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下册》(24)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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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下册》(24)

花明柳暗前设

林微道:“比什么呀?”眼珠儿一转,又道:“总之你们不能伤了和气。”朱哈道:“伤了和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林微佯装想一想,道:“这样,你们各自说一样自己武功中的高明之处,算是出题,另外一位便来解题,能解开,便是平手,解不开呢,当然就输了。”一霎时兄弟二人算盘打得几乎响透肚皮,相互瞅瞅,却又一脸不屑一脸警惕;朱哼转身向花园西侧走去,道:“不能当面说给他,怕他难堪,你这小屁太监就当个传话筒好了。”朱哈也是一般心思,撩开步子,向花园东侧走去。这一下正中林微下怀,喜不自胜,便先投朱哼这边而来。那老兄来回走好几趟,这才神秘兮兮地道:“‘望云振乾步,倒三十六,坤影挂角,震行无妄’,你替我问问他,可参透了?”林微明白这是武功歌诀,想一想,居然也不能尽解。朱哼逼着她记诵无误了,忙不迭便赶了出来。朱哈正等得不耐烦,看到她,居然有些讨好的意味,听完歌诀,“嘿嘿”笑两声,又“嘻嘻”笑两声,继而捧着肚子“哈哈”再笑两声,不待林微说话,忽然翻身拿个大顶,以手代步走了一圈,道:“好啦,该我问他了。”林微道:“这便成了?”朱哈道:“那是当然,待会儿他若是痛哭流涕,寻死觅活的,你可要劝劝才好。”

朱哼所述是九州派问鼎拳法歌诀的最后一句,这句话突如其来,全无道理,真若是依法修习,会有走火入魔之虞,可若是置之不理,又算不上功行圆满。这其中至为关键的是一个“倒”字,望文生义,应该是退身之法才对,可究其实,却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倒立”之意。兄弟二人一度被卡在这里,如鲠在喉,难受至极,可他们并不交流,而是关起门来潜心琢磨,各自悟透了,又想悄悄留一手,也就秘而不宣。今日朱哼用这个做题目,正好似落入朱哈彀中,个中快意无可言传,怨不得会嘚瑟成那个样子。说着话他又折了一根树枝下来,前前后后比画一堆圈子,然后耸起肩膀,道:“你看好了?”林微道:“不就是画来画去么?”朱哼道:“你懂个屁。”又演示几遍,看林微模仿得差不多了,转而又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迈开了步子。林微依葫芦画瓢,不想他甚是满意,道:“小兔崽子还真不算笨。”林微愈发不解,道:“我这样比画比画就成了?”朱哈弄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回到朱哼这边,林微先说说朱哈拿大顶的模样,朱哼拧着眉头听完,大为光火,道:“这王八蛋居然瞒着我!”林微进而又划一番圈子,迈一番步子,朱哼一起始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没多久脸色便沉了下来,一边琢磨,一边走动,虽则还是依样子比画,手上脚上却合在了一处。林微看一会儿,也才恍然大悟,那居然是一套左右逢源、没有半点破绽的剑法。

这剑法却是莫禾昇所创。早年他通读周易,为其中生生不息的道理触动,也才起了心思,要创这样一套武功出来,只是攻守之间时与势消消涨涨,瞬息万变,要想没有半点破绽,又谈何容易?他在其中浸淫多年,写写画画,留下不少歌诀文字,最后却进退失据,终于明白世上便不可能有这种剑法,沮丧之余却又触类旁通,悟透了“道法可循,人心叵测”的道理,是以也算不上一无所获。多年之后,朱哈跑来无念宫当差,阴差阳错,居然看到了早年残留下来的若干歌诀,其中立意奇绝高绝,一读之下,颇有浴火重生之慨,又如何还能放手?如此一晃数年,他武学上未得裨益,心思却被搅入桎梏之中,懊丧无比,又欲罢不能,今日与自家兄弟争锋,心思转到这里,再正常不过,而搬出这一式,实则又是出其不意的一招好棋。朱哼比画许久,发呆许久,又懊恼许久,终于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今日便输了,你去对那小子说,老子输了,唉,输了又能怎样,横竖是输了。”

他口唇干燥,面色通红,忽然“嗷”地叫一声,开始拿脑袋去撞身边那棵大树。林微略感不忍,轻声道:“那我真的去啦?”朱哼道:“我还道师父高看我一眼,不想私下里对我兄弟这般眷顾,这套剑法便从来不曾向我提起!”林微佯装要走,却又低低叹口气,道:“搞什么名堂,老道士画符一般,也能叫剑法?有题方有解,这就毫无用处,解它做什么?横竖待会儿别教我这个就成。”

话音飘飘摇摇,从朱哼耳边掠过,他思绪甩出去,抓住咀嚼一下,小眼不住打量林微,可又目光空洞,心思分明不在此处;不多时,一丝浅浅的笑意爬上嘴角,他点点头,眨眨眼,又点点头,人几乎要飘起来了,道:“旁观者清,旁观者清,我堂堂朱哼,居然还不如一个一窍不通的小太监!”林微道:“你又怎地了?”朱哼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哈哈大笑,道:“你去告诉我兄弟,这套臭屁剑法我自然解得,非常解得,轻松解得。”林微道:“你要怎样解得?”朱哼一边比画一边道:“讨一张凳子,一壶好酒,坐在边上就解得。”林微道:“这又算是什么?”朱哼道:“他不攻,我守个屁,他不立,我又破个屁。”

林微脸上懵懂,心下却也暗叹朱哼一点即透;攻即有隙,有隙即可破,所以这几招剑法始终游离于进退之间,看似引而未发,实则是只引不发,看似寓攻于守,实则是不攻不守,可如此一来,它便如同自娱自乐一般,无以为益亦无以为害,自然全没有拆解的必要。朱哈听林微传话,一起始还是一副不胜鄙夷的样子,可片刻之后,汗水便顺着脸膛滴滴答答直流了下来,他管中窥豹,殷切太过,最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会儿犹如醍醐灌顶,幡然而悟的同时却也失落得无以复加。

这兄弟二人无论资质还是修为,包括那一点小算盘都是半斤八两,无论比多少轮,应该都差不到哪里去。林微唯恐天下不乱,也好有个取巧的机会,不过看这等情形,还真不像是有什么希望。朱哼见她走回来,细细问一遍朱哈的情状,继而又飘飘地飞一通,方才一字一句地道:“你且去问他,‘菱蹑望天玄,爻玲且九乾’,又做何解?”

这回倒是林微变得极为诧异,这明明是弱云三式中的歌诀,他何以会知道?她说不出究竟摸索到什么,隐约有所计较,实则又全无计较,而朱哈看见她,又欢喜又忐忑,再听完这两句歌诀,眉头一皱,便不吭声了。他念叨一会儿,站起来,脚下一转一转的,依稀有点青青的样子,却又全然不对,转而捏着腮帮子又想一通,道:“这像是御阶系的武功。”林微“哼”一声,一颗心便缓缓地给吊了起来——朱哼朱哈可并非御阶系。

九州派不得涉宫廷之乱,却又难脱宫廷之乱,久而久之,派内分支林立,有七系之分,于弱云于弱风系皇上亲信,当属御阶,而朱哼朱哈追随六皇子,当属锦衣,二者之间身份上要差出不少。此外他们还有“下行为令,上行为禁”的规矩,也就是说高一系可以参详低一系的武功,可低一系不能参详高一系的武功,否则便是僭越的重罪,要断一手一脚逐出宫墙的,既如此,兄弟二人可断断学不得弱云三式,而朱哼居然背得出其中的口诀,这又是何道理?

朱哈闷头琢磨,林微却悄悄走回到朱哼那里,一咬牙,大着胆子说道:“你兄弟说这是弱云三式。”朱哼正哼着小曲儿来回溜达,听见这话脚下趔趄,差点摔个跟头,道:“他如何知道是弱云三式?”林微察言观色,心下急转,道:“他还要我问你呢,这口诀你又是从何处习得?”朱哼脸色发白,张张嘴没有说话,林微又道:“他说你是偷来的。”朱哼道:“胡说八道:我堂堂朱哼,位高望尊,如何会偷?”林微道:“他说欧阳大小姐会弱云三式,你肯定是从她那里偷来的。”朱哼道:“大小姐高看我一眼,便不能有心相赠?”林微道:“不成。”朱哼咽一口唾沫,忽然有些害怕眼前这位小太监,道:“你个臭太监,这关你什么事?”林微道:“他说你犯了师门大忌。”

这弱云三式的口诀倒的确是欧阳青青所赠,回来临安的路上,某一晚她浅饮了几杯,心中烦乱,信手写写画画,竟满篇都是“范无间”三个字。朱哼进帐子议事,刚好看在眼里,青青当时不怎么在意,酒醒之后却追悔莫及;自己待嫁六皇子,却这样心猿意马,若传出去,又如何得了?再一日,她假意向朱哼求教功夫,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将“宓妃醉酒”的口诀授给了他。朱哈当然知道弱云三式万万修习不得,可那步法妙绝天下,谁又耐得住个中诱惑?而青青略施笼络的同时,又抓住了他的把柄,由此心照不宣,自然更多一层默契。今日他与朱哈较量,心思用到极处,铤而走险,不曾想却弄到这步田地;这会儿摆摆手,满脸沮丧,道:“罢了,罢了,我输了就是。”说着话,抬腿就走。林微道:“你去哪里?”朱哼道:“去见我兄弟。”林微道:“他不见你……”顿一顿,又道:“他说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不想见你,也不能见你。”朱哼停下步子,不由得长叹一声,依戒律朱哈应当即刻拿了他去无念宫领罪才是,而自家兄弟这样说话,显见有心放他一马。他懊恼不已,又无可奈何,小眼睛眨了又眨,忽然流下泪来,继而向林微拱拱手,道:“那你给我兄弟说一声,我这就去了。”林微道:“去哪里?”朱哼道:“天无绝人之路,走到哪里便是哪里。”说话间身形一晃,便到了十余丈之外。林微心道延麟令还在你那里呢,可万万走不得,而他忽然间竟又回过身来,高声叫道:“你说与我兄弟,延麟令在我枕头上方的蒲团里面,究竟该如何处置,他自己看着办罢。”

林微不由心花怒放,说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与哼哈兄弟啰唆半日,走一步,看一步,结果峰回路转,居然是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结局。她又转过身去找朱哈,道:“你兄长等得不耐烦,先走了。”朱哈正绞尽脑汁地想呢,随口敷衍一句:“去哪里?”林微道:“建康。”朱哈吓了一跳,道:“好端端的,跑去那里做什么?”林微道:“建康不是有一座水月楼么,他说你若想知道口诀的意思,可以去那里找他,那酒楼别有讲究,与武学也息息相关呢。”这话教一般人如何能信,可那兄弟两个均是乖张之人,偏就信得妥帖踏实。他露出一副心痒难挠的神情,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脚程快了,明日午间便能打个来回,什么都不耽搁!”说话间抬腿就走,身影晃几晃,也便不见了。

哼哈兄弟独居威和宫青鹤院,无间林微走到的时候,天刚擦黑,院门虚掩,一位婆子加完灯油刚好出来。她面上裹着一条毛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抬头看到他们,大为惊讶,惯常里这些小太监们大都横冲直撞,而这两位却乖乖地给让开了路;于是问道:“做什么来了?”林微道:“给两位朱爷扫扫屋子。”那婆子道:“又输了蛐蛐儿?”林微嘿嘿一笑,那婆子却眉毛一挑,道:“别给我呕在屋里就成!”

进来院门,走没几步,一股臭气便扑面而来,那臭气浓重也还罢了,却又似乎年深日久而且色彩斑斓,有一份别样的恶毒。二人屏住呼吸,走近厅堂,昏暗的灯光之下,里面好一番氤氲蒸腾;便没有一件摆设是在该在的地方,石头块儿木头棍儿树墩子破水缸均堂皇地占据一隅,而墙角窗下还堆着许多鸡骨头干馒头酒葫芦之类的破烂,引来一群苍蝇,嗡嗡飞舞。林微捂着口鼻笑个不住,无间则讪讪地道:“这两只朱爷还真是属猪的。”在门边探头探脑张望一会儿,确信没有人,抬脚便进了门槛。地面油腻不堪,深一脚浅一脚,见缝插针一般跨出十几步,再抬头,眼前站着一位,一脸冷笑,竟然是林微。他吓好大一跳,道:“你弄鬼也不看个地方!”林微道:“就这点道行,还叫嚣什么救大小姐,真是情到深处,全无顾忌。”无间咬咬牙,咽下想说的话,转身瞧瞧,他从左边门框进去,绕一圈,竟到了右边门框,再走一步,也便跨出来了。

屋内垃圾成堆,却是依五行之变而置,正是那兄弟二人用来推研阵法的。无间埋头向空当处下脚,糊里糊涂被纳入阵中,再被吐出到阵外,正所谓“不得其门而入”。这一回他留了心,忽然觉着气象阴森森的,好生不自在,索性一跃而起,横跨厅堂,直接进了内室。好一会儿没有半点声响,林微一颗心几乎要捏起来了,门帘一动,他又跳了出来;左手间是一只黑乎乎的布袋,右手间是一只金灿灿的蒲团,中间则有一根近乎透明的细绳儿,将二者连在一起。他将那只布袋丢在地上,道:“这是枕头。”长吁一口气,又道:“里面无一处不在生长,都论坨的。”继而又指指蒲团:“这个在木榻后面的木龛上,纤尘不染,都晃人眼睛。”

他摸一摸蒲团,取匕首剖开,里面果然有一块令牌,外缘镶一层黄金,中间嵌一块蓝玉,一面有一个“延”字,另外一面则有一个“麟”字,所谓“延麟现,天下先”,那毕竟是皇室信物,即便朱哼朱哈邋遢成这样,也还是不敢亵渎。他摩挲一会儿,又瞅瞅林微,道:“这个瞒天过海的门道我也想过,可是六皇子的亲笔信又向哪里着落?”林微若有所思,却答非所问,道:“到时候弄出人命,你不要后悔就成。”

那无念宫乃是九州派总坛所在,虽说不在皇城之内,但是从宫里过去有直达的路径;一路上看到不少巡逻的侍卫,不过只须晃一晃延麟令,便再没有人多问一个字。到了那里已是深夜时分,满满一庭院的月光,荡漾在稀稀落落的几棵老树之间。宫门便如同普通小庙的山门,毫不起眼,“无念宫”三个大字瘦如朽木,占据着一块灰溜溜的木匾;两侧柱子上又有一副对联,“残阳盈小窗,弦月渡荷塘”,林微轻声念一遍,心下有些儿纳闷,堂堂九州派,这又是哪一门子的格调?

走上石阶,跨过门槛,又不由一怔,眼前不是院子,而是一池静水,月光与水波纠缠,朦胧之下有一层喑哑的光芒。水面上有不少荷叶,探出来一尺有余,却各自孤零零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池上不见有桥,池边则紧贴院墙,不见路径,二人倍感蹊跷,退回来又勘察一番,才又走了回去。林微心思转到那副对子上面,有所悟,目光向西面墙上搜索,居中的地方果然有一扇圆圆的窗子。她点点头,再打量就近的一片荷叶,它边缘缩起,耷拉在水面之上,像是已经枯萎多时,伸手摸一摸,指尖冰冷,原来是金属所制;心下不由得一动,再想一想,便大着胆子点起一支火折子。荷叶随之一亮,似乎将火苗吸了进去,叶片中间随之变得红彤彤的,好似点起来一只小火炉,她大为好奇,吹熄了火折子,那荷叶也便黯了下去,无间笑道:“原来是个省灯油的法门,点一盏,便送你一盏。”

这话却在林微心上轻轻点了一下,她抬头望一望当天明月,伸手捏住荷叶向上拗了拗,周缘的月光随之一颤,忽而如同蚕丝一般流了进去,那荷叶也便越来越亮,最后竟如同拢着一颗夜明珠,熠熠生辉。林微笑呵呵的,将叶面稍稍再摆过去一点,照向不远处的另外一支枯荷。月光自天而降,由第一只叶片里溢出来,缓缓流向第二只,继而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一盏盏递向对岸,而那光晕曲曲折折,竟好似在池面之上结起一道的银色的丝绸。这一池荷叶看似随意,方位上却两两辉映,而所谓的“弦月渡荷塘”,原来是这样一层寓意。

林微再无怀疑,沿着银光踏出一步,水波颤动,落脚之处果然隐藏着一只木桩。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上了对岸,迎面屋子里随之“嗤”的一声轻响,燃起一支火折子。火苗移到一支蜡烛的顶端,光芒一暗,继而一亮,一位老者干瘦的脸庞便呈现出来。他声音颇为尖利,缓缓问道:“来者何人?”林微道:“我二人奉六皇子之命来取一样东西。”说着话先递上延麟令,再递上一只卷轴。无间在一旁瞅着,不由得眼睛放光;殊不知林微尾随他多时,先从青青房中偷出那支卷轴,及至后来毛虫胜了蟋蛛,迫得那兄弟二人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扯到地上,她捡起六皇子的卷轴看一眼的时候,又悄悄掉了包。

那老者这才看清二人的模样,像是有些惊讶,道:“你们不是九州派的?”林微道:“不是。”那老者道:“朱哼朱哈呢?”林微摇摇头,道:“不知道。”那老者沉吟一下,又道:“他们可曾说起过,莫大人尚未出关?”林微道:“我等奉命行事,其他不敢知道。”那老者“嗯”一声,展开卷轴读一遍,继而又审视一番延麟令,站起身,道:“随我来。”

后院更为开阔,四四方方,纵横足有十余丈。那老者引着他们穿庭而过,进来书房,示意二人在两张太师椅上坐下,他则坐在正对面的书案之后,开始提笔写字。过好一会儿,林微渐感不安,数次想问一问,还都咽了回去。窗下有两只花架,左边是一株醉菊,右边则是一株殊梦兰,二者皆是富贵之花,味道馥郁,再经透窗而过的夜风一吹,厅堂之内便多出一分不合时宜的香艳。林微正这样琢磨,那老者捡起一支卷轴,向着二人展开,道:“我老眼昏花,力有不逮,这上面几个字,你们可看得清楚?”那像是一块画板,涂着厚厚一层颜料,花花绿绿一片斑驳,可是当中几个字并不难分辨,林微望一眼,轻声念道:“‘桃花应笑客,无酒到愁边’?”那老者却摇摇头,道:“为何有人告诉我是‘淹泊真衰矣,登临独惘然’呢?”

林微略感好奇,又看一看,道:“怎么会?”可无间心下却怦地一跳,隐隐然只觉大事不好;当日沈颀在锦官岛以寸丁竹入墨,致人眼神恍惚,进而化出一片幻境,而醉菊与殊梦兰花香胜酒,药效犹胜十倍,若教常人坐这么一阵子,不晕倒才怪,而他们浑然不觉,自然还是拜断疴木所赐——目光落在那老者手中的画板之上,不由又打一个激灵,这岂不正是神农谷众弟子嬉闹饮酒时候常用的手段?那画清醒时去看是一副情形,昏花时去看是另外一副情形,而他和林微不受花香侵扰,所见自然有异于常人。

那老者不住摇头,慢慢将画收起来,继而“啪”的一声拍在了案上,与此同时梁间一声轻响,一片钢针兜头撒了下来。无间隐约之中等的便是这一瞬,抢一隙先机,揽起林微越窗而出;立足未稳,那老者的掌风也到了面门,他使“潮水平”硬接一掌,退出丈余,那老者却身子一荡,摆拳击向林微,林微则转半个圈子,轻轻巧巧避了开去。那老者甚是惊讶,稳住身形,肃然道:“二位究竟是谁?”林微好生懊恼,道:“我们是谁?我们是六皇子身边的人啊!你抗命不说,还出手伤人,小心治你的死罪。”

那老者目光清冷,转而道:“朱哼朱哈又在哪里?”林微道:“延麟令都在我手里了,你说朱哼朱哈在哪里?”那老者像是哆嗦了一下,再不答言,脚踩八卦方位,又攻了回来。无间双掌上扬,使一招“参会斗转”,那老者应一掌,荡开去,只是不等双足落地,林微从一个不相干的方向抢过来,脚尖上扬,去绊他双足。他“嘿”了一声,几乎跌一跤,转身再攻,可两招之后,同样的情形复又出现,小个儿太监又抢先机,几乎踢中他太溪穴。如此几个来回,他场面上尚可支撑,心底却一片颓然,大个子强则强矣,尚有矩可循,这小太监于他的身法套路好似未卜先知一般,又是哪一门子的能耐?

便在此时,前院忽然传来一片噼噼啪啪的踩水之声,继而有人高声叫道:“老何子,老何子,你死了没有?”眨眼间两只肉球滚进院子里,正是朱哼朱哈到了。他们拍拍手,像是十分欢喜,同声道:“还好,还好,我就说老何子死不了,当然死不了。”老何子没有半点好气,道:“是尚不曾死而已。”朱哼道:“你让他们骗过没有?”老何子怒道:“若是让他们骗了,还要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哼哈二人哈哈大笑,竟然是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样,道:“我二人来这里是因为我们精明至极,机敏至极,料敌先机至极,又岂是得了你的召唤!”林微“呸”一声,做个鬼脸,道:“建康的月色比之临安好些,还是差些?”朱哼耸耸肩膀,瞅瞅自家兄弟,道:“建康?谁去建康了?我不曾去建康,难道你去了?”朱哈道:“脑子里有屎的人才会以为我们去了建康。”朱哼道:“就是,就是,我们脑子里又没有屎,又如何会去建康?”林微道:“二位这等英明,应该是走出去没多远,便明白了?”朱哈道:“就是,就是,我们脑子这样快,自然走没多远。”朱哼却推他一把,道:“走没多远?我们压根儿就没想过去建康!”继而晃晃脑袋,如同炫耀一般续道:“我就想,我兄弟如何会知道那是弱云三式?他若知道那是弱云三式,我俩岂不是彼此彼此?我老人家当断即断,风行雷厉找回宫里,结果那群小太监居然说他去了建康,嘿嘿,我便知道其中有鬼——想骗我兄弟二人,谈何容易!”说着脸色一变,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林微“扑哧”一笑,摘了帽子,发髻散开,秀发便垂了下来,她也不再撮着嗓子说话,道:“你们说我是谁?”哼哈二人凑着月光瞅瞅,忽而同时跳了起来,道:“是你这小妖女!”朱哈又耸耸肩膀,道:“也好,也好。”朱哼道:“好什么好?”朱哈捏着两个手指头比一比,道:“你我都知道这小妖女聪明得很,比我二人只差那么一点点。”朱哼不住点头,道:“所以也就她几乎骗得了我们,可是鉴于比我们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到头来还是骗不了我们。”二人对所受的这一番愚弄耿耿于怀,这一会儿忽然变得不可收拾,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拼命往脸上贴金。

他们目光渐渐转到无间那里,一个“哼”一声,一个“哈”一声,道:“你这块木头原来也在这里。”无间哈哈一笑,道:“呆则呆矣,我行我素,不至于把蜘蛛当蟋蟀,也不至于唧唧歪歪跑建康。”朱哈道:“那天你在神农谷,装模作样的,这片地图给大小姐,那片地图也给大小姐,转过头来又不舍得了?”无间道:“我来宫里才不是为了地图——”,朱哼忽然弄出一副颇为高深的样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宫里。”林微笑呵呵地道:“为什么?”朱哼道:“当然是因为青青大小姐。”朱哈道:“这关欧阳大小姐屁事?”朱哼道:“他和大小姐在神农谷眉来眼去的,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么。”朱哈大摇其头,道:“他和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成双入对的,怎么会和大小姐有一腿!”朱哼道:“这个小丫头标致是标致,比之大小姐还差了点风韵。”朱哈道:“大小姐凶巴巴的,人见人怕,不像这个小姑娘,可恼是可恼,也可人着呢,要我,我娶这个小丫头。”朱哼道:“你算个屁,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朱哈一指无间,道:“这个臭小子也不怎么地啊,呆了吧唧的,哪里有我的风骨。”朱哼道:“这个叫作桃花运,命里带的,你没有,你我二人都风度翩翩,可惜命里没有这个。”

二人啰里啰唆,越说越不堪,老何子率先忍不住了,怒道:“大小姐是六皇子的人,你们嘴巴再不放干净一些,小心掉脑袋!”朱哼嘿嘿一笑,转而问道:“你又如何识破他二人使诈?”老何子道:“他们在醉兰居不为花香所困,自然有鬼。”朱哼一指无间,道:“这小子是神农教的人。”老何子一怔,又点点头,道:“怨不得,怨不得。”无间道:“那你与神农教又有何渊源?”老何子怒道:“我堂堂九州派怎会和那西南邪教有瓜葛?”无间道:“那这些花花草草的手段,又是哪里学来的?”老何子道:“醉兰居历来便是这样布置,几十年,上百年了,和你们神农教没有半点干系!”

无间还要再问,朱哈却伸脑袋过来,冲林微道:“我收你做徒弟怎么样?”林微道:“我凭什么要拜你为师啊?”朱哈道:“你们糊里糊涂走进无念宫,可无念宫哪里是说来就能来的,若不是九州派弟子,便只有死路一条。这傻小子死就死了,死得其所,死得其理,死个铁板钉钉,你这小丫头我还怪不舍得,没有办法,只好收你做个徒弟。”无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道:“凭什么她就比大小姐少一分风韵?”朱哈眉毛一挑,道:“你不乐意?你不服气?”朱哼道:“他与那小丫头卿卿我我,自然会见识你我见识不到的风韵。”林微“呸”一声,道:“谁和他卿卿我我!你们要是想将他大卸八块,巴不得呢,免得污我的手。”朱哈道:“臭小子红粉堆里一大忽悠,在大小姐那里,便是负心薄幸。”无间笑道:“若非负心薄幸,又如何能走在红粉堆里?”说完这话,心头忽然变得好生古怪,可这会儿朱哼又绕了回来,道:“我还没有说要收那小丫头作徒弟呢,如何就轮到你了?”朱哈道:“又没有人拦着你,你晚一步你怪谁?”朱哼道:“我晚一步,可是我是兄长,所以是兄长,是因为早你一步,如此便扯平了,我照样可以收她作弟子。”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在一处,老何子变得更为不耐,道:“两个都杀,两个都杀,谁说了要留活口?”那兄弟二人皱着眉头瞅他一眼,道:“这会儿你要和我们讲规矩了?”老何子怒道:“我什么时候没讲过规矩,再胡说八道,我让莫大人亲自收拾你们!”朱哈伸伸舌头,向林微一摊手,道:“没有办法,我神通虽大,也救不了你。”林微嘻嘻一笑,道:“谁说要你救?我们进的无念宫,当然也出得无念宫。”朱哈双眼一瞪,道:“我哼哈兄弟联手,便已经天下无敌,再加上老何子,便是举世无双的‘无缺阵道’!‘无——缺——阵——道’,你可知道?”林微摇摇头,道:“九州派这些神神怪怪的阵法大多是自吹自擂,名不副实。”

她口上这样说,心下却着实吃了一惊;“无缺阵道”乃是九州派绝顶神功,林剑无提起来的时候,也极为推崇。自古以来阵法如棋,个中变化繁杂也好,简单也好,都是事前设定好的,这就如同一个人学会一门武功,临阵时候可以用这一招,也可以用那一招,但无论哪一招,招式都是既定的。而无缺阵道独辟蹊径,讲究的是“无方”二字,施为者心意相应,随机起变,随机应变,绵绵相生,幻化无穷。林微的目光从对方三人面上掠过,还有些将信将疑,这老何子与他兄弟二人能有何渊源,可以布成此等独一无二的阵法?正自琢磨,远远的忽然有马蹄声传了过来,朱哼颇为着恼,瞅瞅朱哈,道:“是你走漏了风声?”朱哈眼睛一瞪,道:“难道不是你走漏了风声?”朱哼道:“万事尽在掌握,为何要走漏风声?”老何子“呸”一声,道:“你二人弄丢延麟令,又弄丢六皇子的手谕,还胡说什么尽在掌握?”朱哈仍旧颇为不屑,道:“那这些人是你招来的?”老何子道:“废话,大祸临头,再不通报给六皇子,果然不想要脑袋了?!”

说话间马蹄声连成一片,似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一起聚拢而来,只一会儿的工夫,无念宫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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