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下册》(28)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无间传 >

第六十三章《下册》(28)

心着无影有痕些早春时节,寒暖不定,再一日却是一个绝好的天气,眼界里虽则仍是衰草枯杨,但和风荡漾,自有一股盎然之意。二人拜别行云遗体,走出正心阁,院外空地上有数十名道士盘膝打坐,俨然恭候多时的架势。林微心知有异,向众人拱一拱手,拉着无间,沿着墙根快步要走,前排一位唤作朴澈的中年道士率先站起身来,道:“二位且留步。”说话的工夫,两位小道士快步走进正心阁,又一溜烟跑了出来,大声喊道:“行云师叔祖果然死了!”

众道士并不吃惊,高声颂一段经文,便相继站了起来。朴澈道:“行云武功低微,年事又高,二位竟然连他也不肯放过!”无间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道:“你以为行云是我二人所杀?”林微道:“他病重之时,你们不管不问,就知道派人收尸,如今人不在了,反倒有心主持公正?再说了,尔等既然知道我们来正心阁行凶,早不进去救人,在这里弄什么玄虚?”朴澈冷笑一声,道:“我等领命守在此处,无论是谁,休想出正心阁!”林微道:“你领谁的命令?”朴澈避而不答,一字一句地道:“你们不是武当派的。”林微呵呵一笑,道:“行云临死前刻意收我二人做弟子,我唤做寻扬,他唤做寻习。”他捏着手指头装模作样地算一回,又道:“你该叫我一声师叔,还是师祖?早早认个错,或者我心情好,今日便从轻发落你以下犯上的罪过。”

朴澈极为恼怒,道:“也好,你们既然是武当派的,那便由我来考校一下如何?”林微道:“你又能考校出什么?再说了,哪里有徒孙考校师祖的道理?”朴澈仰天打个哈哈,道:“你可记住了,今日过招,只能用武当派的功夫。”林微心道此人借风转舵,倒并不糊涂,转而望望无间,道:“你可会他们的功夫?”无间随一众武当派弟子走一趟落雪山庄,沿途看他们练功,多少记住了几招,心中温习一遍,笑道:“咱们辈分虽高,怎奈师父不济,只好会一点入门功夫。”林微道:“也好,你就与他们走两招试试。”

朴澈有些急不可耐,踏上几步,使“云掌”中的一招“江天霁”,拍向无间胸口。云掌意蕴柔韧,取守势的时候滴水不漏,取攻势的时候出其不意,如此施为,有一层缠斗不休的用意,也算是谨慎起见。无间正担心他上手抢攻,不由松一口气,手上斜着一划,使出一招武当长拳里的“高四平”。武当长拳自然算不上微末功夫,不过它内向修身为用,从来没有什么杀伤力,如此应对,当然不成章法。几位年轻道士不由拊掌大笑,而朴澈心下也为之一松,身子接连晃几晃,围着他转开了圈子,松云掌诸般力道由此生发,也便一层层地洒了过来。

不多时二人斗过三十余招,朴澈脚下越走越快,无间却还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架势,将长拳打完一遍,有些无所适从,便重新再来一遍。这会儿有些武当弟子看出些苗头,伸长脖子,再发不出半点声响。松云掌使到这种火候,如烟似雾,应该制得这少年束手束脚才对,可不知为何,他举手投足,照旧风轻云淡。朴澈人在局中,心下明镜儿一般,强行按下漫生的怯意,身法一变,长驱直入,改为了贴身短打的松果擒拿法。这一套武功系武当派前辈看到松鼠在枝头抢夺松果,心有所悟而创,其中多为锁喉敲骨,切腕断筋的缜密招式,而朴澈一招“松风过山”使得极为到位,眼见无间腕骨肘节肩周尽皆落在他拿捏之下,可不知为何“砰”的一响,他便如同皮球一般滴溜溜滚了出来,直到撞上一棵大树,方才停下,而直到这时无间一招“鬼蹴”才慢吞吞使完,收脚抱拳,一脸的笑意。

武当长拳居然可以胜出松果擒拿法,这几乎是闻所未闻之事,众道士凝神思索,也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武当长拳不攻不守,自成一统,而朴澈早先在四周游斗,正如同置身事外,胜不了却也败不了,待到他合身贴上来,激得长拳外向生发,胜负也便一蹴而就。这少年无心为攻,掌上却有这等威力,想当然断非等闲之辈;他们相互瞅瞅,又不约而同望向一位头发斑白的老道。那老道甚是淡定,踏上一步,复又躬身行了一礼,道:“寻成讨教二位高招。”林微道:“你也是寻字辈,那寻一老道士是你什么人?”寻成道:“是贫道师哥。”无间道:“既然是寻字辈,武当长拳可不顶用。”林微道:“那你还会些什么?”自顾自扑哧一笑,清清嗓子,又道:“错了,师父还教过你什么?”不待无间回答,又心头一亮,道:“你不是在正心阁得了一本经书么?”

无间摸摸胸口,明白她指的正是那本降心真经;那经书被绕指香浸染,是剧毒之物,本应烧掉才好,只是他总觉着可惜,便一直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这会儿取出来置在地上,又捡起一根树枝,挑开包裹,道:“那我瞅瞅有什么可以现学现用的?”寻成不懂他搞些什么名堂,可目光垂下,瞥到封皮上“降心真经”四个字,又不由吓了一跳,道:“这本经书你是从何处得来?”林微道:“行云师父所授啊。”寻成道:“降心真经是何种武功,你果然知道?”林微道:“我猜这个算是武当绝学?比起那个毫无用处的长拳,乱兜圈圈的掌法,还有那个抓耳挠腮的擒拿法,应当强一点点?”

寻成不由勃然大怒,江湖上说起武当派,哪一位不是推崇备至?而这一位伶牙俐齿,将本门武功说得如此不堪,是可忍又孰不可忍?好在他年事不小,阅历极丰,恼火之余,心中依旧好一番算计;按理,降心真经断断不应该出现在正心阁,而此处忽然有贼人出入,或者正是因此而起?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寻字辈弟子当中,也绝少有人修习这门功夫,一则它至艰至深,内力不到极高的火候,不得其门而入,二则其中有诸多虚实之辨,奇巧诡异,略有入魔障之嫌,若道学修为不够,极容易被引入歧途,眼前这两位年纪轻轻,说是懂得降心真经,未免耸人听闻,而这浓眉大眼的一位拿着树枝儿摆弄来摆弄去,又是什么讲究?

无间翻到经书第一页,大声念一段,转头瞅瞅林微,道:“这是什么道理?”林微道:“开宗明义,都是废话。”无间道:“我一直奇怪呢,为何所有经书都这般开篇?写这些话的人绞尽脑汁,可看这些话的人丝毫不觉着有什么用处。”林微不由呵呵一笑,道:“若能悟到废话之为废话,废话也就算不得废话了。”

无间将这话咀嚼一遍,嘿嘿一笑,翻到第二页又开始念,只是没一会儿,忽然挠挠脑门,真的便埋头读了起来。寻成又是好奇,又是不耐,道:“二位要啰唆到什么时候?”林微撮起口唇“嘘”一声,道:“不要嚷嚷,这里有位武当弟子学功夫呢。”寻成道:“这是学功夫?!这副模样,是修习降心真经?!”林微道:“鲁钝之人才郑重其事,我这哥哥有绝顶之智,翻翻看看,便大差不差。”

说是这样说,可无间盘膝而坐,不一会儿真就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那些文字落在眼里,似懂非懂,他能领会的不足五层,可个中变化,简单也好,曲折也好,又总能毫不费力地做到。过好一阵子,他忽然意识到他的驭气之法是玄都心法,与真经并不相干,可为何会是这样一种殊途同归的情形,又教人难以索解。心下蹊跷,经书却越翻越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最后一页,真气在体内走过三个周天,种种变化了然于胸,可人也愈发茫然,这算是修成了降心真经,还是虚有其表?

寻成同样一头雾水,不过他终究是向善之人,转而道:“这位少年,降心真经虽然是武当派的功夫,可亦正亦邪,多有魔障,你修为不够,岔了真气也还罢了,乱了心性可一世不得解脱,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无间颇有感悟,道:“多谢道长指点。”寻成又道:“你二人不知天高地厚,混入武当,害死行云,罪不容赦,好在这里是清静慈悲之地,若能真心悔过,在山上修行一段时间,去些心间戾气,我留你性命便是。”无间道:“你这样说话,还真不像个坏人,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们害死行云?”寻成伸手一指摊在地上的经书,道:“这算不算是人赃俱在?”无间道:“我会为这个害死行云?如今经书我看过读过,也修习个大差不差,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

寻成诚心正意修身数十年,才获准修习降心真经,如今一晃七年,只能算是中成,而且越修习,越能体会其中博大精深之处,心存敬畏,也便愈发战战兢兢。无间如此说话,在他听来十分刺耳,不由冷笑一声,道:“想来你颇有心得?”无间道:“有些不太明白,不过还好。”寻成道:“既然如此,你我切磋一下如何?”无间道:“你要比什么?”寻成略一思索,道:“莫须剑!”

莫须剑是降心真经开篇一章,名为剑,实则是一种指法,御气为剑,伤人无形,寻成在其中浸淫三年,最有心得。无间道:“这个防不胜防的,你我乱刺一番,在身上弄几个窟窿,可不得了。”寻成颇感好笑,不过还是点点头,叫道:“清仪何在?”一位小道士答应一声,快步奔了出来。他平日里便追随寻成,这时心中会意,俯身捡起七块石子,抬手向天上抛去。寻成左前走三步,右前走三步,继而翻一个跟头,待双足落地,膝盖微曲,手掌自丹田上引,望空一挽,食指跟着连点数下。那一串石子飞得正紧,这时却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一干武当弟子轰然叫好,有人更指着无间大声说道:“你小小年纪,今日可开了眼界?武当派与少林寺平起平坐,又岂是浪得虚名?”

清仪望一眼寻成,又捡数枚石子,还抛起来。他为人机灵,这一次手法稍加变化,石子看上去同样慢悠悠的,可高处稍稍一滞,便多出一股横生的力道:冲无间直砸过来。无间半点也不介意,巴掌摊开,不慌不忙地一探,没有半点花哨,可六脉真气同时刺出,将石子各自推开些许,一块块刚好落在他身外一尺的地方。一众武当弟子一时间都愣住了,说此人功力不济罢,他分明以虚空之力移开了石子,说他功力精湛罢,这一下看上去又好生拙劣,而寻成双眉紧锁,心下又是另一番况味;这少年有些似是而非,可是删繁就简,所用的确是莫须剑,而且数指为剑比一指为剑高明许多,若真的是现学现卖,这背后的文章不仅教人忐忑,更教人后背发凉了。

紧贴院墙的地方种着几丛山茶花,开得正好,一团团如同绣球一般,清仪走过去摘下一朵,点点头,随即又高高抛了起来。寻成抬臂展腕,压住小指,望空一按,但听“嗤”的一声轻响,那朵茶花被削成了两半儿,他随即横扫一剑,茶花便又成了四块,同时花托破碎,花瓣散开,洋洋洒洒飘了一天。众人喝彩声震天价响成一片,教寻成多少也有些得意,无间竟好似也颇为钦佩,冲他竖了竖大拇指,继而又伸出三根手指,如同跟人讨价还价一般望天比画了一下。山风荡漾,花片儿飞得到处都是,可其中几片在空中一顿,眨眼间裂成无数碎屑,再一扬,散得无影无踪。寻成胸口如同吃了一记重锤,望望他,忽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莫须剑境界有三,第一层所谓“如斫”,隔空见力,化虚为实,适才二人打落石子,彰显的正是这等功力,第二层所谓“如剑”,真气凝练,利如锋刃,这其中又以削沉重有形之物为易,削轻薄无形之物为难;那山茶花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寻成可以削断,差不多是他修为的极致,而无间信手挥来,却一式三剑,剑剑摧毁柔软无骨的花瓣,这境界上的差距又岂可以道里计!寻成心中慨叹,正无所适从,忽听有人叫道:“也好,二位便再斩一剑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两只鸡蛋大小的圆球夹裹着风声直飞了过来。寻成被那声响所慑,不敢怠慢,大拇指重重一捺,飞向他的那只小球“砰”的一下便炸开了,一股果仁香气飘入鼻息,让人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来是一只山核桃。无间稍稍一怔才明白过来,可仍旧不慌不忙,手指捻动,望空一拂;真气柔韧,挥洒如一张大网,那核桃渐行渐慢,有一瞬似乎凝在了空中,如此又缓缓落在青石板上,陀螺一般转好一阵子,方才停住。众人屏住的一口气刚呼出来,核桃外壳上竟裂出几丝细纹,继而在一声纤细而清澈的脆响里,绽放开来;圆圆的果仁儿慢悠悠地滚到无间脚边,他伸手捡起来,笑呵呵地望一眼林微,道:“你要不要?”

寻成神色之间又是不安,又是颓丧,又是钦敬,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莫须剑第三层境界所谓“如无”,真气寓浩荡于缥缈,寓锐利于绵密,无坚不摧又无迹可寻,而无间卸下那只核桃的疾飞之势,着力之巧无以复加,而果壳被摧于外却未形内外,更是精致入微,实难想象此乃人力可为,他再望一眼无间,一边摇头一边问道:“阁下究竟何人?”

这时武当弟子当中忽然有人接口说道:“师叔,这其中尽是些虚虚实实,以假乱真的勾当,大可不必太过当真。”寻成转脸望望,认得是寻一道长唯一的俗家弟子卢火纯,他戴一顶帽子,几乎盖住半张脸,而且穿着一袭农家老汉的布衣,更添几分风霜之色。寻成道:“适才那两只核桃是你所掷?”卢火纯点点头,道:“正好试一试他的功夫。”林微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你师叔都甘拜下风呢,你一位小辈,还这么老,还是个俗家弟子,又胡乱凑什么热闹。”卢火纯道:“辈份高低与修为高下无关,修为高下与孰胜孰败无关。”林微口中“啧”一声,道:“你这羞辱的是谁?”卢火纯嘿嘿一笑,道:“临阵应敌,近了讲要懂得随机应变,远了讲要懂得如何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可从根本的精气神上讲,要相信邪不压正!”林微道:“谁邪?”卢火纯胸脯一挺,道:“我武当沛然天地间,你说谁邪?”

说话间他身影一晃,左手虚抱,右手横扫,使一招太极拳中的“揽雀尾”,直攻了上来。太极拳法亦虚亦实,并无定式,饶是无间也不敢大意,取“斫”字诀,以攻代守,拇指一按,刺出一剑。二人翻翻滚滚,不多时便斗了二十余招,无间意念间渐渐再无拘束,玄都心法中诸般空灵一如水银泻地,身法上不仅从容,而且愈发飘逸。再一招,卢火纯双臂为拢,虚己以待,可无间似攻非攻,一掌拍过来,又似空空荡荡,又似浩浩荡荡。卢火纯脚下一拧,身法之中平添一丝鬼魅之气,再转半个圈子,居然抢出一步,横着击出一拳。无间略感诧异,转而迎一招“天行健”——罡风扑面而来,一片雄浑之下又一脉平和,武当派内功意蕴绵绵,果然不差,只是这一层体味尚在意念之间,一股莫须剑的力道伴着淡淡的茉莉香气又冷不丁地一透而过,那香气细腻到极处又清新到极处,让人心神一振的同时,又起一层密密的寒意,服帖到极处,却也阴森到了极处。他脑中惊雷一般“咔嚓”一响,强使玄都心法,逆势疾退,继而双手一挥,将林微向着数丈之外的空地上送去。

林微连退数步,方才站定,不等问出话,无间却盘膝坐了下来,同时挥挥手,示意她即刻就走。卢火纯神色颇为古怪,道:“你居然明白?”狞笑一声,又道:“既如此,那就老实一点儿,莫枉送了性命!”说话间飘身而上,连点无间哑穴与周身七处大穴。林微心知有异,却又一派茫然,适才难道不是稳操胜券,何以眨眼之间便落入此等境地?十几名武当弟子发一声喊,结阵围了上来;太极剑阵虽则远不及九川阵法精奇,可也正因为这一层朴素,取守势以相持,依自律以应变,反而更为难缠。她打点精神应付几招,忽然明白今日里想带走无间绝无可能,如此在进退之间又犹豫几个来回,又变得极为恼火,指着卢火纯叫道:“你若敢弄伤他一些,瞧我叫寻一那老道士打断你脚筋!”武当派众人便如同受了挑衅一般,一霎时剑光密如疾雨,一片片洒了过来,她转而使一招“伏羲种田”,歪歪斜斜走几个古怪的步子,不等众人明白过来,竟已经到了剑阵之外。她撇撇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一跺脚,瞬间走得看不见了。

无间这才呼出一口气来;内息之间似乎并无异样,可隐隐然又乱象丛生,此种滋味如履薄冰,虚幻至极又熟稔至极,一如骆雨痕那颗药丸带来的种种变化,既如此,卢火纯借莫须剑来暗算他的,正该是旧制散骨散了。他不敢稍动,而穴道被封,真气不能运行,这时反而成了一层助益。卢火纯嘿嘿一笑,踢他一脚,继而低下头来细细打量;无间仰天倒在地上,自下而上将一张尖腮厚唇,鹰鼻阔口的脸面瞧在眼里,心下又不由一动,这副尊容难不成是在哪里见过?朴澈问道:“此人究竟是谁?”卢火纯笑得意味深长,道:“不认得。”朴澈道:“又怎生处置?”卢火纯道:“我要带他去见寻一道长。”说着伸脚一蹴,踢得无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山风呼啸,阵阵松涛如同潮水一般,不绝于耳。无间漂浮于似醒非醒之间,脸颊上寒意点点,无休无止却又一触即收;睁开眼睛,长空无尽,是淡淡的灰色,无数雪粒儿划过,依稀留下些凌乱的痕迹,便又簌簌地扑向各处去了。坐起身来,眼前一暗,差点撞上一块石头,再四面望望,也才明白是在一片扁平的岩缝之中;开口处嵌有数根手臂粗细的铁棍儿,如同圈起一座天然的牢笼,牢笼之外莽莽苍苍的尽是云雾,竟原来还是在万丈高崖之上。再看一圈周遭滑溜溜的石壁,实在想不出卢火纯究竟用了何种法门,才将他弄到这里,相同道理,即便无拘无束,他也没有逃脱的可能,而这些铁棂子,几乎算是纯粹多余了。

小心探索,丹田之内真气含蓄,督脉与阳维脉平稳踏实,所中散骨散竟然差不多去了九成,他更感困惑,若卢火纯有心取他性命,又会有谁好心为他解毒?而此人无论是谁,又如何会有旧制散骨散的解药?可另外一面,一切又有些似是而非,经脉之间不时有寒气掠过,针一般刺他一下,尤其肺脉一支更说不出的别扭,一旦咳起来,肝胆欲裂,可是无论怎样,真气运行无碍,也便多了许多自由。

转眼间到了傍晚时分,天青风冷,红日只剩若干余晖,有飞鸟一掠而过,定睛去看,却又无迹可寻。他叹一口气,正愁着辘辘饥肠无可打发,铁栏杆之外忽然探进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他吓一大跳,退开一步,才看清那是一只猴子;高不足一尺,一身青灰皮毛,脸面不过桃子大小,可一双眼睛占了足有一半,可人之余,又透着几分诡异。它似乎也有些害怕,爬到石洞一角,从肩上摘下一只布包丢了过来。无间打开瞅一眼,不由欢呼一声,里面居然是两只白面馒头!也不作他想,三两口吞下肚,抹抹嘴巴,心下才又跟着一叹,这等狼狈,竟全忘了给小猴留一块享用。那猴子像是什么都明白,吱吱再叫数声,神色之间便变得颇为不屑,无间更觉愧疚,作个揖,伸出手想和它温存一下,不料那猴子嗖的一下从指间窜了过去,竟而还在掌缘上咬了一口。

因为社稷神鹿,无间身上气息非比寻常,与各类走兽尤其容易接近,此种情形,还真是前所未有。掌上火辣辣的,不多时便有鲜血渗了出来,再看一眼那两排齿痕,心下也不禁感慨,他作不作提防无关紧要,这猴子能伤到他便大非寻常;再一思索,忽然记起来两湖地界的深山之中有所谓石火猴,毛色如石,大眼如炬,疾似电光,快若石火,莫非就是此类?那猴子素无天敌,乃是我行我素,顽劣泼辣之辈,万灵门试过多次,始终不能捉到一只,更有人被它戏弄,差点失足跌下山崖,而这只小猴若真是山上的道士驯养,那武当派还真是有不少出人意料的手段。

第二日依然如此,那小猴还是在日暮时分找过来,送上两只馒头,无间得了记性,留一小半给它享用,那猴子果然懂得感激,一面大嚼,一面伸出小爪儿与他握了一下。如此日复一日,每日里均是相同的情形,他两个渐渐熟稔,而那猴子也露出泼皮本性,每次送饭上来,老实不客气地中饱私囊。不过它对无间也生出许多眷恋,总是流连不肯离去,可又像是被什么拿捏着,不得不走。而无间又是另外一番心思,这猴子灵性若斯,或者能帮他找到林微?只是不论他怎样比画,怎样交待,它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断了念想,光阴也便如同在原地打转,翻来覆去,打发不尽,他每日里修习玄都心法之余,看尽种种天光云影,发呆的本领同样突飞猛进。如此又是十余日,渐渐的暖风如潮,而春意亦如同被煦日催动的花骨朵,夹裹不住,时不时便从谷底腾地一下泛了上来。他一无所见,心头却一片盎然,闭上眼睛,一番姹紫嫣红,彩蝶翻飞的景象便在脑海里荡漾开来。

这一日,那猴儿捧着一只馒头,吃桃子一般啃一圈,抬爪将剩下的芯儿丢了过来。无间接过来,拧着眉毛瞪它一眼,向晚斜阳里,那猴子拢在一层橘黄色的光晕之中,分明又有什么无端地闪了一下。他不由得“嗯?”了一声,唤它跳在掌上,脑中随之一声轰响,几乎跳起身来;它后腿之间结着一根丝线,若有若无,细不可辨,却断无差错,正是无影线!当初在无念宫林微专门收起来一些——这莫非是她所系?再转念,又或者送馒头过来的也是她?可自己又禁不住笑了起来,若真是那样,馒头又怎会只有两个?!他转而捏住那根线扯了扯,那猴儿忽然间变得恼火万分,上蹿下跳,开始不住地指手画脚。

无间却又得了启示,伸手将自己怀里的一束无影线也掏了出来,那猴子一惊,翻身跳到铁棂子之外,这就要逃。无间比画一阵子,又作几个揖,央告半晌,那猴儿才慢吞吞地走回来,由着他同样将丝线结在后腿之上,便起身而去。那线随之一圈圈展开,渐渐越拉越紧,到最后绷得如同琴弦儿一般了,又隐约带出一声细响,便软软地垂了下来。无间明白它终于还是断了,心下怅然,抬眼望出去,斜阳打在峭壁之上,无影线居然清晰可辨,如同一道橘色的蛛丝,款款地向右上方延展而去。有些念头来得出其不意,做的时候亦毫不犹豫,这会儿他忽然又有些恍惚,不明白这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这一夜睡得尤其不得安稳,身子像是被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拿捏着,飞起来落下,飞起来又落下,不得片刻安宁。破晓时分,晨光自山谷另外一面照过来,无影线转为淡淡的紫色,纤弱异常,却依然安在,他张望一会儿,暗笑自己痴妄,叹一口气,便又睡了过去。这一回倒是梦得欢快,艳阳高照,野花遍地,一只虫儿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绕着鬓角乱飞,打走了,又回来,打走了,复又回来,弄得耳边嘤嘤嗡嗡,麻痒难当。他不由自主喝一声“哪里走!”,伸手去抓,掌心里一震,竟多出一根硬硬的树枝儿,“嗯?”一声,翻身坐起来,身前景象自朦胧里缓缓沉淀,待到清晰到不能逼视,却又多出一层梦一般的恍惚——洞外有一位黄衫少女,眉目如画,笑吟吟的,可不正是林微!他大叫一声,想爬起身,脑袋却“砰”的一声撞上洞顶,瞬间鼓起好大一个包。林微哭笑不得,伸手进来摸一摸,目光再寻出去,却在靠角的地方瞥见一只奇怪的铜环;挥若木剑斩断了,“嗒”的一响,再试就近的一根铁棂子,居然提起来一尺,无间伸手将她揽进洞内,好一番欢喜,自不待言。

当日林微离开武当,不多时便寻了回来,只是正心阁空空荡荡,再没有一个人影。之后数日,山上山下,观里观外,她找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查不出卢火纯究竟带无间去了哪里。再一日,又在后山别院之间徘徊,武当山一株芍药也没有,可清风里不知为何总荡漾着一股芍药花的异香;上到高处举目四顾,飞涧别院之内有一条淡紫色的烟柱袅袅升起,正是香气的源头所在。她心头警醒,暗叫一声侥幸,早先让无间写了一剂绕指香的解药方子,留在行云禅房的药筐之内,那方子似是而非,却加了紫芊与万户氤,一经煎熬,便会出现这等“紫烟如柱,香飘十里”的情形,既如此,那偷药之人应当就在别院之内了?她猜不出此人和卢火纯究竟有何关联,但无论如何,飞涧别院肯定大有文章!她在院外守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时候,才有一位小道士开门出来;那小道士拎着一只笼子,笼子里则莫名其妙地装着一只猴子,这样走走停停一直上到观止峰,又捏着嗓子叫几声,居然又招来一只小猴。新一只显见是公猴,与笼子里的母猴该是一对儿,被那小道士要挟,俯首帖耳,背上一只布包攀过悬崖而去。林微明白这其中定有蹊跷,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那布包里面正是无间每日里充饥的白面馒头!

之后每一日相同时候,那小道士都要上峰走一遭,林微越想越觉着这与无间难脱干系,又一日,便藏身高崖一侧,追着那猴子走了出去。只是石火猴灵动如电,峭壁上又无以立足,饶是她轻功绝顶,最终还是难以为继,而懊恼之余却又灵光一闪,想起无影线来。那小猴每日在同一地点与小道士相见,之后则走同一块巨岩离开,她于是在巨岩之上用无影线挽一个结,再置上几只松子,做成了一个陷阱。这样连试好几次,那猴儿才终于踩上圈套,牵着丝线走了下去。之后林微则结一根草绳在腰间,循着丝线在崖间飘荡半日,最终落脚在一棵老树之上;云海茫茫,空山荡荡,无影线长度不及,断在那里,而无间究竟在何处,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她又是失落,又是忐忑,真心害怕误入歧途,无缘无故和那猴子较劲,白白浪费了好几日的光阴,可另外一面,经过这许多周折,真的就此放弃,又总是不甘;她只想着第二日再去断线之处探查一番,若仍然一无所获,便索性闯一闯飞涧别院。不过这一回无间心照不宣,让石火猴带着无影线往回走,而那线竟然断在同样一棵老树之上。晨光熹微,却又浓墨重彩,林微正在树杈间一筹莫展,眼角余光里忽而又有一根紫水晶般的丝线随风扬了起来——那一刻灵犀一点,心花怒放,只觉天地雄浑,却原来还可以有这样一份甜丝丝的眷顾!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