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下册》(23)
戏手足亦能反目无间不敢逗留,循着来路,还回福宁宫花园。侍卫骤然多出不少,一个个神色惶急,反而更没有人留意他这个小太监。从角门进去,走没几步,忽而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教他心下不由得一叹,真正的欧阳青青原来在这里。夜色正浓,花阴黯淡,她独自站在小亭里,正望着残月发呆。再一瞬,园外忽然传来一片脚步声,紧接着院门“砰”的一响,一群侍卫手执火把拥了进来。花园里刹那间亮得如同白昼一般,青青颇为惊讶,正要开口相询,朱哼朱哈引着一位五短身材的胖子疾步走上前来,她神色间肃穆不少,敛衽行礼,轻声道:“青青见过六皇子。”
六皇子声音颇为冷淡,道:“都这般时候了还不歇下,在这里做什么?”青青道:“心绪不宁,难以安枕,出来走一走。”六皇子道:“便只是走一走这般简单?”青青听得出话中有话,道:“殿下有事明言就好,不需要这样绕圈子。”六皇子道:“这等寒夜,我日间送你的那一件红线蚕丝衣呢,岂不正好派上用场?”青青道:“那毕竟是罕物,我不过是在花园里散散心,没想着要穿上身。”六皇子“哼”了一声,道:“我只奇怪那件袍子是不是仍然完好如初。”青青双眉一蹙,道:“殿下究竟何意?”六皇子一挥手,一位太监紧赶数步,呈上一叠布片。她捏起来打量一眼,手中之物薄若蝉翼,柔若无物,那一层云霞般的红色重而不艳,浓而不媚,正是红线蚕丝所制,只是不知为何,都碎成这个样子,而且黏糊糊的,透着一丝淡淡的臭气。
红线蚕乃番国奇物,长不盈寸,一生吐丝少之又少,但每一根皆为心血浸染,天然便带一层亮红色,那件红裙仅取材便耗时十年,算是难得一见的异宝,而青青爱红装,尽人皆知,六皇子以之相送,正可谓红粉赠佳人,恰如其分。她有所悟,道:“那件衣服我留在卧榻一侧的衣橱里,难不成被人偷去毁了?殿下何意,便不能直言相告?”六皇子脸色转为赤红,喝道:“欧阳青青,我早知道你私念极多,办事半心半意,今日午间假意殷勤,追问那两片地图的下落,心中一番小算盘,还道我真的瞧不出来?!我说地图在灵秀宫鹿角盒里……”青青道:“难道不是么?”她心思极快,瞬间明白过来,道:“是有人要取那只盒子?”六皇子道:“你做戏还要做到什么时候?你真的以为能瞒得住我?”青青道:“我没有去灵秀宫。”六皇子道:“那红线蚕丝衣何以会毁在那里?”青青道:“那便是被人偷了去。”六皇子道:“欧阳青青,你知道我对你一直颇为眷顾,可恃宠轻狂,总还要有个分寸,这一件事情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是我想放你一马,也不见得力所能及!”青青叹一口气,无心置辩,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六皇子扫一眼,神色间难掩愕然,声音亦干涩了许多,道:“这是何人所书?”青青道:“殿下不认得当朝丞相的笔迹?这是爹爹亲手所书。”六皇子道:“他被人掳走了不成?”青青道:“他们要我拿地图去换他的性命,所以午间才会问起灵秀宫的事情……”六皇子道:“堂堂相府戒备森严,更何况还有费皖等一干武功不错的侍卫,又怎会出这种事情?”青青道:“江湖水深,人外有人,九重宫墙,三千侍卫,不见得能挡住想来此间的人,更何况区区相府?”六皇子道:“你为何隐瞒不报?”青青道:“我猜不透殿下的心思,不敢相告,再说了,福宁宫隔墙有耳,许多话也不是想说便可以说的。”六皇子冷笑一声,道:“我福宁宫会有贼人的耳目?”青青道:“我虽在宫里,却无时无刻不在他人窥视之下,从来不能自在;殿下午间说的话,听到的可不止我一个。”转而望一眼朱哼朱哈,又道:“二位熟知我的根底,以我的武功,果然进得了灵秀宫,又全身而退,再跑来这里好整以暇地站着?”那两位对望一眼,同时摇摇头,朱哈又道:“还真是有人窃取蚕丝衣,扮作大小姐的模样从中嫁祸?”
青青望一眼六皇子,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不得不问一句,是天朝的丞相重要,还是那几片地图重要?”六皇子略一沉吟,并无回答,青青凄然一笑,又道:“或者是我重要,还是那几片地图重要?”六皇子道:“我何必要做此等取舍?”青青道:“前朝宝物干系重大,殿下心怀社稷,于你而言自然非同小可,可大宋丞相再加上我欧阳青青一条性命,于国于家,于公于私,在你那里又是何种分量?”说着话腕子一翻,手里多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颈下,道:“殿下不是对青青心仪已久么?若你能够舍弃地图,救爹爹性命,青青感激不尽,这一生定当尽心侍奉,白首不渝,若殿下置之不理,爹爹一条性命,青青一条性命,今日便一并交托了,也落得干净。”六皇子像是颇为恼火,道:“我一朝皇子,岂能为他人胁迫?”青青道:“成与不成,殿下均毫发无伤,又如何算得上胁迫?这,不过是我舍命相求而已。”
毕剥的声响极偶尔地从火把中间弹出来,听来异样的唐突,六皇子抿着嘴唇,眉头紧锁,好半天没有半点表示。无间身上发毛,手中扣着一颗石子,不得已便只好打落青青的匕首,再说其他。朱哼朱哈左望一眼,右望一眼,急得抓耳挠腮,却始终不敢说话。剑尖刺入肌肤,鲜血早无声无息地洇透了衣领,青青秀眉间依旧是一层薄薄的英气,可其中又透着几分凄苦,几分小女儿的无助与期待,六皇子终于长叹一声,道:“放下匕首,此事我为你做主便是。”青青道:“你又如何做主?”六皇子道:“我自会保你爹爹平安无事。”青青道:“可你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又在谁的手中。”六皇子明白她的心思,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说道:“若地图不得不送出去……”苦笑一声,“那就送出去好了。”
青青眼泪随之流了出来,放下匕首,缓缓跪倒,道:“殿下若能救出爹爹,青青知恩图报,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六皇子道:“信上给了七日期限,你若真的拿到地图,又该怎样?”青青道:“我也不知道。”六皇子道:“你又怎会不知道?”青青道:“殿下今日午间说及灵秀宫,入夜之后就有人去了灵秀宫,一样的道理,若地图真的落到我的手上,他们自然也会知道。”六皇子“啪”地一拍横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而道:“今日是第几日?”青青道:“第四日。”六皇子冲哼哈二人道:“那你们明日便先去无念宫将地图取回来。”朱哈有些惴惴不安,道:“要去见莫师伯?”六皇子道:“事关重大,我会有一封亲笔信让你带上。”转而又望一眼朱哼,道:“延麟令还在?”朱哼道:“那是当然。”六皇子道:“我与你们莫师伯早有交代,他知道该如何行事。”朱哈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道:“明日不成,莫师伯闭关,最早也要后日。”六皇子略一沉吟,道:“那就后日。”
人散尽了,四周又归为一片静寂,无间琢磨半晌,难不成自己也该走一趟无念宫?而这位莫师伯会不会就是“一昇一明”中的莫禾昇?若真是那样,事情可不是一般二般的棘手——或者可以浑水摸鱼,打着那兄弟二人的旗号走一遭?只是不知这延麟令又是什么东西——不过听话音,应该在朱哼的手上?可是好像还要有六皇子的亲笔信才好,这又该向哪里着落?便这样思前想后,踱好多圈,再抬头,晨曦初照,天又亮了起来。
四周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拿一把笤帚,装模作样地清扫清扫,不多时又到了慧心斋门口。房门大开,他左右望望,抬腿便走了进去。迎面是偌大一排屏风,画着几朵荷花,点缀着许多蜻蜓,转过去的墙边有一张梳妆台,窗下则有一张书案。书案之上纤尘不染,微风透过来,笔架上一排毛笔随着微微摇动,此外左首边还堆着几本书,最上面又有一支摊开的卷轴,红底黄衬,写着一首诗,“纤树立斜阳,影长情更长。缱绻愁何在,碎语抚红装。为伊白发生,为伊弯弓藏。何当花前月,一酹笑痴狂”。他小声儿读一遍,看这样子,该是六皇子写给青青的,好坏不说,这份心意还真是难得。
再踱过去几步便是卧房,侧耳听听,没有半点声响,想探头瞅一眼,又不好意思细作端详,再退回来,一股淡淡的熏香也似乎被搅了起来,大差不差,还是秋花露的味道。这时廊上脚步声响,他赶紧闪身到屏风之后,可是那脚步声不过在门口一驻,便又去得远了。闪身出来,再望一圈,书案上那支卷轴明明在笔架一侧,这会儿居然不见了,正捉摸不定,又有脚步声传了过来,他紧赶一步,抢出门外,余光瞥见,这次疾步走来的正是欧阳青青。
回到花园里,那几位小太监正玩得不亦乐乎,看到他,一起喊道:“别闲着,快来帮忙!”这时一个叫作小冯子的忽然单手高举,大声笑了起来;他半身泥巴半身灰尘,耳梢发际尽是枯枝败叶,手里却攥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蟋蟀,光可鉴人,英武无比,一看便不是凡品。他将之送进一只竹笼里,便与早先捉到的一只凑成了一对儿,另有一位小太监取一片菜叶丢进去,不住口地道:“恭喜,恭喜。”小冯子得意洋洋,道:“喂饱这一顿,过午再饿一饿,咱们便找哼哈二猪去。”无间被勾起了兴味,道:“找他们做什么?”小冯子道:“斗蛐蛐儿啊!”无间道:“为什么找他们?他们很不得了么?”小冯子道:“绿杨红杏当然不得了!”
一点点问下来,原来朱哼朱哈于斗蛐蛐一道极为痴迷,可着迷此道并不见得擅长此道,那兄弟二人多年来花了好些银子,更费了许多工夫,只是所养蛐蛐儿大多属于银样镴枪头之列,与人交手,输多赢少不说,还落下许多笑柄。他们随青青走一趟神农谷,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蛊惑,花大价钱买回一对蟋蟀,一只翅膀是淡绿色,一只翅膀是淡红色,也才有了绿杨、红杏两个芳名。二者生猛嗜杀,灵动异常,不足一个月的工夫,扫荡宫廷上下,这一番扬眉吐气,惊天动地,直教兄弟二走着路便能飘起来。众人合计一番,差不多过午时分,便闹哄哄地出了福宁宫,再抬头,朱哼朱哈正一摇一晃地横穿庭院,不知要去哪里。小冯子大声喊道:“朱爷,朱爷!”朱哼道:“你嚷嚷什么?!”小冯子高举竹笼,道:“我们得了两只蛐蛐儿,有心和朱爷朱爷斗一斗。”兄弟二人一起摆摆手,道:“没空,没空,有正事,忙着呢!”大踏步走出丈余,又不约而同折回来,再一眨眼,竟就到了近前。朱哼拿过小冯子的竹笼端详一番,道:“这是从哪里得的?”小冯子道:“福宁宫花园。”朱哈道:“宫里居然能生出这等虫儿?”小冯子眉毛一挑,道:“若不是我有些手段,又哪里抓得住它们。”兄弟二人对望一眼,点点头,便与一群小太监前呼后拥地往花园深处走去。
无间尾随在后,心下怦怦直跳,趁人不备,赶紧抹了些泥巴草汁在脸上,好在朱哼朱哈眼里只有那一对蛐蛐儿,连小冯子都不曾正经瞧过,更别说这些跟班看热闹的小太监了。到了一片树荫之下,兄弟二人掀开长衫,各自从腰间解下一只拳头大小的木笼,笼里各有一只蛐蛐儿,这会儿见了光,上蹿下跳,弄得小笼不住晃动。朱哼道:“赌什么?”小冯子道:“朱爷朱爷要赌什么?”朱哼道:“还和从前一样,你赢了,我送你五两银子,输了,还给我扫一个月的屋子。”说话间从怀里取出一块白纱,又从腰里解下两根竹篾,继而用竹篾抵住纱布四角,“砰”的一下,便在地面上撑起一只罩子。他们先将绿杨红杏放进去,再向小冯子一伸手,道:“来吧。”
绿杨红杏战无不胜,却没有什么孔武健硕的个头,实则比小冯子手里的蟋蟀还小了一半。无间一怔,差点笑出声来;那虫儿像极了蟋蟀,却并非蟋蟀,而是一种蜘蛛,称为蟋蛛。蟋蛛敏捷异常,却又生性残暴,常能附在其他虫子的后颈之上,生生吸尽对方体液,而有些小蛇被附了身,亦同样不能幸免。它归入毒物之属,算不得剧毒,却难缠得很,在神农谷大伙儿看见了大多会一脚踩死,显而易见,朱哼朱哈被人捉弄,掏好多银子不说,还将恶俗之物奉为至宝,贻笑大方,而他们日夜与之为伴,居然没有被叮到,也真是难得一见。小冯子心头发颤,重重咽一口吐沫,掀开罩子,将那两只蟋蟀也放了进去,哼哈二人盘腿一坐,笑眯眯的,说是成竹在胸,又掩不住那一丝儿宿命般的忐忑。
无间心中暗叹,莫说是两只蛐蛐儿,便是十只二十只,亦同样不是蟋蛛的对手。罩子之下有几根枯草、几块碎石和一节凸起的树根,那两只油光锃亮的蟋蟀如同公子哥儿一般踱出几步,忽而停住脚,“唧唧”叫几声,触须便耸了起来。红杏依旧伏在树根之后,绿杨却扑棱棱跳上纱布,缓缓地向高处爬去。有一会儿四只虫都僵住了,一动不动,而阳光也如同凝住了一般,脆生生的,似乎一触即碎。再一瞬,其中一只蟋蟀猛地一跳,扑向绿杨,绿杨一缩,再翻个身,不知为何便骑在了它的背上。两者一起落地,“啪”的一响,另外一只蟋蟀跟着一扑,去咬绿杨头顶,可身子甫一离地,红杏便窜起来,凌空攫住它大腿,斜刺里摔了出去。
先前那只蛐蛐儿被绿杨长吻刺入后背,疼得扑腾好一阵子,忽然跳起来,仰天向那块树根砸去。绿杨双翅一振逃开了,那蟋蟀弹起来老高,再落地,却得以翻过身来。毒汁起了效用,拿捏得它疯子一般对着树根好一阵扑咬,继而滚落在草根之间,再也不动了。另外一只蟋蟀丢掉一根大腿,却也被激起野性,翻翻滚滚,与红杏斗得不可开交。不多时绿杨凑过来,往里一扑,三只虫儿攒成一只球儿,四处乱滚。利齿厮磨与翅翼扑动之声清晰可辨,残肢断体随之散了一地,片刻之后寂静还原,那只蟋蟀还不曾死,却只剩下一截光秃秃的躯干,红杏伏在背上,绿杨则叮在腹下,一起一伏,吸吮得滋咋有声。
这不过是几只虫儿相斗,但其中又透着几分难言的诡异,几位小太监面色苍白,撇开头,居然再也不敢看了。那蟋蟀原本油光光的,眼看着暗下来,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具干枯的空壳。绿杨红杏将另外一只也享用了,肚腹膨胀,转而踱到树根中间歇了下来。小冯子垂头丧气,嘟囔一句:“这也太碜得慌,那玩意儿果然是蛐蛐儿?”朱哼笑道:“不是蛐蛐儿还是什么?这是云南的蛐蛐儿,又岂是江南这些羸弱之辈所能比拟!”小冯子道:“说对吧,又觉着不对,说不对吧,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横竖是有些不对。”朱哈道:“你输了,便这样那样瞎疑心,要知道绿杨红杏乃天下灵物,莫说两只破蟋蟀斗不过,你即便拎一只公鸡过来,也不见得能赢!”说着掀起罩子一角,将小笼向前一凑,红杏便如同得了召唤一般,乖乖地跳了进去。他得意扬扬,举起小笼,在小冯子脸前一晃,跟着又是一晃,一股淡淡的腐臭之气飘起,正如无间所料,小笼是由尸味菇的根茎制成,而尸味菇与蟋蛛从气味上讲算是沆瀣一气,两相得宜,要么那虫儿招之即来,原因正在于此。朱哼哼着小曲儿,弯腰去取绿杨,不想“啪”的一声,一只红色的卷轴从怀里掉了出来。
那卷轴与无间在慧心斋所见的那一支一般无异,让他心上突地一跳,挠挠头,莫名地有些懊丧。这时身后有人忽然开口说道:道:“我也有只虫儿,不知二位敢不敢再斗一场。”无间几乎从地面上弹起来,忽地转过身,却又好似做梦一般,断无差错,那笑吟吟的一个小太监竟然是林微所扮。哼哈兄弟瞥一眼,这一位脏兮兮的,从未见过,不过那一对招子亮亮的,异样地养眼。小冯子接口道:“你有只虫儿?什么虫儿,我怎么不知道?”林微道:“你不曾问起,我便不曾说起。”小冯子道:“是蛐蛐儿?”林微意味深长地看无间一眼,道:“横竖是只虫儿。”
无间硬生生按住一怀狂喜,摄住万千思绪,忽然明白她是要讨一只虫儿,可光天化日之下,又哪里寻去?而且蟋蛛好勇斗狠,胡搅蛮缠,又岂是随随便便一只虫儿便能应付的?尽管如此,他不由自主还是乐呵呵地凑上去一步,可林微眉尖一蹙,躲开一步,便开始东拉西扯,道:“那虫儿我祖上便开始养,这都几十年了,你说你那蛐蛐儿是天下灵物,可我这个饮朝露,食绿竹,吐纳四季长风,也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呢。”朱哼道:“你这小太监舌头灵光,耸人听闻,说了半日,究竟是什么虫?不过你那个听着像是大补之物,用来吃的……”与朱哈抱着肚子哈哈地笑一阵,又眉飞色舞地道:“只是不知道是给人补的,还是给绿柳红杏补的?”林微道:“这两只蛐蛐儿生猛泼辣,为何取这样两个不相干的名字?”朱哈一扬头,道:“其中自有典故,才不是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小孩子能够明白,且说,你那究竟是什么虫?”林微故作沉吟,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便让这两位开开眼界好了。”似模似样地点点头,又道:“可丑话说在前头,我这虫儿若见光,便只能见了血光才能收回去,若绿杨红杏因此搭上小命……”朱哼摇摇手,耸着肩膀乐开了,道:“这是要斗一场?”林微道:“你可舍得斗一场?”
她啰唆到这会儿,也有些无以为继,可无间绞尽脑汁,始终没个主意。朱哼朱哈将绿柳红杏还放出来,道:“是骡子是马,遛一圈!”林微道:“那咱们赌什么?”朱哼道:“赌什么,你又有什么?”林微心下一动,又扯开去,道:“天下蛐蛐儿的极品是什么?”朱哈道:“这个谁不知道:当然要数谷阳山的虎背蟋,你这小太监,说这话又是何意?”林微嘿嘿一笑,取出欧阳胥所赠的手环,道:“若二位果然是道上高手,这个总该认得?”朱哼朱哈伸长脖子打量一会儿,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林微甚是不屑,叹口气,转转身子,用袖子遮住了日头,那手环一入暗影,一层银色的光晕便透了出来,哼哈二人不由齐声惊呼,道:“这是鸣明草?”林微道:“其中的讲究你可明白?”朱哼道:“有了鸣明草,不见得能捉到虎背蟋,可没有鸣明草,万万捉不到虎背蟋。”林微道:“对了,二位若是赢了,这一只手环便送给你们如何?”那兄弟二人同时点点头,却又同时摇摇头,朱哼道:“若你那虫儿是虎背蟋,我不和你斗。”林微道:“与你二人相斗,哪里用得着虎背蟋?”
朱哈面色赤红,分外恼火,道:“你个小屁太监,莫要猖狂,待会儿输了,别反悔就成。”林微道:“若是我赢了呢?”朱哼道:“你想要什么?”林微道:“二位这等寒碜,又能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朱哼呼呼直喘,道:“胡说八道,我堂堂九州派弟子,皇上身边的人,还能没有一两样你想要的东西?”林微道:“那就这样,待会儿我赢了,你们便将身上的物件取出来让我瞧瞧,有好玩的,我拿上一样两样,若没有,你们走人便是。”兄弟二人不约而同摸摸怀里,除了那只卷轴,其他还真是无关紧要,再说了,这小太监又见过什么世面,横竖几块碎银子也该打发了;对望一眼,再耸耸肩膀,同声道:“一言为定!”林微应一声,却冲着无间一伸手,道:“我的虫儿呢?”
无间急得满头大汗,可这会儿再没有延宕的余地,伸伸手,缩回来,再低头,赫然发现脚边有一只毛毛虫,也顾不得了,弯腰取一片树叶托了起来。那兄弟二人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要被笑意胀裂,他却道一声“不对”,又蹲下身,取一片梧桐叶,一瓣暮琳花,揉在一处再着力一捏,淋些浆汁上去,才又递了过来。林微泰然自若地接了,那兄弟二人则排山倒海一般大笑起来,道:“这是毛虫。”林微道:“毛虫怎么了?”朱哼道:“你祖传三代的绝活便是养毛毛虫?”林微道:“那又怎样?”小冯子实在看不下去,道:“小林子,你莫跟朱爷玩笑,他们真的生了气,你可吃不了兜着走。”林微嘿嘿一笑,道:“今日就要用这毛虫与那两只疲赖蟋蟀斗一斗。”
梧桐叶与暮琳花俱是偏冷之物,加之气息温吞如水,神农教弟子涂在手掌之上再去侍弄毒虫,便极难被察觉;无间如此施为,盖住那只毛虫的气息,好歹先拖延些时辰,再说其他,可林微又哪里明白这一层?只笑嘻嘻地揭开罩子,将它也放了进去。那毛虫甫一落地便察知有异,夺命一般爬到树根之下,藏了起来。绿杨红杏仍旧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来回溜达几圈,数次与那毛虫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嗅而无觉。那兄弟二人好生奇怪,又是呼喝又是央告,怎奈那虫儿不仅不为所动,反而伏下来,打开了瞌睡。
朱哼眼睛一瞪,道:“这算什么?”林微道:“哪里不对?”朱哼道:“你倒是斗啊?”林微道:“我又没有拦着你家绿杨红杏,它们没有胆量邀战,你凶我做什么?”朱哈道:“我等有要事在身,若还这样延宕,才懒得陪你。”林微道:“我早说了,这虫儿不见血光,不得收场,你若这样一走了之,便是输了。”兄弟二人嘿嘿一笑,忽而一屁股坐在地上,道:“比定力?谁还怕了不成!且瞅着,待会儿吃你个片甲不留!”
林微转过头来望望无间,眼神里又是恼火,又是疑问,无间嘴巴一咧,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过片刻,日影漂移,几个人原本都在树荫里,慢慢地却到了日头之下,那毛虫依然一动不动,而绿杨红杏却挤到罩子一角一片残留的阴影中去了,触须柔软了许多,翅膀也失了鲜亮,化为一层淡淡的褐色。无间看在眼里,心头忽然一动,蟋蛛乃是喜阴纳凉之物,当下时令日头算不得火辣,可如此曝晒,它们应该是吃不消的。罩子之内那一片阴影越来越小,两只虫儿也愈发烦躁不安,开始推推搡搡,无间则瞪大了眼睛,微微吸了一口气——蟋蛛暴躁狠辣,惯常里一棵树上容不得两只,这等情形,又能维系多久?这念头还不曾落下,却听“啪啪”两声轻响,绿杨红杏便斗在了一处。
朱哼、朱哈大吃一惊,高声呼喝,怎奈两只虫儿全不理会,翻翻滚滚,斗得不亦乐乎。朱哼掀起罩子,想将绿杨收回去,林微却甩树枝儿在他手上打了一下,道:“你认输了?”朱哼道:“输在哪里了?这和你那虫儿没有半点干系!”林微道:“斗蛐蛐儿,死的输,活的赢,自古如此,又有什么可含糊的?”朱哼“嘿”一声,怒冲冲的,可终究有些理亏,硬生生收了手。再一瞬,又一声轻响,红杏摔在树根一侧,伸伸翅膀,再也不动了,绿杨则断了一根大腿,有黄白之物拖曳在肚腹之间,可并未就死,一瘸一拐还躲到那点阴影里。哼哈二人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可将这笔账算到林微头上,又有些说不过去。几位小太监看他们那种样子,有些害怕,不住脚地后退,林微却依旧笑眯眯地问道:“你们输了?”朱哼怒道:“这不架也打了,血光也见了,你那虫儿半死不活,我这虫儿将死未死,顶多是个平手,为什么我便输了?”
林微点一点头,道:“也是。”还转过头去看无间。无间这会儿心思通透许多,想一想,从就近的水缸里取一点水,浇在了那只毛虫身上。花汁被洗去大半,它也便无所遁形,绿杨忽地一下立起身,勉为其难却又弃之不舍,便那样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凑了上来。那毛虫打个哆嗦,吃了药一般,卯足劲爬了开去。两只虫儿一个死命脱逃,一个死命穷追,不多时在罩子里绕了两圈。众人又好奇又紧张,随着大声鼓噪,跺脚拍手,吵成一片。那毛虫体力不支,渐渐慢了下来,绿杨越追越近,忽地一窜,攀住了它的后尾,那毛虫陡长三分精神,一拱一拱地又开始爬,绿杨不能翻上后背,却也不甘松开,如此被拖着又走一段儿,忽听“波”的一声轻响,身下爆出一片浓汤,歪着摔到了一旁。朱哈满脸大汗,舔一舔嘴唇,再打量一回,原来它肚腹之间被磨得破烂不堪,却又赶巧挂上一丝极细的草根,竟就硬生生给扯开肚肠,一命呜呼!而那毛虫得了自由,一股烟还溜去树根之后藏了起来。
林微笑眯眯地道:“这次我可是不折不扣地赢了!”哼哈二人仍然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气急败坏,抬脚便向那只毛虫踩去,林微道:“我这虫儿价值连城,真弄死了,你可赔不起!男子汉大丈夫,输就输了,这等没出息。”那两位脸色赤红,就着怀里一扒,那只卷轴连同碎银子、旧纸片、骰子、木刻之类,乱乱地散了一地。林微偏拎起那卷轴,道:“这是什么?”朱哼恶狠狠地道:“那个不能给你。”林微道:“不是说好了,我想拿什么便拿什么?”朱哼道:“那是六皇子的手谕,要带去无念宫的,你拿走了全无用处,我二人可是会掉脑袋的。”继而又一瞪小眼。“若我们掉了脑袋,你也要掉脑袋!”林微伸伸舌头,丢开了,道:“我若是想拿却没有拿,岂不相当于救了你二人的性命?”那两位一面觉着此话甚是有理,一面觉着十分不通,只恶狠狠地说一句,“小兔崽子”。林微续道:“我又何必要你们的性命?!这样,我什么都不取,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情,如何?”哼哈二人齐声问道:“何事?”林微冲朱哼道:“你教我三招武功。”朱哼大摇其头,道:“我九州派的武功岂是说教便能教的?”林微道:“我只要你教我三招而已,又没说一定要九州派的武功。”她指一指周遭的小太监,又道:“我个子小,与人打架总受欺负,你教会我如何欺负他们就成。”朱哼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个也好,这个容易。”林微道:“我就一直觉着你比你兄弟高一筹,这算不上拜个正儿八经的师父,可还是不错的。”朱哈却不由“嗯?”了一声,伸长脖子,道:“你说什么?”
这两位皆是好胜之人,虽则武学上相辅相成,私下里却无一日不在较劲,这一层林微在洞庭宫便瞧出来了,今日正好搅和一番,浑水摸鱼。朱哼甚是得意,道:“你没听清楚么?我帮你重复一遍,她说我比你高——上——一——筹。”朱哈盯着林微,道:“凭什么他比我高一筹?”林微道:“近看仪态,远看神采,你兄长平和中正,韬光内敛,和你还是有些不同的。”朱哈道:“平和中正,韬光内敛是什么玩意儿?都是虚的,有个屁用。”朱哼道:“你修为不到,自然不能领会个中要义,要么说你比我差一点点,差的就是这一点儿。”朱哈越发恼火,气得哇哇大叫,道:“今日我要与你比一比。”朱哼道:“比什么?文韬武略,内功外功,肉掌兵械,你想比什么,我便奉陪什么。”朱哈道:“比什么都成,我要这小太监亲眼看一看,究竟谁更胜一筹。”林微摆摆手,道:“不成,不成,我一个小太监,如何能让你们失了和气,再说了,做哥哥的比做兄弟的高明一些,不是理所应当?”朱哼笑道:“就是,就是,理所应当!”朱哈却伸手指住朱哼的鼻子,道:“你比还是不比?”朱哼道:“我本来就高明一些,当然可以比。”二人随即一同转向林微,道:“你要我们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