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下册》(32)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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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下册》(32)

秋水如天

无间心中千头万绪,过好半晌,才差不多一环环扣上了,又不住点头,道:“我从前还没有觉着,如今修习玄都心法日久,可是越有进境,越能体会你身法之中别有一层境界,不可同日而语。”转念一想,又变得眉飞色舞,道:“你若是想做天下第一,岂不是易如反掌?”林微道:“何以那婆婆要我日后务必废去武功,原来是这样一层道理。”无间道:“她知道教给你的便是长乘?”林微想一想,道:“也不一定。”继而叹道:“此前说思明便是虞念离,虞念离便是思明,无论怎样,都是推断,今日才算是无可置辩。”说着眼中多一层泪花,道:“我想起爹爹来啦,他才没有兴趣做什么天下第一,在这件事上耗费半生,还是因为自负自傲,好奇好胜,碰上这种迷局,当然不能自拔。他一无所获,还无缘无故赔上一条性命,可是兜一个圈子,这武功又阴差阳错找到我身上,唉,世事无方,或者随波逐流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骆雨痕所授不足《长乘真经》的五成,林微窥其境界,却始终不得圆满,这时将经文通读一遍,虽则并未如何用心,可门径既得,人又聪明,加之心法随心,真气有道:不知不觉中便有许多贯通。经文展开到最后,一根筷子粗细的木棍儿落进掌心,无间又满怀好奇地捏了起来;那该是思明随手捡来做卷轴之用的,可断无差错,是一段冷雨木。林微略一思索,道:“这就对了,既然行易那里有丹阳花粉,那便应该还有冷雨木才对。”

她让无间取出那些锦缎,拼在一起,地图四边完满,唯右上方多一方空洞,所缺正是思明的那一片,可与记忆印证,图中标记的正是揽月峰群山。无间点起冷雨木,蓝烟徐徐散开,过不多时,锦缎背面居然有图案透了出来;丹阳花汁纹线清晰,一幅山水画呼之欲出,当心处山峦清俊,云雾婉转,所绘乃是玉烟泉周边的景象,缺失的一片抹去了泉水上方的瀑布,而于弱云那一片则始终是一片空白,又抹去一片远山。无间好生不解,道:“这一片是假的?那真的又在何处?”林微只摇摇头,道:“他还真是舍得。”

那画架构端方,又意蕴如水,二人见识数次,一望即知出自行易之手。林微不由想起莫行徊的那一幅《陈年梦境图》,论气象之远,境界之透,画圣更胜一筹,但是行易笔锋里别有一分温适,反而更切合着揽月峰的意向。画幅一侧还有许多小字,起首处写道:“拥雪峰参会斗转,云起云收,俯仰间万变,转眸间隔世,欲寻此峰,当于月圆之日,望北斗一线……”再后面的文字落在缺失的锦缎之上,但不难猜测,讲的该是如何依据天象判断路径云云。这样林微又记起爹爹的话来,揽月峰林剑无只到过一次,之后再去,却又不得其径而入了,而她与无间当时有一阵也如堕烟海,全然不辨方位,由此可见揽月峰亦真亦幻,即便近在咫尺,也不见得会有缘上峰,而这一幅画有图有字,不厌其详,将一切讲得清清楚楚,足见当时北上诸人果然神通广大。她目光收回来,空洞左侧还有几个字,像是结语,写的却是“社稷神鹿自可为引”。

林微揣摩许久,道:“即便没有你我从中作梗,寻一机关算尽,照样是白忙活一场。”无间道:“作梗的岂止是你我,还有思明呢。”林微笑道:“寻一以为地图复制下来,也便足够了,为了不留破绽,还真的将真迹给了大小姐,殊不知锦缎背后还有这样一层玄机,仿是万万仿不来的。”想一想,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那他去华山又是因为什么?难不成于弱云那一片真的便付之一炬了?”

林微在武当山留话要寻一来武林大会,这不是约定,又胜似约定,而在那之前,陆嫣如与莫彤裳便应当平安无虞才对,既如此,二人便索性安下心来,在潮花山小住了一阵子。林微将长乘经文细细参详一遍,融会贯通,武功进境一日千里,而除此之外,她每日里有所思,有所想,写写画画,积累起厚厚一摞纸片。转眼又是四月天,是年武林大会在嘉兴秋水台,走海路便可抵达,临行之日,无间将所有的地图连同长乘经文都装进行易的布囊之中,封存妥帖,埋在了瓜果和尚圆寂的古树之下。

上了船,破浪而行,林微在船尾看着无间划桨,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她好久不作声,无间变得有些忐忑,道:“你在想些什么?”林微道:“你说李大哥会不会来?”无间一怔,道:“怎么想起他来了?”林微道:“是他的,不予不取,不是他的,予而不取,天下又有几人有这等胸怀?”

四月江南,处处是一片精致的姹紫嫣红,迷离烟雨添一份朦胧,更显得意蕴悠悠。风物美到极处,便如酒香,即便行者无心,不知不觉仍然会陶醉其中,所以即便是无间,也不住口地感慨起来。由水路入嘉兴,一靠岸,二人先投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码头之上尤为热闹,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再一日大清早,林微沏一杯清茶,开一扇窗,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人看景。市面上佩剑执棒的武林人士极多,其中尤以三宝会与丐帮弟子为众,许多人像是无所事事,却周而复始地一再出现,林微看得多了,忽然明白他们该是各帮各派的便衣暗探才对。过不多时,对面包子铺里忽然起一阵喧闹,却是小二与一位老者吵了起来。

那老者身材干瘦,尖嘴猴腮,一双三角眼昏暗无神且眼白极多,一看便不是省事之人。他吃饱喝足,抬脚就走,不想被抓个正着,这会儿先喝骂小二凌霸老弱,挣几挣,不能走脱,便换上一副可怜模样,改口说什么妻离子散,老无所依,讨口饭吃,还要受这等欺侮。那小二见得多了,根本不吃这一套,只拖住人讨要饭钱。不多时周围聚了数十人,异口同声指责小二不够厚道,他半点也不惧怕,眼睛一瞪,道:“你们懂个屁!这老儿讨便宜,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们看不透他的嘴脸,反倒说我的不是!”这样一来,人群里竟然有人附和,说什么前些日子见过这老儿在西面街上白吃白拿,上次说是有个不孝的儿子,如今忽然变成被女儿弃而不顾了。一群人话锋一转,开始骂那老儿无耻,他也是怕了,坐倒在地,又是讨饶,又是哭号,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样僵持一阵子,怎奈那小二软硬不吃,只一门心思讨要饭钱。这时候忽然有人问道:“他欠你多少银子?”众人顺着声音瞅过去,说话的是一位大汉,正一个人坐在铺子深处吃馄饨,戴老大一顶斗笠,遮住半边脸面,不过看五大三粗的身材,应该是一位武林人士。那小二捏着手指头算算,道:“一来二去,连蒙带骗,还我三钱银子差不多。”那汉子一抬手,抛过来一小块银子,小二接住掂一掂,又张口咬一下,道:“你这是做什么?这老儿是个货真价实的骗子。”那汉子摆摆手,道:“被他骗了,不过折三钱银子,我赌他真的有些苦衷。”那小二张张嘴,没说话,收起银子,干活去了。众人一哄而散,那老儿也不再言语,冲那汉子远远地行个礼,一溜烟走掉了。无间在林微身边便有些乐不可支,道:“那不是你念叨的人么?那不是李大哥么?”林微连声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她继而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之后还一派安闲地托着腮帮子看景致。无间这就要下去相见,林微道:“他戴那样一顶帽子,自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来,你跑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全嘉兴都知道范无间大驾光临呢。”无间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大意,还凑在窗口向外打量。不多时李实吃饱喝足,招呼小二过去说了几句什么,那小二忽然高声叫了起来,道:“什么,你没钱?你有钱打发那位老骗子,自己却没钱?!”

李实不慌不忙地道:“我挑明了告诉你,又没想骗你什么,权且赊着,明日还你便是。”那小二道:“你挑明便有理了?不挑明是骗,挑明了便是抢,哪样的我没见过!”李实道:“横竖没钱,你说怎么办吧。”那小二呼呼喘气,看样子想打一拳,可又心下生怯,瞪圆了眼睛,不能下手。李实好生无奈,双臂一摊,有心要走,可掌心里一沉,没来由地多出一样冷冰冰的东西,低头瞅一眼,吓好大一跳,竟然是好一大锭银子。他双目如电,四面扫一圈,却瞧不出什么异样,那小二被银子晃一下,“嘿”一声,嘴上依然怒气冲冲,脸上却早换成一副笑模样,道:“你这人,没事找事,开哪门子的玩笑!”

李实将银子抛给小二,心下却着实嘀咕,不自觉地还像刚才一样双手一摊;这回更惊得要跳起来,左手间沉甸甸的,多一根木棒儿,右手边则满满的,多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囊,上面另有一行小字,“李大哥速离此地”——世上这样称呼他的只有两位,心下不由一阵狂喜,又深知个中利害,只似有意似无意地向林微所在的窗口望一眼,还低头迈开腿,大踏步去了。

到了武林大会那一日,林微忽然便生出许多乐子,弄来一艘篷船,插上一面小旗,自称什么“煞漠帮”,扬起帆,煞有其事地混入一干不入流的帮派之中,向秋水台拥去。那秋水台坐落在太湖之上,系由晋水石搭建而成,通体雪白,台面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而且向一角微微倾斜。人站在低处,视线由台面至湖面再至天际,水波天光与石台上的波纹相互呼应,颇有些茫茫苍苍,不见水端的意向,而“秋水”二字正是由此而来。这会儿高台周围密密麻麻地聚起数百艘船只,少林、武当、天山、峨眉、崆峒、丐帮、三宝会等尽皆在列,各派领衔的均是掌门人,唯有武当派是寻了立在船头。这些大门派的弟子能占满数艘大船,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至多来两艘小船,还有一些存心看热闹的,不过一艘孤零零的木舟,甚至连旗子也懒得挂。

午时刚过,秋水台上灰影一闪,明净飞身站了上去,扫一眼天光,望一眼群豪,心头感慨,早先准备好的说辞便哽住了,良久不语。群豪等了一会儿,有人叫道:“老方丈,你还好?”明净苦笑一声,道:“老衲枉在佛门,却忧世伤生,不能超脱,实在是不堪哪。”段开德接话头过去,道:“老方丈,你且放宽心,不是许多事情也由不得你么!就说寻一老道士吧,堂堂武当派的掌门人居然不是武当派的。”哈哈哈笑几声,才又续道:“我就说他这武林盟主做的,总是病恹恹,一年到头也不露个面,原来是生怕露出马脚,不敢现身啊。”

消息走得飞快,看这情形,寻勤的事情还是尽人皆知了。寻了脸上变色,喝道:“道听途说,起哄闹场,江湖上若没有你这类闲人,不知道会省多少是非!”段开德道:“允你弄出这样多的笑料,便不允天下人笑得?你凶我做什么?!”寻了道:“一则,这是我武当派内务,二则,此事远不曾有定论,再则,寻勤蛊惑人心,早已经被逐出师门,再不是我武当派的人!你崆峒派好自为之,若是万事出头,指手画脚,到头来吃不了兜着走,可休怪我丑话没有说在前头。”段开德仰天打个哈哈,道:“武林大会不就是彼此指手画脚一番么,若这几句话都受不了,你来秋水台做什么?”寻了道:“我等来这里至少捧个人场,武当不到,又有哪门子的武林大会?”段开德“嘿”一声,有心打趣,叶乘宗却冲着寻了一抱拳,道:“寻勤在我这里。”

寻了脸色忽然涨得通红,道:“叶帮主,他是武当派逆徒,我等遍寻无着,贵帮却将他藏了起来,这不明摆着是和我们过不去?”叶乘宗道:“寻勤之言或许失之偏颇,可他并无恶意,而且也并非全无道理,再说,其中还牵扯着行木前辈的一条性命——”抬头望一望明净,又道:“既然武当派襟怀坦荡,今日便正好议一议?”寻了道:“叶帮主,我敬你三分,可你也要有自知之明才好,寻一道长清誉岂能任人亵渎?你这样行事,又与羞辱我武当派何异?”

说话的工夫,寻勤从丐帮大船的舱篷之内走了出来,在船头双膝一跪,高高举起那支拂尘,大声道:“家师被寻一所害,还请明净大师秉公查办。”明净叹一声“阿弥陀佛”,又道:“你师父可是行木?”寻勤道:“不错。”明净道:“你怎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寻勤手上又举一举,道:“方丈大师应该明白这一柄拂尘的分量,若家师真的还在,它断断不会被丢弃在观止峰星宿阁。”这时峨眉派了境说道:“这柄拂尘又是谁找到的?星宿阁是武当派掌门人独善其身的地方,而且也不是谁都上得去的。”寻勤道:“我上不去星宿阁,这柄拂尘乃是林微与范无间所赠。”

群豪轰的一声炸了锅,陈歧和道:“无间与林姑娘去了武当?”寻勤道:“林姑娘救我出武当剑阵,否则,今日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寻了冷笑一声,道:“你怎知不是他二人害死行木,再嫁祸给寻一道长?”明净望他一眼,淡淡地道:“不会,无间与林姑娘不会加害行木道长。”

这话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辩,寻了张张嘴,再没有说话。明净又道:“老衲也认为行木凶多吉少,可说他是寻一道长所害,还要有理有据才好。”寻勤道:“不错,是要有理有据才好。”缓缓站起身,四面望一圈,又道:“既然这一柄拂尘出现在星宿阁,那师父他老人家定然死在左近,而星宿阁是在万仞高崖之上,尸骨八成会落到谷底,所以前些日子,我悄悄潜回过一次武当,从观止峰下崖,摸索着走了一日一夜,果不其然,在相应的地方找到一块头骨,两根腿骨,和一根手骨。”说话间又捧起一只木盒,道:“方丈大师尽可查看。”

丐帮有人撑起一艘小船,将那盒子送了过来,明净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道:“你如何知道这是行木的尸骨?”寻勤道:“师父早年伤过左腿,有数年不能起身,后来得高人眷顾,接回断骨,才重又下地行走。”明净又低头看一眼,一时间有些沉吟不决,这时寻了大声说道:“既如此,行木去了星宿阁?你知道武当戒律,私入禁地,便是死罪,若真的因此被掌门人毙于掌下,不也理所当然?不过话又说回来,星宿阁是何等去处,天下又有几个人能上到那里,行木本就不擅轻功,再加上腿脚不便,自己失足摔死了,也说不定呢!”寻勤道:“我不知道师父为何会去星宿阁,也不敢说他不是失足落下高崖,其实今日里我还想问一问,那卢火纯又是何许人也?寻一做了掌门人之后,他才拜入武当,而且也只是一名俗家弟子,可尽管如此,自从上山第一日起,他便是寻一的心腹,许多事情,合规矩也好,不合规矩也好,统统由他打点,如果传言不差,你寻了不也同样倍感恼火么?”寻了不住地摇头,连声道:“可笑,可笑!”寻勤又道:“我武当山多的是修道之人,是以八成弟子不以为意,敬而远之,不过偏偏还有另外两成,一脸谄笑地贴上去,也好,你既然这般回护于他,也不枉他厚待你一场,或者还传授些玄都派的门道:让你在武学上也顿悟一番?”

明净一挥手,道:“行木大师怀疑寻一道长是玄都派?”寻勤斩钉截铁地道:“不错,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冤死!”四面望一圈,又道:“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作证的。”明净不言,段开德却张嘴问道:“何人?”寻勤道:“范无间。”段开德道:“江湖上都说武当派与玄都派武功同源,果然不假?”又瞅瞅明净,“而且都源出你少林派,也不假?”明净道:“不假是不假,可二者早脱桎梏,今非昔比。”段开德还冲寻了说道:“寻一老道士呢?你们在这里纠缠不休,为何不让他出来对质一番?”寻了道:“师兄了无牵挂,无人知道究竟身在何处,再说了,他心思淡泊,更不会纠结于这等琐事,清者自清,又何必自证?”段开德转头冲叶乘宗点点头,道:“我看还是老方丈最好,要寻一这等没心没肺的做个武林盟主,管什么鸟用,”转回来还盯着寻了,“什么清者自清,狗屁不通,他是武林盟主,要那么淡泊做什么?自证一下,免难消灾,还真委屈他不成?若他和那个丁老儿一样也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我崆峒派第一个和他过不去!”

寻了勃然大怒,看样子就要发作,这时群豪之中忽然有人叫道:“让老道士现身又有何难!投其所好,他自然会现身。”说话声里,一艘小舟缓缓划到湖心,船头站着一位汉子,一身黑衣,满脸胡须,正是李实。段开德拧着眉毛瞅瞅,道:“我认得你。”李实笑道:“我也认得你。”段开德道:“他一个道士,清心寡欲的,能有什么想要的?”李实道:“话说了这么多,你还以为他是个道士?我手头有一样东西,天下人都想要,我就不信他不想要。”转而向明净拱拱手,道:“老方丈,这本来是你们少林寺的,我受人所托,给你送回来了。”

明净心下震颤,摄住万千念想,道:“可是李施主?”李实叹一声,道:“方丈大师还真是记得我。”转而向群雄抱一抱拳,续道:“前些日子我在福建游山玩水,沿岸海岛真可谓美不胜收,这一日海上风大浪急,我懒得与之相抗,随波漂流半日,稀里糊涂靠上一座小岛。那岛名为潮生岛,一半是山,山上满是樱花,一半是沙,白生生的十分可人——”明净脑中有所思,心中有所感,叹道:“正所谓‘天净沙白,樱花满山’?”李实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便是这等景象。那沙滩与樱花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寺院,称作一苇寺,老方丈可曾听说过?”明净后背冷汗涔涔,神色间却依旧平静,道:“不曾听说。”李实道:“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便进去讨些斋饭,那寺院好生古怪,迎面一座佛堂,堂前却是偌大一片菜地,香炉里还有些残香燃着,只是看不见一个和尚。我找好一阵子,没有办法,见后门有小径通往山顶,便走了上去。山上有一间茅屋,茅屋对面有一棵大树,那树下么,躺着一个和尚。”段开德听得津津有味,接口道:“是一苇寺的和尚?”李实道:“不错,他自称什么瓜果和尚,只是不知道为何,身受重伤,一条命去了九成,只剩一口气。我忙活半日,好不容易将他救醒,他却抢着先问我一堆废话,我是谁,做什么的,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云云。我一一作答。他便说:‘你听着像是一个好人。’我说:‘还好,我不做坏事。’他便说:‘我不过一时三刻的命,便赌你是好人,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如何?’我便问他究竟何事,他却要我送一样东西给你老方丈。”

段开德心痒难搔,抢着问道:“什么东西?”李实摆摆手,道:“不急,不急,我可没有即刻答应他,我说,‘少林寺这些时日总被人算计,弄得惨不可言,你可以赌我是好人,我又凭什么赌你是好人?老方丈善念天下,德高望重,我如何知道你是要帮他,还是要害他?’他说,‘我自然是好人,否则孤零零的在这孤零零的岛上做什么?’我说,‘这岛孤零零的是不假,你是不是孤零零的,在岛上又待了多久,我又从何知道?’我要他把事情说说清楚,否则才不帮这个忙。他想一想,道:‘也好,既然要赌,那就将宝全都押上。’”李实抬头再望一眼明净,道:“老方丈,你猜得出那和尚是谁?”明净道:“阿弥陀佛,如果老衲所料不差,他应该与思明有些干系,或者——便是师伯的弟子?”

此言一出,群雄相顾失色,却又尽皆竖起耳朵,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李实道:“大差不差,他追随思明,算是个侍从,可从来不曾拜师,亦从未真的剃度,所以弟子是算不上的。”段开德道:“这么说是个假和尚。”继而自顾自呵呵地笑了起来,道:“若一苇寺当家之人是个假和尚,那这寺还算不算个寺?”李实道:“有佛心就好,你管他真假呢。”段开德道:“他有佛心?听这人说话的架势,他若有佛心,我就是个真和尚了。”

李实不再理他,转而道:“他说当年思明自北疆回来,在少林寺住了一阵子,终于不耐清修,便以云游为名,逃了出来,再后来,嘿嘿,又摇身一变,做起了虞念离!”明净早听无间说及此事,心下感慨,却并不惊讶,道一声“阿弥陀佛”,垂下头去。可这话在群豪耳中如同晴天霹雳,有人大声叫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思明是一代佛学大师,护送三十二皇子北上避祸,立下大功,此等操守,与那虞念离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说他两位是同一个人,打死我也不信!”段开德也不住摇头,道:“那假和尚信口开河,你便来这里以讹传讹,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李实“嗨”一声,道:“我不过是个传话之人,我不评判,你们埋怨我作甚?”转头还望望明净,道:“这事儿是真是假,老方丈没出声呢,你们胡乱掺和个什么劲?”明净苦笑一声,又长叹一声,道:“瓜果和尚所言不差,虞念离正是思明。”

群雄轰的一下又炸了锅,段开德禁不住大声道:“那个无法无天的虞念离是你少林寺的和尚?和李天魅勾勾搭搭,挟持武林上下的王八蛋是你少林寺的和尚?”明净低头不语,叶乘宗则接过话来,道:“思明既然有心做虞念离,便不再是思明,这账如何能算在少林寺头上?”段开德道:“你说得轻松,若他不是少林寺弟子,又哪里有本事兴风作浪?再者,这些老和尚口口声声普度这个,普度那个的,他思明进去少林寺,又出了少林寺,度来度去,渡成了一个大魔头,真是羞煞人也。”明净略显惭愧,道:“段施主教训的极是。”段开德点点头,跟着也叹一口气,道:“你这老方丈还是不错。”

他继而望望李实,道:“那后来呢?”李实哈哈一笑,道:“你鼓噪完了?我可以说后来了?后来么,虞念离心思萧索,还想做回思明,可他没有面目再回少林寺,便上了潮生岛做起了一苇寺的思明。这样一晃数十年,倒也逍遥,可说是和少林寺撇清了,又不尽然。”段开德伸着脑袋,道:“谁欠谁?我猜是他欠着少林寺呢!”李实道:“不错,不错,他从少林寺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样不该带的东西,那东西事关重大,原本就不是他的私人物品,可是难捺一己私念,还是带在了身上。”群豪隐隐约约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忽然间变得鸦雀无声,段开德便又小心翼翼地道:“你说的是三十二皇子的地图?”李实道:“不错,是一片地图,他死的时候交托给瓜果和尚,而瓜果和尚要死了,无人可以托付,便只好托付给我。”说话间从怀里摸出一只数寸长的竹筒,向明净道:“老方丈,便在这里了。”

所有人均屏住呼吸,视线齐刷刷的几乎带着声响,一起落在了那只竹筒之上。叶乘宗却摇摇头,一伸手,道:“慢着,阁下这一番话乍一听顺理成章,可仔细想一想,又荒诞不经到了极处,我等又如何知道是真是假?”李实嘿嘿一笑,道:“所料果然不差。”叶乘宗愣了一下,道:“瓜果和尚是何人所伤?”李实道:“他不曾说。”叶乘宗道:“可是有人为了地图上岛行凶?”李实道:“我又如何知道?”段开德道:“他不说你便不问?”李实道:“他不说我又何必要问,再说了,还不等我问呢,他便一命呜呼了,又如何问?”说着话弯腰自船板上捡起一根木棍儿,忽的一下掷向明净,道:“老方丈,那瓜果和尚说这是思明当年用过的兵器,你瞧瞧是真是假。”

明净再吃一惊,伸手接了,指尖搭上棒身,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那木棍纹理密致到极处,也坚韧到了极处,正是嵩山间水木,而且这等质感,这等磨砺,正该是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的旧物。李实又道:“他还说那地图原本藏在棒内的一只铁匣子里面的。”明净不住点头,更觉他没有半句虚言;间水木之内嵌入铁管或者铁砂,本是少林寺的独门手艺,只是这件事情做起来不仅需要匠心,而且费时费力,是以这么多年下来,寺内已经极少有人精于此道;思明当年对兵器的讲究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而手上这一根木棍朴质之下细致入微,正该是他亲手制成,只是何以会断了一截,则不得而知了。

叶乘宗见他半晌不语,低低叫了声,“明净大师——”明净这才抬起头来,道:“不错,若由老衲推算,这极有可能是思明的兵器。”叶乘宗仍然将信将疑,道:“思明死了有多久了?”明净掐指算一算,又放弃了一般,道:“可是不少年头了。”叶乘宗还望向李实,道:“思明死的时候将地图托付给瓜果和尚,而瓜果和尚这么多年不来少林寺,临死了却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你的头上?”李实不住点头,道:“料事如神,真是料事如神。”段开德拧着眉毛,道:“谁料事如神?”李实不答,只望着叶乘宗,道:“你奇怪,我也奇怪呢,我就问那老和尚,思明交托的事情,他一拖再拖,早做什么去了?他嘿嘿一笑,说什么这件事情他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早做不见得是好事,晚做不见得是坏事,说到底,还都是缘法。”段开德道:“那后来呢?”李实道:“没有后来,他腿一蹬,死翘翘了。”

叶乘宗仍然不能信服,道:“方丈大师,此事可疑之处甚多,信不得。”李实哈哈一笑,道:“我是传话之人,尔等爱信不信,你信了,我不会多一分好处,不信,也不会多一分坏处。”说着话手上一抬,将竹筒抛了过来。明净接了,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拔下了盖子,在众人密密的目光里稍稍一倾,倒出来一只黄色的布卷,再打开,清亮亮的阳光之下,那锦缎更为醒目,果然是一片地图。端详片刻,他不由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这份虚妄究竟要搭上多少人命,才会消停?”继而向李实深施一礼,道:“老衲代少林寺谢过李施主。”李实摆摆手,道:“不谢,不谢,不值一提,你们且计较着,我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段开德却依然觉着如同做梦一般,道:“老方丈,那果然是你少林寺的地图,不会有假?”明净道:“不会有假。”段开德转而向李实竖了竖大拇指,道:“李兄弟,你揣着天下所有人都想要的宝贝,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份心胸,我段开德拜服一个!”

李实哈哈一笑,抱一抱拳,撑起小船,不多时便去得远了。众人各怀心事,湖面上有一会儿变得安静至极,再一瞬,人群之中忽然有一位女子怯生生地叫一声“方丈大师——”顿一顿,才又鼓足勇气,道:“既然你感念天下,慈悲为怀,再不愿意因为这片地图搭上无辜的性命,那,便将它赠与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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