?”无间叹一口气,道:“说来话长,总之我中了一种很不得了的毒药,自那以后,就这样了。”殷姑娘满怀好奇,道:“你那里又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毒药?”无间犹豫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海蓝若。”这下殷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哪里来的海蓝若?”无间道:“山上。”殷姑娘道:“天山?”无间道:“华山。”殷姑娘道:“你就扯谎吧,你还挺喜欢扯谎的,就是扯不圆。你知道海蓝若是什么?”无间道:“我不撒谎。”殷姑娘道:“海蓝若是神农教的镇教之宝,失传不知多少年了,你胡乱编排,也不看看是谁在听。”

无间还要争辩,可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而且因为这一会儿的乐子,眼睛里的神采似乎散得更快了些。他心下不忍,道:“你还好?”殷姑娘叹一口气,道:“我快要死了。”无间道:“你是神农教的人,中的是神农教的毒,又怎会解不了?”殷姑娘分明觉着他蠢得有趣,道:“解药当然有,可王小酒又怎会留给我?可惜我内力又不成……”无间道:“这和内力又有什么关系?”殷姑娘道:“内力若是够好,用些草药疏导一下,或许可以把毒引出来。”无间道:“那我帮着你呢?”殷姑娘又笑了起来,道:“你——?你比我好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又在我颈下弄个窟窿,再加上从前刺的一剑,哼哼,你欠我两刀呢。”

无间“嗨”一声,想一想,盘膝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殷姑娘道:“你做什么?”无间道:“我试试。”殷姑娘道:“你救我做什么?我一路想尽办法要置你们于死地,你应该巴不得我死才对啊。”无间道:“若你还想做坏人,也是日后的事。”殷姑娘眼睛一瞪,道:“谁是坏人?”无间道:“我不害人,当然不是坏人。”殷姑娘一咬嘴唇,看样子便要扇他一记耳光,可是半点力气也没有,身子一歪,竟软绵绵地靠在了他肩上。无间哈哈一笑,道:“这便是害人先害己,把自己搭进来了不是?”殷姑娘脸色飞红,低低喝一声:“你放开我。”无间道:“为什么要放开?正好教你懂得什么叫作乘人之危。”说着话,无间扶正她,双掌同时抵上了后背。殷姑娘挣脱不得,多少有些恼火,可随即又“嗯?”一声,变得惊讶不已。

背后双掌之间蓄势待发,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气象,个中境界竟然完全超乎想象。她不再言语,保持丹田虚空,只待真气到了,稍加引导,便可为己所用。怎奈无间比之在固安的时候没有多少长进,内息不弱,却并不由他调度,如此折腾一会儿,手法变来变去,可雷声大,雨点小,真气只如涓涓细流,不成气候。殷姑娘终于耐不住性子,道:“你做什么?我又没有求你,你这般小里小气,磨磨唧唧,折腾些什么?”无间探头过来,道:“你道都由得我不成?”殷姑娘看他满头大汗,又吓一跳,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伸手探探无间脉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又是好奇,又是好笑,转而道:“褡裢里面有一只盒子装的是蓝色药膏,还有一只装的是黄色药膏,我都要,此外你再取四根银针出来。”无间依言照办,她继而道:“蓝色药膏涂在天突穴,黄色药膏涂在大椎穴,四根银针分别刺左右两手的尺泽穴和太渊穴。”无间掂一掂手里的针,道:“刺你还是刺我?”殷姑娘道:“你说呢?”无间道:“我好好的,当然应该刺你。”殷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蠢成这样?!”

无间这回听对了话音,不再置辩,自个儿涂好药膏,扎针进去,不多时左手臂变得凉飕飕的,如同浸在冷水里,右手臂则热腾腾的,如同浸在开水里,丹田之内真气盘旋几个来回,忽而得了引导,撞入经脉,流得极为通透。他身上冷热相抵,气息变得一派平和,双掌贴上殷姑娘后心再试,真气汩汩而过,畅如清泉,竟也十分快意。殷姑娘闭目用一会儿功,咳两声,吐出一口黑血,道:“好了,你也歇歇吧。”无间扶她躺好,取下银针,仍然有些意犹未尽,殷姑娘望望四周,又道:“咱们换个地方,撞上天山弟子还好,若王小酒找回来,可就真的活不成了。”无间道一声“好”,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她身子温软,柔若无骨,发梢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甜丝丝的,无间多出些无可名状的快乐,禁不住使劲吸了一口。殷姑娘眉尖一蹙,道:“你做什么?”无间想起陈思玉的话,道:“留些女儿香啊。”殷姑娘腮上飞起一片红晕,可随即又冷笑一声,道:“你和你那位神仙妹子每日里成双入对,却这样不正经,又如何对得起她?!”

西面坡下有一条小溪,无间走过去,踩倒厚厚的一片长草,放她靠在一棵老树的树根处,这才问道:“谁不正经?”殷姑娘道:“那林家妹子难道不是你的意中人?”无间眉角一扬,道:“臭丫头如何会是我的意中人?”殷姑娘似乎颇为诧异,可稍一转念,又颇为释然,道:“也是,癞蛤蟆不想吃天鹅肉,算你运气差。”无间却哈哈大笑,道:“她做她的天鹅好了,为什么我偏要做癞蛤蟆?!”殷姑娘瞥他一眼,有话想说,却咽了回去,转而道:“我需要几味草药,山坡上就有。”

她说一些花草的颜色形状,无间走出好远,一一找齐,带了回来,她微微一笑,道:“多谢啦!”顿一顿,忽而又道:“我单名一个茵字。”无间“哦”一声,道:“你知道我叫什么?”殷茵道:“当然知道。”无间道:“你为何知道?”殷茵懒得理他,却指点他将那些药草摘叶的摘叶,去根的去根,之后磨碎了,又混入一些褡裢里的药粉,捏成了一块药膏。她服一点下去,轻声道:“这条命是捡回来了。”无间不住地点头,样子是十二分的快活,殷茵抬起眼睛盯住他,半晌不说话,无间心中发毛,道:“又哪里不对?”殷茵却叹一口气,道:“你去褡裢里取那个青色的瓷瓶。”无间道:“做什么?”殷茵道:“你陪我这么久,难道不是为了长暝草的解药?”无间道:“哪里来的长暝草?”殷茵道:“你那神仙妹妹中的就是长暝草的毒。”

他想说不是,说不出口,想说是,仍然说不出口,殷茵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撇撇嘴,忽而失笑,道:“你走吧。”无间道:“那你呢?”殷茵道:“我没事,若是死不了,想死都死不了。”无间还要再说,殷茵却挥挥手,道:“走吧,走吧,那毒在体内多一时会有一时的害处,到时候他们心智失昏,你可不要怪在我的身上。”无间“哦”一声,取那瓶儿出来,可心下有些不舍,便抓耳挠腮地站在那里。殷茵眼神亮亮的,道:“又怎么了?我还道是个无心的,不想是个啰唆的。”无间道:“我原本不是个啰唆的。”殷茵又扑哧一笑,道:“怎么,喜欢上我了不成?”这话却让无间心下一动,重重点点头,道:“说不定呢!”殷茵神色间多一丝轻快,又扫他一眼,道:“也好,喜欢就喜欢吧,无伤大雅,反正此生你再也见不到我,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无间却哈哈一笑,道:“你怎知道?人心到了,自有缘法呢!”说着话一拍巴掌,行个礼,果然转身去了。殷茵怔怔的,说不上难过,可也说不上快活,而腮上忽然有些异样,伸手拂拭,居然是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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