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下册》(22)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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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下册》(22)

都道机心难卜

到了华山,二人走背阴里的捷径,一口气上到玉女峰才停下脚步。斜阳有一半坠下山峦去了,光线仍在,却被树梢的长枝短杈隔离,显得乱乱的,多了些弱不禁风的意味。偶有飞鸟在苍松与长天之间掠过,与其说是添几分生气,不如说是添几分落寞。倚天居探出到高崖之外,隔着很远便能够看到,可这一刻却笼罩在一片苍黑色的烟雾之中,隐隐然还不时有火光跳起。二人四面望望,惊疑不定,此处是华山派禁地,寻常弟子绝少涉足,倚天居被烧成一片瓦砾,也不会有人知道,既如此,难不成丁否仍然没有回来?落雀针非同小可,他即便有海蓝若护体,也应该静心修养才好,若真是随着青青回了临安,可未免有些托大。观望许久,他们才悄悄走近一些,地道入口处的铁链被拧断了,铁门虚掩,一推即开,通道尽头的梯子烧得只剩一半,上方则露出一个圆圆的窟窿。跃上去,余火未熄,依旧热腾腾的,四壁之中塌掉两壁,屋顶也只剩一小半,星光在浓烟里乍隐乍现,却亮得异乎寻常。早先存放《海蓝心经》的书案一团焦黑,却还保留着原来的形状,可那些架子都塌掉了,瓷片陶片碎了一地。林微暗叫不妙,心中不情愿,可目光还只能寻出去——跳动的火光里赫然有两具尸首,门边的是丁否,廊下的是丁岸。

丁岸烧得与一块焦炭无异,丁否衣服头发胡须被灼去大半,其他还算完好,一段手臂从黑乎乎的袖口伸出来,却又是触目惊心的乌青色,无间查看片刻,伸出手摩挲一下,竟从腕间捏出一根发丝一般的银针。林微大为惊讶,道:“他们是被毒死的?”无间凑在针上闻一闻,道:“这是百花针。”林微道:“百花针奈何你不得,又如何能取他们的性命?”无间道:“应该是中毒在先,之后才被人下的杀手。”林微道:“那这是神农教所为?”

可是傅长天远未复原,彩云谷一片狼藉,这等关头沈湄何必与华山派计较?而且真是那样,沈颀又何必要他们来这里?放眼望出去,七片海蓝花圃也已是一团乌黑,荡然无存,瀑布仍在,水声清亮,可潭水里满是黑色的灰烬。林微驻足沉思,心下却突然添一些蛛丝般的惶恐,再抬头,不远处“砰”的一响,一根房梁砸了下来,火光为之一暗,又跟着一跳,廊下便飘过来一团黑影,恍恍惚惚得无法分辨,却又冷冰冰地不容置辩。她刷的一声拔剑在手,断无差错,那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瘦,一身灰衣,面上掩着一块黑巾,但亮亮的目光扫过来,又教人禁不住打个寒噤。无间喝道:“什么人!”对方却身形一动,挥掌先劈了过来。无间深吸一口气,双掌擎天,一合一分,使一招“天行健”,直撄其锋。内力相撞,“砰”的一响,他退开数步,气血翻涌,眼中一片恍惚,那人却一动未动,眼神里掠过一丝讶异,低低道一声“好”,跟上数步,使相同一掌又劈了过来。林微短剑出手,刺出一招“裂石穿云”,那人在剑刃几乎及身的一瞬沉肩晃开,而手上竟未受丝毫阻碍。无间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再续一掌“潮水平”,心知无幸,还道不死也要重伤,孰料对方收了三分力气,“砰”的一响之后,居然依旧好端端地站着。

他好生惊讶,只是那人再不给他任何思索的余地,一掌紧似一掌,转瞬间连撞一十三掌,而林微却始终被逼在外围,无论使出何种招数,那人信手化解,竟连正眼也不曾瞧过她。无间摆摆手,大声咳了起来,一口鲜血哽在喉边,咽不下又吐不出,实在是难受至极,低头再看看双掌,心下又是一跳,并未受制,却又甚于受制,有意无意之间,竟然将天和掌法从头至尾使了一遍。那人冷笑一声,忽而双掌一分,竟然也劈出一招“天行健”,无间林微大吃一惊,有心闪避却又身不由己,被掌风推出去一丈有余,双双摔在花圃之间。那人踏上几步,先点林微哑穴,继而单掌凝在她头顶一尺之处,道:“方闻松的地图在哪里?”无间只觉一切如同梦里一般,道:“你究竟是谁?”那人不答,掌心却向林微靠近半尺,又道:“方闻松的地图在哪里?”无间再不犹豫,自怀里摸出那片锦缎丢过去,那人展开扫一眼,点点头,转身就走。

一切旋即恢复如旧,似乎从没有什么人来过,更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过。无间拍开林微穴道:抱她在怀里,心头冷颤,脑中却一片空白。林微道:“他那一招果然是天行健?”无间道:“不会错的。”林微道:“那你可明白了?”无间道:“明白什么?”林微道:“自天意峰取走方闻松遗物的便是此人。”无间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张张口,说不出话来,林微又道:“他本意是杀你我灭口,可一经认出你的身手,便缓了下来,一招接一招,让你将天和掌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想一想,又道:“在你之前,这套掌法可从未现身江湖,所以连明净大师都不认得……”无间道:“那他又是何意?”林微道:“会使天和掌法的人便是捷足先登拿到方闻松遗物的人,自然也是取走地图的人。”眼中微微一亮,又道:“在天山派与陈大哥他们交手的应当也是此人,如此来看,他遍试所有人的武功,找的便是天和掌法。”继而又摇摇头。“可他为何要烧掉倚天居,杀死丁氏父子?可他为何又留下你我不杀?”

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又一根梁木滚了下来,火光之中灰影一晃,居然又有人进了院子。无间林微心下同时站起身来,不想那人抢先拔剑出鞘,喝道:“什么人?!”火光之下,眉目分明,竟然是费皖。

费皖退开一步,又走前一步,待看清二人的模样,喜出望外,恨不能上前来抱上一抱;寒暄几句,便有些急不可耐,道:“地图可在你们手里?”无间道:“什么地图?”费皖道:“丁氏父子是你们所杀?这一把火也是你们所放?”林微道:“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倚天居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无间仍然问道:“什么地图?”费皖却只盯着林微,道:“那杀人放火的是谁?”林微道:“若你早一刻钟到这里,会迎头撞见他。”

林微将适才的情形简略地说一遍,费皖脸色一片惨淡,道:“这样说地图被那人取走了?”无间不得不继续问道:“什么地图?”费皖忽然退后一步,深施一礼,道:“还请二位解救我家大小姐。”无间一脸茫然,林微则笑了起来,道:“你家大小姐从神农谷带回去三份地图,立下大功一件,春风得意还来不及呢,如何会有麻烦上身?”费皖长叹一声,道:“林姑娘心思机巧,什么都明白,我家大小姐命悬一线,林姑娘就宽宥一些?”无间道:“她怎么就命悬一线了?”费皖还是答非所问,道:“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嫁六皇子。”无间道:“不乐意嫁便不嫁,还有人逼她不成?再说了,她历来我行我素的,谁还逼得了她?”费皖道:“六皇子向相爷求亲,已经是屈尊,可相府竟然没有立即答应,便有些不自知,大小姐与他击掌为誓,说取到弱云弱风的地图,便结秦晋之好,唉,也就是她,换做别人,便是不自重。林姑娘送弱风的地图给我家小姐,唉,也是不给人留活路呢。”

他不住摇头,续道:“大小姐得了地图,若回临安,便只能嫁人,可临安又不能不回;于公,奉旨行事,大功告成,当然要回去复旨,于私,若真是一去不回,六皇子怪罪下来,相爷与欧阳公子又如何能够幸免?她前思后想,既然人不得不回,那便只能想个办法……”林微道:“不让地图回去?”费皖道:“正是,正是,可是这个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她走这一趟神农谷,内有九州派一干侍卫,外有中原武林一干高手,说是不能保护地图周全,谁又相信?这样便只能内部出点纰漏,比如说,一时疏忽弄丢了……”林微道:“可她名声在外,又岂是疏忽之人?再则,疏忽大意,不照样要被治罪?”费皖道:“林姑娘说的一点儿不错,既然丢不得,没有办法,那就只好……”挠挠头,“设个局,让人来……”林微笑道:“偷?”无间不住摇头,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费皖道:“可是又有谁会偷?想都不用想,九州派的人断断不会,其余呢?少林寺德高望重,不屑为之,武当派置身事外,无意为之,三宝会则是一副断无二心的样子,我猜着也不敢为之,其他诸如崆峒峨眉等等,既没有心机,也没有担当……”林微道:“算来算去便只剩下丁老骗子?”费皖又不住点头,道:“正是,正是,此人有机心,有野心,锲而不舍,又无所不用其极,否则在武林之中也不会有这等地位……”这时林微来了兴致,笑呵呵就着树根盘腿一坐,俨然是一副听人说书的模样。费皖略感无奈,还只能继续说道:“那一日大小姐叫他进帐子里面说话,佯装不小心,碰掉了一本书,弱云的地图夹在中间,也就掉了出来,这时我便依着吩咐,从帐子外面叫大小姐,她一边答应,一边将地图还放回去,收进箱子里面,出来佯装和我说了几句话,再回去,便问丁否要不要出营打猎,他说不去,也就告辞而去,大小姐随即带上人马,闹哄哄地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地图真的便没了。”

无间道:“坏事找上门,和有心做坏事,是不是还不尽相同?”像是颇为感慨,又道:“那果然是丁老骗子偷的?”费皖道:“自然是他偷的,再说了,只要有人偷就成,大小姐才不在乎究竟是谁。她佯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第二天照旧赶路,午间时候,丁否便上门告辞,说他在神农谷受伤极重,要回华山休养,大小姐假意挽留一阵,也便由他去了。这样开一个头,其他门派便都动了心思,一路走一路散,大小姐口上惋惜,心下正巴不得呢。等着到了临安,人也走光了,她才‘啊呀’一声,大事不好,说地图丢了一份。九州派自然怀疑中原武林有人动过手脚,可人都不在了,你又能找谁去。大家乱哄哄地查一阵子,动静闹得不小,结果却可想而知,唉,真是可怜我们老相爷了。”林微呵呵一笑,道:“大小姐以为六皇子对她用情颇深,所以即便有天大的过错,也不会真的怎样。”费皖连连点头,道:“说的是呢,可宫里的事情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楚!再后来,她便一个人带着两片地图进了宫,那情形多少有些负荆请罪的意思,既然六皇子对她一片痴心,两两相抵,这一关也就过去了。”继而长叹一声,续道:“我就说六皇子忽然要找前朝的地图,这背后的文章非比寻常,我们大小姐未免看得太轻了。果不其然,他勃然大怒,当下便将大小姐押下,命相爷三十日之内务必找地图回来。相爷知道六皇子的脾气,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可漫空里接盘,焦头烂额,委实不知该如何起手,更何况这里面有许多小儿女性情,我不便也不太敢说给他听;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便请命到中原武林探探虚实,可一出相府,便直奔华山而来。”他左右望望,又手上一摊,道:“他丁家父子就这样一命呜呼了,你说我可如何是好?”

无间听得似懂非懂,道:“若他二人安然无恙,你便知道该如何是好?”林微思绪却跳转开来,道:“丁氏父子死在这当口,会不会正是因为这片地图?”费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个我却不曾想到,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大小姐故意做局——又或者丁否偷取地图的时候被什么人撞到了?”又不住摇头,不住口地道:“怎么会?又怎么会?”

三人离了倚天居,过来山腰,那小径一分为二,一条向东,一条向西。林微向费皖拱拱手,道:“费侍卫,咱们就此别过,你家大小姐命中尊贵,定然能逢凶化吉,不会有事的。”费皖慌了神,可不等说出话来,无间先道:“你要去哪里?”林微道:“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无间道:“你不管大小姐了?”林微道:“她在神农谷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的,我管她呢。”费皖道:“林姑娘,除了你和范兄弟,这世上再没有人救得了她,还请你看在……”叹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还求林姑娘一念之仁,出手相助。”林微道:“别说我救不出来,即便是救出来,她也不会有半分感念,说不好会再设个局,置我于死地。”费皖也不争辩,只一揖到底,道:“还请林姑娘出手相救。”林微道:“还有一层,她好端端的,你救她做什么?”费皖道:“她生死系于一线,如何能说是好端端的。”林微道:“六皇子生气是生气,又不曾变了心,她如今应该是有人伺候着,吃得好,用得好,顶多不能到处乱走乱逛而已,再说了,转转心思,人家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子妃。费侍卫,你这是想救她,还是想害她?”

费皖怔怔地想一会儿,道:“林姑娘果然什么都明白,只是——大小姐断断不会嫁给六皇子。”林微道:“你怕什么,怕她自己了断?”这话刚好敲中费皖心坎,他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道:“别人不明白,可大小姐自己心知肚明,陷入这等不忠不孝的境地,还都是自己弄巧成拙,若真是一死了之,一则在六皇子那里有了交代,二则,也解脱了相爷和欧阳公子,我真心害怕她心头一热,做出傻事来。”无间不住点头,道:“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林微扭头盯他一眼,道:“你也这样想?那你随费侍卫回临安好不好?”无间道:“我跟着你。”林微道:“若我不救,你也就不救了?”无间道:“大小姐横竖是要救的。”林微道:“那你去吧。”无间道:“我百无一用。”林微道:“你是李天魅的高徒,明净老和尚的高足,堂堂天下第三,怎么就百无一用了?再说了,大小姐又对谁青眼有加?她若真的寻死,嘿嘿,为的又是从谁那里解脱?”无间便有些着恼,道:“你总含沙射影,便好像大小姐真的对我有什么心意一样,她高高在上,又怎会把我放在眼里?”林微道:“我一介民女,不照样还属意过欧阳公子?你四处留情,还总装作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鬼知道成全的是谁!”无间气得身子打颤,却转而哈哈一笑,道:“也好,也好,我便是个花花公子,见一个爱一个呢。”林微道:“花花公子?你也配!人家花花公子至少还懂得‘辜负’二字,你这种,坏事做尽还不留痕迹!舍不得大小姐,你自己送命去好了,大不了双双殉情,拉着我作什么!”

说着话,一跺脚,转身就走,晃得几晃,便看不见了。费皖叫几声,回转身,一脸的尴尬,道:“兄弟,做哥哥的可对不住呢。”无间有些儿丧气,道:“成不成的,我跟你回临安就是。”想一想又叹一口气:“成不成的,你可别让大小姐知道我帮忙了就是。”

二人快马加鞭,还奔临安而来。无间心头忐忑,却又不相信林微这样决绝,时不时便喝住马,左左右右地观望一阵子,三两日下来,才终于死了心。回到相府,柳先生三步并作两步迎出来,拉着费皖的手,眼圈一红,便落下泪来。费皖苦笑道:“柳先生,我力有不逮,可是没能将地图找回来。”柳先生道:“那个押后再说,今日午间大小姐从宫里传话出来给老夫人,说要和六皇子择日成亲呢。”费皖惊得连退数步,道:“怎么会?”柳先生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老夫人让收拾些衣饰器物,算是嫁妆,这就送进宫里去。”费皖道:“相爷又怎样说?”柳先生摆摆手,道:“相爷不见了。”费皖又吃一惊,再追问一遍,柳先生道:“前日夜间他还在书房,之后便没了踪影,门口侍卫不曾见他出去,可府内上上下下找多少遍了,又哪里有他的影子?”费皖道:“他不曾去宫里?”柳先生道:“问过了,圣上并无召见。”无间道:“洞庭宫呢?”柳先生摇摇头,道:“洞庭宫哪里是说去就能去的?”

无间不由得插口问道:“大小姐传话给谁,给老夫人?”柳先生眉头一皱,道:“是给老夫人,这事又有什么要紧?”费皖道:“宫里没有旨意下来?”柳先生道:“没有,不过我琢磨是因为不到时候。”无间道:“结皇亲这样大的事情,大小姐居然不先捎话给相爷?”柳先生道:“这是要收拾女儿家的细软器物,让老娘亲置办不是理所当然?”他印象里不曾见过费侍卫身边这位随从,这小子没上没下的,话倒是不少。

这时书房里的瑞宝抬脚走进来,看到无间,微微一怔,不由眯着眼睛多瞅一眼。柳先生指一指,道:“前日夜间伺候相爷的便是他。”费皖道:“那你便说一说当时的情形。”瑞宝道:“费侍卫知道相爷的习惯,若是过了酉时还不来书房,大抵便不会来了,可那一日都戌时了,我正想歇下,他却走了进来。我给他泡一壶茶,便在门外廊下候着,他让大小姐的事情弄得心绪不宁,一直长吁短叹。打三更的时候,我进去续一回水,添一次灯油,之后他嘱托我去睡,我口里答应着,还回门廊里坐着,再后来好像打一个小盹儿,醒过来,相爷便已经走了。”无间道:“那之后呢?”瑞宝道:“之后?之后没有什么了,我清扫清扫,倒掉旧墨,洗洗笔,收拾收拾茶壶茶碗,也就睡了,都是些寻常杂务。”费皖道:“这样说,相爷写了字?”瑞宝道:“写了有半页纸。”费皖道:“写的是什么,你可曾留意?”瑞宝道:“我是瞅了一眼,都是些蝇头小楷,可是看相爷写的东西就不应该,再加上屋子里黑乎乎的,也就没留下什么印象。”无间忽然问道:“屋子里黑乎乎的?”瑞宝道:“两只油灯,一只灭了,另外一只灯油也见了底。”无间道:“你不是刚添过灯油么?”瑞宝从来没想到过这一层,微微一怔,道:“是有些奇怪,相爷的茶水是冷的,而且变了颜色,我收拾的时候,还有些纳闷呢。”费皖神色里添一层郑重,道:“新添的灯油尽了,新续的茶水变了颜色,那你打的可不是一个小盹儿。”

瑞宝分明吓了一跳,道:“怎么会?!”费皖道:“你最后歇下又是什么时辰?”瑞宝摇摇头,道:“我可真是记不得了,那一日也说不出为什么,乏得很,腿都站不直,该是不等躺下便睡着了。”瞅一眼众人,又道:“这两日也是,像得了风寒,没有半点力气,”勉力抬抬胳膊,“肩膀痛得厉害。”费皖有所思,上前摸一下,将衣衫扒开些许,众人扫一眼,又吃一惊,他后背一片淤青,隐隐然有一个老大手印儿,瑞宝在镜子里瞥见,脸都绿了,道:“我还道是因为在廊下垂头睡着,伤了筋骨!”费皖转而望望无间,道:“他该是被人重手拍得晕了过去?”无间道:“既然这样,老相爷是被人掳走了?”

柳先生颤声道:“那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费皖道:“对方若真要取他性命,前日夜间便可动手,全无必要将人带走。”柳先生道:“我相府如何便由得他来去自由?而且既然这样,便不能向寻常街巷里去寻,临安城进进出出的武林人士是不是都要盘查一下?再者,相府也该加一层戒备才好。”无间便嘿嘿地笑了起来,道:“纸糊的院墙坏了还会嘶啦一声,可你相府八面透风,窟窿摞窟窿,还是窟窿。”柳先生面色一沉,费皖赶紧圆场,道:“他们既然留了相爷不杀,那就是别有所求,终究会找上门来,咱们按兵不动就好。”柳先生清清嗓子,转而道:“既然不见了相爷,六皇子那三十日的期限便不是期限,地图的事情是不是可以放一放?”望望费皖,又道:“待大小姐的器物收拾好了,宫里这一趟,还请贤弟走一遭?”这时无间却一拍双掌,道:“正愁进不了宫呢,可好一个机缘!”

无间也说不上有什么主意,可是能进宫,自然要先进宫,费皖分明更为忐忑,可瞧瞧他了无挂碍的样子,话还都咽了回去。第二日凌晨,府里收拾出十余只大箱子,才算备得差不多了。无间便扮作小厮,与他人合抬一口箱子,随着费皖直奔宫中。那皇宫正所谓形胜之所,相土尝水,象天法地,远远地望过去,堂皇瑰丽里又透着一脉纤柔。护城河庄严无声,三座拱桥横跨其上,晨辉澄澈,惟将一层金箔照得熠熠生辉。费皖递上名册,有侍卫挨个儿对过一遍,又打开几只箱子查检一番,方才放行。众人横跨百余丈的空地,一直走到丽正门,再过一道关卡,也就正经儿进了宫。宽阶长廊,敞庭广院,让人心下一亮,而紫柱金梁,屋宇森森,又让人心下一寒。两位太监引着他们连过数重门,进乾宁宫,到了一个称为养心轩的所在。众人将箱子留在厅堂一侧,又赶紧随着费皖退了出去,而无间则趁人不备,闪到屏风之后藏了起来。

太阳尚未攀过檐角,四面透着一层洁净的清凉,一干人脚步声去得远了,耳际又变得空空荡荡。探头出来,除了对面宫门处两位哈欠连天的太监,再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找出早先准备好的衣服换上,也扮成太监模样,摸一摸头顶的小帽,便有些忍俊不禁。这样便想起来林微在周府说过的心虚不心虚,胆大不胆大的话来,挺挺胸,硬给自己长三分精神。此外费皖交代过太监说话都跟鸭子一样,可究竟为什么,却不曾明说,无论怎样,横竖不开口为妙。正这样想着,七八名太监迎面走了过来,他心下一再疾呼“淡定!”,可身子发紧,脸色照样涨得一片赤红,那领头的一位看一眼,有些儿纳闷,道:“是哪一门?”

宫内太监有两位主管,内宫为习公公,外宫为祁公公,这些费皖也有交代,怎奈这会儿他半点线索也没有,只好含糊道:“是七——夕公公手下,他让我来打点欧阳大小姐的器物。”说话间屋脊上忽然飞起一群老鸹,嘎嘎地叫几声,横穿庭院而去,那几位听得不清不楚,也懒得追问,转而道:“也好,正好做个帮手。”

一众太监抬着箱子,曲曲折折走好一会儿,过偏门进了福宁宫。周围一下子多了不少人,有许多妃子或者公主模样的人走动,再加上簇拥着的宫女太监,乱哄哄的。阶边另有七八个孩童玩耍,一个个衣饰华贵,镶金带银,叫喊声尖利快活,在风里飘出去好远。众人进了一座名为“慧心斋”的院子,院内有绿竹一片,清水一池,檐角挂着几只风铃,叮咚作响;廊下还有一只不小的香炉,烟雾正浓,一片片地荡开来。领头的太监走到房门之外,大声道:“大小姐,府上的器物送到了。”里面有人简单地答应了一句,却叫无间心下好一番欢喜,正是青青的声音。

众太监安置好,告退而去;内宫严禁刀枪,莫说侍卫,九州派的人亦极少涉足,无间无所顾忌,先好整以暇地在福宁宫走了一圈。花香丝丝缕缕,引着他进了后花园,虽则早春未到,园中依然花团锦簇,再间以小桥流水,茂林修竹,亦是别一番的趣味。一群小太监正自刨刨种种,他凑上去佯装补缺,小孩子们全无机心,不多久便处在了一起,再不久,他俨然便成了主事之人,率领一群小跟班,该种什么,种在哪里,又怎么种,弄得井井有条。

夜幕降临,风里寒意转浓,人渐渐散了,灯火则一片片地亮了起来。残月半片,落在细密的树梢头,似乎带出些窸窣的声响,流水喑咽,又给无尽的静谧添一丝恍惚。无间自暗影里转出来,正想走去慧心斋再探究竟,园门处却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看门的太监高声问道:“哪一位?”接话之人声音甚轻,却毫无疑问是“欧阳青青”四个字,那太监一下子变得恭敬许多,道:“夜深风寒,大小姐还是回去安歇吧。”青青漫不经心地道:“我独自走走。”脚步声复又响起,便进了院子。

她仍然是一袭红裙,只是更显高挑,转过一片竹子,四面再无人迹,步子忽然快了许多,到西面墙下,侧耳听一会儿,随即轻轻一跃,翻墙而过。无间心下疑云大起,她何时有了这等上佳的轻身功夫?悄悄跟上去,再过几道高墙,便到了外宫。夜色里多了飘动的灯火,院角门边,不时有一队队巡夜的侍卫走动。可青青不仅洞悉宫里的长弄短巷,于众侍卫轮岗的钟点与路线似乎也了如指掌,如此行走于灯火与暗影之间,异样的飘忽,却也异样的有条不紊。

这样走有一刻钟的工夫,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阁楼之外。门外有四名侍卫,一个个挺胸拔背地站着,可青青并不停步,径直走了过去。无间好生惊讶,恭敬与否,对大小姐总不至于是这等视而不见的样子。犹豫一会儿,却听“啪”的一响,墙瓦掉下来一片,碎屑四散,噼里啪啦直滚到那些人脚下,可他们却依旧无动于衷。无间心知有异,跨前几步,抱抱拳,佯装问个讯,随即又闭了口;那四位脸色灰白,嘴角眉心各有一丝血痕,原来早已经死去多时。他凑上前,伸手在其中一人面门上摸索一下,继而在脑后轻轻一拍,暗光闪处,眉心里跳出来半寸长的一截钢针;捏起来略作端详,忽然明白那是十分厉害的暗器,直插入脑,人死了,血气还在,便是这种样子,既如此,那女子定然不是欧阳青青;这会儿再望望一地的瓦片,心下忽然有些疑神疑鬼。

他继而纵身一跃,手搭檐角上了屋顶,高处有一扇通风的纱窗,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这阁楼原来是储物之用,一排排的全是架子,摆的多是些珍玩古董。那女子站住阁楼远端,正抬头打量极高处从墙里探出来的一只鹿角挂饰。那鹿角高有数尺,枝节横生,两厢交错在一起,内里则扣着一只黑色的木盒。她飞身而起,一手在鹿头上扶一下,另外一只手便去取那盒子,只是手臂短着些许,摸得到却拿不到,而她又生怕被鹿角卡住,浅浅一试,便还落回地面。这样一连三次,均无功而返,第四次再行跃起,却听“砰”的一声,左边墙皮里探出一根白色的长索,冲腰间直兜过来。她身子一缩,疾坠而下,可不等落地,又有一根长索击向肋下,她漫空里荡开些许,避是避开了,可“嗤”的一声,肩头衣衫竟被扯下来半片。再接下来“嗒嗒”两声响,两根绳子接入对面墙上,晃晃悠悠亘在了半空,原来上面覆有厚厚一层乳胶,十分黏稠,所以能扯破衣衫,原因正在于此。

她静静地等一会儿,掂量一下,才又一跃而起;这一次伸脚在就近的架子上踩一下,横掠丈余,扑向鹿头。那长索又探出两根,取她腰间,她早有防备,身子一拧,再升数尺,可是这一次“砰砰”之声如同鞭炮一般不绝于耳,十余根长索相继探出,纵横交错,在身下结起一张大网。她无可奈何,再行落下,便踩上其中一根,双脚因此被粘住了,无法移动,颤几下,向后便倒,一霎时如同一只坠入蛛网的虫儿一般,再也动弹不得。与此同时窗外喊声大作,一群侍卫手执刀剑涌闹哄哄地拥了进来,那女子下巴一扬,有意无意往纱窗方向望了一眼,也就正好给了无间一个自下而上的正脸——浓眉细目,尖腮厚唇,原来是不多见的一位丑女。

可是再一转瞬,她却随着那些长索晃了起来,起初不过微微颤动,渐渐越来越快,幅度亦越来越大。众侍卫还道可以瓮中捉鳖,这会儿看得目瞪口呆,全没了主意。有些机灵的一咬牙,举枪去刺,而一片裂帛之声响起,她便如同一只肉球儿一般脱颖而出,“砰”的一声撞破屋脊,直飞了出去。身上长裙十之六七留在了绳索之上,人也就凌乱得很,但是她身法不乱,数纵数落,不多时便去得远了。众侍卫仿佛这才醒悟过来,发一声喊,又乱哄哄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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