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下册》(26)
香魂一缕断心结
无间怒道:“这都是什么把戏!?”莫禾昇道:“不急,不急,你既然是神农教的,自然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说话间青青忽然“嗯?”一声,也缓缓坐了下来。无间心中着慌,叫一声“大小姐!”,青青抬起头,可那一双眸子眼看着便失了神采,她指指臂上,道:“这里像是有一根针,凉凉的,游走不定,像是小鱼儿一般。”无间声音抖得厉害,手指颈下,道:“这里可有什么异样?”青青略感茫然,可是手摸上去,竟然从天鼎穴捏出一根针来,不足一寸,细如牛毛,泛着淡淡的青晕。无间脸涨得通红,怒冲冲地对莫禾昇道:“你在她身上用妃心针?!你神通再大,也还是一介侍卫,可她是堂堂丞相之女,你居然在她身上用妃心针?!”那针是九州派的不传之秘,在江湖上名气不大,在神农教却颇受推崇。针上所淬之毒随阳维脉游走,每过一周天便附一层寒气在体内,如蚁噬蝼咬,细密难缠,令人痛不欲生,三周天之后,中毒之人骨寒如铁,几乎再无药可救。至于解毒,则要走冲脉入手,以温热内力经十二处穴道将寒毒一点点拔除,耗时耗力也还罢了,其中多有肌肤之亲,若非夫妻,断不能行。无间身子抖个不住,却又不能离开蒲团,一时间心神溃乱,难能自已,只觉平生跌宕,却从未如此肝胆欲裂。
他望望林微,道:“微微,再晚一会儿,沈姑娘也救不了大小姐的。”林微与莫禾昇东拉西扯,心下又好笑又好奇,一时疏忽,竟全忘了这老儿乃是旷世难遇的狠辣之徒。她心下烦乱,可看着无间那副神情,又有些气不过,道:“她一而再再而三要置我于死地,也没见你怎样。”无间道:“那作不得数的。”林微愈发恼火,道:“作不得数?作数一次,人就没了,这也能作不得数?”无间道:“可你是知道的。”林微道:“我知道什么?你说我应当知道什么?!”无间一时语塞,便又别过头去看青青。青青目光里却忽然蓄起一款柔情,道:“无间哥哥,怀玉山一抱,青青铭心刻骨,你救我好不好?我不要嫁什么六皇子,便随你行走江湖就好,你想去大漠,咱们便去大漠,想去塞外,咱们便去塞外,想去海上,咱们就去海上,从今以后,我只想寸步不离地陪着你。”
她红衣摄人,星目流盼,神色里添一层迷离与妩媚,愈发地勾魂摄魄。无间有些糊涂,摆摆手,道:“大小姐——”青青又道:“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身边这个姓林的丫头——”说话间身子微微一颤,口边有鲜血流了出来。无间心下一惊,脑中一热,竟差点站起身来,而青青神色一变,冷冷地道:“这可作得数?”
无间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过来,林微却撇撇嘴,道:“你们在怀玉山做什么了?”青青道:“你以为他果然是个正人君子?”莫禾昇则哈哈大笑,又倾一杯茶出来,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这里无风无浪数十年,偏好来你们三个,还偏好就是一台戏。”
妃心针之痛蚀骨摧心,青青强行忍受,脸色煞白,几乎坐也坐不住了,她勉力抬起头,一字一句说道:“范无间,我欧阳青青阴差阳错与你相逢一场,到头来还都是害人害己,我生,与你无涉,死,与你无关,你好自为之,大可不必自作多情。”无间苦笑一声,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过好一会儿,抹掉眼角的泪水,转而望望林微,道:“我想不明白,更说不明白,这样也好,那样也好,但是有你在身边,才是最好。”林微道:“你便这样说罢了,我不在的时候,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无间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知道总有一天还是会找到你的。”犹豫一下,又道:“若咱们三人只有一个活着,你说应该怎样?”林微一怔,忽然明白他这是要救欧阳青青的性命,再一死追随自己而去;心中难过,却又有些甜丝丝的,点点头,泪水则夺眶而出。
无间呵呵一笑,二人历来心心相印,可这一刻至纯至切,再无一丝隔阂。他深吸一口气,果然便要站起身来,莫禾昇却摆摆手,道:“慢着!这又算什么?你想着对大小姐上下其手,然后再为你这位小相好殉情不成?若是那样,大小姐又有何脸面再嫁六皇子,嘿嘿,且不说那个,又有何脸面活在世上?”林微和青青好生不解,无间甚是无奈,稍一措辞,才道:“解妃心针,要走冲脉十二处穴道。”青青竟而扑哧一笑,道:“我本就无意让你施救,如今更不允你施救,你和你这妹子卿卿我我便好,何必要捎带上我?”
无间心乱如麻,又一次无言以对。暗室之内还变得静悄悄的,唯有莫禾昇啜茶品茗,咂嘴弄舌,好不得意。妃心针行入第二个周天,奇寒彻骨,青青一呼一吸之间渐渐带出一团又一团的白气。林微有好一会儿怔怔地望着她,渐渐的目光又转到无间那里,道:“对她的那些牵挂,你果然便说得清楚?便娶她为妻,又有什么不好?其实日子久了,都会好的,只是你现在不知道罢了。”无间不住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林微却又想起欧阳胥来,泪光之下甜甜地笑了起来,道:“我总是在你心里,是不是?你走到花花世界也好,天涯海角也好,高兴得不得了也好,难过得不得了也好,你我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我都陪着你呢。这,又有什么不好?”无间却也笑了起来,道:“短命若斯,哪里会有这些长远的念头?你每日里思前想后的,待我真的死了,你又怎样?”林微又好似有些神往,道:“我呀,横竖先要葬你在玉烟泉边,可是,葬了你,也就好像葬了我自己一样,余生不过是时日叠加,应该也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间又似有些神往,道:“沈姑娘也说过同样的话。”林微轻轻叹一口气,道:“你这木头脑袋,是因此明白她多一些,还是明白我多一些?”无间却忽然间泪水盈眶,道:“我惭愧得紧。”
青青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多出一丝亮亮的光芒,那光芒似乎随时都会燃尽,可正因为此,又灼得人好生不安。她望定无间,轻声道:“我好冷,身上好痛。”无间道:“大小姐,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青青道:“你骗我,忍一忍才不会好。”继而又笑一笑,道:“我明白了,再忍一忍便死了,死了当然就好了,是不是?”
她与无间相识日久,一直颐指气使,咄咄逼人,唯这一会儿大限将至,万千情愫,再无一丝掩饰;叹一口气,又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说我倾心与你,起初我也又恨又恼,可是后来想想,我是女儿之身又怎样,贵为丞相之女又怎样,心中有你就是心中有你,又有什么可害羞的?再说了,你心里没有我便没有我,我贵为丞相之女又怎样,能统领万千兵马又怎样,你也不会因此多一分眷顾,多一分念想。”继而她还望望林微,道:“可恨偏偏是这样一个绝世无双的妹子,你可知道于我又是怎样的无助与无奈?”说话间身子一震,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无间明白妃心针行入了第三个周天,再不施救,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他抹掉满眼的泪水,冲林微道:“微微,你明白,你明白的。”说着话双手一撑,果然便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梁上“咔”的一声轻响,两片寒光亦激射而出。
林微眼前一黑,陡然间又清亮得难以逼视;身上依然暖暖的,没有一丝痛感,但怀中多出一具微温的身子。似乎过了很久,她才终于明白过来,青青竟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弱云三式抢出一步,替她挡下了那两只匕首。她又是茫然,又是感激,又是气苦,不由得大声哭了起来,道:“大小姐,大小姐,这又是何必?”青青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果然有些后悔呢——你可知道我有多想让你死?”无间抢上一步抱起她来,怎奈脉象已如风中断裂的枯枝,冷冷的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回应。她缩缩身子,靠上无间胸口,继而抱起他一只手,拢在怀里;有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可眉目婉转,又好似有着无限温暖,无限快意。她手上又紧一紧,便如同要睡过去一般,轻声道:“这样就好,当日从栖梧山庄出来便是这个样子,这样就好。”说着话嫣然一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无间泪水迸流,一颗心几乎要呕出胸膛,低吼一声,转身使一招“一马平川”向莫禾昇劈去。莫禾昇依然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手上拨拨弄弄,将诸种力道尽数卸在一旁。如此一掌复一掌,无间势如疯虎,始终没有罢手的意思,再一招,莫禾昇身后轰的一声,墙皮塌掉一片,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瞪一眼,忽然间大为光火,身形一晃,便攻了上来。无间登感被动,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再抢不到半点先机,又数合,眼前益发模糊,天和掌法则一点点失去了回旋的余地。他心知大势已去,叫一声“微微”,猱身再上,已是舍命相拼的打法。莫禾昇冷笑一声,硬碰硬与他连撞三掌,继而双指成勾,划他咽喉,无间气血两竭,动弹不得,而颈下一凉,似乎有血水便要喷涌而出,可与此同时,莫禾昇忽然“嘿”了一声,脚下一拧,鬼魅一般退到了屋角。
凉凉的静寂扑面而来,可片刻之后,一息复一息的呼吸之声又无可压制地荡漾开来。无间只觉一切如同在梦里一般,可颈下血肉模糊,又痛得不容置疑。莫禾昇始终一动不动,蜷缩在墙角大口吞气,竟然是中毒至深的模样。林微低声道:“你不应该给大小姐报仇么,还等什么?”无间满心困惑,却再不犹豫,汇起所余之力,拍出一掌“一马平川”。莫禾昇心口中招,却又好似解脱了一般,低低哼一声,伏地而亡。
莫禾昇终究是九州派,身法无论怎样变幻莫测,还是由五行之变衍生而来。自弱云三式至九川阵法与七星阵法,再至无缺阵道:林微与九州派多有交手,亦多有体会,她心神趋近枯竭,可生死关头,又变得出奇地沉静敏锐,这样观望莫禾昇与无间相斗,十余招之后,终于有所领会。在鬼见愁之内,一支鸦羽针钉上红裙,被青青收在袖口,刚好与适才取下来的妃心针并排别在一起,而林微虽则穴道未解,手上还有自由,间不容发之际,同时射出两针。那针上几乎没有什么内力,但是一偏一正,料敌机先,再加上莫禾昇全无防范,竟而一进之间撞上鸦羽针,一退之间撞上妃心针。两种剧毒交相发作,即便无间不出手,他也必死无疑,而林微孤注一掷,却一击而成,这一瞬喜出望外,不由放声哭了起来。无间抱住她,一个啜泣,一个神伤,良久良久,再无一言一语。
莫禾昇身后那堵破墙原来是两扇向外鼓起的小门,关闭之后了无痕迹,要么受不住无间掌力,原因正在于此。门外一片漆黑,但是气息干燥,回音荡出去好远,像是一个空旷的所在。逡巡片刻,别无选择,无间遂抱起青青,与林微跨了出来。脚下极为陡峭又极为光滑,几乎无可立足,半行半滑,又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踩上平地。不远处有一支油灯,灯芯足有手腕粗细,摇摇晃晃地燃在一口巨大的铜缸之内。那缸高不过三尺,口径却足有一丈,内里灯油剩有七成,依旧清透无比。六条小径从油灯所在之处发散出去,有的长些,有的短些,但无一例外,均终结于两根顶天立地的石柱之间,再往前,则是山洞的入口,高有数丈,黑漆漆的,也阴森森的。
信步走进迎面的石洞,入口处的墙壁上挂着十余只灯笼,下方摞起两层木箱,里面码放着许多白色的蜡烛。林微点起一只装进灯笼里,当前引着,一路又走了下去。地面异常平坦,两侧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随手翻看,内里要么是大锭的金银,要么是瓷器玉器,古玩字画,每一件均价值不菲。洞穴极深,却千篇一律,除了宝物还是宝物,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无间心中伤痛,却始终不肯放脱青青身子,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不能支撑,脚下一软,坐了下来。林微没有说话,只张口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黑暗的纹理瞬间密致了许多,却也变得纯净清澈,无间抱紧青青,忽然间再不能自已,泪水一如决堤之水,恣意奔涌。
再睁开眼睛,不远处多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林微摸索着走过去,端详片刻,不由得低低“呀”了一声。那是一口石棺,棺盖中央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早先该是吸纳了灯笼里的火光,这会儿款款地亮了起来。整座石棺因此多出一层剔透,柔和淡雅,便如同一朵与世无争的白莲花,在无际的黑暗之中悠然绽放。林微回头望一眼,道:“这里或者是让大小姐安息的去处?”过了半晌,无间似乎才终于明白了“安息”二字的涵义,喃喃说道:“还真是我害了你。”她缓缓站起身,将青青放进石棺,整理好衣衫头饰,再擦去嘴角的几丝血痕,淡淡的光晕拢住脸庞,那顾盼神飞的神情竟又变得呼之欲出。无间双眼闭合,复又睁开,闭合,复又睁开,这本是何等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在青青那里,又如此遥不可及。过往一如潮水,去而复还,还而复往,扯得胸口轮番钝痛,一层又一层,沉淀为厚厚的怅惘,却再不会有一个可以触摸的答案。
六座山洞互不交叠,各自远远地延展开去,里面珍宝无尽,浩如烟海,看得林微也有些舌挢不下,而行走其中,竟不见一丝尘灰一片蛛网,甚至听不到一星虫鸣之声,个中情形,尤胜于置身青天丽日之下,心下坦然,再不设防。林微越想越觉着蹊跷,道:“难不成这也是你们老教主的神通?”无间指着石壁上的一束干草,道:“那草……”摇摇头,“由六草七花结在一起,相互生发,即便是世上最难缠的十三种虫子都不能靠近,所以在神农教有一个有趣的名字。”林微笑道:“十三不靠?”无间应一声,想笑,却又噙一眼的泪水,不过心思从青青身上终究开解一些,道:“那两片地图应该在这里?”林微点点头,他则四面望望,道:“这里的哪里?”
转过角,他又有所悟,道:“十三不靠仍是毒药,闻多了,人会睡过去的,还好,你我有断疴木。”林微略感惊讶,道:“那宫里的人又怎么办,他们可没有断疴木。”无间想一想,目光落向那只灯笼,提起来闻一闻,道:“这蜡里有清茉莉。”紧接着又摇摇头。“还是不对,清茉莉与冷雨木混在一处,才解得十三不靠的淤气。”林微道:“那冷雨木又在哪里?”无间挠挠头,回头一直走到洞口,还去翻看那些蜡烛,打开新的一箱,忽然轻呼一声,道:“这里呢!”
那一箱蜡烛也是白色,看上去毫无二致,可一经点燃,烛身上便透出一层紫红色,甜香飘散,再与清茉莉一触,一股春雨般的酥润之气便荡漾开来。林微好生感慨,在洞中行走只要点起两支不同的蜡烛即可,这平平无奇,却又玲珑精致,曲关阳心思当真妙不可言;心下转个弯,又提步向别的洞口走去,那里都有些不曾燃尽的残烛,寻到第三座,灯笼里面的一支却透着淡淡的粉色。无间道:“这些蜡烛别有讲究,遇火会转为紫色,火熄了,再过些日子,还会变成白色。”林微道:“过些日子,多少日子?”无间道:“看这一支的颜色,该是二十余日之前有人用过。”林微道:“那点这只灯笼的人会不会便是送地图的人?”
无间“呀”一声,忽然明白了她究竟何指,她继而伸手比比蜡烛的长度,道:“烧掉这样一段儿,需要多少时候?”想一想,又道:“姑且算那人新取一支,走进去再走回来,便只剩这些了。”说着话点起一支新的,抬脚往里走。无间道:“你知道那人走得是慢些还是快些?”林微道:“不论是谁,进到这种山洞里面都会小心翼翼,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平常心就好。”这样盯着灯笼,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二人方停下步子,无间有些莫名的兴奋,林微却叹一口气,变得好生失落;周遭大大小小的箱子仍然堆积如山,不见任何特别之处,亦没有半点人迹可寻。
她并不甘心,就近翻翻找找,又一个时辰,方才停手,就着台阶一坐,发了一会儿呆,又道:“若是你,该怎么办?”无间道:“就是这样办。”林微有些哭笑不得,道:“你神农教便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手段?”无间这才明白过来,想一想,道:“在洞庭宫,锦缎中间夹着些冰草,冰草凝气沉香,防腐防蛀。”语调里带出一丝温淡的兴奋,又道:“冷雨木与冰草同属寒柔一脉,气息相合,融在一处,还是有些不同的。”林微不由站起身来,道:“那然后呢?”无间却又摇摇头,道:“这些变化微乎其微,都是道理上的,有些故弄玄虚。”
他口上这样说,可还是提起那只冷雨木的灯笼走了一圈;或者正因为用心太过,没多久便头晕眼花,反而什么也闻不到了。他终于泄了气,还就着台阶坐下,灯笼放在脚边,不想地面并不妥帖,“嗒”的一声歪在一旁,烛火舔上笼纱,一下子烧了起来。林微有些恼火,伸腿再踢一脚,那灯笼滚出去好远才停下来,而地面上好似有什么随之闪了一下。无间有些纳闷,走过去瞧瞧,俯身自石缝之间捡起一根羽毛。那羽毛通体白色,周缘有一圈银色的光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凑到烛火前再端详一遍,不错的,的确是知归鸟的尾翅。
知归鸟生于霂湖与海棠山一带,断无可能出现在这里,再则,那鸟流连于通风向阳之处,而此间暗无天日不说,更连一只飞虫也没有,它又何以为生,何以为食?他再不能释怀,索性点起一只灯笼,展开轻功沿洞顶走了一遭。石壁浑然天成,一片光滑,连缝隙也不多见,又哪里有知归鸟的栖息之处?林微让他再讲一遍沈颀借知归鸟出千层洞的经过,他也才恍然大悟,难不成有人想用同样的手法出无念宫?而天下又有几人有这等心窍,又有几人能经鬼见愁进来这里?既如此,这依旧只能是曲关阳所为?他捏着那支羽毛在指间转动,手背上却像是被什么蹭到了,痒一下又痒一下;再作端详,原来绒羽之间还缠着一根丝线,细如针尖,纯净剔透,原本不过数寸,可是扯开到一尺有余,仍然颤悠悠的并不断裂。他忽地立起身来,道:“这是神农教的无影线!”
无影线系由水蚕蚕丝制成,至柔至韧,无色无痕,也算是天下一宝。林微若有所思,望望洞顶,道:“若至柔至韧,又如何会断?”无间道:“拉扯到极致……”林微却无心听他说下去,道:“这是断了的一截,那另外一截呢?”无间道:“青天白日的这线都看不到,更别说这里。”林微目光掠过灯笼,道:“那它怕不怕火?”无间从不曾想到过这一层,道:“总该烧得断的。”林微道:“那它怕不怕水?”无间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无影线神奇之至,虽则细若游丝,可中间是空的,吸了水,珠圆玉润,好看得很。在神农谷,大伙儿用这线的时候,会在花浆里浸一浸,上一层颜色。”林微嘴角翘起,变得更为好奇,道:“这里可有酒?”无间不明白她想些什么,心上却多一层逸兴,道:“有,而且有不少好酒。”
他走出不过十几步,掀开一只木箱,果然便托出一只酒坛。那酒坛封存得十分妥帖,可些许飘香,又如何能逃过他的鼻息?林微就手取一只翡翠碗,无间倒满,满脸好奇,她却递过来,道:“你喝。”无间道:“醉生梦死,又何必舍近求远?”浅饮一口,唇齿飘香,心神如沐,不由便赞了一声。林微笑道:“那准你喝三口罢。”无间呵呵一笑,连喝三口,林微随即递上一支蜡烛,道:“街头卖艺耍把式常弄的那些喷火之术,你会不会?”无间道:“那个不难。”林微笑道:“说得容易,此间珍宝无数,若是弄坏了,即便是皇帝老儿不晓得,也要遭天谴呢!横竖酒花要吹得越细越好,火也要散得越开越好。”
无间再喝一口酒,运起些许内力,“噗”的一下向着烛火喷去。那酒似雾似气,化作一天细如牛毛的火花,洋洋洒洒地飘了起来。林微拍手而笑,一霎时快活如街头巷尾童心无忌的孩子。这样每隔十余步便喷一口,走出去不远,坛子里的酒去了一小半,一条亮亮的丝线忽然自暗夜里透了出来。线上附着的酒花尚有一层蛋黄一般的火色,黏黏连连,延入不知名的所在,无间伸手一拨,明白正是无影线,不由“呀”了一声。
丝线越过壁上探出的一块石头,落下来,搭上一只瘦高的柜子,消失不见了。那柜子通体黑色,有一层内敛的暗光,正面刻着一只怪兽,蛇身凤头,自底端盘旋而上,收于顶层。林微道:“这是藏阿国的云水兽。”无间一怔,一颗心忽然怦怦地跳了起来,走上去握住把手稍稍一拉,木门便应声而开。内里一共有四层抽屉,每一层均塞满冰草,而夹裹其中的却是社稷神鹿的鹿茸。无间难掩欣喜,转过脸来问道:“你怎知道找到无影线便能找到这个?”林微取出一只鹿角把玩一会儿,“啪”的一下还丢回去,道:“我不知道:只是奇怪当时曲关阳会怎样脱身而已。”无间道:“他为何不曾盗光所有的鹿茸?”林微笑道:“藏阿国的供应源源不断,自然要作长远的打算,再说了,费这样大的工夫才可以从容做贼,自然不能让九州派知道宫里有贼,这便是,哈哈,盗亦有道:不能不偷,却也不能全偷。”
无间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不由又“咦?”了一声;落入眼帘的是一只精致的木盒,共有六层,每一层均有一只玲珑的手柄,小心翼翼打开最上面一格,里面铺着一层红色的丝绸,空无一物,惟角上明明白白标有“少林”两个小字,再拉开一层,二人不由同声欢呼,内里是一片黄色的锦缎,角上则注有“武当”二字。林微展开来扫一眼,道:“不错,这个我们在洞庭宫见过。”
二人不禁相视而笑,片刻之前了无头绪,可转身的工夫,竟就是这样一幅柳暗花明的光景。烛火在灯笼里跳一下,林微手里的那片地图似乎也微微一抖,无间看在眼里,微觉诧异,凑上去再仔细瞅瞅,便开始不住摇头,道:“这果然是武当派的地图?你在洞庭宫见到的果然是这一幅?”林微道:“我闭上眼睛能画出来,又如何会错?”无间伸出手,指指地图的尖角处——那里画的是山,一条平的,一条斜着,在断痕处相交,又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圈儿,似圆似方,像是一片湖泊——咽一口唾沫,道:“在洞庭宫不曾留意,可这片地图,我在神农谷和融府见过的。”林微稍感慌乱,目光亮亮地盯他一眼,道:“你果然记得?”无间再端详一阵子,又眯着眼睛想一想,道:“没错的,这是河南骆家的地图,云莫为从傅长天手里劫走的便是这一片。”
林微逼着无间将当时的情形又细细讲一遍,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几乎完全没了主意。盒子里再没有别的意外,“天山”一层与“骆家”一层都是空的,“九州—弱云”亦是相同的情形,而弱风那片锦缎则静静地躺在最下面的格子里。无间思绪飘开去,一时间好生感慨;弱云那片地图由欧阳泊带回相府,之后多次转手,最终被丁否取走,如今是在那位灰衣人手里,还是毁于倚天居大火,不得而知,而弱风这一片自固安城头得来,便一直在他怀里,经过一番辗转竟这样回到眼前,算不算是世事离奇?这样想着,青青的模样便又画儿一般投上心头,离开神农谷的时候,她是那样一种神情,那样一种身影——怅然之余,又不禁悲从中来。
林微明白他的心思,并不多言,拉起他的手,循着无影线还走了下去。那线时断时续,却义无反顾地一再向深处延展。这样又是好久,无间跃上一块横亘洞顶的巨石,再喷一次酒花,却见那条亮黄色的丝线沿着石壁蜿蜒向上而去,不久便断在了两块巨岩的夹缝之中。他展开轻功前前后后又寻一阵子,却一无所获,恼火之余又心有不甘,便循着丝线往回找。如此又有半个时辰,再折返到夹缝之中,便有些丧气,而且也是累了,顺势便躺了下来。脸颊贴上石块,耳际却忽然多出些声响,吸一口气,再听,林微却如同明白他的心思一样,道:“是流水声?”
循着水声再找,石缝曲曲折折,不止一次像是无路可去,却又总会在一个全无预料的所在呈上一条空隙,或者一个缺口。周围渐渐宽敞起来,湿气渐重,水流无所见,但哗哗的水声逼真得几乎能刻画出来。再走一段,脚下一滑,二人相继溜了出去,一段如墨的黑暗疾掠而过,再一瞬天光闪耀,脚下竟已是一条大河。欢呼声中,他们一跃而下,顺水又飘出里许,方才重又上岸。
临安皇城依凤凰山而建,而凤凰山山底天然便有这六条暗洞,曲关阳奇思妙想,借地利辅人工,稍加雕琢,再置鬼见愁于其上,修成无念宫。天下之大,都道它深藏不露且固若金汤,谁承想曲关阳移花接木,实则开了大宋朝一个偌大的玩笑?!可另外一面,为了神鹿鹿茸能如此不惮其烦,四海之内,亦唯有他一个人做得出来。早先时候他走鬼见愁暗道入宫,再走鬼见愁出宫,轻车熟路不假,还是颇费周折,又一日在凤凰山坐观地理,将那一峰一脉一河一瀑环环扣进心里,再与六条暗洞比照,才忽然想到这其中定有文章可做。如此入无念宫,便带了一只知归鸟,而个中用意与沈颀在千层洞所为如出一辙!那鸟牵着无影线在洞中盘旋往复,丝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费了不知道多少周折,最终竟真的在洞顶石缝之间找到一条出路。此等心窍诡奇灵透,旷世难匹,而留在洞中的那些不是痕迹的痕迹,竟然数十年后又给了无间林微一条生路;此等奇遇说是偶然亦可,说是隔世的一丝灵犀,亦未尝不可。
二人稍事歇息,待夜幕降临之后,才直奔相府。费皖正一个人发呆,看到他们,欢喜地几乎流下泪来。二人将宫中所历一五一十讲一遍,无间呈上地图,费皖脸色苍白,大哭数声,道:“我看着大小姐自小长大,谁承想她竟然这样去了,救出来老相爷又怎样,他又如何承受得住?”林微轻声道:“你不需要将地图送去什么地方么?”费皖道:“哪里都不用去,但凡它到了相府,自然会有人来取。”林微悚然一惊,游目四顾,便再也不说话了。
月色正浓,庭前亮亮的,没有半点声响,寂静为清寒束裹,多一层憔悴,有弹唱之声隐隐传来,带出一丝风的气息,她不能消受亦无意耽搁,拉着无间当即告退。接下来数日,二人乔装打扮,在相府周缘观望,却始终不见什么异常。再一日,有两位衙役抬着一顶小轿远远地走来,领头的小厮还不曾到门口,便忙不迭地喊道:“相爷回来了!相爷回来了!”林微在街角听到,轻轻叹一口气,道:“咱们走罢。”无间道:“难不成地图已经被人取走了?”林微道:“你说呢?”无间道:“那咱们又该去哪里?”林微转而望一眼天际浮云,低声道:“武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