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下册》(20)
执心如昨
青青轻声一笑,斜斜走出三尺,竟然轻轻巧巧避了过去。秦关大吃一惊,连出两招,看似将四面全罩住了,她滑开两步,再转半个圈子,居然又逃了开去。群雄看得目瞪口呆,九州派却有不少人认得那正是本门武功。这时费皖回过身来,啜食指打一声呼哨,拉着囚车的那匹马随即拉开蹄子,往回便走。秦关神色大变,拔剑直刺,青青再使“紫光抛砖”,袖口被刺一个窟窿,人却又走出一丈有余,再一瞬朱哼朱哈齐齐赶到,大喝一声,携手拍出一掌。秦关呼吸为之一窒,心知不敌,长剑横扫,纵身疾退,朱哼朱哈并不追赶,护着青青,还退回阵中。青青率中原群豪来到此处,落尽下风,惟这一回合剑走偏峰,险到极处,大胆到极处,却也算计的准到了极处,称得上是完胜。她迎风而立,多少有些得意,道:“沈姑娘,你堂堂白虎使扮作什么威远镖局的人,押着一只古里古怪的箱子南下,究竟又为了什么?”
她一路走来,路上行人避之不及,白虎使魏山谷一行恭立路边,也没有什么不当之举,只是心下担忧,不自觉多打量几回,可巧不巧,偏偏和王小酒盯一个对眼。神农教在云南地界说一不二,而魏山谷这样鬼鬼祟祟,定然有不可告人之处,青青折损不少人,才将他拿下,可他极为硬气,吃尽苦头,什么也没有交代。而那口箱子更是古怪得很,刀劈斧斫不能损毁,有几名侍从不过摆弄几下,竟就一命呜呼了。这会儿魏山谷也不由得苦笑,抬起头来,道:“沈姑娘,你交托的事情,我没有办成。”沈湄丝毫也不惊讶,道:“办不成理所当然,办成了才是意外。”话音未落,朱哼忽地跳上囚车,捏住魏山谷的后颈,道:“沈姑娘,我们大小姐想知道的事情,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为妙。”
沈湄神色平和,道:“你想要知道什么?”青青道:“白虎使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沈湄道:“临安天籁山。”青青微微一惊,道:“所为何来?”沈湄道:“我爹爹中了毒,天籁山有一位婆婆,或者有解药能救他的性命,我差白虎使走这一遭,若能带药回来,自然最好,如若不能,便带人回来,再作计较。”青青道:“你神农教药道独步天下,居然还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沈湄道:“万灵万物相生相克,变化万千,断非人心所能穷尽,我神农教不过管中窥豹,自然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青青望一眼魏山谷,道:“既如此,你这是带了人回来?”魏山谷“哼”一声,还是不说话,沈湄却冲他点点头,道:“但说无妨。”魏山谷仍然有些不情愿,呼出一口气,才道:“我们到了那里,始终没见着什么婆婆,进进出出的,不过是一位小姑娘而已。沈姑娘有交代,我们也不敢无礼,这样守了七日七夜,实在等不下去了……”叹一口气,又道:“兄弟们商量着,空手而归终究不是个道理,而那小姑娘熟门熟路,肯定是那婆婆身边的人,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便将她迷倒丢进箱子里带了回来。”沈湄低眉思索,沉吟不决,魏山谷续道:“我留了一封书信在平易居,告诉那婆婆若要找人,来神农谷就好。”
无间这才恍然大悟,既然他和傅长天一样中的是散骨散,那神农教打那婆婆的主意,也就理所当然。青青还是将信将疑,冲魏山谷道:“你打开箱子,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位姑娘。”魏山谷道:“我说我打不开,你总是不信,如今沈姑娘在场,还是那句话,打不开就是打不开。”沈湄道:“箱子里的机关是我姐姐所制,打开是没有那么容易。”青青道:“那你找她来好了。”沈湄道:“她不见外人。”朱哼道:“她宁可白虎使被拧断脖子,也不肯露面?”魏山谷丝毫不惧,道:“有种你这就下手!”朱哼并不糊涂,手上层层加劲,魏山谷一张脸渐渐成了猪肝色,再也说不出话来。吴双却明白沈湄的心思,摆摆手,道:“颀姑娘向我说起过这箱子的诀窍,我来试试好了。”
她是一副无所挂碍的样子,径直走过来,轻轻一纵,上了车子,略一思索,讨来一碗清水,溶些白色的粉末进去,撒在了箱面之上。不多时箱面透出一层蓝色,她便又敷些绿色的药粉上去,及至箱面转为湛蓝,许多弯弯绕绕的纹线也便呈现出来,竟然是五片霜蝴蝶的花瓣。神农教手段可以奇诡毒辣,也可以巧夺天工,果然教人叹为观止。吴双取下簪子,依次敲过花瓣,继而回头望一眼,道:“湄姑娘,我要黄钟宫音。”沈湄道:“那便是第三片。”吴双点点头,出三根手指,运起内力,一触即收,但听“嗒”的一声轻响,机关松动,盖子便缓缓地翻开了。箱子内层是淡黄色的缎面,缎面之上果然半坐半卧睡着一位女子,一身淡蓝衫子,也就十七八岁年纪,容颜俏丽,不可方物,直教神农教上下中原武林上下与九州派上下尽皆大吃一惊——那竟然是林微!
林微在彩云谷将无间交托给沈颀,心中惆怅无限,思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许多事情还只能着落在那婆婆身上,既然她杀不了傅长天父女,论理那婆婆便不会赠以解药,可成与不成,不试一次,又如何知道?再者,她实则与那婆婆甚为相得,若动之以情,便真的求不来一念成全?这样想着,便又找回了天籁山。平易居流水依旧,却空无一人,她徘徊多时,始终不见那婆婆的踪迹,可既然无处可去,便安心小住了几日。绿竹源与世外桃源无异,出入其中,又哪里会有防人之心,更何况她心事重重,神不守舍,才也会给魏山谷等人以可乘之机,不过他们得沈颀授意,在泉水之中做手脚,也的确防不胜防。箱子之内别有设计,她无知无觉,一睡数日,这一会儿凉风轻吹,也慢慢清醒过来,再看看四周,不由一片茫然。
只是不等青青与沈湄说出话来,稚嫩的的嗓音率先划破寂静,两位孩童同声叫道:“林姑姑?真的是林姑姑!”他们撒欢儿一般自少林寺阵中直奔到林微身侧才停了下来,林微一怔,继而眼前一亮,道:“小缨小红?”
那两位正是骆缨骆红,他们一人拉住林微一只手,一时间亲热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彩云谷一直剑拔弩张,惟这一会儿多出一层无忌的开朗与薄脆的温和,林微道:“你们怎么来了这里?”骆缨道:“是慧末师父带我们来的,他说欧阳大小姐要替骆家报仇雪恨,主持公道,我们也正好可以讨回那些坏人抢走的东西。”林微明白这话的涵义,望一眼欧阳青青,又望一眼明净与叶乘宗等人,苦笑道:“大家伙都来了?”明净道:“林姑娘别来无恙?”林微道:“两个孩子尚未成年,你便忍心要他们做这种担当?”明净心中有愧,道一句“阿弥陀佛”,再不言语。
骆缨骆红身世凄苦,又小小年纪,来此间索回骆家旧物,名正言顺不说,又还有一份悲天悯人之处,这其中用意极深,也甚是冷酷,林微叹道:“说什么名门正派,官府堂皇,还不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青青冷笑一声,不置一词,可目光又被什么牵住了,向不远处的山坡上望去。一位黑面妇人推着一辆四轮车,正不疾不徐地走过来,车上坐着一位婆婆,头发花白,身材瘦削,裹在一袭黑衣之下,似睡非睡。林微唇边泛起一丝微笑,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叫一声“婆婆”,沈湄与欧阳青青等人心下忐忑,凝目打量,而段开德却大咧咧地先喝呼起来,道:“哪里的婆子,不要命么,来这里晒太阳!”
辚辚的车轮声越来越刺耳,而她二人依旧步履如常,视天下群雄只若不见。林微道:“婆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那婆婆冷冰冰地道:“他神农教留了书信让我来,我怎能不来?”顿一顿,又道:“你回了平易居?”林微应一声,点点头,那婆婆道:“那我让你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林微道:“我在平易居等了好久,就是想让你知道那些事情我做不到。”那婆婆声音顿时尖利了许多,道:“做不到?那你的小朋友便只有死路一条!”林微道:“那些事情我去做,他会死,不去做,还是会死,所以我才去找婆婆,看还有别的法子没有。”那婆婆道:“没有别的法子。”林微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委屈,叹一口气,道:“那我就随他一起死好了。”
那婆婆却转向青青,道:“你们和神农教又有什么过节?”青青道:“我中原武林秉圣上旨意荡平神农教,你山野闲人,孤陋无知,还是走你的路为好。”那婆婆“嗯?”一声,变得快活许多,道:“皇帝老儿也瞧傅长天不顺眼么?嘿嘿,既如此,你要拿他怎样?”青青道:“碎尸万段。”那婆婆道:“那你对面这位沈姑娘呢?”青青道:“格杀勿论。”那婆婆甚为满意,道:“也好,既然赶上一场好戏,便先看戏好了。”继而向林微一招手,道:“你还不过来?”
林微道:“我中了毒,腿脚不能行动。”朱哈却瞪那婆婆一眼,道:“这位姑娘是我们大小姐的人,她哪里都不去!”那婆婆道:“她如何会是欧阳青青的人?说神农教有手段毒到她,我还相信,你九州派那点道行,又哪里困得住她?”朱哈勃然大怒,道:“你这婆子不知好歹,我可没有大小姐那般肚量,再胡说八道:让你这老不死变成这就死。”那婆婆摇摇头,再没有搭理他的兴致,而身后那位妇人却如同领了命令一般,缓步走了过来。她头也不抬,抬脚落脚,平平无奇,可不知怎的,眨眼间便到了近前,朱哈伸手去拦,指间微风扫过,对方早不紧不慢地绕了过去。朱哼明白这是十分高明的轻功身法,身子一晃,跟着伸手再拦一道:那妇人仍然不抬头,却没来由地矮一截,又避了过去。兄弟二人来了兴致,一面大呼小叫,一面穿花一般游走不定,一下跟一下还是要拦,可那妇人不早不晚,每一步都踏在节点之上,始终牢牢地占着一瞬先机。
转瞬间她便到了马车一侧,背起林微,转身还走来路回去,可这样一来,哼哈二人严阵以待,情形便大不相同。朱哼居前,忽地拍出一掌,那妇人几乎要躲过去了,朱哈却抢先凌空一指,迫得她收回半步。这时朱哼便又转上来,双掌齐出,拍她中路,那妇人无奈,侧向里走一步,可朱哈又抢她第二步的身位,出指如钩,划向咽喉,那妇人无奈,只好双足一顿,荡了开去。三人倏进倏退,如皮筋儿一般瞬间兜三个圈子,兄弟二人不能怎样,可那妇人也无法走脱,如此周而复始,又三个圈子,那妇人变得颇为恼火,而兄弟二人却嘿嘿哈哈,愈发地兴味盎然。
林微身在其中,看得最为清楚,兄弟二人起承转合,走的是四象阵法,这样耗下去,那妇人内力不支,终究会有落败的时候。她呵呵一笑,道:“猪头猪脑,我也是九州派的,为何你们总与我作对?”朱哼道:“你若真是九州派的,也是九州派的叛徒。”朱哈赶紧道:“是啊,是啊,你在她背上,若真是九州派的,一掌拍死她,不就万事大吉了?”林微道:“你们这是阵法啊,还是武功啊?”朱哈变得洋洋得意,道:“既是阵法,也是武功,境界高得离谱,你可领悟不到。”林微笑道:“谁说我领会不到?哼,你要走艮位,是不是?”过得一瞬,又道:“哈,你要走乾位,对不对?”她信口而说,却也并全无道理,朱哼朱哈虽说明白,却依旧不得安宁,接连错两步,差点让她们逃了开去,而林微也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妇人脱困本不在话下,只是因为负着自己,脚下慢了些许,才会落入此种窘境当中。
她嘻嘻一笑,又道:“他们这破烂阵法,我只要六步便可以脱困。”哼哈二人大呼“胡扯”,那妇人却暗中吃了一惊,心中所想也是六步,分毫不差。林微又道:“前些日子我在平易居多吃了几个果子,重了些斤两,否则又如何走不出去?”哼哈二人更是山崩海啸一般嗤之以鼻,可那妇人却忽然有了灵犀之慨。林微继续唠叨,道:“六步么,需要四瞬……”掰着手指煞有其事地算一算,“既如此,将人抛起两丈,御风一丈,再滑行四丈,岂不刚刚好?”继而目光亮亮地瞅一眼哼哈二人,笑道:“你们说是不是?”那妇人却再不犹豫,忽的一下果然将人抛了起来,她格格轻笑,声如银铃,唱道:“猪头猪脑肥嘟嘟,吃饱就睡呼噜噜。”那兄弟二人这才明白她并非玩笑,猝不及防,反而被那妇人再抢一分先机,轻轻巧巧走出六步,待张开双手,接下林微,早掠出去一丈有余,再也追不上了。
骆家两位孩童兀自站在马车一旁,眼泪流了一脸,齐声道:“林姑姑,你不要我们了?”青青冷笑一声,道:“你们林姑姑只在乎自己的安危,才顾不上你们。”骆缨皱起眉头,道:“可林姑姑是好人。”青青道:“她若是好人,又怎么会丢下你们不管?”骆缨摇摇头,道:“不会,才不会。”青青道:“也好,那你们叫她回来好了。”姐弟俩对望一眼,真的又叫一声,骆缨道:“你若是不愿意回来,那就带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林微好生恼火,道:“欧阳青青,他骆家在朝中好歹也有个名分,这两个孩子又是仅存的骨肉,你便全不顾惜……”那婆婆却分明吃了一惊,道:“他们是骆家的人?”
不待林微回答,她进而又道:“骆家惨遭神农教灭门,又如何会有两位后人?”林微颇感意外,道:“几乎被灭门,只剩下这两个孩子,再者,神农教杀了骆澎坤不假,可制造灭门一案的另有其人。”那婆婆声音忽然又尖利起来,道:“你又如何知道?”林微道:“此事江湖上无人不晓,婆婆你不知道,才真的教人奇怪。”那婆婆道:“我在平易居,不听江湖人言。”林微道:“那你又如何知道此事是神农教所为?”那婆婆道:“我亲自去过骆家。”林微一怔,刹那间疑云大起,那婆婆又道:“既如此,那骆家命案又是谁人所为?”林微伸手一指李云阁,道:“你问他们三宝会好了。”
那婆婆单手一扬,一段红绸冲天而起,越过中间一株霜蝴蝶,居高临下径取青青。朱哼朱哈“啊呀”一声,抢上同时拍出一掌,红绸“啪”的一声,将兄弟二人震开数尺,而那婆婆双手一按,腾空而起,掠过树头,竟沿着红绸滑了过来。阵前一串侍卫兵器“噼噼啪啪”落了一地,而骆缨骆红则惊呼一声,被那婆婆揽在怀里,转而向树头飘去。九州派高手林立,虽则被攻一个措手不及,阵脚不乱,朱哼朱哈各自捡起一只长剑,脱手掷出,“嗤嗤”两声,将红绸断为三截。那婆婆失了依据,飘身落地,再抬头,人影晃动,竟已在九川阵法之中。
她虽则站着,但身子微微倾斜,一条腿不能吃力,显见是跛了。九州派众人似乎颇为意外,稍一犹豫,阵法方才启动。那婆婆一起始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可数次突围均无功而返,而那两个孩子在她怀里浑身发抖,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九川阵一十二人却也瞧出了端倪,有意无意地开始向孩子身上招呼,她更为被动,不多时右肩中了一掌,几乎跌倒在地。那黑面妇人颇显惊惶,数次抢上,均被哼哈兄弟逼了回来,而林微手脚仍然不能自主,空自着急,眼泪汪汪。再斗数回,骆红被拳风扫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婆婆方寸略失,又将骆缨摆到了对方掌风之下。她不由长叹一声,数十年无情无欲,孤苦飘零,不想今日就此了结,闪念间身子一拧,竟有意代受这一掌。与此同时半空里风声乍起,紧接着噗噗噗一串闷响,一只黑幽幽的珠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九川阵十二人布帽之上一一弹过,继而嗖的一声向天上飞去。那婆婆要的便是这一隙空当,身动似蝶,刹那间掠出九川阵法,而那颗珠子也刚好落了下来,骆缨一抬手接住了,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叫道:“婆婆,天上掉下来一颗珠子!”
那珠子清润剔透,纹线流溢,正是一颗流云珠。那婆婆瞥见上面的“云影”二字,身子巨震,目光流动,最终落在不远处那块石头之侧。不多时有人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笑呵呵的,正是她在平易居救治过的少年。她眉头一皱,返身坐回四轮车的同时,又一段红绸直卷了过去,无间好生恼火,揽着沈颀斜走几步避开,道:“你这婆子,还真是不分青红皂白!”
林微现身之后,他便一直颤颤悠悠的,好不容易才忍住不曾跳出来,而他数次出入九川阵法,极有领悟,危急关头不假思索,从怀里摸出一件硬物便掷了出去。这一掷亦刚亦柔,妙到毫巅,否则也绝无可能救那婆婆脱困。这一会儿才他意识到丢了流云珠,心下忐忑,正要开口去讨,那婆婆却森然道:“你这颗珠子又从何处得来?”无间道:“海棠山梅师姐送的,你还给我吧。”那婆婆道:“哪里来的梅师姐?”无间道:“人在海棠山,又姓一个‘梅’字,你说是谁?”那婆婆道:“你称她为师姐?”无间哈哈一笑,道:“可不么,荒唐归荒唐,可也由不得我计较荒唐不荒唐。”那婆婆鼻孔之中直冒冷气,道:“如此你便是那狐媚子的徒儿?”无间道:“哪里来的狐媚子?”继而明白过来,“你是说李天魅?”随即又一拍胸脯,端正些颜色,道:“不错,我师父正是李天魅。”
群雄面面相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婆婆却毫不惊讶,道:“狐媚子行事乖张,死了也不罢休,笼络了你来生事。”无间还伸出手,道:“还我珠子。”那婆婆道:“还你?这本就是骆家旧物,为何要还给你?”无间“哼”一声,又“嗯?”一声,脑中跟着又“嗡”的一声,皱着眉头使劲想一想,才问出一句,“你怎知道是骆家旧物?”那婆婆冷笑一声,不屑置答,目光却带出一丝神伤,扭头向天际望去。无间伸手到怀里使劲掏一掏,将另外一颗流云珠也摸了出来,道:“既然如此,那这个也是骆家旧物了?”倒是大方,一抬手还抛了过来。那婆婆伸手接了,望一眼,脸色变得一片苍白,颤声道:“这又是从何处得来?”无间道:“骆家祖坟,骆澎坤老爷子死了,手里还攥着它呢。”
那婆婆像是有千言万语要问,却都噎住了;碧空如洗,白云粘连,她转而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吟道:“娉步淡云影,浅妆细雨痕。”无间像是被刺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问道:“这句诗是谁人所做?”那婆婆道:“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无间老实答道:“师父遗命,让我查查清楚。”那婆婆便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道:“查什么?”无间道:“说什么若是虞念离所作,那荒唐归荒唐,还算不得虚妄,若不是,可就是自作孽。”这句话不伦不类,连他自己也不知所云,可那婆婆一怔之间,忽然放声笑了起来,如是良久,才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也好,也好,这诗是骆——建安写给穆小婉的,嘿嘿,哈哈,自作孽,可不就是自作孽!”
她断断续续,还是笑个不住,似乎生平快意,尽在其中,可众人听在耳里,唯有一腔幽怨,又哪里有半点欢喜可言?林微稍稍一等,才轻声道:“婆婆,你是骆家人,叫我猜,你该称骆建安一声爹爹,称骆澎坤一声阿弟,你,便是骆雨痕,对不对?”
群雄愕然动容,却又恍然大悟,如此就对了,一切才顺理成章!江湖上尽人皆知骆雨痕对虞念离一往情深,可虞念离对她怎样,始终扑朔迷离,而他自落英峰不辞而别,李天魅心中郁郁,捕风捉影,最终还是疑心到这一节上。后来为了逼虞念离现身,她大开杀戒,因此才引出骆雨痕,与她约在泰山峰顶相见。江湖人士都说骆雨痕为了消弭武林中这一道无妄之灾,不惜赔上个人性命,可究其实,个中算计层层叠叠,又岂是外人所能猜度?她被李天魅挑断左腿脚筋,又连中数掌,垂危之际,偏偏握着那颗流云珠和一方手帕,坦然受死,既如此,那珠子李天魅便不能不取,那题诗,便不能不读。那珠子原本是骆建安为穆小婉所制,而“娉步淡云影,浅妆细雨痕”正是帕子上题诗中的一句,只是在她读来,一切便都成了虞念离与骆雨痕两情相悦的信物,又怎不让人心死如灰?她就此绝尘而去,而骆雨痕做下的节也便结在了心里;多年之后,若有所悟,一面耿耿于怀,一面又觉索然无味,两相纠结,便成了留给无间的这条不伦不类的遗命。那婆婆这会儿转过头来,看林微一眼,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问道:“骆雨痕?骆雨痕又是谁?”
这时沈颀忽然轻声说道:“骆前辈,让范无间服用散骨散的便是你?”骆雨痕微微一怔,打量她一眼,又转头望望沈湄,道:“你便是沈颀?”继而冷笑一声,道:“哪里有什么散骨散?神农教的邪药又如何会污了我的手?”沈颀道:“范无间服的药丸便是散骨散。”骆雨痕依然半信半疑,可是思绪荡开去,竟又恶狠狠地笑了起来,道:“那狐媚子果然无所不用其极!”无间便有些不忿,道:“这也要怪在我师父头上?”沈颀道:“也罢,可解药你总该有吧?”骆雨痕头也不抬,道:“我没有解药。”这正应着林微最苍白的猜测,她颤声道:“婆婆,不早就说好了么,我做好你要我做的事情,你为他解毒……”骆雨痕道:“那事情你做好了没有?”林微声音低了一些,道:“没有。”骆雨痕嗤地一笑,道:“那你又要哪门子的解药?”目光还转向无间,又道:“当初我救他一命,如今他还我一命,两不相欠,合情合理。”
她面上一寒,又盯住沈湄,道:“骆澎坤果然是神农教所杀?”沈湄无意隐瞒,点了点头,骆雨痕又道:“这种场合为何主事的是你?傅长天呢?他也有做缩头乌龟的时候?”沈湄道:“爹爹中了毒,命不久长。”骆雨痕脸上绽开一丝笑容,道:“中毒?中的什么毒?”沈湄道:“散骨散。”骆雨痕道:“那可是你神农教的毒药!尔等不是讲究什么一药一解么,又有什么可作难的?”沈湄道:“爹爹与范无间一样,中的是旧制散骨散,现今的解药并不对症。”骆雨痕略一思索,也才明白过来,禁不住又放声大笑,道:“你派人去平易居扰我清静,为的便是这个?傅长天死于神农教镇教之宝,李天魅毒药毒死自家弟子,嘿嘿,天地良心,因果报应,快活,实在是快活!”
神农教众人怒不可遏,同声呵斥,可这话却让无间心下一动,道:“那药丸是我师父的?”骆雨痕道:“不错,是那狐媚子的。”无间道:“那又如何落在了你的手里?”骆雨痕道:“她害人不成,反被识破,落在我手里,还不理所当然。”无间愈发欲罢不能,道:“她如何会有散骨散?”骆雨痕道:“你问你师父好了,问我做什么?”无间“嗨”一声,道:“若问得着她,又何必问你?”骆雨痕道:“你自刺一剑,下到第十八层地狱,不就问着了?”无间笑道:“若自刺一剑,可就飞天成仙,更问不着呢。”骆雨痕道:“那你先做几件黑心事,比如杀了你这个小相好,或者杀了少林寺那个老和尚,不就成了?”这时沈颀问道:“她原本想在谁身上用药?”骆雨痕冷冷地瞅她一眼,嘴角却牵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虞念离。”
沈颀有所思,良久不语,无间却又伸手进怀里摸索,道:“师父的药丸,我这里也有一颗呢。”他掏出玄都心法木盒里夹带的那只布囊,捏一捏,将那颗古旧的药丸倒在了沈颀掌心里。沈颀略作端详,道:“这是一颗秋花露。”可心下不由得一跳,便怔住了;清亮亮的阳光之下,药丸在手心里有一份别样的踏实,模模糊糊,上面竟还有一个一横两竖的符号。傅长天说过,曲关阳亲手所制的解药大多会有这样一个标识,而对应的毒药则会画上一个方格,二者合在一处是一个“曲”字,除此之外又还有一层有心无心的寓意。脑海中涟漪泛起,又一层层地荡开去,无间服过的药丸取秋花露之形,行散骨散之实,个中手法妙绝今古,实难想象除了曲关阳,还有谁能够做到,而手中这颗药丸寓解于题,似毒非毒,与前者遥相呼应,又岂能仅仅是巧合?忽然间她再无怀疑,这只能是散骨散的解药,以此为引,傅长天也好,范无间也好,尽皆可以治愈。再抬起头,她已是泪光闪闪,转而敛衽向无间行了一礼,道:“范少侠,沈颀先行谢过了。”
林微凝目望着她,若有所悟,道:“沈姑娘,范无间的性命……”沈颀没有说话,却笑着点了点头。林微轻轻叹出一口气,想笑,却哭了起来,可她分明又从对方笑意里觉察到些许异样,心弦微震,不由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沈颀在落英峰为菊画所伤,面上留下极淡的一道伤痕,可她于粉黛妆容本就不太过心,又因为散骨散心无旁骛,是以一直听之任之,未作任何处置。她有些好奇林微这时候会问起这个,轻声道:“不妨,数月前为人所伤……”林微道:“数月前?可是姑娘和我在蝶馨居……”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转头再望一眼沈湄,再不置一词。
骆雨痕早已经变得极不耐烦,望一眼青青阵中,道:“哪一位是张双久?”李云阁道:“张总舵主不能前来,你有何指教?”骆雨痕道:“骆家一族数十条人命记在他身上,你说我有何指教?”李云阁道:“三宝会亦是被人嫁祸,行凶者另有其人。”骆雨痕冷笑一声,道:“何人?”李云阁道:“云莫为。”骆雨痕道:“那他人在何处?”李云阁道:“在下不知。”骆雨痕道:“你推得倒是干净。”说话间手上一抖,红绸探出,直取李云阁胸口。李云阁低头避过,那绸子却势头不减,撞上他身后一名随从,“砰”的一下展开了,平平的宛若刀刃,向人群之中扫去。血花四溅,三宝会随从齐刷刷歪倒一片,李云阁大喝一声,挥掌拍向绸身,不料那绸子刷的一声复又合拢,如铁链一般倒卷回来,直击面门。李云阁身材胖大,却极为灵动,转眼间连变数个方位,可那红绸如影随影,交错穿插,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还是绕上了他的脖颈。他顿时再不敢稍动,但叫骆雨痕内力一收,项上人头即刻落地。
明净一直无话,这会儿走上一步,道:“阿弥陀佛,还请施主手下留情。”骆雨痕道:“你便是明净?”明净道:“贫僧明净。”骆雨痕道:“那思明是你什么人?”明净道:“是贫僧师叔。”骆雨痕神色间阴晴不定,转而还望一眼李云阁,道:“一个月之后你带云莫为去平易居见我,不然的话,休怪我扫平你海棠山!”说话间手上一抖,收了红绸,那黑面妇人会意,随即推转木轮车,向山坡上走去。骆缨骆红略显迟疑,扭头望望林微,哇的一声哭开了。林微走过去,拉着他们的手柔声安慰,那妇人也便停住脚,转身望了过来。骆雨痕不紧不慢地道:“走你的路,你道他们真有胆量不过来么?”骆缨骆红说不上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闭了嘴,相继抱一抱林微,便亦步亦趋跟了过去。行迈靡靡,如此两大两小四条背影翻过山坡,终于还是远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