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下册》(27)
青灯一盏淡离别
再入两湖,二人取风寒山愁杀荡一线,不日便到了如意渚。正值向晚时节,夜明藻与天际一轮红日遥相呼应,隐隐生辉;春寒料峭,渚上青草颜色略显陈旧,而早先清静散浸染的地方终于生出了几片羸弱的草叶。他们在渚上逗留一会儿,再跃回船上,脚下“啪”的一响,踩碎了甲板上凝起的一片薄冰。林微思绪被轻轻扯一下,道:“你还记得樊旺捡到的那只耳环?”无间道:“你说的是三梦?”林微道:“他是在船板夹缝里找到的?”无间点点头,道:“又哪里不对?”林微“嗯”一声,却不再言语。在武当又后山上岸,已是月上梢头,古树参天,于流动的清晖里更添一层冷寂。林微四面望望,道:“那什么‘周记制舟’便在左近了?”无间伸手一指浅水湾里一些残存的木桩,道:“那里。”林微道:“人呢?”无间道:“那汉子说他们要阳春三月间才会进山。”林微想了想,道:“你说勾陈使取了地图,经由武当又后山逃走,在此处偷了周家的船,想走愁杀荡去少林寺……”无间不住地点头,道:“对啊,对啊,怎奈云莫为的心腹黄雀在后,中途截杀,抓住他囚在了如意渚。”林微道:“你还说因为船底结冰,樊旺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捡到三梦中的那只耳环?”无间还是点头,道:“哪里不对?”林微道:“若周家的人三月之后才进山,那等船修得差不多,可以入水,无论如何也要四月间,既如此,勾陈使被困如意渚便应该是四月或者四月之后的事情,可江南四月天,船上又怎会结冰?”无间吸一口气,一时间并不能完全领会,林微又道:“船上水能成冰,那就不应当晚于现今这个时候,是一二月间或者更早,断断不会是三月之后。”
无间抓耳挠腮,却并不信服,林微想一想,又道:“你还记得勾陈使在‘降心真经’里写些什么?‘武当山藏垢纳污,如意渚天光数度,闻书香魂飘一缕,神农教一统江湖’,这‘天光数度’四个字又作何解?难道他偷地图的时候便知道日后会被困上如意渚?”无间道:“难不成勾陈使受困如意渚在先,盗取地图在后?”又不禁大摇其头,道:“说不通的,勾陈使死在如意渚,又如何能再上武当山?”说着眼前又是一亮,“或者偷地图的另有其人?”林微道:“可偷地图的人会用绕指香,而你又说过这样的人寥寥无几……”琢磨一下,又道:“权且算他死而复生,自如意渚走脱,之后在武当山逡巡许久,终于拿到地图,再其后,偷了周家小舟撞进愁杀荡,却再也没能走出来,这样想,是不是也说得过去?”无间道:“说是说得过去,可是,他——死——在——如——意——渚——了!”
林微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他死不得,也不能死,死了一切便都不对了。”无间道:“这个也能你说了算?”林微眼神亮亮的,一歪头,道:“那是当然。”略一思索,又道:“人中了清静散,会是何种症状?”无间道:“你亲眼见过的,殷姑娘用以化去明灭大师尸身的,便是清静散。”林微稍一措辞,换一种问法,道:“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让尸身烂得面目全非,如同死了好几日一样,可实际上只死了一会儿?”无间道:“清静散便可以,但要剂量得当,手法精准,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做得到的。”林微道:“勾陈使做得到么?”无间道:“那是当然。”林微道:“这就对了。”无间道:“哪里对了?”林微道:“死的人是樊盛。”
无间吓一跳,仔细想想,又好生不以为然,道:“樊盛撑船回到岸上,乃是许多人亲眼所见。”林微道:“那是勾陈使扮作他的模样,虚晃一枪而已。你在渚上找到樊盛的玉葫芦,按照他哥哥的说法,是他欺负那道士文弱,上岛干劫财害命的勾当,不小心弄丢的。”无间道:“这显然不对,一百个樊盛也不是勾陈使的对手。”林微道:“所以你以为是云莫为的人上岛杀了勾陈使,可若是那样,此事便与樊盛毫无干系,他的玉葫芦又何以会丢在岛上?”无间眉头一皱,忽然间变得无言以对,林微又道:“如意渚的那具尸首的确死于清静散,不会有错?”无间重重地点点头,道:“错不了的。”林微道:“若那真是勾陈使,而且真的是云莫为的人所害,那凶手应该将尸身化掉才对,简单直接,而且不留痕迹,樊旺说什么来着,‘他瘫在这里,衣帽还在,可人已经烂得面目全非,死了不知道多少时日’,所以,死者面目无从分辨,说那人是勾陈使,靠的不过是衣衫而已。那樊盛是个嗜赌之人,欠一屁股的债,勾陈使诱他上岛,定然不是什么难事;之后他杀死樊盛,调换衣衫,再以清静散将人弄得面目全非,此举可谓一箭双雕,一则就此夺了樊盛的船,逃出如意渚,二则,他大模大样撑船回去,再溜之大吉,众人只道那道士死了,樊盛跑了,无可对证,天衣无缝呢。”略一沉吟,又道:“或者一箭三雕——他将自己的药锄丢在尸体血肉当中,实则还赚了一个人。”无间道:“谁?”林微道:“云莫为啊,樊旺不是说有个大理口音的瘦子么,那人与樊盛说熟不熟,可还是厮混了不少日子,叫我猜,他倒有可能是云莫为的人,而取了药锄送回神农谷的,应该就是他。这样一来,云莫为也被蒙在了鼓里,还以为勾陈使真的死于非命了。”她望天发了一会儿呆,又道:“你还说过,若不是沈姑娘,再不会有人看出那药锄上沾染的是什么,是以这一招,的确行得通的。”
无间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所能明白的还只是一个大概,转而道:“那然后呢?”林微道:“他逃出如意渚,上了武当山,偷了行易的地图,不想竟还得了愁杀荡的线路图;被那路线图所诱,摸索着走出武当又后山,偷了周家木舟,一头扎进愁杀荡,嘿嘿,只可惜再也不能出来。”叹一口气,又道:“他算是绝顶聪明之人,却落得这样下场,正可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无间道:“他不回神农谷,进去愁杀荡做什么?”林微道:“你不是说他要去少林寺么?二喜不是说走愁杀荡本是去少林寺的一条捷径么?”无间道:“他若是云莫为的人,去寻慧通他们,才说得过去!”林微笑眯眯地道:“可三梦里的手镯在一位老和尚手里——”无间道:“他去找明灭?为何要找明灭?”林微道:“明灭被傅长天捏在掌心里,可靠得很,为何不能找他?再者,勾陈使受伤在先,千里迢迢回神农谷勉为其难。”无间道:“你怎知道他受了伤?”林微道:“愁杀荡那具死尸不是断了两根肋骨?”摇摇头,叹道:“‘武当山藏污纳垢’原来是这层意思——”无间道:“神农教的人对中原武林又能有什么好话,他不过这样说说而已。”林微道:“云莫为的人可以出入武当,暗伺左右,那武当山算不算得藏污纳垢?那地图是假的,进愁杀荡的所谓路线图更将人引入死地,又算不算?”无间道:“可勾陈使写下那句话的时候尚不知道地图是假的。”林微呵呵一笑,道:“这倒是不错。”无间道:“那片假地图又从何而来?他又如何会被囚上如意渚?”林微沉吟不语,再望一眼黑压压的又后山,心中却骤然多出一丝难言的寒意。
二人还循着勾陈使所作的记号翻过又后山,待看到后山柴房,无间忽然兴奋许多,推门而入,连叫数声“清溪!”。院子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他正感茫然,一位小道童背着好大一捆干柴挤进门来,“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无间还想叫“清溪——”又捂住了嘴,那道童像是吓了一跳,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无间一门儿心思,转而问道:“清溪呢?”那道童道:“你们若是观里的香客,还请回观里去,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林微道:“我是清溪的远房表妹,娘让我来看看他。”那道童打量她一眼,很是诧异,道:“他原来还有亲戚?这倒好,我正想问问,清溪呢?”林微道:“他是武当山的人,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道童道:“我们找不到他,都道他私自下山回乡去了,难道不是?”无间眼睛瞪得老大,道:“他不见了?”那道童道:“按说他该走一趟北疆,可是不知为何,有人在柴房撞见他,才知道没有去。他每日里应该送些干柴去前面灶间才对,却一连好几天没有露面,我等还以为他病了,或者砍柴伤到筋骨,或者糊里糊涂晃到又后山回不来了,谁承想里里外外山上山下寻了多少遍,始终不见他的影子。”叹一口气,捏着手指头算一算,又道:“这都多少日子了——他真的不曾回乡?”说着又进到屋里拎出一只布袋丢给林微,道:“这是清溪的东西,我等找不见他,便还给你吧。”
出得门来,无间检视那只口袋,里面有一身道袍、两双鞋子、一只瓷碗、一个泥人儿和一些零散的杂物。他扯起那件道袍,想起旧事,叹道:“他总共不过两身道袍,还被我穿走一身。”林微道:“他又有几双鞋子?”无间道:“两双,他的鞋子不合我的脚,所以我在山上扮道士的时候,只好穿一双草鞋,不伦不类的。”林微道:“你离开武当的时候,清溪仍然卧床不起?”无间道:“他伤了脚,下不来床的。”林微道:“你不觉着蹊跷?”无间道:“凭空人就没了,当然蹊跷。”林微道:“我是说他只剩一身道袍,那一身道袍在这里,只有两双鞋子,两双鞋子也在这里,可人却没了……”无间心上突地一跳,道:“这话又是何意?”林微道:“既然你走的时候他便卧床不起,我猜着——该是再没有从床上下来过。”无间心中发毛,道:“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可他不过是个砍柴的小道童,又有谁会和他过不去?”咽一口吐沫,又道:“若真是那样,尸首又在哪里?”
林微又折回去,趁那小道童不备偷出两身道袍,和无间分别换上,想一想,还去正心阁。二人进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道士出门,背着一只药囊,神色凝重,看到他们像是松了一口气,道:“也好,你们两位小辈既然来了,便派个用场。”无间瞅一眼名牌,恭恭敬敬叫一声师伯,那老道又道:“行云不成了,至多不过几个时辰的命,你们照料一下,也送送终。”无间心下一惊,转身抢进禅房;他早先为行云制出几副药剂,方子也留了下来,若老道士坚持用药,即便毒素不能尽解,也应该无甚大碍才对,而如今这副情形,又是从何而起?
行云躺在木榻之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胸口起伏不定,唇边白须上沾染着不少血丝;再探脉象,绕指香缠入肺腑,还真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境地。无间先度些真气内行缓释,又就地取材,制一剂药喂给他。半个时辰之后,他忽然咳了起来,咳得面色赤红,几乎要背过气去了,又哇的一声吐出好大一块黑血。无间心下稍宽,再服侍着躺好,他呼吸便均匀不少,同时手脚转暖,脉象也变得颇为平和。
这时院外脚步声响,竟然是两位小道童抬着一张竹板收尸来了;到了门口,探头探脑,有些不敢进来。无间道:“师叔祖扛过来了,你们去罢。”其中一位道童道:“不是还魂么?”林微呵呵一笑,忽然直直地抬起胳膊,道:“若是还魂,便是附在你们背上找回来的。”那道童“哎呀”一声,脸色发绿,不住手地拍打肩膀,另外一位胆子大些,进来瞧一眼,一面有些糊涂,一面又如释重负,商量一下,也就相携去了。
有无间与林微照料,情状大不相同,到第三日上,行云便已经能够坐起身来。他年事极高,在正心阁冷冷清清数十年,如今有两个小道童呵前护后,心中大为温暖。这一日过午,服完药,丹田之内暖暖的,人便清醒许多,于是问道:“二位是何法号?”林微指指无间,道:“他叫作清木。”又指指自己,道:“我叫作清扬。”行云道:“你们是在何人门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林微生怕露馅儿,却又有所探询,道:“我们叫清溪一声师哥呢。”行云道:“哦,清溪,我可是有日子没有见过他了。”透出一口气,又道:“你们可有行木的消息?”
无间记起上次扮清溪来这里,他便问起这个行木,过去这么多日子了,居然还惦记着。林微摇摇头,道:“不曾听说。”转而又道:“清溪也找不见了。”行云吃了一惊,道:“怎么就找不见了?”林微道:“反正就没这个人了,前山,后山,又后山,找多少遍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行云颇为茫然,道:“上次他来,帮我清扫半日正心阁,还熬了些药才走的。”无间明白他说的正是自己,如此便又添一层佐证,清溪果然脚伤未愈便失了踪影。行云又道:“我身上这病来得毫无理由,却又十分难缠,无可消脱,那小子不知请教了哪一家的郎中,药用得还真有些道理,我服过之后,有不少起色呢。”无间道:“那你怎么不吃了?”行云道:“药没了。”无间道:“吃光了?”行云道:“我也说不清,横竖有一日醒过来,药便不见了。按说山上不会有人偷,所以我总想是让老鼠什么的给拖走了。”林微道:“还有偷药的老鼠?”行云道:“是有些说不通,可是没了就是没了,我也没有办法。”无间道:“他不是写药方给你么?”行云丝毫未察觉这话里的破绽,道:“那个也没了。”林微道:“也让老鼠拖了去?你们武当山不仅有吃药的老鼠,还有煎药的老鼠,由此类推,还应该有照方抓药的老鼠?”
行云没有多少力气,却还是哈哈一笑,盯她一眼,道:“什么叫‘你们山上’?你这小道童,上山多久了?”林微伸伸舌头,道:“一个多月。”行云道:“你们好像懂些医理?”林微道:“我二人出身大理,在云南边界长大,那里是人都明白三分药理,你这病,嗨,都算不得疑难杂症。”行云“哦”一声,道:“你们是大理人士?”林微却转而问道:“你有没有向人说起过清溪抓药的事情?”行云道:“当然说起过。”林微心下一跳,道:“和谁说起过?”行云道:“但凡有人到我这里,问起病情,我便夸一夸清溪呢。”林微思绪扯开,好半天收不回来,无间则趁机问起在心中纠结许久的旧事,道:“你可记得是怎么病倒的?”行云叹一口气,却答非所问,道:“有人动了行易师兄的遗物。”
无间林微不由得对视一眼,行云则自顾自说道:“对先人这样不敬,总教人不忿,可具体是谁干的,我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林微依然问道:“你的病和行易的遗物又有什么干系?”行云道:“我有些疑神疑鬼,总觉着这病便是因此落下的;那一日他的东西被人弄得乱七八糟,我将一切归并好,不知为何,身上便有些不对,等着睡过一晚,就更不对了,那之后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莫说走路,连榻也下不来了。”
二人出来在阶上坐着,无间拼命琢磨,拍得脑袋“啪啪”作响,林微道:“你想什么?”无间道:“我在想那药里有什么会真的招来老鼠野兔老鸹之类的。”林微扑哧一笑,道:“你真的和他一般糊涂不成?!那药当然是被人偷了去。”无间道:“不会,不会,无论是谁,要这药又有何用?若真想置他于死地,法门多的是,何必费这些周折?”林微道:“你说这些药又有何用?”无间不太明白,可还是掰着手指头答道:“药里有三秋草,按说能发发汗,治体虚之症。”林微摆摆手,道:“你说绕指香的解药治什么?”无间道:“除了绕指香,治不了什么……”心头却“咯噔”一声,忽地一下站起身来,道:“你的意思——难道,难道,武当山还有人中了绕指香?”
林微眼神亮亮的,道:“既然行云可以,为什么别人不可以?勾陈使有害人之心,但凡去正心阁查看过行易遗物的,都有可能被他算计,再说了,你不也差点儿着了道么?”无间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既然这样,山上应该无缘无故死不少人才对……”继而又好似恍然大悟,道:“清溪?”林微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你那天找到行易的遗物,相较于咱们在天意峰找到方闻松的遗物,相较于在固安城头找到于弱风的遗物,是不是也太容易了些?”无间道:“说的是呢,我也一直有些奇怪;到了武当,人说有这样一座正心阁,到了正心阁,只看见一个病恹恹的行云,即没有什么人打点,也没有什么戒备,行易的遗物就那样白纸黑字地标着——”,这时忽然抬起头来,“难不成都是个圈套?”林微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若你早于勾陈使找到正心阁,那怀揣地图死在愁杀荡的会不会是范无间?只是你们这位勾陈使也不是省油的灯,偷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写首破诗抒一抒胸臆,做套儿再杀几个闲人,唉,尔虞我诈,可不就是这种样子?”无间像是有些明白,可随即又变得糊涂万分,道:“你是说还有别人中毒?偷走行云解药的便是他?”琢磨一下,又开始摇头,“绕指香非比寻常,许多人至死都不知道中了毒呢,行云便是这样,他难道例外?”林微道:“这就对了。”无间道:“哪里对了?”林微道:“他知道自己中了毒,是因为——早先设计陷害勾陈使的便是他!”无间心头狂跳,道:“你是说绕指香毒到了最早设套的人?!”林微笑道:“打猎的时候做过陷阱,你会不会回去看看?”无间眼睛瞪得浑圆,道:“那偷行云解药的也是此人?!”
林微道:“你说绕指香极为难缠,想来那人也备受煎熬,而行云卧床不起,武当上下都以为他得的是病,唯有此人疑心他中的是毒。行云用过你的药,有所好转,于他而言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务必会来看一看,顺手牵羊取走解药,也就理所当然,其实……”摇摇头,又道:“或者直到这时候,他才确认自己中了毒?”继而叹一口气,“还真是可怜清溪了。”无间道:“清溪?这与清溪又有何关联?”林微道:“行云逢人便讲药是清溪所煎,你说他会怎样?”无间脑中嗡的一声,道:“清溪——是那人所杀?”林微道:“只是我想不出你与清溪之间的事情,那人又问出来多少。”仰天望望,又道:“你给行云拟的药方只可以暂时保全性命,算不上真正的解药?”无间道:“不错,我一直惦记着再来这里一趟给他祛毒呢。”继而又低呼一声:“既如此,那大坏人身上的毒也不曾解呢。”林微道:“你帮我拟一个有模有样的方子,似乎能解绕指香,实则又解不了,除此之外,那方子若是被什么人偷了去,你要有法子知道才好。”无间应一声,道:“这个要费些思量。”
他来来回回踱了半天,才写好方子,林微拍拍他脑袋以示嘉许,转而装进信封,投进了行云的药筐里面。之后又是七日,无间妙手回春,行云痊愈得极快,不仅下得床来,而且开始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林微便告诉他每日里要去云高气爽处走动一千九百九十九步才好,无间眉头紧皱,不明白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可那老道士分明更喜爱这位眉目如画的小道士,言听计从,每日午后果然就去各院各观走动一遭。他辈分最高,人又平易,啰唆起来没完没了,这一趟莫说一千九百九十九步,两千九百九十九步也有了。
这一日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未及傍晚,天便黑得不成样子。行云房里只点着一支蜡烛,昏黄如豆,反而趁得暗影更深了许多。他日间路走了不少,困顿不已,早早便睡熟了,鼾声一起一落,甚是滋润。不多时房门无声无息地敞开一些,有黑影一晃而入,那人身材高瘦,着一袭黑衣,蒙着脸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先去书案一侧,将药筐里的草药尽数倒进一只口袋里面,返身往门口走几步,又退回来,走近木榻去探行云的脉搏。指间欲触未触之际,行云手腕忽然一翻,伸指点他肘间穴道。这一招精妙无比却又出其不意,无论是谁,都应该无从招架才对,可那人却如蜻蜓振翅一般微微一晃,移开数寸,避了开去。他神色之间甚是恼火,小指一拂,一道真气直逼行云胸口,行云伸手在榻上一拍,腾空而起,双掌交错,忽地拍出一掌“天雨潇潇”。
榻上之人并非行云,却是无间所扮。那人眉目间添一层惊讶,身子一转,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门外滑去,而这时门后无声无息地探出一只短剑,方位与时机均妙到毫巅,眼见那人无可遏制地要撞上去,可不知为何,他衣衫触及剑尖的一瞬竟凝住了,继而荡秋千一般从下方一荡而过。偷袭之人正是林微,她这一惊也非同小可,世间借力之道千差万别,可拙也好,巧也好,总要向厚重之处求取凭借,而此人居然依承剑尖巧得旋绕之力,此等修为,匪夷所思。那人空中一拧,竟还有暇伸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林微半身酸麻,再不敢拿捏,撤剑的同时使出骆雨痕所授的心法,翩然而退。无间在她腰间一托,相携站定,继而同时推出一招“潮水平”。自从在榻上占得一瞬先机,这几招环环相扣,而这一掌更尽显子非鱼之力,虚实相继,直取对方胸口。那人身在廊下,退无可退,右手平平一划,硬碰硬接了下来;诸般力道如暗流一般横走斜生,推着他曲曲折折,连跨数步,自忖站定了,长袍一震,又莫名地扬了起来,一样硬硬的物件从腰间甩出去,“啪”的一下撞在房门之上,而那门竟随之“吱呀”一声开了,行云一脸茫然地走了出来。他问一声“出了何事?”,俯身便去捡地上的东西,不想那黑衣人抢他一步,率先取在手里,随即鬼魅一般掠上屋脊,走得无影无踪。
无间与林微对望一眼,心下骇然;他们精心设伏,还道是神仙也不能脱逃,不想那人未取半分机巧,见招拆招,有变应变,便这样硬生生脱彀而去。此人无论内力还是轻功,均高得难以想象,而个中体味,竟与华山倚天居一战有若干相似之处。行云脸上依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叹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林微暗叫不妙,揭开衣衫,他锁骨之下赫然有三道兰花形状指痕,每一道泛着淡淡的紫色。无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人自行云身边掠过的一瞬痛下杀手,所用竟然是玄都心法里摧人心脉的“兰花指”!
无间取出心法研读片刻,依着其中的变化,开始为行云运气疗伤。如此足有半个时辰,他才咳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无间,似乎有些认不出了,好半晌,才勉力指指房顶,道:“你帮我看看东西还在不在。”无间道:“什么东西?”行云道:“从东面数,第九根梁,再从北面起,走五步,应该有一个窟窿,你看看里面的布囊还在不在。”无间跃上房梁,仔仔细细寻过来,窟窿确如所言,里面却一无所有,行云神色黯然,自言自语道:“果然如此。”
林微轻声问道:“布囊里有些什么?”行云道:“那是行易师兄自北疆带回来的布囊。”林微吃了一惊,道:“便一直藏在这里?”行云道:“有何不可?难道不应该放在这里?”透一口气,有所思,又道:“我在行字辈当中排行最末,加之资质平庸,不是习武的料,所以历来不怎么受人待见,若非如此,看守正心阁的差事也不会落在我的头上。行易师兄大我许多,看我瘦小,年纪又轻,对我一直颇为眷顾。他从北疆南归,最先来的地方便是正心阁,亲手将那布囊交给我,还说里面的秘密一旦泄露,八成会搅得天下不宁,死很多人的,我说既然如此重要,我这点微末功夫,如何看管得来,再说正心阁本就是一个大杂物间,大家来去自由,怎么能存放这种东西?他哈哈大笑,说那东西不得不带回武当,可武当山有它不如没有它,让人取了便取了,说不定会少一道无妄之灾;此外他还说什么大隐隐于市,这些所谓的宝贝若是随手丢在平常的地方,肯定无人留意,郑重其事,反而要露出马脚。这样我才想起梁上那个窟窿,他上去试试,说是天造地设的合契,便将布囊藏了进去。”无间还问一遍:“布囊里是些什么?”行云道:“我不曾问,他也不曾说,但里面有一些药是真的。”无间好生诧异,道:“药,什么药?”
林微这会儿想起褚忘尘的话来,道:“他身子一直不好,是么?”行云道:“是不好,很不好,回来之后,人便没有爽利过,有的时候咳得站都站不起来。那只布囊再没有别人问起过,唯有他自己时不时来一趟,从里面取一些药粉。我问他都是些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还说若是不用,不得好死,可用了,照样不得好死。那种情形在我看来有点类似于饮鸩止渴,不过依着他的性情,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无间道:“他是中了毒,还是受了内伤?”行云道:“我也这样问过,可他同样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走那一趟北疆,虽则路途遥远,但是行踪极为隐秘,便从未与什么人交过手,他说长剑出鞘不过一次,还是去杀一个不会什么武功,而且手无寸铁的养马打杂之人。”
无间与林微心头巨震,有一瞬脑中几乎一片空白,那养马打杂之人乃是神农教教主曲关阳,又哪里“不会什么武功,而且手无寸铁”?莫禾昇提及三十二皇子等人北上出关以后,要杀随行的养鹿之人,原来这差事竟落在了行易头上!即如此,他最终死于散骨散,还都是因此而起?无间问道:“他杀了那人没有?”行云道:“那是当然,一剑刺入心口,取了他的性命。”无间“哦”一声,不由得又想到了海棠山千层洞里的那一具尸身;曲关阳若想杀死行易,断非难事,可这样一来,身份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无奈之下他铤而走险,一面坦然受下一剑,一面又以散骨散悄悄地伤了对方,这一切不着痕迹,又惊心动魄,想一想,手心里便沁出汗来。行云又道:“师哥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他消耗极大,之后便痼疾缠身,再没有消停过。”林微道:“他取走那些药粉不就成了,干净利索,为何偏要放在正心阁?”行云道:“他说那些药粉大非寻常,多有邪魔之性,而他为人落拓,定力不足,受不了个中诱惑,再说了,正心阁之为正心阁,自有束慑之意,用来存放这些东西,最好不过。”说着又叹一口气:“这话究竟何意,至今我也不甚明白。”
他忽然间又猛咳一阵,再透出一口气,脸色蜡黄,额头上也已经全是冷汗。无间明白他大限将至,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想一想,还是问道:“适才那人落在院子里的,可是腰间的名牌?”行云嘴角牵动,苦笑一下,微微点了点头,无间又道:“那你看清了?你知道那人究竟是谁?”行云缓缓闭上双眼,分明不愿作答。无间欲罢不能,还问一遍,“他究竟是谁?”林微道:“你若害怕我二人是小辈担待不起,我们去找寻一道长如何?”行云身子一颤,睁开眼睛,使劲摇了摇头,进而望定二人,道:“你们又究竟是谁?”无间瞅瞅林微,再低头,行云双手自腰际垂了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却也越来越弱,终于再没有半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