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下册》(25)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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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下册》(25)

宿缘轮回过林微一直留意着老何子一举一动,不想他不着半点痕迹,还是通报到了宫里。他向院门口走出几步,躬身大声说道:“何铁律恭迎殿下!”话音未落,一行人鱼贯而入,当前一位白衣白帽,月光之下,尤其醒目,正是六皇子。欧阳青青在他身侧,披一件红色的斗篷,目光从林微转到无间再转回林微那里,好生惊讶,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朱哼朱哈有些儿忐忑,抱拳行个礼,不自觉地往老何子身后躲。六皇子冷冷地道:“你二人丢了延麟令?”朱哼哂然一笑,道:“差点儿,这不已经追回来了。”继而一指林微,道:“她是落雪山庄林剑无的宝贝闺女。”又一指无间,“这傻小子便是范无间。”

六皇子目光亮亮地打量过来,林微笑道:“六皇子,都说你胸怀天下,志在千里,谁承想照样难过美人关——你为大小姐抛得下江山社稷,她可不见得领情呢。”六皇子的声音里忽然多出一丝兴味,道:“都说你这丫头聪明绝顶,换作是你,又该如何处置?”林微道:“于公,她不曾找回来一份像样的地图,却丢了不止一份,于私,六皇子这份眷顾,也就只有她,消受得风轻云淡;若是我啊,无毒不丈夫,一刀杀了才好。”众人均暗暗吃了一惊,可六皇子依旧似笑非笑,道:“杀了她,解脱的又是谁?”林微道:“你是一朝皇子,又何必解脱?”进而指指青青,道:“若是没有她在中间搅和,事情不知道会简单多少呢。”

六皇子纵声笑了起来,道:“小妖女鸱鸮弄舌,心思奸诈,果然不差!”朱哈在一旁连连拍手,道:“殿下英明,英明无比,她的话最不能听,让你往东,你往西才对,让你往西,你可一定往东才好。”朱哼跟着也道:“就是,就是,殿下若是晚到一会儿,我们八成已经将这两个小王八蛋擒到手了!”说话间二人单手各画一个弧线,忽地拍出一招“旋风卷”,无间林微只觉四面八方风生水起,呼吸为之一窒,不得已,同时推一掌“潮水平”。而他们动,老何子也动,漫空里一扫,一股阴风撩上来,如同锲子一般拨开一隙,那兄弟二人的真气便直灌进来,推着他们向两侧跌去。无间林微惊讶之余,移形换位,借子非鱼的柔劲各自荡一个不是圈子的圈子,还合在一处。老何子却更为诧异,低低嘀咕一句:“搞什么鬼?”

他与哼哈兄弟性情上极为相得,这一会儿收摄心神,不多时便入了通融之境。无缺阵道如月之清辉,不着一物,却又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无间林微周旋其中,便如同周旋在刀刃之上,种种轻灵细腻无可描摹,种种凶险又防不胜防。再斗片刻,老何子连点三指,朱哈继之以三指,六番力道冲折几个来回,直取无间,而朱哼则双手一抱,俨然送出老大一个破绽。无间想也未想,脚下一转,搭掌风长驱直入,不料右脚猛地一沉,一块方砖竟然陷了下去。他猝不及防,几乎跌倒在地,“啊呀”一声的工夫,林微抢上数步,拨开老何子迎面一拳,卸掉哼哈兄弟肋下两掌,继而脚下一蹴,将他往半空送去。他翻身落地,却听“噗”的一声,脚下的砖块居然又是虚的,膝盖之下也便齐齐没进了地面。

无缺阵道盘根错节,转眼间掩了回来,他连试数次,始终脱身不得,而林微护在中间,几乎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出数回,她率先中掌,跌出去好远,无间急火攻心,没头没脑猛地一窜,可身上一紧,竟撞进一张细网之中。老何子三人各自捏着丝网的一端,长笑声里猛地一抖,他也便直接摔在了地上。

林微吐出一口鲜血,缓缓坐起身来,望一眼哼哈二人,道:“你们也赢一回了?”朱哼道:“何止赢一回,今日你这条小命送在这里,再没有翻身的机会,我等便是赢了一千回,一万回!”无间被那丝网捆得结结实实,大为不忿,道:“这便是无缺阵道?地上捅窟窿,天上罩罩子,教我说,便是缺德阵道。”朱哈丝毫不以为意,笑眯眯地瞅着林微,道:“他这根木头瞧不出梅花之数,你可明白?”

林微略一思索,忽然明白过来;地面上石砖有虚有实,却是依着梅花阵法而设,而无间两次踏空,均是在真气接续的当口,这其中的衔接又与无缺阵道环环相扣,大非寻常。这时六皇子“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到了青青身前。青青微微一怔,又不敢不接,道:“殿下何意?”朱哈这会儿也敢多嘴,笑呵呵地道:“大小姐,这还不明白么,皇爷是要你在那小子心口搠个窟窿。”青青道:“殿下果有此意?”六皇子道:“也未尝不可。”青青道:“殿下知道他是何人?”这回轮到朱哼插嘴,道:“他若是死了,八成可就再也找不到社稷神鹿咯。”老何子万分恼火,在他肩上猛拍一掌,道:“少说两句!”

青青再望一眼六皇子,还道此人万事不萦于怀,不想一切的一切,还都切切在心;踏上两步,长剑递到无间颈下,那剑沾染了月色,明晃晃的泛着一层苍穹般的光芒,直教人心下也凉飕飕的。无间叹一口气,道:“大小姐,你是不是也挺作难?”青青说不出为什么便受了触动,眼泪竟夺眶而出,无间便有些手足无措,道:“无妨,无妨,我现今活一日,便赊一日的账,作个了断,岂不正好?”思绪飘开去,转而问道:“你哥哥好些了?”青青似是有些恼火,道:“这与他有什么相干?”无间转而望望林微,道:“你要不要嫁他?”林微心头同样窜起无名火,道:“谁说我要嫁给他?”无间道:“你二人般配得很呢。”林微道:“那你娶不娶殷姑娘?”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今日里一命呜呼,正可以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林微道:“早就没冤枉你,从前没心没肺,如今变本加厉,便是负心薄幸!”

无间转而长叹一声,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忽然就难过得不能自已,林微冷冷地瞧着,道:“怎么,今日终于又开了一窍?”无间道:“在宫里看到你,你可知道我有多高兴!”林微道:“多一个人为你的大小姐卖命,你当然高兴!”无间摇摇头,神色间多一分郑重,道:“你嘴上这样那样的,可真是好得很呢。”林微不禁微微一怔,眯着眼睛再打量他,他却转而说道:“所以我更惭愧得很,拖你进是非窝里。”林微又像是颇为无奈,道:“你还在乎我呢?不是要救你的大小姐么,如今又是谁会在你心口搠个窟窿?”无间望望青青,道:“大小姐,这件事情和微微全无关系,你可有法子让她出去?”青青神色木然,道:“放她出去?难不成我欠她一个人情?难不成我还欠你一个人情?”林微道:“你当然欠他一个人情,又何止是一个人情!”青青道:“他还真懂得什么是人情?”林微道:“也好,都由你那待嫁的郎君做主就好,你还等什么?”青青道:“你道我真的不会?”林微声音里忽然多一丝寒意,道:“你本来不会,可现在不正好有六皇子给你个台阶么?再说了,自己不能解脱,正好借机一了百了!”

青青身子微微一颤,神色间忽然泛起一丝凄然;日复一日,那些记忆渐行渐远,可即便细微到无法把握,一情一景依旧毫发毕现,不曾损失一丝一痕。不知何时又一颗圆圆的泪珠顺着俏脸滚落下来,她呆呆地望一眼长空,心头竟然再没有什么知觉;欧阳泊依旧杳然无踪,欧阳胥依旧莫可名状,在无间那里无能为力,在六皇子那里又无可奈何,种种凄苦,又岂是常人所能消受?解脱,解脱,心力交瘁若斯,又有什么不能解脱?朱哼分明瞧出些许苗头,大声道:“大小姐,这小妖女神神道道:你可别受她蛊惑才好。”朱哈也道:“对啊,对啊,先了结了这小子,咱们还要想法子去救老丞相呢。”

青青像是听到了,又像是充耳不闻,长剑一挥,搭上无间肩头,轻声道:“你来此间,果然是为了救我出去?”无间道:“地图不地图的,哪有你要紧。”青青道:“等你拿到地图,还请——救我爹爹出来?”无间好生惊讶,道:“此话怎讲?”青青轻轻叹一口气,长剑刺出,却在网上一划而过。那丝网非比寻常,可这口长剑亦是天下至宝,但听“嗤”的一声轻响,一捻松,万捻松,无间双臂一震,已然脱困而出,而青青则长剑回收,径直向自己颈下抹去。

老何子似是早有准备,延麟令脱手而出,撞得那柄长剑斜着直飞而起,无间纵身一跃,半空里抓下来,剑花飞散,跟着刺出一招“浮光掠影”。这一回他以一敌三,脚下又多有顾忌,过不多久,复又落尽下风。林微仍然不能起身,可心头有所计较,再看老何子三人的步点,奇诡之下,果然暗合五五梅花之变。她说不出究竟把握到什么,摸出一枚铜钱,向院角那棵木棉花掷去,无数殷红色的花朵飘然而起,又被她内力牵引,线路清奇,扑簌簌落下来,各有所归。老何子三人心下一惊,同时停手,林微却豁然开朗,冲无间呵呵一笑,道:“有花片的地方石砖是虚的,你可不要踩到才好。”

月色如水,青石板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芒,落花如棋,其间线路隐隐约约,却又精致绝伦。无间扫一眼,胸臆间登时舒展不少,再使一招“天雨潇潇”,泼剌剌陡添几分神威,可另外一面,满地落花又好似沉入心底,即便是闭上眼睛,还依然清晰之至。思绪杂沓,无可阻挡,为何这一切似曾相识?虚空里似乎有一帧往昔与之息息相关,可伸手出去,又无从捕捉。数招一过,不少花瓣被掌风带得漫天飞舞,而地面上已是一片狼藉;一脉深红色的凌乱之中,丝丝缕缕的痕迹揉起复又散开,而脑中一声轰鸣,不是有“梅花一缕香”之句么?那些散落的木棉花竟然与鬼见愁顶层的星星点点殊无二致!

念及此,灵光一闪,他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当空砸了下去。那些银子承着内力,正如当日殷茵轻轻一按,打在如梅花一般分布的五块石砖之上。但听“咔嚓”一声响,石砖陷了进去,地面则微微一颤,多出些摇摆不定的意味。老何子三人大吃一惊,发一声喊,护着六皇子向门边疾退,而不远处的地面上则无声无息地敞开一方黑黝黝的洞口。这多少正应着无间心中所想,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地一滚,相继揽过青青与林微,一跃而下。头顶一暗,洞口旋即合拢,林微学着老何子的调调说道:“搞什么鬼!”无间却明白这一刻三人身处奇险之境,稍不留神,便会尸骨无存;再说话,声音不由微微颤抖,道:“鬼见愁,这是偌大一只鬼见愁。”

眼前景象果然与鬼见愁第二层如出一辙,有边有顶,如同一只四四方方的匣子,飘荡其中的是一股年深日久的陈腐之气,惟屋角点着一盏油灯,在沉沉的黯淡里攒出一团昏黄的光晕。地面上有沟渠数道,四横两竖,正是一个“目”字,渠内又有一层液浆,较水为稠,透着暗旧的青色。当日沈颀让殷茵取清水注满槽线,解开这一关,可此处并没有蓄水之物,而即便是有,又如何能贯通这些沟渠?林微这时也明白过来,道:“这一句便是什么‘把盏泪两行’了?”无间一面点头,一面四处搜索,可青青却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无间颇为不解,探探她的脉搏,又取出自己的那一片断疴木塞在她手里,道:“在怀玉山你得的那片木头呢?”青青道:“扔了。”又像是疲惫至极,便闭上了眼睛。这时林微竟也靠着墙角坐了下来,盯着那盏油灯,幽幽地道:“我有些想我爹爹。”无间“嗯?”了一声,扭头打量,而她却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又道:“你说我娘是不是很坏?”无间依旧实在,道:“你不要那样想就好。”林微并不正眼看他,抱住膝盖,又道:“是殷姑娘待你好些,还是我待你好些?”无间心中发毛,道:“你说什么呢?”

他走过去,抱着林微的肩膀使劲摇一摇,林微呵呵一笑,摸摸他的脸颊,道:“你说咱们这样奔波又为着什么?世间又哪里有海蓝若的解药?你去日无多,想一想,又怎不让人万念俱灰?”说不上为什么,无间忽然也变得空落落的,叹一口气,挨着她坐了下来。暗影浊重,压得人难以呼吸,或者这样睡过去就好,再也不必醒来;他双手抱着脑袋,这般心境,这般心境,岂不正应着林微刚刚说过的“万念俱灰”四个字?可思绪的尽头又因此轻轻一颤,神农教不是有所谓“灰念散”么?那是由怀玉山的青根草与画眉山的黑血莓混合制成,色青质浊,遇水而凝……再望一眼沟渠中的暗青之物,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

灰念散生陈腐之气,人浸沐其中,神思灰败,有求死之心,青青殚精竭虑,尤为脆弱,而林微看似无意,却万事在心,所以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此间,他忽然再无怀疑,渠中所蓄只能是此物。“灰飞烟灭,灰飞烟灭”,他一面念叨,一面拖着脚步向墙角走去——灰念散遇火即沸,答案应该在这一盏油灯里才对——取下来着力一抛,丢进了渠里。一道极亮的火光延展开去,紧接着轰的一声,液浆升起数尺,随即又化为无数泡沫,散得干干净净。陈腐之气一扫而光,代之以一层淡淡的花香,北面墙根之下则“吱呀”一响,又露出一方洞口。无间透出一口气,抹掉额头的汗水,也才忽然明白“把盏”二字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寓意。

他扶起二女,过洞口再下一层。这一层又低又矮,教人甚至不能直不起身来,地面上直线纵横,画着一副棋盘,而东面墙上却有一副规规矩矩的九宫格。歌诀第三句是“暮鼓催寒鸦”,在和融府他与殷茵联手敲击木盒上的黑点过关,可是眼前的情形似乎与之并不相干;他心下思量,踱出几步,不知不觉便踩到了棋盘之上。这时西面墙上忽然“嗒”地传来一声鼓响,他暗叫不妙,不等移步,一团黑雾扑面而来,转瞬间又散成点点微芒,一掠而过,袖口处随之微微一痛,钉上一支黑色的羽毛,根处则是一枚淬了剧毒的银针,正是神农教的“鸦羽针”。

西面为暮,鼓声得闻,而银器属寒,这羽毛又是鸦毛,此等情形与“暮鼓催寒鸦”一句还真是对应得十分妥帖。他拔下那根羽毛,心下也禁不住感慨,鸦羽针线路诡异,而此处又极为促狭,两相呼应,直教玄都心法也无从施展,若是机关再被触发一次,后果可不堪设想。这时林微指指地面,道:“当时你和殷姑娘是不是敲了一十七下?这棋盘横向正好有十七个格子。”

无间若有所悟,莫非彼时一十七点对应的是此时的一十七步?投射到棋盘之上,便应该是一十七只格子?而适才鸦羽针漫射而出,正是因为他错踩了方格?依着记忆里的影像,顺着边线寻出去几步,又一只方格的角上多出一只影影绰绰的圆环,他心知不差,望望林微,抬脚踏了上去,西墙之内隐约传来一声闷响,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异常。

当日在和融府一番阅历驰魂夺魄,鬼见愁上的斑斑点点也便深印在心,此刻他再不犹豫,一口气走出九步方才稍稍一伫。四周还是同样的情形,只是安静得愈发可怕,不知何时额上有汗水滑落,心弦儿则绷得几乎有了袅袅的回音;终究没有什么章法可循,神思一颤的空当,本应该更清醒一些,却不知为何变得一片恍惚,他低低说一句“糟糕”,忽然再不知道下一步该向何处落脚。

与此同时西面墙内一声闷响,一大片鸦羽针又撒了下来,他不由得“嘿”了一声,不想这其中还有一道时不我待的布置;这会儿能躲也不敢躲,只能咬着牙生受,后背挨了不少,其余则贴身而过,落在东面墙上,更有几只兜过来,几乎刺中青青和林微。刺痛如同冰面上的裂纹,瞬间漫过全身,脑中一沉,摇摇晃晃便要栽倒,而这一倒,鬼见愁本末倒置,可就入了万劫不复之境。他深吸一口气,睁大了眼睛,可落入眼帘的只有一团团沉甸甸的暗黑,也正是这一瞬,耳畔脚步声宛转而来,又一掠而过,西面墙内诸多声响一触即收,忽而又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轰然倒地,却神智未失,视线里飘过的是欧阳青青,一转一折走过一十七只方格,赫然是一招中规中矩的“宓妃醉酒”!愕然之余,欢喜无限,欢喜之余,恍然大悟,而恍然大悟之余,又笑骂自己糊涂——他与林微于“弱云三式”的体会远较青青为高,意念先行,当然不拘一格,而青青只懂得照本宣科,反而更早看出了他步子中的诀窍。这会儿她独自站在远端,神色里带一丝疏远,一丝厌憎,却始终未置一词。

无间服一颗华灵丹,真气走过一个周天,也便再无大碍。墙角处又翻起一块钢板,三人复又走下台阶。这一层空无一物,惟顶角处有两盏跳跃不定的灯火,正自观望,脚下一颤,传出一片轰隆隆的声响,北面那堵墙竟慢慢地移动起来。那墙系生铁所制,上面有许多门钉一般的凸起,一个个足有拳头大小,而南面墙上又有许多凹槽,同样也是拳头大小,看样子二者可以完全合拢,而到那个时候,他们可就真的化为一摊肉泥了。歌诀最后一句“淡影入宫墙”,考校的是上一层一十七点投射下来的方位,可此种布置分明与之并无关联。无间运起内力推一推,正好似蚍蜉撼树,而手上一松,那墙竟加快了许多,逼着他们不住倒退,直到剩下宽不盈尺的一隙空间,却又骤然间停住了。胸中怦怦的心跳声隐去一些,继之而来的是一股低沉的轰鸣之声,一如弓弦绷紧,再一瞬血肉横飞,势必极为惨烈。无间心头乱哄哄的,道:“宫墙,宫墙,这算不算冤死在宫门之外?”

这话却在林微心头带起一串火花,她依次摸过那些凸起,道:“是了,是了,这岂止是像门钉,原本就是门钉,而且横九纵九,可不就是一扇宫门!”说话声里一跃而起,按住其中一颗门钉稍稍一推,但听“咔”的一响,门钉缩进去些许,铁墙竟随之退回去一尺。她欢呼一声,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时按时收,那铁墙也便节节后退,最后则“嗒”的一声,就此定住了。

上一层鸦羽针自西面墙上扑出,有不少落入东面墙上的九宫格之中,而“淡影入宫墙”,取的正是这一层寓意;方格与门钉对应,哪一格里有针,按相应的门钉就好,这在道理上异常浅显,可试问天下,又有谁能在一瞥间记住那些疏影浅痕?纵是无间,也恨不能将林微供起来拜上一拜才好,手舞足蹈一番,才又当前引路,沿着墙根处的石阶盘旋而下。落脚处是一间暗室,墙根处堆着不少杂物,小山一般,味道陈旧不说,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恶臭。无间又乐得不能自已,道:“原来九州派的腌臜也是祖传的。”说着捡起脚边的册子扫一眼,不由得又吓一跳,封皮上四个小字,赫然是“奇脉心法”。他好奇心大起,蹲下身再翻一翻,更变得瞠目结舌,那堆杂物几乎囊括中原各大门派的武学典籍,兵器暗器,中间还散落着各种奇珍异宝,无一不是贵重之物;正自忐忑,忽听有人说道:“好大的胆子!”

那声音忽高忽低,如同山路上年久失修的车辙,十分刺耳。三人吃了一惊,循着望过去,侧面墙壁凹进去一块,一位瘦如纸鸢的老头儿端坐其中,脸面衣服与墙皮的颜色相差无几,若不留意还真是无法分辨。林微道:“你是谁,躲在这里做什么?”那老者道:“没有人躲在这里。”林微道:“那你是谁?”那老者道:“你来无念宫,倒要问我是谁?难道不应当由我来问问你是谁?”林微道:“我们是你们六皇子的客人。”那老者道:“哪一门子的客人?”林微道:“你管呢,你是六皇子的下人,好好伺候着就成。”那老者不由哈哈大笑,道:“不错,说的是呢。”

他一双小眼睛扫一圈,忽然道:“林剑无是你爹爹?”林微暗自心惊,稍一思量,道:“你怎知道?”那老者道:“你爹爹独辟蹊径,一个人跑到北疆去寻什么前朝宝藏,好不容易折腾出一点儿名堂,却死于宵小之手,嘿嘿,这算不算个天大的笑话?”林微心下着恼,道:“一起初江湖上传言纷纷,莫衷一是,就他一个人断定三十二皇子去了北疆,错了没有?所以落脚在落雪山庄,还是因为他相信社稷神鹿就在附近,这又错了没有?他还说若有了社稷神鹿,不用地图也能找到前朝宝藏,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这些,怎的就是个笑话?”那老者“哼”一声,懒得置辩,转而瞅瞅无间,道:“你以为凭这小子,就能找到《长乘真经》?”林微道:“那你放我们出去试一试好了。”那老者向后一倒,靠在墙上呵呵大笑,道:“只可惜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屁真经!”眼皮一翻,又开始打量青青,道:“六皇子果然看上你了?”青青不置可否,也不说话,那老者话锋一转,“可你偏偏对这个范无间青眼有加?”青青又是惊奇,又是恼火,道:“你究竟是谁?”那老者耸耸肩膀,道:“莫禾昇。”

三人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这糟老头儿便是“一昇一明”中的莫禾昇?无间却远没有什么恭敬之意,道:“原来九州派祖传的不只是腌臜,还有嚼舌根儿。”莫禾昇半点也不恼,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历来婆婆妈妈,还醉心于成人之美呢。”他笑眯眯地打量他一番,又道:“你不喜欢这位大小姐?”无间头皮发麻,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莫禾昇道:“如果我成全这位青青姑娘,让你娶了她,你这个姓林的小相好会不会寻死?”莫禾昇眼睛一眨一眨的,便又去瞅林微,林微“呸”一声,道:“便好像我真的在乎一样!”莫禾昇道:“你不在乎?人家有了妻室,与你再无瓜葛……”胳膊展开,两只手伸得远远的,又重复道:“再——无——瓜——葛!”林微道:“这关你什么事!你是莫禾昇又怎样,你让谁嫁谁谁就嫁谁,谁娶谁谁便娶谁?”

莫禾昇皱起眉头,扳着手指头谁谁谁的核对一番,放声大笑,继而从身后摸出一包瓜子,一面嗑得“咔咔”作响,一面问道:“‘一入鬼见愁,命断九番九’,你三个人怎的毫发无损?”林微道:“鬼见愁是何人所制?”莫禾昇道:“关取扬。”林微心下微动,道:“哪里来的关取扬?”莫禾昇道:“自然是宫里的。”林微道:“他是木匠?”莫禾昇道:“岂止是木匠!?他自小精通‘备城门’,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木匠!”林微道:“教我猜,该是云南人氏?”莫禾昇道:“凭什么是云南人氏?”林微道:“宫里这种不人不鬼的地方,又如何能笼络这样的人才?”莫禾昇嗤地一笑,道:“我等要建无念宫,是他带着模型,自荐而来呢。”林微道:“他真的叫作关取扬?”莫禾昇眉毛一挑,道:“又怎会有错?!”林微道:“那后来呢?修完鬼见愁,他去了哪里?”莫禾昇笑道:“你说呢?”林微道:“死了?”莫禾昇道:“那是当然。”林微道:“无念宫是清修之所,为何非要他死?”莫禾昇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忽然间又笑得前仰后合,“你还说无念宫是什么清修之所?”无间插口问道:“他是怎么死的?”莫禾昇道:“病死的。”无间道:“你们让他死,他还会得病而死?”莫禾昇道:“蠢材,蠢材,我便不能让他病死?”

无间隐隐约约听出些苗头,而林微心下却一团雪亮;此鬼见愁与彼鬼见愁一脉相通,只能出自一人之手,如此关取扬便只能是曲关阳,而九州派又哪里有能耐让曲关阳病死,所以他定然使了什么障眼法一走了之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何等人物,为何会屈尊就卑,跑来这里做一个受人指使的匠人?她斟酌一下,又道:“藏在无念宫里的宝贝,真的便万无一失?”莫禾昇眯起眼睛,道:“在你们之前,还没有人能进了鬼见愁。”林微有所思,道:“这不相干,我问的是宝贝周不周全。”莫禾昇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一只紫砂壶,给自个儿倒一杯茶水,啜一口,转而道:“你这丫头聪明伶俐,很合我的胃口。”林微道:“我聪明伶俐,合许多人的胃口。”莫禾昇道:“待那傻小子娶了这位大小姐,你无可着落,来这里给我当个弟子如何?”林微笑道:“才不要,这里暗无天日,闷也闷死了,不过你若是有什么像样的宝贝、好玩的宝贝,我来陪你几天倒也无妨。”莫禾昇道:“这里无奇不有,无珍不藏。”林微话锋一转,道:“那你们弄丢了的,又是什么?”

莫禾昇“嘿”一声,道:“谁说无念宫丢过东西?”林微道:“你说的。”莫禾昇道:“我不曾说。”林微道:“你不曾明说而已。”莫禾昇忽而又笑得浑身乱颤,道:“顶多是有些蹊跷,才算不上丢,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宝物,一些藏阿国进贡的破烂而已。”这话圆圆满满落在心上,林微不由呵呵一笑,道:“你丢的是社稷神鹿的鹿茸。”莫禾昇忽地一下坐直不少,道:“你怎知道?”林微却又绕了开去,道:“藏阿国穷乡僻壤,也就只有社稷神鹿拿得出手,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当年曲关阳为了改良散骨散,北来宫中寻找神鹿鹿茸,而那些鹿茸虽则算不上至宝,若要盗取,仍然断非易事。时值九州派为了修建无念宫,满天下招募能工巧匠,曲关阳也便想出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化名关取扬,捧着鬼见愁找上门来。九州派诸人一见之下,大为折服,交由他亲手打造这四道机关,也便给了他一条大大方方进出自由的蹊径。无念宫修毕,九州派设计药杀曲关阳,而他正求之不得,佯装一命呜呼,也便了无痕迹地脱身而去。之后他数次潜回偷取鹿茸,可每次都取一些、留一些,似是而非,弄得九州派疑神疑鬼,却又始终查无实据;再后来他落脚在平川谷,好整以暇地当起了养鹿之人,从此绝足无念宫,这一桩悬案也才不了了之。林微不至于明白其中每一层曲折,可大的枝节却猜得大差不差,进而笑呵呵地道:“我知道你的鹿茸是如何丢的。”莫禾昇好奇心大起,搓搓双手,道:“说来听听。”林微道:“说给你听,又有什么好处?”莫禾昇道:“你想要什么?”林微道:“六皇子的那两片地图。”莫禾昇道:“那些对你毫无用处。”林微道:“等着六片都找齐了,寻到宝藏,我也学学‘长乘’,弄个天下第一当当。”莫禾昇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俏生生的,原来也是个有野心的——”话音未落,竟然提掌便向青青劈去。

无间“嘿”一声,大家一团和气的,如此又是为了哪般?就地一滚,使一招“潮水平”拦了下来。莫禾昇啧啧两声,像是颇为赞许,继而“砰砰砰”连劈三掌。无间接一掌退一步,到墙根处,“扑通”一声坐倒在一块蒲团之上。莫禾昇道:“你小子和天山派有什么瓜葛?方闻松又是你什么人?”林微叹服多于惊讶,道:“他算是方闻松的徒弟。”莫禾昇道:“这个‘算’字又从何说起?”林微道:“我二人在天山天意峰偶然得到方闻松留下的掌法,学了一些,算不算拜在了他的门下?”莫禾昇道:“这便是什么天和掌法?”无间不住点头,道:“这个你也知道。”莫禾昇道:“当时他们几个人在平川谷还不时找我切磋一下,没有我的提示,又哪里悟得出这一番‘内圣外王’的道理?”

林微心上一动,一面有些无所适从,一面又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强自镇定,道:“他们?他们是谁?他们在平川谷做什么?”莫禾昇道:“他们要带社稷神鹿北上,自然要走平川谷。”林微道:“你是说护着三十二皇子北上的那些人?”莫禾昇道:“我什么时候又说别的人了?”林微想不出怎样才算是不着痕迹,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宫里的人舍得神鹿离开?”莫禾昇分明觉着这话不着边际,拧着眉头瞅她一眼,道:“那鹿甚是倨傲,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带着那位养鹿之人一起上路。”林微耳中轰鸣,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道:“你是说那位养鹿之人也去了北疆?”莫禾昇耸耸肩膀,道:“出宫的一十三位,出关的只有一十二位。”林微随即明白过来,道:“修完无念宫要弄死关取扬,与神鹿混个脸熟,便要弄死那位养鹿之人?”莫禾昇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林微心中翻翻滚滚,再不能消停,谁又能想到三十二皇子北上,曲关阳竟然也在偕行之列?!她忽而起一丝玩笑之心,道:“我说那位关取扬便是神农教教主曲关阳,你信不信?”莫禾昇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声音又哑了下去,皱起眉头,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这小姑娘妖言惑众,果然不错。”说话间手上一挥,一股蚕丝一般的力道便缓缓地绕了上来。林微并非避之不及,却被其中若有若无的意象晃了一下,再回过神,竟已经被拂中穴道,跌在了无间对面一张软椅之上。无间想站起身,莫禾昇却望空虚拍一下,道:“坐好,坐好,若不想你这小相好血溅当场,就乖乖坐好。”无间有心相抗,可那股柔力黏黏连连,几乎全无方位可言,拿捏得他半点动弹不得。莫禾昇进而指指头顶,他顺着望过去,心下不由得“咯噔”一声;梁间有两点淡蓝色的微芒,正是两只匕首,原来此处早有机关,若他离开蒲团,利刃便会激射而出,到时候取的却是林微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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