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下册》(35)
浪影且行歌大湖之上静悄悄的,群豪盯着李云阁的大船,再无人言语。林微一颗心越跳越快,接连叫两声“无间”,不闻回应,再抬头,便向明净望去,道:“老方丈,别人都不舍得,你也应当舍得。”说着点起一支火折子,继而将地图从竹筒里倒了出来。明净稍稍一怔,也便明白过来,道:“阿弥陀佛,林姑娘请便,此物不善,若可以从世间化去,也不是坏事。”段开德恍然大悟,“哎呀”叫一声,道:“真是不得了!”
林微指上轻弹,那片锦缎率先飘了起来,掌上再一送,火折子便款款地追了上去。湖风荡漾,火苗一跳又一跳,眼看着便要舔上那片地图,这时空中忽然传来数声脆响,七颗弹丸自三宝会大船之上激射而出,而林微早有防备,摘下鬓边珠花,跟着还抛出去。那珠花在阳光之下是一团淡淡的蓝色,于七颗弹丸之间一抹而过,轻之又轻,却又巧之又巧,带得它们相继失去了准星,扑通扑通,尽皆落进了湖里,而那一星火苗未受丝毫阻碍,摇摇晃晃,还追着地图向高空里飘去。这时三宝会船头又黑影一晃,有人一跃而起,而李云阁也转了出来,嗖的一声,又掷出一只竹篙。那人这一纵高得难以想象,而力道将尽未尽之际,竹篙也到了脚下,他伸足一点,又掠起数丈,半空里摘下地图,借风一荡,还向船头落去。
林微低低叫一声“好”,捡起手边竹篙也掷了出来;这一掷方位古怪,全无来由,那竹篙转着圈儿,“啪”的一声摔在一片空荡荡的水面之上,只是不知为何,其中又有一层刁钻至极的力道:带出一股轻风,扯得那黑衣人偏出数尺,向船身上撞去。他低哼一声,伸手在船舷上搭一下,再翻身,方落回到甲板之上。这一丝耽搁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他无所遁形,明净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果然是寻一道兄?”
那人背对群豪,仰面向天,过得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长眉细目,安闲俊朗,果然是武当派寻一道长的模样。段开德道:“阁下究竟何人?”那人却冲明净拱了拱手,道:“老方丈别来无恙?”明净道:“李天魅生前有一徒四侍,梅兰竹菊与仙衣树比邻而居,终身不得下海棠山,而这‘一徒’名为周知涯,才是玄都派真正的传人。人说他鹭朋鸥侣,遁世离俗,究竟所言不虚,还是一派虚言?”那人似笑非笑,长眉一扬,道:“老方丈殚见洽闻,名不虚传,不错,在下正是周知涯。”
二人一问一答,淡定如水,而在武林群豪听来,却又与惊天巨雷无异。寻勤厉声喝道:“周知涯,我师父可是你亲手所杀?”周知涯道:“行木,行木,行将就木,他死而无怨,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寻勤仍然道:“他是不是你亲手所杀?!”周知涯道:“他窃入观止峰星宿阁,依戒律本来就是死罪,你若愿意算在我的头上,亦无不可。”明净还接过话来,道:“周施主,先师是一代奇人,你亦资质高俊,旷世难匹,那几片地图庸笃之辈念念不忘也就罢了,难道你还瞧不透其中的虚妄么?”周知涯道:“若万事皆为虚妄,又何苦在人间立足?况且这是先师遗愿,我责无旁贷。”明净略感诧异,道:“这是李前辈的遗愿?”不由又摇了摇头,道:“当年她在东海琼花岛完胜虞念离,武学上便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莫说《长乘真经》不见得比玄都心法高明,即便如此,她早已经一败难求,又何苦偏执于这一节?”段开德道:“不是说琼花岛那一战是虞念离心生情愫,有意相让么?”明净道:“他二人一胜一败,黑白分明,世人臆测,自娱娱人而已。”段开德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老方丈,你身在佛门,心地清静,浊世间的一个‘情’字,又能明白几分?”明净微微一笑,道:“老衲不敢妄言,但是虞念离出身少林,论下来老衲要称他一声师叔才对。依着他的心气性情,说什么一百个回合里不能攻出一招,便只能是完败,断非相让。”
段开德“嘿”一声,还是半信半疑,而林微眼神亮亮地望定周知涯,道:“你杀死丁否,取他的地图也就罢了,又何必要烧掉倚天居?”周知涯难掩一丝诧异,道:“哪里来的地图?”段开德又吃一惊,大声道:“丁老儿是你所杀?”林微心中种种念想翻来覆去,略一沉吟,才又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于弱云的那片地图,你才找上华山?”周知涯冷笑一声,不予置答,林微却依旧无法释怀,道:“那又是因为什么?玄都派与华山派又能有什么宿怨?”周知涯却转头望向沈湄,道:“先师一生最恨毒药,若教她还在世上,又如何容得神农教这等邪物猖狂!”林微愈发不解,道:“你去倚天居,难不成是为了海蓝若?既然李天魅恨极了毒药,七花便不得不除?”心下悚然,转而问道:“范无间呢?”
李云阁嘿嘿一笑,道:“他被师父震断经脉,早一命呜呼了。”林微指指周知涯,道:“你称他为师父?那云莫为是你的师兄还是师弟?”转而又笑呵呵地道:“你们用心良苦,才舍不得杀了范无间;有些道理他有切肤之痛,最明白不过……”他还望一眼周知涯,道:“如此看来,李天魅早就知道虞念离在潮生岛?正因为她知道,你才知道?老瓜果是遁世之人,也便只有你,下得了毒手。”周知涯道:“他自不量力,非要护着那母女二人,死有余辜。”林微道:“你找到潮生岛又怎样,还不一样两手空空?你以为拿住她们,就能要挟范无间?你教我妹子诱他现身,再用青梅针伤他,可也真是坏到了极处。”这样说着,心中推想,忽而又话锋一转,道:“也好,如今我正想问你一问,范无间中了青梅针,你并未施救,何以他装模作样地打一会儿坐,养一会儿神,便又活蹦乱跳了?再有,玄都心法最后一章,你练啊练,练啊练,却为何始终没有半点进境?”
周知涯不动声色,可这话又句句说到了心坎之上;青梅针非毒非药,中针者若生若死,范无间何以会安然无恙,的确教人不解,而李天魅称心法最后一章为“痴妄之言”,读来可作消遣,万万修习不得,只是他心痒难搔,在其中下了又何止一番工夫!经文字里行间意向奇绝高绝,可细细想来,一切又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断非人力所能企及——林微便如同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又道:“范无间有解青梅针的法子,要不要让他说给你听听?再有,他可悟透了心法最后一章,功行圆满,是不是也可以指点你一二?怪不得李天魅死了那么多年,还非要收他做个弟子,这岂止是契缘,是早有安排!嘿嘿,论下来他该叫你一声师哥,可是教我说呀,他才更像是玄都派真正的传人!”
周知涯目光之中寒光一闪,可面上依旧淡淡的,道:“那五片地图究竟在何处?”林微嘻嘻一笑,道:“范无间在何处?”说话的工夫,李云阁拖着无间从船舱之内走了出来,到船舷一侧,伸展胳膊,他也便脑袋冲下,悬在了半空——看样子该是被点了穴道:身子硬得像一截木头,唯眼皮一眨一眨的,几乎能撞出声响。李云阁道:“你道我真舍不得他死?”哈哈一笑,伸手又点他小腿间几处穴道;一股剧痛刺入骨髓,无间出声不得,汗珠子却如同从抹布里拧出的水,滴滴答答向湖面落去。李云阁又道:“林姑娘是聪明之人,孰重孰轻,有些事情值得还是不值得,应当比谁都明白。”
林微轻叹一声,道:“玄都派还真是无法无天,你若是少林弟子,这样吊打师叔,看看老方丈怎么处置你!”周知涯仍然道:“星宿阁的地图究竟在哪里?”林微道:“我说给你不妨事,可是大湖之上,群豪都听了去,可不要埋怨我。”周知涯抬手抛一截竹片过来,道:“写下来就好。”而李云阁也拎起无间,拍开他手上的穴道,也递同样一只竹片过去,道:“若是小相好写的和你不一样,剁你一只手。”
林微这才明白过来,却也再无良策,摇摇头,只好取短剑在竹片上刻下“潮生岛”三个字。无间心下恼火,提起笔,却写不下去,林微道:“你实话实说就好。”无间看她一眼,咬咬牙,终于也写下“潮生岛”三个字。周知涯瞥一眼,再接过林微丢过来的竹片稍加端详,转而道:“具体何处?”无间于是提笔写道:“瓜果和尚圆寂处的树洞之中。”林微则写道:“潮花山峰顶茅屋庭院,古树树洞。”
周知涯不由得哈哈大笑,那笑声犹如潮水,层层叠叠向天际荡去;众人耳中震颤,心中也震颤,此人内力之高,世所罕见,而心思之深,更教人战战兢兢了。李云阁似乎也心满意得,走进舱内,打横里端出一张竹塌;榻上躺着一位女子,双目紧闭,兀自沉睡,而莫彤裳则身子一颤,叫了声“娘!”。
陆嫣如似是有所感应,睁开眼睛,可又像是无所用心,只呆呆地出神。群豪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瞬几乎透不过气来,世间居然有这等女子,美貌若斯,却又凄然若斯,直教烟波绿水都添了一层淡淡的怅惘。周知涯拍开无间哑穴,道:“人不说你是什么天下第三么,这位陆女士身子不好,你且为她诊一诊如何?”无间伸手探探陆嫣如脉搏,苦笑一声,转头望望林微,又望望沈湄,道:“她中了绕指香。”
一切再无从惊讶,林微只摇了摇头,冲沈湄说道:“你可知道这个姓周的假道士总是与绕指香纠缠不休,还是拜你们勾陈使所赐?”沈湄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勾陈使该是被云莫为所害,可是神农教费好多工夫,却连他的尸骨都不曾找到。”林微于是将勾陈使何以被囚上如意渚,何以借樊盛肉身金蝉脱壳,何以再潜入武当山,又何以被赚入愁杀荡讲了一遍。她虽然说得十分简约,但是提纲挈领,剥开一重重钩心斗角,仍让人听得心下发冷,而周知涯胸中翻翻滚滚,同样极不平定,这其中许多曲折,他也是直到此时才算是完全明白。这会儿无间忽然扒着船舷冲沈湄招了招手,道:“沈姑娘,求你赐一剂解药。”
沈湄冷冷地望他一眼,道:“你可知道周知涯不能不死?”无间挠挠头,还想说话,林微却道:“那你借我一份可好?”沈湄道:“借?你是要借一味解药,还是要借周知涯一条性命?”林微道:“无论借的是什么,都取来还你就是。”沈湄道:“若是还不上呢?”林微道:“你一直有意让我远走高飞,那我就再答应你一遍如何?”沈湄一怔,不由得微微一笑,竟然点了点头。吴双略一思索,取几种药粉混在一处,封进一只布囊里递了过来,林微半点也不犹豫,接过来便掷给了周知涯,无间反而吃了一惊,道:“真的就给他了?”林微道:“这解药是给我娘的,又不是给他的。”周知涯同样将信将疑,问道:“又该怎么用?”吴双道:“你问范无间好了,其他人是不会告诉你的。”
周知涯却取出一只小碟,倒少许药粉进去,递给无间,又道:“医好你这位陆伯母,我便放她下船。”那药粉色彩斑驳,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颗粒,即便无间也有些不解,可他望一眼吴双,又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身上穴道未解,只有手臂能移动少许,他便教人搬来一张两尺多高的桌子,撑着靠到近前;先点起一支蜡烛,又取一张信笺覆在碟子上面,凑在火上稍稍一烤,再揭开,纸上便挂了些黑色的粉末,他置在一侧,再取一张纸盖上去,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一共五次,析出五种不同颜色的粉末,方才收手。他继而凑近陆嫣如,把一回脉,先喂一些黄色的药粉,之后再探脉搏,再想一想,又喂一色粉末。这中间停顿的时间有长有短,有的时候药粉还不是一次用尽,而是闻问望切多次,方行施用。如此差不多有一刻钟的工夫,药喂完了,陆嫣如亦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四面望一望,像是不胜惊讶,轻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周知涯的目光一直在无间手上,这会儿则走上两步去探陆嫣如脉搏;一切温淡安稳,果然是毒质尽除的迹象。林微道:“你这下可满意了?君子一诺,快马一鞭,这就放我妈妈下来罢。”周知涯道:“我留她毫无用处,该放的时候自然会放。”林微撇撇嘴,道:“你看了许久可看出什么名堂?这其中变化多多,你有解药又怎样,不明白怎样用药,照样死路一条。我若是你,便先放了这位陆——女士,再好声好气地求范无间赏脸,救我一命呢。”周知涯冷笑一声,心中盘算,一言不发;无间这一番施为,还真是远比料想的复杂,而他没有自信可以胜任,也就要从头计议才好。群豪虽则努力遏制,可嘘声还是断断续续响了起来,段开德又像是比谁的火气都大,叫道:“周知涯,万事总要讲究一个‘信’字,你前脚满口答应,后脚便不认账,真也丢死人了。”
说话的工夫,无间一点点蹭到船帮一侧,开始扒着舷边向外张望;瞅一眼吴双,再瞅一眼林微,忽然间同声笑了起来。周知涯像是被什么叮了一下,暗叫不妙,而身后微风拂动,竟有人出掌径直拍了过来。他滑开半步,再转身,赫然发现那人竟然是陆嫣如,而疾风扑面,无间一招“潮水平”也到了身前。他想不出事情何以急转直下到这等境地,却于间不容发的一瞬冲天而起,无间就地一滚,揽过陆嫣如的同时出掌撞开李云阁,继而飞身向湖面扑去。周知涯变招神速,箭一般疾冲而下,挥掌劈他后背,而林微衣袂飘动,在水面上踩出一串涟漪,竟抢一步将这一掌接了下来。再一转眼,二人在空中连过三招,周知涯随即高高荡起,还往大船上退去,林微却像是在水波之间小伫片刻,这才身子一晃,还上了小船。
三人在水面之上倏进倏退,似光似影,看得人舌挢不下,可无间与陆嫣如同时脱困,亦教群雄欢声雷动。吴双虽则不得不交出绕指香的解药,却悄悄加了一味通透散进去,而那原是神农教疏通经脉的灵药;无间拿在手上,一闻便知,借着摆弄药粉的工夫,从从容容吸入肺腑,也便不着痕迹地冲开了穴道。另外一面,尽管绕指香纠结难缠,解起来却没有这样多的玄虚,而吴双将诸多药粉混在一处,迫使无间不得不一一分离出来,他不觉着怎样,却足以让周知涯坠入五里雾中。陆嫣如神思昏昏,心下却并不糊涂,能出手时当即出手,几乎做得天衣无缝,这会儿她看一眼莫彤裳,再看一眼林微,释然之余,泪水夺眶而出。林微却退后一步,站到无间身后,进而冲周知涯一伸手,道:“你还我罢。”周知涯道:“还你什么?”林微道:“绕指香的解药啊。”
说话间一群水鸟自大船之侧掠过,周知涯飘身而起,伸足在其中一只的双翅间轻轻一点,宛如翻飞其中,再一转眼,便到了小舟一侧,进而挥掌直拍了过来。无间林微心意相通,同时接一招“潮水平”;二人内力今非昔比,子非鱼之道虚实相济更细致入微,真气似收似放,变幻无方,饶是周知涯也不能自主,身子一荡复一荡,如羽毛一般飘了开去。他忽然明白有此二人,今日的事情便用强不得,这一番筹划不能尽如人意,却也尽可以知足了;当断即断,清啸一声,在又一只水鸟背上轻轻一踏,升起丈余,再借一只水鸟,又升丈余,进而款款向高处一只雄鹰背上落去。群雄忽然明白他是要脱围而去,惊呼声里,林微一跃而起,连踏数只水鸟,径直追了上去。
她身法不似周知涯那般飘逸,可正因为朴素到了极致,也轻灵到了极致。无间灵机一动,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着力一掷,抢先打在那只雄鹰的翅翼之间;它嘶鸣一声,身子一挫,斜刺里滑了开去,周知涯忽然再没有落足之处,身子荡起,却又双掌一封,使“天行健”劈向林微。林微不撄其锋,转而飘向水面,借着左脚点出的一圈涟漪,身形一错,右足又踏上一只飞鸟,逆折而起。周知涯掌力尽数卸在湖面之上,“砰”的一声,激起一天浪花,而他在浪尖一蹴,也踩上一只飞鸟,返身又赶了上来。二人起起落落,辗转腾挪,相携一群水鸟在大湖之上往复盘旋,不多时便连过数十招。
再斗片刻,周知涯连出三掌,掌掌刚猛无俦,将林微身边的水鸟一片片扫落,紧接着凌空一跃,还使“天雨潇潇”劈她头顶。林微一怔之间,四面早已是空空荡荡,又哪里还有借力之处?二人一个疾坠,一个急追,一前一后,越来越快,如同羽箭一般直插水面;无间心下一动的当口,林微忽然叫一声“参会斗转——”这多少也应着他脑中所想,清啸一声,进而聚起十成功力,径直拍了出去。水波之间轰然起一层大浪,浪身翻卷,护住林微,浪头向天,则泼剌剌向周知涯撞去。林微团身在浪影里滑出一段,再轻轻一跃,还落回船头,而周知涯心知不妙,可是为俯冲之势与滔天掌力两相夹击,再想变招,又如何能够?有一瞬他几乎凝在空中,待“啪”的一声拍上水面,早已经骨骼寸断,再也动弹不得了。
无间竹篙探出,挑他起来,心下忽然有些不忍,还轻轻置在船头。周知涯脸死如灰,却依旧紧盯林微,道:“你的武功果然是骆雨痕所授?”林微道:“若是那样,我便是虞念离的传人,可虞念离是李天魅的手下败将,所以我也应当是你的手下败将才对。”转头望望明净,嘻嘻一笑,道:“老方丈,思明的那片地图是我画的。”明净大吃一惊,道:“阿弥陀佛,还请林姑娘赐教。”林微道:“若非如此,周知涯又如何会现身?”
她望一眼天际,又像是多一丝神往,道:“其实他不论使多少诡计,打多少算盘,都找不到少林寺的那片地图。”明净似乎早就想到过这一层,微微吸一口气,道:“莫非——”林微点点头,道:“不错,世间本来就没有那一片地图;思明再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也不想再有人去那个地方,又何必带劳什子地图回来?”周知涯神情里添一丝歇斯底里,厉声道:“你究竟胡说八道些什么?”林微道:“思明,他自己取了长乘真经。”
周知涯是何等睿智之人,万千思绪在脑中轰然流过,答案如此苍白,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却也如此不容置疑。他惊怒交集,既恨且痛,连咳数声,哇的一下吐出好大一口鲜血。林微又道:“虞念离横空出世,自然是得《长乘真经》成全,而玄都心法本就略逊一筹,所以无论李天魅如何修习,始终难逃一败。”段开德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林姑娘,东海琼花岛一战,天下有目共睹,是李天魅完胜虞念离。”这时沈湄微微一笑,指指无间,道:“那个你要问他。”无间一脸茫然,道:“问我什么?”沈湄道:“青梅针。”无间道:“青梅针又怎样?”沈湄道:“你身中青梅针,为何不死?”无间挠头想一想,道:“我早先服过海蓝若,青梅针好像有相通之处,玄都心法最后一章断非人力可为……”
这几句话不伦不类,群豪听得一头雾水,他却脚下一个踉跄,扶住篷舱站稳了,又开始发呆;这样过好一阵子,是一副透不过气的模样,望望沈湄,道:“李天魅服过海蓝若?难不成李天魅服过海蓝若?”沈湄笑道:“你说呢?”无间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咬着嘴唇,忽然间便笑了起来。周知涯早已经怒不可遏,道:“先师清奇自傲,一生从不碰毒,又怎会服食海蓝若?!”林微还望望明净,道:“老方丈,你所料果然不差,哪里又有什么解风情的奇男子?比武那一日,李天魅功力震古烁今,莫说一个虞念离,再加上一个,依然不是她的对手。”叶乘宗道:“李天魅是冷若冰霜的桃仙子,而海蓝若乃是西南神农教镇教之宝,二者又如何会搅在一处?”林微道:“先前李天魅在华山再负虞念离,纵身跳下玉女峰,身受重伤,九死一生……”她自顾自摇摇头,又道:“一生,一生也没有,她本来稳稳妥妥会死,谁承想世事便这样巧之又巧,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救她的性命,而那人偏偏就在一线峡采药呢。”叶乘宗道:“神农教教主曲关阳?”林微道:“不错,他救下李天魅一条性命也就罢了,不料一念成痴,从此不能忘情。”段开德不由大摇其头,道:“邪教教主喜欢上了李天魅?”林微道:“不可以么?”段开德道:“离谱,离谱!你胡编乱造,也要有个分寸。”林微不说话,还向叶乘宗望去,叶乘宗若有所思,道:“曲关阳极少现身江湖,有人说他乖张孤僻、阴鸷冷酷,可也有人说他不拘一格、雅量高致,乃是性情中人。桃花仙子风华绝代,任何男子对她倾心都不为过,只是……”他还是摇摇头,“这些太过耸人听闻,林姑娘可有什么证据没有?”林微道:“曲关阳置神农教禁令不顾,在华山绝顶再植海蓝若,之后不久,桃花仙子功力突飞猛进,最终完胜虞念离,这其中的关联,你信了便是证据,不信,便是一场笑谈,自己定夺好了。”
沈湄进而又道:“姐姐有缘在海棠山翻看玄都心法青梅针一节,当时便觉着分外蹊跷,苦思许久,也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李天魅不服海蓝若,断断悟不出青梅针,而心法最后一章瑰异谲诡,不知所云,实则对应的正是海蓝若入体之后乱象丛生的内息之境。”林微心下一动,道:“李天魅后来归隐海棠山,守着紫纹缃度过余生,原因也正在于此?”沈湄道:“自那之后她若真的再未碰毒,再未服海蓝若抑毒,那世上能续她性命的也便只有紫纹缃。”林微道:“虞念离出走海棠山,是不是正因为这一层?”沈湄道:“痴男怨女这些纠结,又岂是我姐妹二人所能明白,不过姐姐倒是说过,若真要探究,线索总是有一些的。”林微变得极为好奇,道:“真的么?”沈湄道:“骆雨痕让范无间服下的那颗散骨散,乃是依着秋花露的手法制成,世间有此手段的只有曲老教主一人,所以那颗药丸应当是经虞念离之手辗转到她那里才对,你总该知道,秋花露是做什么用的。”林微“呀”一声,道:“李天魅是想将虞念离终生留在自己身边?”沈湄道:“虞念离不辞而别是一层,最终不曾服用那颗药丸又是一层,所以姐姐说,李天魅的用心他是识破了的,可又是怎样识破的,无从得知。”犹豫一下,又道:“其实曲老教主在秋花露里用散骨散,李天魅是否知道,姐姐也猜不出——这一层用心其实曲折得很。”林微不由得微微吸一口凉气,道:“那他死于桃花剑之下,便是由此而起?”段开德不住摆手,连声道:“曲关阳是李天魅所杀?曲关阳是李天魅所杀?你这小姑娘越来越不像话,早先说她性命是曲关阳所赐,能胜过虞念离也是得那位痴情教主所赐,再转过头,她便一剑将人家给杀了?”林微笑道:“桃花仙子一生最恨之人若不是虞念离便是曲关阳,这,你是不是更想不明白?”
夕阳西下,水波柔媚,湛蓝的天色与湖水交相辉映,又脉脉含情地隐入线条分明的紫霞之中。林微向明净拱一拱手,道:“老方丈,周知涯便交给少林寺看管,好不好?”明净合十行了一礼,道:“老衲从命。”林微不由得扑哧一笑,道:“那我和无间先走一步啦?”明净心下不舍,道:“老衲还盼着能与二位促膝长谈呢。”无间也向明净行一礼,道:“师父,弟子来日无多,若是无缘再见,你可要多加保重。”明净心下添一层悲悯,道:“老衲幸之又幸,有你这样一位弟子……”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有些泪水潸然的意味,只摇摇头,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无间转而向陈歧和叶乘宗段开德等人一一道别,复又向神农教一行深施一礼,道:“沈姑娘,我可让你姐姐费了不少心思,咱们就此别过。”沈湄若有所思,盯住他好一会儿一言不发,无间话又重复一遍,见她还是毫无反应,低声唱一句“揽月且行乐,谁为座上客”,俯身捡起竹篙,就要行船。这时沈湄这才叹出一口气,道:“姐姐让我问你,画眉山有一种蓄药的灵物,你可知道?”无间略一思索,道:“你说的可是妙足蛇?”
那妙足蛇生于雪峰深涧之中,颌下有肉囊名为“丹兜”,种种毒药经它反刍再储蓄其中,经年不化,恒定如初。神农教制药繁复到极处,许多变化稍纵即逝,他们便常常用妙足蛇将须臾之态锁定下来,再行慢慢推演。沈湄又道:“海蓝若花分七色,每一色又有七层纹理,如此是七七四十九种变化,环环相扣,若要解药,自然要将这四十九环一环一环解开才好,所以无论怎样,妙足蛇是绕不过的。”无间不明白她为何这时候会说起这个,想一想,又行一礼,道:“多谢沈姑娘与沈姑娘指点。”沈湄神色之间略显无奈,叹道:“妙足蛇何状?”无间道:“我不曾见过。”沈湄道:“那毒经之中又是何述?”无间拍拍脑袋,转而诵道:“妙足蛇蛇身龙象,长可余丈,过百岁或有巨蟒之形……”忽而“啊!”一声,便怔住了。沈湄道:“这便是姐姐叮嘱我告诉你的,可也是我最不想告诉你的,现在可明白了,海棠山哪里又有什么龙蛇蟒?”无间仍然有些将信将疑,道:“那是妙足蛇?那是曲老教主的妙足蛇?”沈湄道:“他不远万里带着两条妙足蛇去海棠山,又为了什么?”
曲关阳皓首穷经,尽采天下草木奇珍,终于借妙足蛇丹兜为李天魅养出海蓝若的解药,怎奈再上海棠山,桃花仙子却心魔乱性,不由分说,一剑将他刺死在千层洞中。不过,那两条蛇还是留了下来,而且得奇药滋养,命过百年而无衰逝之象。无间一直想不明白,千层洞中龙蛇蟒何以会放他逃生,而其中许多似曾相识,欲拒还迎的意味,则更教人挥之不去,殊不知,那两条妙足蛇生而为生,便是要解救身中海蓝若之人,又怎会取他的性命?经年累月,他难脱生死之辨,无论是谁,亦无论天性怎样豁达,这终究是一层难遣的阴霾。这一会儿他只觉如同梦中一般,怔怔地站立半晌,再望望林微,唇角绽开,便笑了起来。林微拭去眼角的泪花,向沈湄浅浅行过一礼,一字一句道:“谢过沈姑娘——和沈姑娘。”沈湄转过身,并不接受,道:“于我姐姐而言,范无间终究不算是神农教的人,她这样做不过是投桃报李,又何谢之有?”她摇摇头,又叹一口气,道:“于我而言……”林微不由得呵呵一笑,接过话去,道:“他死了才是最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