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下册》(34)
迷乱还因多傲骨三宝会来得蹊跷,如今要走,同样颇为蹊跷,而神农教不像是兴师动众的样子,可这时候偏偏提起这一茬,又让人着实猜不透在想些什么,而这两大帮派若真的一较高下,今日太湖之上势必有一场浩劫。李云阁冷笑一声,道:“你想要怎样?”沈湄道:“在缘天岛你便不曾想过,若是不成功,又会怎样?”李云阁道:“今日你挨个儿比试也好,一拥而上也好,将你那些毒虫毒兽一股脑全放出来也好,我三宝会奉陪到底就是!”明净道:“阿弥陀佛,老衲明白这其中有许多恩怨纠结,断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可大家既然聚在此处,便依着武林大会的规矩,由少林寺主持,心平气和做个了断如何?”沈湄道:“我向李护法讨些人命,他乐意送上些人命,这其中并无分歧,老方丈要主持些什么?”明净道:“老衲还求姑娘慈悲为怀,善念为先。”沈湄道:“也好,那你便替我问一句,云莫为的主子究竟是谁?”李云阁当即接口,道:“三宝会没有此人。”沈湄微微一笑,道:“我等来嘉兴的路上,撞上一位公子哥儿欺凌弱小,文教主瞧不过眼,顺手抓了过来,这两日接连打几顿,骂几顿,人就老实多了,所以啊,老方丈,心平气和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用处呢。”
说话间两位侍从推着一位年轻公子到了船头,不少江湖人士不由吃了一惊,同声叫道:“张公子?”无间受了触动,费好大力气才转过头去,跟着嘀咕了一句“张大哥”。那人正是张五都,看样子该是被喂了迷药,这等场合却依旧垂着头,盯着水面发呆。李云阁眯起眼睛打量一通,道:“沈姑娘,这又是何意?”沈湄道:“你这一问又是何意?难不成我这里还有你感兴趣的人和事?”李云阁“嘿”一声,冲明净作了一揖,道:“方丈大师,你应当认得我们张大公子,他走失多日,我等遍寻无着,原来是被神农教拿了去!”沈湄道:“他是你家公子?那你叫一声,看他答应还是不答应?”李云阁却还盯着明净,道:“老方丈,你不是主持公正么,今日便主持主持?再说了,这当口他们这样行事,折辱的是我三宝会,还是你中原武林?”段开德道:“这会儿要人替你出头,想起老方丈来了?若问我,都是你三宝会的臭事,与中原武林扯个什么屁关系。”叶乘宗跟着呵呵一笑,道:“李护法,我保你家公子平安无虞便是。”李云阁怒道:“你保我家公子无虞?你以为你有几钱分量?!”
神农教拿住张五都,自然早有预谋,他们筹划许久,可真的来到霂湖,才发现事情意想不到的容易。张五都外出打猎,却只带着两名功夫稀松的小厮,三人在小酒馆里被吴双一杯酒麻翻过去,手到擒来。他们还以为三宝会因此会兴师动众,搅得江湖上下不得安宁,谁承想一路走来,竟不见半点风吹草动。这会儿一条小蛇不知从何处迤迤然游到甲板之上,四尺多长,五彩斑斓,脑袋小得异乎寻常,可眼睛里一层绿光又亮得异乎寻常,在张五都脚边盘桓一阵,再一转眼,竟钻进袖口里去了。群豪齐声惊呼,李云阁一张脸也成了赤红色,不住口地喝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沈湄却笑呵呵的,道:“天后使,这蛇可有什么讲究?”吴双道:“你应当问问李护法,那是他们江南的虫儿,叫作什么析骨蛇。”
她说的波澜不惊,群豪却听得头皮发麻;析骨蛇乃是两浙第一毒蛇,人一旦被咬中,皮肉会一层层烂掉,可即便只剩下骨头,还不见得就死,惨不可言。沈湄又道:“你是弄蛇的高手,可别让它咬着张公子才好。”吴双道:“这些野物儿说听话的时候听话,说不听话的时候谁又管得住,再说了,人不是咱们的人,蛇也不是咱们的蛇,我可也做不了主呢。”说话的工夫,那蛇从张五都衣领间钻出来,信子伸缩,在眉眼耳际磨蹭开了。张五都依然似睡非睡,浑然不觉,李云阁盯着看一会儿,忽然间一拍巴掌,恶狠狠地道:“沈湄,今日这笔账我且记下,来日还你的时候,莫怪我心狠手辣!”转而望望明净,又望望叶乘宗,“呸”一声,道:“说什么持正不阿,都是扯淡!”,进而右手一挥,高声叫道:“我们走!”
群豪愈发摸不着头脑,此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再有器量,又如何能拿总舵主独生爱子的性命作赌?三宝会风帆一展,大船缓缓掉头,还真的要走,饶是沈湄也颇感意外,冷笑一声,道:“也好,也好。”吴双会意,嘬起嘴唇,只消轻轻一声呼哨,那蛇立时便能取了张五都的性命,可这会儿无间再也担待不住,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道:“使不得,使不得!”
与此同时三宝会大船之上却有人大喝一声“休伤我儿性命!”一名厨子模样的胖子疾奔船头,挥拳打倒数人,“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秦关心思极快,不待三宝会侍卫有所动作,抛出一根缆绳,再一抖,便将他拉出水面,“砰”的一声卸在了甲板之上。那人一身灰衣,裹着一块白色的头巾,哇啦啦吐出几口水,继而赶上两步,一伸手,竟然将析骨蛇从张五都衣领间扯出来,丢进了湖里。沈湄难掩诧异,道:“你是何人?”他却回身抱住张五都,唤两声,开始号啕大哭,道:“你若要杀五都孩儿,便先取了我这条老命再说!”沈颀愈发惊疑不定,道:“张双久是你什么人?”
他充耳不闻,只抱着张五都不住摇晃,道:“孩儿啊,这是怎么了,果然不认得老父了?”吴双道:“他神智有些糊涂而已,并无大碍,你先好好回沈姑娘的话。”他似有所悟,抬头瞅瞅沈湄,分明又有些胆怯,低声道:“你想知道些什么?”沈湄道:“张双久……”那胖子道:“我便是张双久。”
不过他又走开几步,指指李云阁,大声道:“其实我才不是什么张双久,我本是霂湖南面石碣庄酒馆里的厨子,名字叫作石琮,十多年前李云阁擒我上海棠山,说他们总舵主得了暴病,一命呜呼,三宝会群龙无首,定然会有人作乱,而我模样与他有七分相似,便要我以假乱真,冒充总舵主,保个平安局面。一家人性命都拿捏在他手里,我只能答应下来,谁承想一晃这么多年,再没有脱身的机会!”沈湄只觉一切匪夷所思,道:“你不过是个厨子,摇身一变成为江南第一大帮会的总舵主,便不曾露出马脚?”石琮道:“他们那个张舵主中年丧偶,这就少了许多顾虑,再演一场续弦生子的戏,其他地方修修补补,遮遮掩掩,也就过来了。再说了,有人疑心又怎样,谁又能过李云阁这一关!”沈湄道:“三宝会究竟是谁主事?”石琮道:“万事有李云阁遮挡,我只管含糊其辞、装聋作哑就成。”
当年张双久在江湖之上人脉极广,可接任总舵主之后,便不再与人来往;众人只道他平步青云,变得自负孤傲,谁承想背后居然有这些文章。三宝会大船之上众人再望望李云阁,便有些手足无措,石琮又道:“五都自小在海棠山长大,还真的把自己当作公子哥了,还好,他不像我这般窝囊,有些本事,也便有些威望,得不少人拥戴。前些日子他忽然间没了踪影,我忧心如焚,一再向李云阁求告,可他始终不怎么放在心上,我一筹莫展,才想到来嘉兴武林大会,当面求一求明净大师,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在海棠山日久,许多门道我当然心知肚明,没费什么周折,便混到了李云阁的大船之上,而且这些年无所事事,只能做做饭菜自娱自乐,厨艺长进不少,所以在船上,我顺理成章还做回厨子。还好,还好,不枉这些日子战战兢兢,真的就找到了我的五都孩儿!”
说到这里,他又一番老泪纵横,开始絮叨起在海棠山如何如何度日如年。秦关再没有听下去的耐心,道:“你在船上一共几日?”石琮道:“七日。”秦关道:“一直躲在厨房里?”石琮道:“不错,不错,有我掌勺,那些舟子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的。”他意犹未尽,又开始唠叨:“船上这一日三餐,说起来容易,背后可麻烦着呢,只那些舟子便有数十人,一个个膀大腰圆,吃饭论斤,吃肉也论斤,给他们制一餐饭,连切带炒,少说也要两个时辰!我还道小炒难为,原来大锅菜才是难上加难,不信你便用铁锹整个咕咾肉试试?这其中的火候又如何掌握?不过这还罢了,他李护法每日里还有四餐饭,才是真正讲究呢!”
吴双有心让他住嘴,可听到最后一句,又生出几分好奇,道:“李护法要四餐饭?”石琮道:“他和我一样,都是爱享口福之人,嘿嘿,说白了就是馋得要命,不过若问我,这也是娘胎里带来的福气呢!他每日午间先要两个荤菜,过半个时辰再要两个精致的素菜,到晚间又是两个荤菜,过半个时辰,再上两个素菜。荤菜也还罢了,那素菜才尤其讲究,嘿嘿,好在我早年去过闽南,对那里的水土滋味最有心得,调整的菜品,哪怕只是一盘凉拌白菜,也是地道得不能再地道呢!”吴双一面苦笑,一面连连摆手,林微却不由心下一动,接口道:“他要你烧制的是闽南菜品?”石琮道:“他不曾说,但是清蒸鲈鱼、面线糊、石狮甜果、炸枣云云,谁还看不出是哪里的滋味?”林微道:“那他最赏识的又是哪一样?”石琮道:“应该还是金瓜小米粥,每次要放三粒冰糖,七颗橙果,按说偏好此粥的人大多口味清淡,他一个大胖子居然也着迷此道,奇怪着呢。”林微声音里凭空填一丝干涩,道:“那他每次都吃得一干二净了?”
石琮叹一口气,脸上颇有些悲愤之气,道:“这个最叫人想不通!我做的这些菜品,敢和宫里的御厨比过,他李云阁却不怎么待见,每次至多吃三分,便给我端了回来。我心道你先吃一通荤的,又何必再折腾一通素的,费人费事,还不正经享用,所为何来?”李云阁不由哈哈大笑,向沈湄一摊手,道:“沈姑娘妙计安天下,他父子二人便皈依你神农教如何?”说着手上一拍,大船又要转舵。明净忽而高声问道:“张总舵主果然不在人世了?”李云阁道:“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他刚刚继任总舵主,有一晚练功叉了经脉,吐了足有一脸盆的血,再没能缓过来。唉,我找这厨子做替身也是迫不得已,不过事后看看,也算不得失策,三宝会这些年顺风顺水,也不曾错过什么。”林微却话锋一转,道:“人说你在海棠山中了须臾针,如今好就了?”李云阁一怔,盯她一眼,有所顾忌,闭口不答,林微又道:“我这里有绕指香的解药,你要不要?”李云阁双目之中冷光一闪,却还是不说话,林微继而从莫彤裳手里取过那只竹筒,道:“李护法,我再问你几件事情,若如实相告,这地图便赠与你,如何?”
李云阁变得犹豫不决,挥挥手,大船便止住了。三宝会弄舟天下一绝,这些船均是庞然大物,可说停便停,说走便走,整齐划一,着实令人叹服。林微呵呵一笑,道:“李护法是哪里人士?”李云阁眉头一皱,不明白为何会有此一问,不过此女防不胜防,断不会在这关口攀什么交情,能少说一字自然少说一字,便淡淡地道:“两湖。”林微道:“可有妻小?”李云阁道:“没有。”林微道:“三宝会大船之上可容得女眷?”李云阁道:“不容。”林微语气里多一些唏嘘,悠悠地道:“你可知道云莫为对陆——嫣如也是一番痴情呢。”李云阁忽然间大为恼火,道:“你又胡说些什么?”林微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口味重一些、淡一些,是不是早就有过交代?”李云阁双目一瞪,喝道:“荒唐,荒唐!”林微道:“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待我娘还算不错?”
李云阁脸色赤红,“啪”地一拍舷边,示意即刻行船,林微却转头望向明净,道:“三宝会劫持陆嫣如,她此刻就在李云阁船上。”明净一头雾水,道:“你又如何知道?”林微道:“她是我娘,我自然知道。”明净愈发不解,不过还是望一眼李云阁,道:“陆女士果然在贵派船上?”李云阁道:“亏你老方丈有此一问,她信口雌黄,你就偏听偏信?!”林微道:“既然如此,我到你船上找一找如何?”李云阁道:“三宝雄船,容不得女眷。”林微扑哧一笑,道:“这话明明是假,亏你说得这般堂皇!既然容不得女眷,那老方丈替我上去瞧瞧如何?”
三宝会与云莫为不清不楚,自然与寻一的关系非比寻常,而李云阁早先一门心思想接走莫彤裳,后来又暗助卢火纯,口上虽则堂皇其词,个中居心着实耐人寻味。石琮絮絮叨叨,可细细想来,船上有人食量甚浅,惯常吃素,而且又是闽南口味,教林微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陆嫣如;她心中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念头,不过这关口搅起一摊浑水,当然不会是坏事。明净略一沉吟,道:“李护法,可容老衲去贵派船上走一遭?”李云阁道:“不是我对老方丈不敬,只是无缘无故,不敢答应。”段开德咧嘴一笑,道:“他是少林寺方丈,去你船上走走是瞧得起你!”转而向明净做个请的手势,道:“老方丈,你什么时候有兴致来崆峒派船上转一圈?教我也荣幸荣幸。”李云阁大为恼火,道:“崆峒派爱怎样怎样,我三宝会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段开德道:“教我来看,不让老方丈上船便是心中有鬼。”李云阁“嘿”一声,再望出去,又不由得心下一惊,丐帮数艘大船一字排开,居然封住了他的去路。
他仰天打个哈哈,道:“叶帮主,你这又是何意?”叶乘宗心思与林微最为相得,今日她即便是顽皮胡闹,也毫不介意奉陪到底;他微微一笑,道:“这位林姑娘有根有据也好,胡搅蛮缠也好,这等劫持女眷的恶名,无论是谁,都应当避之不及。如今有少林寺方丈愿意为你洗脱,我还真是想不通你为何拒而不纳。”李云阁道:“哪一日又没有人折腾些花样,若每一桩每一件都要洗脱洗脱,我还活不活了?”叶乘宗道:“不见得,不见得,今日里有天下群豪耳闻目睹,你依旧宁可被淋一头脏水?”李云阁怒气勃发,大声道:“中原武林心思阴暗,今日也算是见识了!叶帮主,你这些船再不退下,三宝会伤及无辜,休怪我无情无义!”叶乘宗道:“我早就听说尔等水上套路非同凡响,今日正好见识一下。”段开德接口道:“我也想见识一下!”了境师太居然也道:“李云阁,今日峨眉派也无心放你走脱呢。”
李云阁气得浑身哆嗦,四周望一圈,还盯住明净,道:“老方丈,今日非有一战,我李云阁便不能脱身?”明净道:“若天下群豪都是这般心思,老衲也无可奈何。”李云阁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便奉陪你三战如何?三战之中你胜两场,莫说上来探看究竟,便是拆了这艘大船,我也没有半个不字!不过——若是我胜了两场,尔等便乖乖让开,三宝会从此绝足中原,你我再无瓜葛!”明净道:“阿弥陀佛,免伤无辜,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李云阁胸脯一挺,道:“那好,老方丈,你我便打第一阵如何?”
三宝会雄霸江南水路,但武学上并没有多少过人之处,说什么要与中原武林三战,便有些托大,如今公然叫板明净,更有些自不量力的意味。说话间有侍从抬出一捆竹篙,李云阁拎起来,一根接一根向天上抛去。那竹篙飞起十余丈,一根根如羽箭一般直插入水,只留下一尺有余的一段在湖面之上;而每五支又相互呼应,凑成一朵梅花,二十五支入水,也便布起一座梅花大阵。李云阁纵身跃起,落在其中一只竹篙的顶端,道:“方丈大师,梅花桩布得仓促了些,你我便将就将就。”
明净看在眼里,心下也颇为叹服;李云阁一投一掷之间,力道拿捏之沉之稳之准之巧,极为难得,能有这等修为,在中原武林也不遑多让。他不敢大意,飘身踩上一根竹篙,道:“李护法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时至今日,老衲才有缘大开眼界,实在是佩服之至。”李云阁不由哈哈一笑,道:“难得,恭维话也能说得这等圆满!”
水波荡漾,竹篙轻颤,二人亦随之微微摇摆。明净做一个请的手势,李云阁道一声“不客气了”,率先拍出一掌;只是这一掌是冲着湖面而去,湖水被搅起来,俨然生出五条游龙,一起一伏,蜿蜒而进,到了明净近前忽而又暴起数尺,化作大浪直扑了过来。明净叫一声“好”,双手抱圆,使无相掌中的“蓄”字诀,在面前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那水花这一瞬还来势汹汹,下一瞬便如同浇在一团棉花之上,再没有半点声息。
李云阁道一声“承让”,转而化作一团黑影直取中宫,明净不慌不忙,两招为守,一招为攻,脚下则三步一进,七步一转,步步谨守梅花之变。二人势均力敌,不久便斗过了五十余招;明净无相掌使到极处,一派祥和之下,风起云涌,无所不至,而李云阁虽则身形硕大,在宽不盈寸的竹篙杆头却又尽显灵动,自有一派说不出的朴素简约。七十招一过,他忽然做个手势,双臂内拢,俨然有罢斗之意,明净略感惊诧,勉力收式,可不等开口相询,李云阁嘿嘿一笑,提掌又劈了过来。
明净略感恼火,还使一招“大象无形”,五分却敌,五分蓄势,向侧面滑去。他从容依旧,不见半点仓促,可不知为何,脚下“啪啪”有声,竹篙竟同时断了两根;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逆运真气,使“翩”字诀伸足在水面上一点,荡起五尺,可李云阁又一掌“乾坤雨”也拍到了胸前。无奈之下,他再使“弥”字诀,双臂一展,将扑面而来的诸多力化入虚空,可身子也再不能控制,终于“扑通”一声摔进了湖里。
群雄不由得一片哗然,单看场上局面,明净不见半点劣势,谁承想顷刻间高下已判,而且还输得这般狼狈。人在水中,稍一思索,他也便明白过来;李云阁以内力带动湖水,盘旋搅动,久而久之,足以蚀断竹篙,而这寓于梅花之变,与身法招式相辅相成,可谓积羽沉舟,不着半点痕迹。这样当然说不上地道:可也说不上取巧,算是胜得不折不扣。他跃回大船,长叹一声,道:“李护法技高一筹,老衲甘拜下风。”李云阁难掩心中得意,呵呵干笑两声,只是他真气消耗极大,再跳回大船,身法亦远不如适才从容。
中原武林以明净为尊,李云阁偏偏铤而走险与他过招,而这一战胜出,个中震慑之威,无可衡量。他心思老辣,站在船头,依次打量过各大门派,却并不说话。群豪相互望望,好生举棋不定,林微难掩一丝烦躁,怎奈真气虚浮不定,真要出战,凶险之至。无间心下明白,深吸一口气,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青梅针杀人便如同抽丝剥茧,丹田之内纵有万般不是,却还不至于寸步难行,只是他刚刚说出一句“我来——”便又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而且愈演愈烈,最后竟“哇”的一声吐出老大一口鲜血。林微摇摇头,道:“不要。”无间却笑了起来,道:“不人不鬼,便是半人半鬼,多一样索命的本事。”李云阁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这就送你去见阎王,好不好?”林微道:“还是我来好了。”无间道:“如果你会死,我也会死,你说是先死的快活,还是后死的快活?”林微笑道:“活着等死和死了等死,你说谁更快活?”
无间还摆摆手,丹田之内一面冷若冰川,一面又炙若火海,弄得他再挺不起身,像只虾米一般伫在船头。沈湄眉尖微蹙,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过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中了青梅针?”无间踢一脚青梅座,道:“你说呢?”沈湄道:“你还真是不曾读过玄都心法那一节?”无间道:“这玩意儿阴险之至,不读也罢,再说了,哈哈,也读不懂。”沈湄道:“姐姐专门叮嘱过,说你若不曾读过,要即刻读一读才好。”无间伸手四面画一个圈,道:“这当口,你要我读一读?”沈湄道:“我替姐姐传话,你爱读不读。”无间伸手再指指李云阁,道:“那他怎么办?”沈湄道:“他等着。”李云阁嗤地一笑,道:“你让我等着我便等着?”沈湄道:“中原这些人迂腐至极,一拥而上,倚多为胜就好,却非要假模假式地比上三阵,你得了便宜,那就自觉一点,真乱了套,大家乐得不认账。”
无间盘腿坐下,摸出“玄都心法”翻到“青梅针”一节,瞅瞅林微,想讨个示下,却又转了念头,便摊开在膝盖上读了起来。这半日体内受尽煎熬,便如同一层印证,那些文字落进眼里,感同身受,忽然间竟变得深入浅出;一目十行,片刻间读到最后,不禁挠挠头,道:“读过了,又怎样?”沈湄道:“你问我,姐姐还要我问你呢!她说个中滋味,你应该似曾相识。”无间道:“似曾相识?我又不曾中过青梅针……”说话间脑中轰响,不由得又愣住了;青梅针入体,他一直想的是如何遏制、如何抗衡,如今明白了背后的道理,心意遂顺相就,诸多变化瞬间清晰了许多,再闭目沉思,汗水更涔涔而下,脉络间那一缕柔婉的真气浮浮沉沉,另辟蹊径,个中意象竟与海蓝若何其相似!沈湄看在眼里,又道:“姐姐还说,心经最后一章你若不曾读过,不妨服上半颗药丸,试上一回。”
那一章文字玄虚空灵,与呓语妄言无异,无间用过一些心思,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慢慢也就变得全无兴趣。这一会儿他心意震颤,摸出半颗海蓝若吞下肚,片刻之间真气如同高峡蓄水,进而猛地一荡,如江流一般喷涌而出;目光再落回经书,一字一句隐隐然与内息相合相应,竟再没有半点疑难之处。他深吸一口气,望天琢磨一会儿,忽然间明白过来;经书晦涩原来是因为其中所述断非人力可为,如今内力陡增数倍,信手拈过,个中道理也便如雪后初晴的山色,一层层透了出来。不多时真气运行三个周天,心间一片澄澈,脑中却一团惘然;如果这一章藉海蓝若之力才能贯通,那所谓贯通也便如登高远望,心境为之一展,心意为之一醉,可药效一过,无可企及的照旧无可企及。他望一眼沈湄,不知道这些感触该如何诉诸言辞,惟内息汩汩,丹田内竟已是一片平和;惊讶之余,转而指指肚皮,道:“这能治青梅针?”
沈湄微笑不语,李云阁却已经忍到了极限,高声叫道:“范无间,你到底比还是不比?”无间道:“要比,要比,谁说不能临时抱佛脚?佛脚一抱,心高气傲!”说着话双臂一振,站起身来。李云阁心下一串闷雷滚过,忽然便多一层忐忑,这小子明明是一副死多活少的样子,何以装模作样地看一会子经书,就变得这般鲜活?他念头一转,道:“你蠢不可及,可小相好换了一个又一个,还真是桃花运不浅。”继而弄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打量打量沈湄,又道:“沈姑娘,在海棠山与他成双入队的又是谁来着?对了对了,不就是你沈姑娘么?!”沈湄却笑了起来,道:“你眼神不错,只是心思糊涂。”林微跟着也笑,道:“你不解风情,偏偏拿这些事情做文章,难为的又是谁?”
无间跟着哈哈一笑,飞身飘向梅花阵,只是足尖一触,“咔”的又一声轻响,竹篙居然又断一支。他心下惊讶,却并不慌乱,伸足水面上一蹭,飘起半尺,复向下一根踩去,可是这一回还是相同的情形,第二支也应声而断。他断无喘息之机,转瞬间七起七落,而竹篙竟然也连断七支,群豪瞧得神晕目眩,却也恍然大悟,这些竹篙看似毫无损伤,却被李云阁内力消磨,于朽木无异,再承不起半点重量。饶是无间内息悠长,这样在水面上踩踩踏踏,终究也难以为继,再一脚只听“扑通”一声,小腿已尽皆没入水中。众人只道这一次再也无可幸免,不料他身子一缩,又如皮球一般贴着水面滚了出去,再一展身,竟然晃晃悠悠就着一根漂浮的木桨立住了。他衣衫尽湿,狼狈之至,令人忍俊不禁,可这一滚一立又精妙绝伦,教人眼界大开。
李云阁却明白这一瞬契机稍纵即逝,大喝一声,又掷出一只竹篙,无间单足一点,飞身而起,而李云阁却不停手,十余支竹篙追着他直上高空。无间还只能向篙身上借力,一纵接一纵,如同踩着天梯一般节节拔高。李云阁冷笑一声,双掌一拢一放,又一支竹篙根在霍霍的风声里冲天而起,却又“啪”地一分为二,继而二分为四,再升数丈,更化为十六支竹箭,完全罩住了无间下盘。无间一口真气苦熬至今,早已是穷途末路,这一会儿心知无幸,不由暗暗叫苦;可漫空里长风一震,自如意渚逃生的情形又如同画儿一般映上心头,而海蓝若余效未消,适才读到的几句经文亦如花瓣一般落入意念之间,“神思坦荡荡,物我两相忘”,刹那间他说不上是大彻大悟还是有如神助,便如同草芥一般飘摇而起,借风斜掠数十丈,避开十六支竹箭不说,再一翻身,竟就上了三宝会的大船。天下群豪看得目瞪口呆,李云阁更如梦方醒,吼一声,挥掌又劈了过来,无间脚下何等精妙,转得几转,绕过十数名侍从,一跃而下,直奔底舱。
眼前为之一暗,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又清晰起来;通道还算宽敞,正对着的则是一扇木门,窗棂虚掩,透着些淡淡的香气。他心中几乎没有任何念头,推门便走了进去;案上的小香炉燃得正好,飘着淡紫色的烟雾,再后面则是一张木榻,一位白衣女子仰卧其上,睡得正沉,面容之间既有林微之秀,又有莫彤裳之柔,正是陆嫣如。他轻轻叫一声“伯母”,再伸手搭她脉搏,可不知为什么,意识里又好似断开了一片空当——何以李云阁没有追来?何以没有半点呐喊呼喝之声?一切落入死寂,又不安得让人颤抖,下意识地微微吸一口气,一股冷风亦无声无息地扫到了耳后。他暗叫不妙,尽展玄都心法绝学连跨七步,可那一丝冷风不离左右,似飞虫震翼,又似蛛丝漂移,将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送上发梢。有一瞬他竟然手足无措,还想使一招“参会斗转”,肋下却微微一痛,人也便直挺挺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