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下册》(33)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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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下册》(33)

引青梅蜂舞蓝关雀

明净循着声音望过去,不远处有一艘青色的篷船,船头站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女子,身子单薄,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忐忑,却又难掩一份清丽,让人不由便心下一动。明净只觉她面目异常熟悉,可仔细打量,分明又不认识,那女子欠身行一礼,道:“方丈大师,小女子莫彤裳。”明净若有所悟,道:“姑娘可是早先三宝会两浙分舵莫副舵主之女?”莫彤裳点点头,道:“我爹爹正是莫怀刑。”莫怀刑便是莫行徊,此事早已经传遍武林,众人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乃是画圣之女,一时间也是好生唏嘘。叶乘宗道:“你并非武林中人,何必要来凑这个热闹?再说了,你要那地图又有何用?”莫彤裳道:“我娘被人劫持,命悬一线,能救她的,只有方丈大师手中的那片地图。”段开德“嗯?”一声,道:“你这小姑娘看面相挺无辜的,居然也跑出来骗人。”莫彤裳大为局促,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道:“你——你为何说我骗人?”段开德道:“老方丈拿到那片锦缎还不足一盏茶的工夫,你娘忽然间便命悬一线了?那些劫匪难道未卜先知,算准了思明的地图今日要重见天日?嘿嘿,不信,打死我也不信!”莫彤裳变得更加手足无措,眼泪也流了下来,道:“我娘的确命悬一线,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无间又惊又喜,只是脑中一片混沌,而林微念想一层层一重重,却远为纠结;她在潮生岛便开始揣摩李实这一番说辞,信稿写了一遍又一遍,真实之处没有半句虚言,虚妄之处则是顺着寻一的思路捏造,可谓滴水不漏,而自从李实现身,直到他扬长而去,一切不着半点痕迹,将天下群豪悉数引入彀中,亦可谓水到渠成。她原本想着这足以诱得寻一现身,谁承想对方轻轻巧巧,只借莫彤裳一人便反客为主,心头懊丧,不自觉地竟还有些手足无措。叶乘宗冲着段开德摇一摇手,继而颇为温和地叫一声“莫姑娘”,又道:“你不必担心,出了事情,老方丈给你做主就是。你且说说,劫持你娘的又是何人?今日是武林大会,他如此行事,明摆着便是向天下群豪叫板。”莫彤裳道:“那人武功高得很,我便从不曾看清楚他的模样。”叶乘宗道:“那你又如何来到此间?”莫彤裳道:“我被人点了穴道,在船里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也就是适才不久,才有人唤醒我,教我向方丈大师索要地图。”叶乘宗道:“他人呢?”莫彤裳左右望望,道:“我也不知道。”叶乘宗道:“船上只有你一个?”莫彤裳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叶乘宗又道:“你可知道那片地图究竟是何物?”莫彤裳道:“我不知道,大家这样郑重其事,想来它应当非同小可。”神情里泛起一丝黯然,望一眼明净,又道:“既然这样,那方丈大师定然不肯相赠了?”

明净道一声“阿弥陀佛”,忽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叶乘宗道:“令尊乃是一代画圣莫行徊,系暮山派传人,而你却不会武功?”莫彤裳神色凄然,低声道:“爹爹过世之后我才知道他的身份,也才知道他是这样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叶乘宗道:“方丈大师是当今武林盟主,德高望重,地图在他手里落一个平安,江湖之上也就落一个平安,这,你可明白?”莫彤裳不说话,却望着明净哭了起来,叶乘宗又道:“他即便真的送给你,你又能怎样?且不说日后,今日你能平安走出这片湖面,便断非易事。”莫彤裳道:“那人要我求方丈大师派慧洄送我一程。”

少林群僧一怔,继而一片哗然,慧洄忠厚木讷,且武功极好,做此等差事,最合适不过,那人究竟是谁,居然对寺里的小辈也了如指掌?叶乘宗道:“慧洄修为有限,而且孤身一人,不足成事。”莫彤裳道:“他说只要慧洄撑船即可,若有人动武,自会有其他高手护着我。”叶乘宗有些哭笑不得,道:“哪里来的高手?”莫彤裳却又哭了起来,继而向着明净跪了下去,道:“还求方丈大师救我娘性命。”

她年纪尚小,却经历了世人难以想象的变故,那一份凄苦便教人不忍,如今泪水正如断了线的珠子,则更让人悲从中来了。明净沉思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唤道:“慧洄——”慧洄走上几步,明净便递了地图过去,道:“你送莫姑娘一程好了。”慧洄似乎也颇为惊讶,伸出手,又有些不敢去接。峨眉派了境师太正好似到了忍无可忍的当口,大声问道:“阿弥陀佛,方丈师兄,你心中究竟是何计较,可否指点一二?”明净道:“陆女士性命危在旦夕,老衲又岂能坐视?”了境道:“如今胁迫这位莫姑娘的人究竟是谁,你我一无所知,而他既然使得出这等下三烂的手段,可想而知便不是光明正大之辈。若他真的找齐六片地图,拿到《长乘真经》,进而为祸武林,天知道会有多少人赔上性命,师兄,你好好想一想,这样做算不算是助纣为虐?”明净道:“尽得六片地图,也要有缘法才好,又岂是人力可为?”段开德“嗨”一声,道:“老方丈,你这就是一个随缘的意思,爱怎地便怎地?”明净叹道:“段施主若真要这样说,也由得你。”段开德不由得大摇其头,道:“不成,不成,这又算是什么?你少林寺若守不住这片地图,那我崆峒派接手好了,说什么也不能这样不痛不痒地给出去。”叶乘宗哈哈一笑,道:“段兄,你这又是何意?老方丈不曾给你,你又怎么接手?”段开德道:“他不是要将地图送出去么,那它便不再是少林寺的。”叶乘宗道:“你这是要从莫姑娘手中抢了?”段开德跟着也哈哈一笑,道:“给大家打过招呼了,就算不得抢。”

他二人一问一答之间,慧洄跳上莫彤裳的小舟,捡起竹篙,将船撑了出来。走出十余丈,忽听有人打一声呼哨,就近船上一位灰衣汉子高高跃起,便向莫彤裳船头扑来。慧洄明白来者不善,竹篙探出,搭在那人脚踝上打横里一拨,将他带进了水里,可与此同时另有一名汉子抢到后艄,再一窜,便到了三尺之内。慧洄手中的竹篙忽然变得全无用处,只好改为贴身短打,一时间与他斗了个难分难解。

了境师太似是十分恼火,道一声“罢了,罢了”,一跃而起,在水面上踩出一串水花,转眼间也上了小舟。她探出手去,看似不紧不慢,那灰衣汉子却无所遁形,被拎住后领,一把丢进了水里。她立在船头,余怒难消,喝道:“这是什么场合,什么当口,也由得你乌鲸帮撒野!”那落水的汉子正是乌鲸帮帮主阮六安,这会儿抹掉满脸的水花,道:“我乌鲸帮怎地了?你名门正派又怎地了?在座哪一位不是心痒难挠,想瞧瞧那地图究竟是什么样子?”

了境不再理他,转而望一眼莫彤裳,道:“姑娘莫怪老尼无情,今日这片地图你不能带走。”莫彤裳样子甚是决绝,道:“没有这片地图,我娘活不过今日,师太若执意不允,先取我的性命好了。”了境转而冲慧洄道:“你且退下。”慧洄道:“师太,方丈大师命贫僧护送莫姑娘,他不曾收回成命,我无处可退。”了境双眉一耸,喝一声“糊涂!”,提掌劈了过去。慧洄不敢还手,连连后退,到船尾无可再退,忽地一下跳起来,将手中竹篙往水底一插,人就在顶端晃晃悠悠地立住了。了境站定了,冷冷地瞅一眼,转身往回走,慧洄悄悄透出一口气,可是再抹一把汗的工夫,了境的袍袖便又扫了过来。他大叫一声,水面上随之传来一片脆响,那竹篙便如同炸开一般,刹那间碎成了一条条的竹篾,而他也随之“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峨眉派武功以轻灵飘逸见长,而了境这一招用的却是至纯的阳刚之力,其中敲山震虎之意,不言自明。莫彤裳有些害怕,叫一声“师太”,不由自主退开了几步。再一瞬,湖面上忽然传来一串长笑之声,招摇至极却也沛然至极,继之而起的则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鼓声,桨橹声,七艘大船齐头并进,俨然是俯瞰的阵仗,一直走到不能再走,方才停下来;船上紫旗密密麻麻,迎风飘扬,旗上一圆三隔,想当然是三宝会到了。又过好一会儿,李云阁才懒洋洋地站起身,自船头探出脑袋,冲了境道:“老师太,你以大欺小,未免说不过去吧,再说了,这些事情武林盟主都不管,你个尼姑头儿又费什么劲儿?”

明净双眉一皱,道:“可是三宝会李护法?”李云阁拱拱手,道:“老方丈,多日不见,你还安好——”段开德截断他的话头,道:“他安不安好你不知道?三宝会乘间投隙,四处煽风点火,从头到尾便不是什么好货色,那个云莫为呢,你叫他出来,我还有话想问一问呢。”李云阁冷笑一声,道:“论名声,崆峒派虽则比不上少林武当,可也差不了多少,可是论做派,怎地如此唠唠叨叨,碎嘴碎舌,教人瞧不入眼呢。”段开德哈哈大笑,道:“你瞧我不入眼?你也不用瞧我入眼!我且问你,我中原武林议事,你着急忙慌地跑来作什么?你以为你肚子滚圆皮糙肉厚,大家伙儿便瞧不透里面噼里啪啦的小算盘?!”李云阁甚是不屑,耸耸肩膀,道:“尔等钩心斗角一台戏,我还不能来瞧个热闹?”继而小眼一瞪,又道:“今日这等情形,嘿嘿,我还要打抱不平呢!”

他换上一副慈和的神情,瞅一眼莫彤裳,又道:“你便是莫副舵主的千金?”莫彤裳道:“阁下何人?”李云阁道:“我和你爹爹同在三宝会,是多年旧交,他高情远致,智圆行方,叫人好生相敬的。”转而长叹一声,又道:“人有旦夕祸福,许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也要放得下才好,不过话说回来,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叔叔我为你做主便是。”莫彤裳半信半疑,回头看一眼明净,想说些什么,又分明觉着不妥,李云阁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手一挥,道:“他们中原武林这些人,口上一套,心中一套,凡事不过做做样子而已,最不足惧。今日你想去哪里,只管言声,这水面上,便没有人拦得住你李叔叔。”了境冷冷地道:“她走人可以,地图要留下。”李云阁道:“老方丈既然送了地图给她,那做主的便是她,与你峨眉派没有半点干系!”

说着话,身子一晃,便跳了起来;他体形硕大,如同一头灰熊一般,几乎遮得日影一暗,待到“砰”的一声落上莫彤裳的小船,水面上轰的一响,船尾便翘起来不少。了境师太不动声色,只伸手出去搭上莫彤裳的肩头,二人脚跟如同粘在甲板上一般,缓缓升起,又晃悠悠地还落回去,了境随即袍袖拂出,兜起一团水花,甩向李云阁。李云阁叫一声“来得好!”,却并不闪避,而是双掌一合,向水面上击去。只听又一声巨响,一条水柱如同白龙一般一跃而起,半空里吞掉那团水花,却余势不减,化作一只水球,碾向了境。了境双手一拢,虚实相继,将那水球截在了空中,继而单指点出,真气一透而过,在水球上刺了一个窟窿。有细流涓涓涌出,相应的,那水球越变越小,最后便如同鸡蛋一般,“噗”的一下扑在了船板之上。群雄不由地高声喝彩,李云阁功力惊人不假,而峨嵋群尼韬光养晦,在武学上居然有这等既精巧又雄浑的境界,也着实让人折服。

李云阁哈哈一笑,进而足下一顿,震得船板上一片片的积水同时跳了起来,他继而手指轻捻,攒起五颗水珠,一一弹了出来。了境单掌立起,真气涌动,推的那几颗水珠滴溜溜乱转,越走越慢,李云阁点点头,嘿嘿一笑的工夫,水珠微微一暗,瞬间竟化成了一串冰珠。水系无形,冰却有形,这一变出其不意,而力道上的差别又何止数倍!了境稍稍一怔,那些弹丸也扑到了面门,她暗叫不妙,足下一点,飞身向水面上飘去,而与此同时心神不乱,踢起船板上一根缆绳,绕过莫彤裳腰间,再接过兜回来的另一端猛地一抖,莫彤裳也便拔地而起,向着丐帮的大船飞去。叶乘宗心领神会,踏上一步,几乎要将人接在手里了,三宝会大船上却倏然探出一根长索,卷住她的脚踝向回扯去。了境自顾不暇,叫苦声中眼看着要摔进水里,可脚下又微微一震,多出一根承力之物;提气旋足,堪堪站稳,叹一口气,还向明净望去;关键时候正是他掷出一支木桨,助她化解了好一番困窘。

只是群豪的目光却全在莫彤裳身上,三宝会那七首大船居高临下不说,更互成掎角之势,她一旦上船,再想救下来几乎绝无可能。恰在此时,一根竹篙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挂上长索却势头不减,还往高空里飞去,莫彤裳身子随之一荡,转而跌向湖面,而众人眼角处又是一花,一位灰衣少年如白驹过隙一般踩着水将人抄起来,顺势又兜一个圈子,轻轻巧巧还跳回到小舟之上。莫彤裳在空中急停急转,受了惊吓,这会儿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救人者正是无间,他心下不忍,拍拍莫彤裳后背,道:“都还好,都还好。”莫彤裳闭起眼睛,泪水却如决堤之水一般,流得更凶了。无间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没有什么可怕的,咱们去救你娘出来,好不好?”莫彤裳道:“姐姐还好?”无间道:“好,她好得很。”莫彤裳再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竟然又放声哭了起来,道:“那人说到时候自会有高手相助,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无间“嗯?”一声,忽然有些摸不到头脑,而林微心下却微微一凉,瞬间结起一层冰花。莫彤裳退了开去,哽咽着说道:“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姐姐……”同时一件尖尖的器物自手中滑出来,“啪”的一声落在了船板之上。无间一脸茫然,可脚下一软,坐到了地上;丹田之内不知何时多出一缕火苗,却又阴森森的全是寒气,呼吸间漫过奇经八脉,让人无所适从,又几近抓狂。他目光缓缓落在船板之上,那器物是由青铜打造,顶端纤细,有两叶一果,分明是一枝青梅的形状;心下不由得再打一个冷战,玄都心法有暗器一章名为“青梅针”,而那针实则是烈酒冷凝结成的冰刺,一旦刺入丹田,寒气郁结酒气,蔓入经脉,足可一丝丝化掉人的内力;青梅针隐入青梅果,接入青梅座,经由顶端小孔射出,无声无息,防不胜防,既然落在船板上的是一只青梅座,那莫彤裳正该是刺了他一支青梅针。

无间现身令群豪大为振奋,明净叶乘宗等人更是长舒一口气,他在,林微定然也在,事情再棘手,也不难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这会儿众人相互望一望,一头雾水,好好说着话呢,何以他便成了一副身受重伤的样子?湖面上又有灰影一晃,林微不知从何处绕了出来,跃上小舟,抱住无间,轻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间出生入死,却从未感到如此虚弱,咧嘴一笑,道:“这针不得了,八成要没命。”林微扫一眼青梅座,再扫一眼莫彤裳,也便猜个大差不差,莫彤裳却哭得更凶了,道:“是我对不住姐姐,对不住范大哥,可是不这样,娘便活不成了。”林微心中气苦,道:“你心里便只有你娘,别人的命便都不是命么?”莫彤裳道:“她难道不是你娘?”林微冷冷地道:“你记住了,陆女士只有一个女儿,与我无关。”

她转而握住无间的手,试着探探脉搏,又说不出究竟摸索到什么,咬着嘴唇,看着便要哭出来。无间拍拍她的手臂,还想说话,却牵动内息,眼前灰蒙蒙的,便有些糊涂。林微唤他两声,又懊悔,又着恼,膝下一软,也坐了下来。恰在此时,却听“砰”的一声脆响,无间身下的船板裂开,内里探出一只手掌,直拍林微面门。这一击绝无半点征兆,饶是她一时间也愣在了当地,可心意凝滞,长乘心法依旧绵绵无息,一隙空当里,推着她身子宛如蜻蜓一般掠开半尺,依旧避了过去。怎奈那人掌风之后又有一股力道,弱不禁风又棱角分明,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香,直扑鼻息。林微眼前一花,有一瞬心旷神怡,有万种平和,可身子也因此变得空空荡荡,犹如柳絮一般,几乎要飘飞而起;一切难以置信,却又毋庸置疑,她心下不由得苦笑,原来自己命里也有散骨散这一劫。

一名黑衣人急转升空,又缓缓落回到小舟之上,他戴一块黑巾,遮住口鼻,得意之下,禁不住纵声长笑。明净飘身而起,双掌齐推,使出一招“大象无形”,那人大喝一声,硬碰硬接下来,逼得明净空中连翻数个跟头,还只能退回去。他足尖在少林寺大船上一点,再劈一掌,那人则冷笑一声,照样还顶回来。如此一来一往,连过八招,明净八进八退,始终不能登上小舟,他心知无益,终于凝招不发,转而问道:“阁下究竟是谁?”

船身震荡,无间清醒不少,再望望林微,依旧颇感困惑。林微盘腿坐好,人却淡定了许多,叹一口气,道:“算来算去,满盘皆输。”冲着黑衣人稍稍一扬下巴,道:“又是他。”无间伸手在林微腕间脉搏轻轻一按,有所领会,道:“还好,咱们有行易的解药,实在不成,沈姑娘也能医好你。”林微道:“我等不得她从天边赶过来。”无间道:“那就让李大哥走一趟潮生岛好了。”林微呵呵一笑,道:“傻瓜,那也快不了多少。”无间不知想到些什么,使出好大的力气,一寸寸挪到她身边,林微颇感好笑,道:“你做什么?”无间笑道:“既然成仙,顺便做对鸳鸯。”林微道:“有你在,我便全没有用处,今日里成仙的是我,才轮不到你。”无间道:“青梅针非毒非药,沈姑娘也无可奈何,我天下第三,还没有这点计较?”林微却并不相信,转而看一眼那位黑衣人,道:“你师父不知道此人是谁。”无间提高些声音,先冲明净叫一声“师父”,又道:“此人便是卢火纯。”明净道:“二位可受了伤?”无间“嗨”一声,道:“微微中了散骨散。”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卢火纯却也知道再没有隐瞒的必要,缓缓摘下面巾,冲明净拱了拱手,道:“老方丈,你好自为之,否则今日船上三个小贼一个都活不成!”说话间捡起脚边竹篙,一篙撑下去,那小舟便箭一般行了起来。而这时漫空里忽然传来数声鸟鸣,两只淡蓝色的雀儿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盘旋到卢火纯头顶,叽叽喳喳,居然再不离开。卢火纯大为恼火,伸手去抓,不想那雀儿十分灵动,倏进倏退,不着半点痕迹。不多时水面上十余只小舟同步扯开,一艘稍大一些的舫船行到近前,船头站着一位白衣女子,眉目如画,青丝如瀑,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无间望一眼,不由大喜过望,道:“沈姑娘?”

那女子道:“是沈姑娘,不过不是你想要的沈姑娘。”无间明白这一位乃是沈湄,嘿嘿一笑,道:“若是两位沈姑娘都想要呢?”沈湄冷冷地盯他一眼,道:“你这位天下无双的妹子中了散骨散?”无间道:“还求神农教赐药。”沈湄道:“求神农教赐药?你便不是神农教的人?”无间笑道:“还求沈姑娘赐药。”沈湄不再理他,转而望向明净,道:“老方丈,多日不见,你可愈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明净摇头苦笑,道:“阿弥陀佛,老衲还真是度日如年。”段开德伸巴掌左左右右挥一挥,道:“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中原武林议事,神农教也来凑个热闹?”沈湄道:“你中原武林一脉萧条,能热闹到哪里去?我自来办我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瓜葛?”

无间凝目望去,沈湄身旁那些艄公桨夫,尽是神农教高手所扮,秦关、张何萧、吴双、付青池等人无不在列。众人向他或者注目,或者点头,或者拱一拱手,神色间既恭敬又亲近,他若有所悟,道:“卢火纯坏事做到神农谷去了?”沈湄道:“前些日子,有人混进杵声谷,偷走绕指香不说,还拿住不少弟子索要解药。那人武功足够高明,也有些智谋,此外还应当熟知教里内情,总之,他虽则不曾遂心所愿找到解药,可还是全身而退,而那之后,有人清点藏药,也才发现万户氤也丢了不少。”无间心上如同被人点一下,不由瞪大眼睛向林微望去。

当初在武当山正心阁,他留下一剂似是而非的解药方子,其中有万户氤与紫芊相合,后来飞涧别院也才会出现“紫烟如柱,香飘十里”的情形。其实紫芊也还罢了,万户氤却是神农谷所独有,无间在行云的药筐之内只留下少许,想来该是寻一用尽了,不得不找去杵声谷?沈湄又道:“这件事情太常使追查许久,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有一日我去定风谷,便问了问姐姐,她说万户氤之类的香料都在暮光阁存放,那里香气过盛,断非常人所能消受,所以阁内的蜡油之中有七夕草。”无间略一思索,随即明白过来;七夕草至清至透,能消解普通香料中的秽气浊气,而它本身历久弥香,漫入衣衫发丝,经月不褪,而此处是在大湖之上,天净风清,但凡有些许七夕草余香,又如何能逃掉蓝关雀的鼻息?而它们既然认定卢火纯,那偷入杵声谷的便只能是他了。这时沈湄亦微微一笑,道:“姐姐便借我那两只雀儿,到武林大会来试试运气。”

这阵子李云阁早变得坐立不安,冲明净一摊手,道:“老方丈,这究竟是什么场合?对的错的,正的邪的,有关的无关的都来走一遭,还有没有规矩了?!”沈湄目光亮亮地望他一眼,道:“李护法说的是呢,你三宝会无缘无故地走这一遭为的又是什么?尔等一再与神农教作对,这笔账是咱们自己算呢,还是也让老方丈来主持一下?”李云阁道:“我与你神农教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历来便没有什么瓜葛;不过你若受人蛊惑,非要与三宝会过不去,我奉陪便是。”沈湄笑道:“这一阵子张大舵主领衔,一番装聋作哑的功夫还真是修炼得炉火纯青。不过你奉陪就好,待我和姓卢的这一位清算完毕,咱们再好好合计。”李云阁道:“如果我知道的不差,这位卢兄也是武当派的人,对的错的,都有人家武当派罩着呢,也轮不到你神农教指手画脚!”沈湄秀眉一蹙,道:“也好,那我自来放我的蜂儿,看我的景儿,总该与你无关罢。”

说着话素手轻挥,舱篷之下忽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飞出几只细如蚊蝇的蜜蜂;她轻拢秀发,一派闲静地站着,那蜂却源源不断,渐渐汇成了黑压压一片,盘旋在帆桅之间。群雄听着那声音便有些胆颤,可段开德照旧管不住口舌,笑呵呵地道:“沈姑娘,你模样这等摄人,又会作法,便是仙,可是这也太瘆得慌,所以我瞅着,便是个妖仙。”沈湄扑哧一笑,声音里却添一丝寒意,道:“你崆峒派这副德行,看上去还像波心飘荡的一群野鬼呢!”段开德不由打个哆嗦,咂咂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轰的一声,头顶一暗,蜂群直撞了过来,犹如黑云一般,几乎要压着眉毛。孟开悟赶紧上前一步,拱拱手,道:“沈姑娘有备而来,还是莫要意气用事;若你真的瞧着崆峒派不顺眼,日后我等舍命奉陪就是。”沈湄微微一笑,道:“孟掌门说得不错,我此行是为神农教枉死的冤魂索命来着,还真是不想节外生枝。”

说话间,蜂群如同野火燎原,直扑卢火纯,他连拍数掌,怎奈那蜂数量众多,又岂是一双肉掌所能应付?只片刻工夫,呼喝声便哑了下来,他则被厚厚一层黄蜂裹着,再也挣扎不得。不多时神农教船上有尖利的哨音响起,那蜂也便一哄而散,而他却兀自站着,从头到脚一片赤红;血水流在甲板之上,滴答有声,渐渐汇成数条细流,向湖面上洇去,这时他喉咙里才发出低低一声嘶吼,进而双膝一软,栽进湖里去了。

那蜂名为蚊头蜂,毒性甚微却喜欢嚼嗜血肉,卢火纯死前所历便如同千刀万剐,痛不可当,而他始终不发一言,亦是硬气得很。吴双跃上小舟,喂林微服下数颗散骨散解药,指尖再搭上无间脉搏,双眉一蹙,竟全没了半点主意。无间道:“青梅针非毒非药,我便非伤非病,无方可治。”吴双并不甘心,思索片刻,还喂给他两颗药丸,而这时林微丹田回暖,双手一按,站起身来,先望望明净,道:“老方丈,武当派那个叫作寻了的老道士又势利,又糊涂,最讨人嫌,你便帮我问一问,那天他们偕同明易大师在风寒山围堵神农教,卢火纯是不是也去了?”明净稍感尴尬,可心弦又被这话拨得回音袅袅,沉吟间寻了先大声说道:“他是去了,那又怎样?”林微道:“尔等总是将明易那条命算在范无间头上,可那老和尚是中散骨散而死。”

无间半躺半卧在舱篷一侧,听到这话,几乎跳起身来。这时少林寺船上一位小沙弥忽然怯生生地道:“那天我一直侍奉在明易大师左右……”望一眼明净,似乎有些害怕,话便吞了回去。明净语气添一分温和,道:“当初在寺里,你可是没有说过什么。”那小沙弥道:“其实即便是现在,我还是想不清楚;这类事情说出来便是捕风捉影,可真要作罢,又心有不甘,总之那天,卢——卢火纯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后来师祖和无间小师叔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而他的武功要高出许多,轻而易举便打得小师叔吐了不少血。就是那当口,卢师伯将我手里的念珠要过去,又转手给了师祖,我至今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而师祖那一会儿的神情便如同烙在人心里一样,想忘都忘不掉——有点力不从心,还有点儿无所适从,横竖不太对。当时我心中就堵得难受,结果再一招,他……”瘪着嘴巴,是欲哭无泪的样子,转而又望望林微,道:“你说这些都是疑神疑鬼么?”无间却“啪”地一拍舱篷,道:“是他借机用散骨散暗算明易!”

叶乘宗略一沉吟,率先问道:“散骨散是神农教的镇教之宝,又如何会落在卢火纯手里?”林微道:“这个说来话长,改日你可以问一问老方丈。”段开德则大声叫道:“明易大师没了,卢火纯也没了,这便是死无对证,你这小姑娘还真是聪明得很,即便一口咬定《长乘真经》在卢火纯手里,他也说不来一个‘不’字。”林微有些恼火,想凶他一句,心思转折,望望无间,道:“虚怀子的那一片尸骨你还收着?”无间应一声,自怀里摸出来,林微接着,抬手抛给明净,道:“老方丈若是不甘心,可以去验一验明易的尸骨,若是同样颜色,同样情状,那他只能死于散骨散,唯此,你这好徒儿的名声……”说到这里,又双眉一蹙,道:“李大哥说,他师父受伤的那一日是什么人上门看病来着?”无间道:“一位农夫模样的外乡人。”忽而若有所悟,望望湖面上那一摊血水,道:“难道那也是卢火纯所为?”

这时便听“嗡”的一声,三宝会号角齐鸣,七艘大船同时挂起帆来,李云阁向明净拱一拱手,道:“老方丈,你我就此别过。”明净颇感意外,道:“李护法,这就要走?”李云阁道:“我来这里瞧瞧热闹,热闹瞧过了,自然要走。”林微道:“你不是要为你们莫副舵主的遗孤保个平安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李云阁道:“不是我改主意……”转而还瞅瞅莫彤裳,道:“莫姑娘,你要不要跟你李叔叔走?”莫彤裳有些害怕,坚决地摇了摇头,李云阁嘿嘿一笑,道:“是不是有你亲姐姐在,便不认我这个叔叔了?”说着哈哈一笑,手上一挥,便要启航。林微却忽然间疑云大起,道:“你如何知道我是她的亲姐姐?”李云阁甚是不屑,摆摆手,转身还往船舱里走去,林微又道:“这可是云莫为和你交心的时候说的?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云莫为究竟是你三宝会的什么人?”这时沈湄提高些声音,道:“李护法,既然大家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咱们先算一笔旧账如何?”李云阁极不情愿,却还是立定脚,道:“算哪一笔账?”沈湄道:“缘天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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