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下册》(21)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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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下册》(21)

似与似夺

无间这才走上两步,向青青行了一礼,道:“大小姐,你我也是相识一场,看在旧事的分上,今日可有罢斗的余地?”青青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却不作停留,冷冷地道:“旧事?你我之间又有什么旧事?”无间叹一口气,道:“你来这里是为了骆家的地图,若是……”扭头去看林微,可林微似笑非笑,偏偏不给他任何暗示;不得已,无间咬咬牙,继续道:“今日双方罢斗,那些地图我还给你就是。”青青道:“还我,你能还我什么?”无间略感惊讶,还去怀里摸索一阵子,翻出自洞庭宫得来的锦缎,一手捏一片,抖一抖,道:“你若退兵,当即奉上。”青青仍然不明所以,道:“你手中是什么?”无间风轻云淡,抬手将其中一片抛了过来,青青扫一眼,隐隐然怒火如炽,目光亮亮地冲着哼哈二人望去。朱哼硬着头皮道:“大小姐有何吩咐?”青青道:“这是洞庭居的藏品,如何会被人取了去?”兄弟二人自从看到林微开始,心中便一直嘀咕;那一日他们栽老大一个跟头,面上无光,自然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且洞庭居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两位并不知晓,而当时醒过来,周遭不见半点异常,自欺欺人,也就无可深究,更进一步,无间林微有这等神通,便只能是九州派的,穷极无聊开个玩笑,也不必深究。这会儿二位终于明白纸包不住火,两张肥脸涨得通红,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无间笑道:“大小姐,你最不喜欢公平交易,也顶讨厌两厢情愿,今日我还给你一片地图,再送给你一片地图,可还说得过去?”

青青当然不相信无间和林微会葬身深潭,今日相见,并不奇怪,可是地图又何以会落到他的手里?她智谋过人,与林微相较亦不落下风,可此人稀里糊涂,为何又总占一分先机?这一瞬似乎再也无以自持,脆喝一声,长剑出鞘,直刺无间胸口。她剑上没有半点章法可言,可脚下使的是“宓妃醉酒”的步子,一劈一刺之间也便多一分出其不意。无间攻也不是,守也不是,没办法,只好连连后退。吴双看得似懂非懂,却对此女厌憎到了极处,抬手便射出两枚银针,无间余光瞥见,叫一声“使不得”,强使玄都心法兜个圈子,自青青脸颊之侧将毒针摘了下来。青青一怔,却没有丝毫感念,借机长剑斜挑,几乎砍掉他半只胳膊。无间心头火起,“嘿”一声,正想说句什么,青青长剑一收,嫣然一笑,道:“你好自为之吧。”

无间四面望望,不由得长叹一声,周遭一十二人星罗棋布,一面杀机无痕,一面又有虎啸龙吟之势,原来青青亦拙亦巧,将他又逼进了九川阵中。他在少林寺得林微指点,取巧逃出过一次,可后来再落入其中,周旋许久,无以为继,只好认输。不过他又早有体会,即为阵,便为设,说到底都应变之道,而非生变之道,脱困不易,就擒却不至于,若是不守不攻不逃不走,那阵法还真是不会拿他怎样。想到这里,他比画一下,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朱哼朱哈一个“哼”一声,一个“哈”一声,道:“这小子倒是知趣,既然不敌,便老实认输,还算是厚道。”无间道:“谁说我认输了?”朱哼道:“大家都是厚道之人,心照不宣,心照不宣!不过,你要坐到什么时候?”朱哈忙不迭地道:“就是就是,你要是想出恭可怎么办?”朱哼连连摆手,道:“屎尿事小,人命关天,他当然要出在这里。”朱哈道:“他出恭,你我便眼睁睁看着?”朱哼“呸”一声,道:“这等腌臜之事,老子可不看!”两位越说越不堪,越说越带劲,嘻嘻哈哈,不像有住嘴的时候,无间却糊里糊涂受了启发,伸手一划拉,哈哈地笑了起来,道:“我憋不住会输,可若是他们也憋不住呢?”

哼哈二人像是从不曾想到过这一层,倒吸一口凉气,同时捂住了嘴巴。青青冷冷地道:“范无间,你居然也会做缩头乌龟?”无间道:“我席地一坐,镇住大小姐千军万马,待会儿憋不住的人多了,你可也有个调遣?”哈哈一笑,端正些颜色,又道:“今日里你怎样才会退兵?”青青道:“今日里我要取三片地图,一条性命。”无间道:“谁的性命?”青青道:“你的性命。”无间道:“我早便是挂在半空里的吊死鬼,居然还有这等分量?”稍一思量,摸出另外一片地图,轻轻一掷,还送了过来,道:“这就还差沈姑娘手里的一片,不过,咱们便赌一场如何?”青青接在手里,说不出心中是何种况味,道:“你要赌什么?”无间道:“今日我便和九川阵法再较量一回,若是赢了,你即刻退兵……”青青道:“若是输了呢?”无间道:“我这条性命你不正好取了去?”说着又望望沈湄,道:“沈姑娘,你手里那片地图就给了大小姐如何?”

沈湄半点也不犹豫,道:“一片地图而已,何足挂齿?”青青道:“也罢,难得你对神农教这般忠心耿耿,我不成全,是不是太煞风景?”这时林微接一句:“你还真是舍得。”不待青青回话,又笑嘻嘻地转向无间,道:“我说你呢!”无间道:“我有什么不舍得的?”林微道:“舍得地图,舍得人颜面无光,舍得人伤心断肠,你有什么不舍得?”无间皱眉琢磨这话的意思,林微又道:“你这种没心没肺的,用哪门子的玄都心法?”

她继而望向明净,道:“武功或为阳刚,或为阴柔,或为大气,或为精巧,能够用得尽心如意,一半在武功,一半在天性,可是有此一说?”明净道:“不错,豪迈之人绝少能用好尔虞我诈的小擒拿手法,而机变百出之人绝少能用好大开大阖的长枪铜锤,只是这些道理说起来浅显,真能明白的却少之又少。”林微道:“你这个傻徒儿,最近很着迷那个妖里妖气的玄都心法。”明净不由得淡淡一笑,冲无间道:“你耿直快活,无半分心机,和早先常用的那一套掌法分外契合,和玄都派……”略一沉吟,转而道:“不役于物,才是最好。”

无间与天和掌法一脉相承,即为天性肆意,那玄都心法便应当为属为从才对,可是他近来极为推崇心法,心中有所畏,为之所役,无形之中掌法竟也打了折扣。他半晌不语,再回味在当初与九川阵法周旋的一招一式,有所悟,说不上豁然开朗,只愈发心痒难搔;再仰望天际,乾坤明晃晃,倒映心间,不由清啸一声,站起身来,进而双掌一封,一招“天行健”便拍了出去。这一次九州派十二人长剑齐出,点点寒光之下,西南巽位二人一封,继而各拍一掌,引着他向剑刃上撞去。他模样几乎失控,可最后一瞬力道斜生,如同陀螺一般转至半空,转而向北面连拍六掌。北面六人同时起手,协力卸下,南向二人则长剑斜指,刺向半空。无间大喝一声,使“天雨潇潇”将长剑震开些许,就地翻个跟头,转而以“潮水平”击向东面。东向二人各自滑开半尺,与侧面四人同时拍出一招“蚕丝手”;那力道丝丝缕缕,细到极处,却也韧到极处,如同皮筋儿一般抻出去,稍稍一滞,旋即弹了回来。无间数次吃亏,明白这是十分高明的借力打力之法,无奈之下,只能还续一掌“潮水平”,“砰”的一响,诸般力道消耗殆尽,九川阵法与无间一如既往,还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他略感沮丧,行于阵中,便如同行于刀刃之上,自己力道去而复归,除了迎面消解,再无良策,可如此反反复复,与自耗无异,九川众人作壁上观,也就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另外一面,天和掌法心意高绝,出尘忘我,繁复之下,一切又历历在目,对方坎水西位分明有一个大非寻常的空当,又或者足可逃身?目光寻出去,那里是一个瘦子,比其他人矮着三寸,那空当正是由此而来?这一会儿又被袖口一丝细细的光亮晃了一下,适才自空中摘下吴双射向青青的银针,无处安置,便别在了袖管之上——心中转念,忽而道:“可以一试。”林微似乎明白他想些什么,道:“试试可以,可不要弄一地残肢剩体,收敛起来麻烦死了。”无间不由哈哈大笑,同时向北跨出三步,又拍出一招“天行健”。

他心界莅临,心意入微,不知不觉之中捕捉到的正是九川阵法的破绽所在。九川成阵之难断非常人所能想象,试想找齐身形相当,功力相当,再心意相当的一十二人又谈何容易?九州派耗时五年,凑齐了十一人,唯坎水东位始终没有着落,不得已求其次,那位瘦子才得以入阵。他矮三寸,手臂也就短三寸,长剑挥起,会有一个九寸的空当,这自然算不得完满,可纵观天下,又有谁能于电光石火的一瞬从那里逃脱?这一次对面六人还使“蚕丝手”,将偌大一份力道原封不动地兜了回来,而无间身子一缩,将掌风尽数引向袖口,那两枚银针随之一震,激飞而起。身后六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攻出这等奇诡的一招,一动皆动,两枚长剑偏出数寸,叮叮两声将银针拔了下来,惟这一丝变化,带得那九寸的空当稍稍一偏,无间再使玄都心法,自六片寒冷冷的剑尖之间一抹而过,逃了开去。那六位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倒卷而来的掌力泼剌如潮,又半点也不含糊,只这一瞬,形势急转直下,九川阵无异于同室操戈,无间却成了作壁上观的一位。那六人无可奈何,撤开数步,由着它向虚空里散去,可是这一撤,阵法亦散,无间随即轻轻一纵,飘身而出。

他身法奇骏,宛若天人,群豪看得似懂非懂,却仍然禁不住高声喝彩,而经此一役,心意转换,真气冲折,于掌法心法又多了一层体味。他心中欢喜,先冲林微呵呵一乐,转而向欧阳青青拱拱手,道:“大小姐,咱们可一言为定。”

青青怅然若失,忽然间再不想说话,拨转马头,提缰便走。林微也颇感意外,叫一声“大小姐”,只是青青充耳不闻,而座下骏马分明走得更快了些。林微道:“我这里还有一片地图,你要不要?”数百英豪再吃一惊,几乎同时停下了步子,唯青青又走出数丈,方立定了,回转身懒懒地望一眼,并不开口相询。林微笑道:“于弱风的地图你要不要?”青青眉目之间掠过一丝懊恼,拨马又走,林微道:“你是不想要,还是不敢要?找齐了弱风弱云的地图是不是大事不好?”青青胯下一紧,那马甩开蹄子,跑了起来,林微随之长叹一声,道:“你虽说算不上耗时费力,可终究白走了固安城头这一遭?”

青青座下骏马嘶鸣一声,忽地又停住了,她转过身,一字一句地道:“难不成你到过固安?”林微道:“虚怀谷虚竹居又岂是毫无因由?”青青依旧不动声色,可手心里已全是冷汗,于弱风得御批归隐虚怀谷,继而辗转将地图藏在了固安城头,这些都是宫里的不传之秘,她又何以知道?这会儿无间居然真的将地图取了出来,托在手心里,道:“果然要给大小姐?”林微道:“你不舍得了?”无间道:“不是不舍得,只是那样一来,她岂不要嫁给六皇子了?”林微咯咯一笑,仍然道:“我就说你不舍得。”无间“嗨”一声,道:“大小姐总要心甘情愿才好。”

他臂上一展,还送地图过来,青青摊开右手,锦缎款款落上掌心,竟还透着些许暖意。她被千人环绕,可感觉里空空荡荡,似乎只有一个人孑然而立;万千滋味在心头辗转,混杂交错却又泾渭分明,一如大江之水,缓缓去得远了。再抬头,望一眼天际的雪山,舌底忽而泛起一丝苦涩,隐隐然竟有泪水要夺眶而出,她不由深吸一口气,只轻声说一句“也好”,复又拨转马头,快步而去。

之后三日,沈颀以无间所赠药丸为引,制出散骨散的解药,一剂送上画眉雪山给傅长天,他中毒日久,没有一年不能复原,可假以时日便好,再没有其他顾虑,另一剂则由无间服了,由此终于了却好大一桩心事。再一日天湛云浓,沈颀还请无间和林微到定风居小坐,三人在廊下喝一会儿茶,她取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道:“我今日向二位请教。”

册子中的文字无间耳熟能详,正是《毒经》“华灵丹”一节,再瞅瞅字里行间批改的痕迹,道:“这是曲老教主的手稿?”沈颀道:“不错,云莫为在落雪山庄暗算爹爹,那一片地图是假,《毒经》却是早先藏在鬼见愁之中的原稿。”林微瞥一眼,目光落上夹角处一行小诗,轻声念道:“星天月半弯,紫魅一线牵。离乱数青丝,怅怀泪潸然。”颇感惊讶,道:“这是曲关阳所作?”沈颀点点头,道:“曲老教主嗜药如痴,而且这是‘毒经’,字字句句与药有关,所以这一首诗也就尤其突兀。”林微道:“人说他生性落拓,了无牵挂,可单看这个,心境可缱绻得很。”再读一遍,双目之中微微一亮,道:“他属意于李天魅?”沈颀道:“桃花仙子手中有曲老教主亲手所制的药丸,二人之间有些纠结,理所当然。”无间一头雾水,使劲摆摆手,道:“你忘了不成,在落英峰你问过梅师姐的,他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从无瓜葛。”林微说一句“木头脑袋”,手点在那首诗上,每一句的第二个字凑在一起,正是“天魅乱怀”。

沈颀道:“你还记得海棠山千层洞里的那一具尸首?”无间点点头,心中下跟着“扑通”一跳,道:“那便是曲老教主?”沈颀道:“他身上有定风瑶,又怎会有错?再者,手里的那一缕头发,可不正应着‘离乱数青丝’一句?”继而望一眼林微,“从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何以会落脚到落英峰,所以才不愿意相信。”无间心下依旧挣扎,道:“你怎知道那是师父的头发?”这时林微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踱出几步,道:“你还记得咱们离开倚天居的情形?”无间点点头,道:“那又怎样?”林微道:“那算不算是‘星天月半弯,紫魅一线牵’?”

彼时天色如同画儿一般映上心头,无间“呀”一声,几乎从座位上掉下来,道:“曲老教主这首诗说的是华山?”林微道:“天象之中有所谓‘日月拱’,大约每十七年在重阳节左右出现一次,彼时一日一月一星交相呼应,呈拱桥之状,而这‘拱’字还取‘譬如北辰,众星拱之’之意,是说太金星为日月环伺,有帝王之气。”转而望向沈颀,又道:“我们在玉女峰下南望一线峡,因为方位特殊,看上去两侧陡崖几乎合拢,中间那一丝空隙衬以漫天紫霞,便如同一条丝线一般,绕上太金星。”沈颀道:“那该是华山独有的景象?”林微道:“即便是在华山,也只有在一线峡才能看到,这样说来,数十年前,曲关阳应当和我们站在相同的一块大石之上南望天际……”

她忽而安静了下来,可分明又有些慌乱,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又能有几个十七年?虞念离与李天魅在华山有一场比试,是在什么时候?”无间道:“你不是说是重阳节么?”话一出口,心下跟着一跳,林微则道:“李天魅再输一阵,自玉女峰一跃而下,按说断无生还的希望,却得以不死,众人只道鬼使神差,命大过天,却原来既不是鬼,也不是神,而是因为谷底有一位比鬼神还要高明的曲关阳!”沈颀神色里同样微微一亮,道:“她应当受伤极重,曲老教主也无力回天,便只好带去海棠山,用紫纹缃救下一条性命,不过这就对了,她落脚在落英峰,亦非偶然。”

林微这时又记起吴双在落雪山庄说过的话来,道:“曲老教主去过临安平川谷?”沈颀微微一怔,道:“你又何以知道?”林微进而将在平川谷所见细细讲了一遍,沈颀道:“为了改制散骨散,他在藏阿国耗过一年,却只得了数钱社稷神鹿的鹿茸,再后来与当地人攀谈,知道了向大宋进贡神鹿的事情,也才去了临安。那神鹿是灵物不假,可也并非什么人都养得了镇得住的,而曲老教主对它们的性情了如指掌,再加上知草知药,没费什么力气,便成了钦定的养鹿之人。其实神鹿被养在平川谷,也还是他的主意,说到底,方便的是自己。”说话间翻开手稿,散骨散的每一道衍变均有记载,而早先的一稿与平川谷木板上所写几乎完全一致,林微道:“那他当时该是制了许多散骨散出来?”沈颀道:“不错,如琢如磨,一变复一变,应该制了许多出来。爹爹说他历来谨慎,可不知何故,那些药粉竟然没有被带回神农谷,如今来看,一丸给了李天魅,其他的却阴差阳错,最终落在了云莫为手里。”

她有所思,半晌不语,继而取出一只紫色的布囊,道:“我推研许久,本以为以紫纹缃为引可得海蓝若正解,不想还是错了,海蓝若是毒非毒,向善不善,又岂是一草一花所能涤尽?”微微叹一口气,望向无间,又道:“若非得你相助,我也拿不到紫纹缃,而其中有多一半还被我用来为爹爹续命,剩下的便只够制出四颗药丸;你每三个月服一粒,差不多可以续一年的性命。”无间老老实实收好,笑道:“你送我一年性命,可要怎样谢过才好?”林微难掩失落,道:“那然后呢?”沈颀摇摇头,道:“没有然后。”

有一瞬静悄悄的,无人言语,再抬起头,林微竟噙了一眼的泪水,沈颀道:“他是李天魅的弟子,又与梅琴别有契缘,我早先提过,他可以去海棠山,便守着紫纹缃度过余生,也未尝不可。”无间笑道:“不去,不去,闷也闷死了。”瞅瞅林微,又道:“咱们回揽月峰罢,等着我死了,便葬在玉烟泉边,算是天上人间,之后你再回江南,过过人间天上的日子。”林微不理他,还问沈颀,“如今他活蹦乱跳,便再不能做些什么?”沈颀稍一犹豫,才又说道:“倚天居的花圃断非丁否之力所能为,教我猜应该还是曲老教主所制。他于医于药,造诣均较我为高,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不见得不能做到,而他既然在华山之巅制出花圃,那便是心中有所想,手间有所试才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还会有多少线索留下,但去看一看,总是应当的。”林微轻叹一声,道:“那我们就去华山好了。”

无间、林微不作耽搁,第二日便辞别众人,打马北上。这一行多为山路,虽说崎岖,却也僻静清幽。第三日上登临高处,二人忽然便想到了天山;无间对陈歧和颇为挂念,林微却自有一层忧虑,江湖之上风言风语,却极少有天山派的消息,这像是好事,却也不见得是好事,更何况青青还惦记着方闻松的地图。是处离天山不远,二人遂拨转马头,投西路而来。

陈歧和在廊下看到二人,喜出望外,这一番久别重逢,诸多唏嘘,亦是言之不尽。戚忘言心思更趋淡泊,久居天问峰,几乎再不过问日常事物,而歧和深负众望,最终还是继承了掌门之位。自那之后,天山上下一脉平和,与中原武林几乎完全断了瓜葛,而这也正是林微的不解之处,三十二皇子的事情引出这样多的灾祸,而当年方闻松又明明带了一片地图回来,天山派又何以能置身事外?歧和道:“或者不是无人相扰,而是尚未有人相扰?”说着自书案之内取出一封信,又道:“前些日子欧阳大小姐写信过来,询问方师伯的下落。他老人家生前独居天意峰,后来云游四海,客死他乡,连尸骨在何处都无从知道;我回了一封信,如实相告,之后有几日坐卧不安,可事情却再没有后文了。”

林微扫一眼,那信果然出自青青之手,寥寥数句,措辞还算客气。歧和又道:“过去这一段时间天山祸事没有,怪事是有一桩。”无间林微同声问道:“何事?”歧和道:“褚师叔身子不太好,一直在瀚海院静养,有一日夜间,被窗外声响惊动,出门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位蒙面人。那人一言不发,上来便与他过招,而且明明轻易便可以胜出,可不知为什么,又始终不下杀手。这样斗有一百余招,小师叔体力不支,虚脱在地,那人也便走掉了。”无间道:“褚前辈没有大碍?”歧和道:“他几乎油尽灯枯,之后一直休养,至今不曾复原。”无间道:“那后来呢?”歧和道:“我不敢大意,严令天山上下昼警夕惕,严阵以待,可忽忽月余,半点风吹草动也没有,可是心思放松些了,他便又找上门来,与歧茵斗了一场。”无间道:“他可是歧茵的对手?”歧和道:“师妹武学修为突飞猛进,论下来称得上天山第一人,那人周旋两百余招,抽身而退,又没了踪影,不过依着她的判断,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不过是想探一探她的武学根底而已。自那之后,我反倒放松了一些,再说了,他武功高得异乎寻常,无论如何防范,均形同虚设,没有半点用处。”

无间依旧问道:“那后来呢?”歧和道:“后来数日,那人分别又与歧林、歧雯和我本人较量了一番,我追问他究竟想要些什么,若是无心为害,天山派助他一臂之力就是。只是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斗了不过五十回合便飘身而去,嘿嘿,若歧茵所言不差,我这等身手,也着实令人汗颜。”无间还问:“那后来呢?”歧和苦笑道:“便是这样,又过去两个多月了,他再不曾现身。”

林微琢磨一会儿,转而将她与无间如何找到无忧树,如何习得天和掌法,又如何找到地图的经过讲了一遍,之后拉无间站起身来,又行一礼,道:“陈大哥,这些事情应该早些让你知道,再则,天和掌法也好,地图也好,均是方老前辈所留,系天山派之物,我等擅取,无论如何都是一桩罪过。”歧和兀自感慨,这会儿却笑了起来,道:“方师伯既然说过有缘者自取,那它便不是天山派的,二位有缘随缘,又何罪之有?”无间呈上地图,他却坚辞不受,更笑言派内平安无事,或者正因为这片地图不在天山?

三人用些斋饭,便来瀚海院看望褚忘尘。过午时分,敞庭清冷,安静得有些落寞。忘尘在卧房里正昏昏欲睡,待看清来人是谁,眼神一亮,也是喜不自胜。无间为他把把脉,想一想,写几剂药方出来,该如何调制,如何服用,如何吐纳,等等,又一一交代清楚。歧和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且口服心服,道:“兄弟,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本事?”

四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林微目光落在窗边一幅山水画上,画中正是天意峰,一脉舒缓,一片青葱,让人不知不觉之中心意便平和不少。她端详片刻,道:“这是谁人所画?”忘尘道:“我也说不清楚,画是二师哥的,前些日子翻看旧物,找见了,便挂在这里。这一阵子总是昏昏沉沉的,盯着看一会儿,会舒服许多。”无间也似模似样地瞅瞅,道:“画得很好么?”林微道:“你还记得骆建安的铁骨扇?”无间点点头,却又像是吓一跳,道:“难不成是行易所画?”林微道:“单论画笔,构架奇俊,淋漓尽致,与铁骨扇应该出自一人之手。”忘尘好生惊讶,道:“你们如何会知道行易?这幅画还真有可能是他画的。”

林微变得专注许多,道:“你认得行易?”歧和也问道:“行易前辈来过天山?”忘尘道:“他和二师哥是过命的朋友,常常走动,我去天意峰找二师哥说话,见过不止一次。他丹青是一绝,品酒又是一绝,论下来真不应当作个道士。每次来,他都会带着六只葫芦,里面分装六种好酒,尽是天下极品,我有幸喝过几杯,至今念念不忘呢。我向他讨画,他呵呵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我不好总是追着,这事情也就搁下了。再后来师哥外出云游,我替他收捡杂物。”又指一指墙上。“看到这画,便收了起来,我猜该是行易所作,可是他人早就不在了,也就没的求证。”

林微道:“他们除了喝酒聊天儿,还做些什么?”忘尘道:“切磋武功啊,不过行易身子不太好,那情状一年不如一年,再后来不过几个月不见面,便如同老了好几岁一般,眼看着要萎下去。他酒喝不动了,过好半天才敢啜一小口,可兴致不改,依然是快活无比的模样。”说着望一眼无间,笑道:“和你有三分相像呢。”林微想一想,道:“你可曾听他们说起过天和掌法?”忘尘道:“那是天山派的武功?”林微道:“那是你二师哥创的掌法。”忘尘道:“他二人倒的确常常演练掌法,你来我往的,探讨什么虚实之道。我听过几耳朵,只是那时候武学修为极为粗浅,十成里面懂不了一成,不过他若真的由此创了什么武功出来,也正常不过。”说着忽而又叹一口气,道:“行易死在天意峰。”

众人又吃一惊,歧和道:“他是武当派,却死在这里?”忘尘道:“他是无牵无挂之人,死在何处又有什么要紧?二师哥是天山派的,可他的尸骨又在何处?”歧和道:“武当派可知道此事?”忘尘道:“二师哥叮嘱我不要乱说,若他也不曾提起过,那应该没有别人知道了。”林微道:“人就葬在天意峰?”忘尘道:“当时还是因为我问起行易,师哥才提及此事,只说行易死在了那里,不过依着他们的脾性,尸骨随风化了,一把火烧了,或者喂了鸟禽走兽,都算不得什么。”这时无间忽然说道:“我知道行易葬在何处。”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又变得有些忐忑,转而道:“或者也不是,那人是被毒死的。”

天色已晚,众人第二日才奔天意峰而来。相隔日久,可山上风物没有任何变化,惟那棵无忧树更添一分庄严,叶片亮亮的,有些耀眼。无间指着树下光秃秃的一个土包,道:“便是这里。”歧和有些摸不到头脑,道:“你是说行易便葬在这里?”无间自草丛中间捡起一根木棍,弯腰在土包上敲打几下,可忽然间又站起身行个礼,道:“且不论是不是行易前辈,在下可打扰了。”

他内力深厚,再敲几下,土便松了,将土推开,又找来一片薄薄的石头,便一点点挖了起来。过不多久,黄土之间居然真的露出几块骨头,长的一根像是胫骨,细碎一些的分明是手骨。忘尘、歧和对望一眼,心下有些发紧,无间却若无其事,找些水将那根胫骨冲洗干净,端详片刻,递给林微,道:“神农教用毒无痕,相调相容,这些药平和到极处,却也毒到了极处,要么此处寸草不生呢。”继而抬头望望,又道:“连飞禽走兽也不曾相扰。”歧和愈发不解,道:“神农教?行易是神农教所害?”无间转而还瞅瞅林微,道:“你还记得虚怀子的那一片骨头?”

这一根胫骨同样白中泛乌,带一丝淡淡的紫色,林微道:“行易也死于散骨散?”歧和大吃一惊,道:“神农教镇教之宝散骨散?”林微道:“而且该是旧制的散不散?”无间点点头,再点点头,歧和前后走一圈,道:“这肯定是行易的尸骨?”无间道:“我不知道。”忘尘道:“若真是这样,行易久病,会不会是散骨散所致?”继而又不住摇头,道:“不会,不会,那毒药应当顷刻间取人性命才对。”无间道:“也不尽然,若不动真气,不与人交手,内力慢慢销蚀,是可以支撑一些时候的。”忘尘道:“一些时候是多久,会是数年?”这回轮到无间一再摇头,道:“不会,不会。”

他琢磨好久,依旧了无头绪,便取一片碎骨揣进怀里,还将黄土归拢,还原为一个土包,继而又指指头顶,飞身而起,再手脚并用爬一会儿,便又到了树洞一侧。歧和和忘尘明白他寻的是天和掌法,屏住一口气,只静静地望着。早先那里有一只鸟窝,如今不见了,只散着几根枯枝秸草,他伸胳膊进去摸索一会儿,继而歪着身子一脸惶惑地望了下来,道:“没有了。”林微并不相信,道:“那铁盒儿是你亲自放回去的,又怎会没有?”他便又摸索一会儿,转过头,还是道:“没有了。”林微满腹狐疑,跃上去,点起火折子探进去照一照,空空荡荡,又哪里有经书可言?歧和道:“会不会被松鼠老鸹之类的拖了去?”无间拼命摇头,道:“不会。”林微转而问道:“天山派有什么人来过这里?”歧和道:“我没有来过,不过山上山下数百人,有来过的,也无须让我知道。”

无间林微心下惴惴,可四面望望,天地无声,再没有什么踪迹可寻。四人又逗留一会儿,还走原路下峰,可忘尘仍然不能释怀,自言自语道:“这果然便是行易?”林微回望一眼,心下一动,道:“若土包是坟冢,那棵无忧树岂不就是墓碑了?”转身又走回去,绕到大树的另外一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树皮洁净,唯有距离地面两尺的地方略显粗糙,有些年深日久的疤痕;凝视之下,那些疤痕却又渐渐收束,进而化为一个又一个字符——她随即轻声念道:“世间我行,行之且易,世间我弃,弃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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