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下册》(19)
彩云失色
这一晚辗转反侧,再无安宁,黎明时分,一片橙色的阳光扑到榻上,天色竟然已经晴了。窗外有脚步声响起,却是两名神农教的侍从直奔定风居而去。无间悄悄跟在后面,听他们隔窗和沈颀寒暄几句,其中年长的一位随即说道:“湄姑娘让颀姑娘这就上山。”沈颀道:“是欧阳青青与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到了?”那侍从道:“她没有说。”沈颀稍一犹豫,道:“我知道了,你们去吧。”那侍从并不动身,却自怀中掏出一件绿油油的玉器交由丫鬟递了进去。无间认得是丹雀印,既如此,这便如同教主亲命,沈颀断断推却不得。有好一会儿她一言不发,那侍从又道:“颀姑娘可明白,这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教主他老人家?”沈颀道:“我上山就是。”那侍从道:“湄姑娘让我们务必送你一程。”沈颀道:“我这里有人,用不到你们。”那侍从道:“姑娘说的可是范无间?湄姑娘交代了,要你带他同行。”沈颀道:“他去还是不去,我不做主。”那侍从道:“他是神农教的人,湄姑娘有命,又怎能违抗?”沈颀又等一会儿,道:“你们还不走?”那侍卫道:“姑娘不走,我们便不能走。”沈颀语气忽然坚定了许多,道:“我现在不走。”那侍从道:“姑娘不走,我二人便是死罪。”沈颀道:“也好,大家都是死罪。”两位侍从对望一眼,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年轻的一位就地一滚,到檐下拉开窗户,另外一位则道:“颀姑娘,如今可要得罪了。”单指探出,凌空要点沈颀穴道。无间道一声“要不得”,身形一晃,出手先制住了他,那年轻的一位似乎认得无间,双手一摊,无心反抗,由着他点了穴道。沈颀随即站起身来,道:“咱们去彩云谷。”
彩云谷幽花暗影与茵茵碧草早已经荡然无存,地上死鸟堆起厚厚一层,触目惊心。神农四门门下千余人,在谷口站成黑压压一片,居中领衔的正是沈湄与文武两位教主。沈颀与无间不敢大意,远远便站住了,隐身在一块大石之后。不多时有马蹄声传来,越来越响,到最后整座山谷都随着微微颤抖。人马源源不断地拥进谷内,当心被簇拥着的一位白马红衣,英姿飒爽,正是欧阳青青。她身边有费皖等人,身后是九州派一众侍卫,再其后则是少林武当一干武林门派,明净、寻俨、丁否、孟开悟、段开德、了境、叶乘宗、李云阁等无不在列,而最后面又有上千兵士,一个个黑马黑鞍,银盔银甲,气势着实惊人。
青青催马走前几步,笑道:“是哪位沈姑娘?”沈湄道:“沈湄。”青青道:“你爹爹何在?”沈湄道:“家父身体欠佳,不便相见。”青青道:“我人都到彩云谷了,他居然不迎出来,我倒要听听是怎样一个‘欠佳’。”沈湄道:“他为宵小所算,极有可能命不久长。”青青似乎颇为意外,道:“神农教教主神通广大,又如何会被宵小所算?”沈湄道:“你可以问问李云阁。”李云阁“嘿”一声,连连摆手,道:“此事我全不知情,你不尽不实的,莫要挑拨我与大小姐的交情。”沈湄道:“论及挑拨是非,谁又比得过三宝会?相府不也有一片地图么,又让谁巧取豪夺了去?你大小姐当初被哄得团团转,还差点赔上一条性命,如今倒是厚道:不计前嫌了?”李云阁道:“同为武林中人,有心找到‘长乘’秘籍,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我三宝会自有对不住大小姐的地方,可朝廷一声令下,该撂下的过节不还都得撂下。”沈湄似乎充耳不闻,道:“大小姐,你这一遭会不会又是与虎谋皮?”青青不由微微一笑,道:“我还真的一直以为你是个作画品茶的闲人。”
沈湄转而望向明净,道:“天心至仁,正道不孤,老方丈身体力行,我可敬佩得很呢。”明净合十道:“阿弥陀佛,沈姑娘可是谬赞了。”沈湄道:“三宝会哄你去落雪山庄处置什么范无间,却趁后方空虚,将少林寺翻个底朝天,这些,你也学大小姐,都一笔勾销了?”不等明净开口,李云阁先抢着道:“落雪山庄一事失算之处甚多,可我等也是受人利用,有苦说不出呢,不过说什么三宝会去少林寺翻个底朝天,你又有何凭证?我即便是有对不住武林同道的地方,也轮不到你来血口喷人!”沈湄似笑非笑,打量他片刻,没有说话,明净却轻叹一声,叫道:“觉休——”
一名中年僧人应一声,跨上来两步,他模样颇为憔悴,众目睽睽之下,更显得分外忐忑。李云阁面上一寒,道:“你我远道而来,务必勠力同心,铲除邪教才对,老方丈,你这又是何意?”明净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终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觉休像是得了鼓励,咽一口唾沫,道:“方丈大师启程去落雪山庄之后,陆续又有许多飞鸽传书回来,将罗汉堂众僧也叫走了。之后便来了一群挂单的和尚,自称是普济寺的,嘴上说从来没有到过中原,可对少林寺分明了如指掌,马不停蹄将空明院、藏经阁、罗汉堂与后山一花洞细细搜了个遍。”青青摆摆手,像是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觉休望她一眼,才又说道:“要知道当年思明休寝在空明院,读经在藏经阁,练功在罗汉堂,自北疆回来之后,则独居一花洞,要我说,他们便是寻地图来的。”李云阁有些心急火燎,高声道:“大小姐,这是中原武林的事情,又何必议在此时?”青青不动声色,觉休也便无所顾忌,又道:“有一日我气不过,上前理论,不想他们说动手便动手,我打不过,只好逃,可他们竟然一直追到后山,将我踢下山谷才扬长而去。我命大,不曾坠亡,却岔了真气,困在一块石头之上动弹不得,到第五日上,饿得只剩一口气,可恨修为不够,一心求生,便掷石子打下一只鸽子充饥——可巧那居然是一只信鸽!信筒中有一封短信,大意是说地图仍然没有下落,不过有消息说宫里的人马即刻就要,权宜之计是避避风头,再说其他,”说着转而望望李云阁,“李护法,那封信可是写给你的。”
明净会意,自怀中摸出一页纸,觉休接过来,紧走几步,交给了青青。青青低头扫一眼,叹一口气,道:“人早说中原武林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果然不差,你李护法老谋深算,处处高人一招,为何不弄个武林总盟主来做一做?”李云阁面色尴尬,闷头一抱拳,道:“此事有许多曲折,还请在下来日禀明。”
各大门派心下冒火,可是大敌在前,又实在不好说些什么。欧阳青青藉皇室之威与九州派之利驾驭武林,众人不得不从,可并不信服,而她如此说话,竟还有一丝看戏作乐的意思,也当真可恼。青青心下一清二楚,转而道:“你们这笔糊涂账,留待来日清算好了,闹出多少人命都成,今日有神农教看着呢,莫要贻笑大方。”
沈湄道:“大小姐,你口口声声要诛灭邪教,可真正想要的不过是爹爹手里的一张地图,二者又何必要有关联?神农三谷,方圆千里,画眉雪山,高有万仞,若是我想藏起巴掌大的一片锦缎,你即便将此地杀得鸡犬不留,也不见得能够找到,所以呀,直话直说就好,我不是我爹爹,他不给你,不见得我不给你。”青青目光闪烁,道:“我说了,你便双手奉上?”沈湄望一望四周,道:“好好一座彩云谷,被你弄成这样,我更在意此间的万千生灵与绝佳景致,若不必如此,又何必如此?”
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却又无异于釜底抽薪,让青青几乎不得不答应,却又无从答应。她正自恼火,头顶一暗,一股劲风拂来,竟是一群明鹞飞到了阵前。那领头的一只爪下还扣着一人,“啪”的一声丢在地上,而他早已经不省人事,瘫在那里,动也不动,紧跟着又有人“哈哈”一笑,从领头的那只明鹞双翅之间跳了下来,摇头晃脑,好不得意。神农教众人一时间喜不自胜,同声叫道:“陶大哥——!”
来人正是陶不陶,他晃到沈湄身边打量一番,道:“哪个沈姑娘?”沈湄笑道:“你说呢?”陶不陶道:“你不在铭心馆画画,跑来这里做什么?花容月貌的,和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恶俗汉子混在一起,万一受些折损,可怎么得了!”沈湄假意脸色一沉,道:“若是我姐姐,你也这样胡言乱语?”陶不陶嘿嘿一笑,道:“她是天下第一,我自然要规矩些,你历来好说话,为何脾气忽然变得这样大!”秦关道:“陶不陶,你在外面逍遥快活,居然还记得神农谷?”陶不陶伸手一指青青,道:“他们来这里生事,我当然要回来瞧瞧。”继而唤过一只明鹞,搂着它走出两步,道:“湄姑娘,我可是立了奇功一件,你有什么好处给我?”
他矮墩墩的,却趾高气扬,明鹞一只只身形巨大,却俯首帖耳,这情形真是又滑稽又诡异,而且名扬天下的陶不陶居然是这副模样、这等做派,也真是让人长见识了。可那些明鹞明明受青青座下之人操控,如何便到了他的手里,而且还成了他的坐骑?摔在地上的那一位这会儿醒了过来,浑身哆嗦,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陶不陶上前踢他一脚,再转头瞧瞧沈湄,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沈湄道:“毁我彩云谷的便是他了?”陶不陶道:“不错,不错,湄姑娘可听说过川南杜家?”沈湄道:“都说他们懂得鸟语,可是真的?”陶不陶道:“不错,不错,这个王八蛋便是他们杜家三十五代传人,叫作杜香。他走到哪里,那些大鸟便傻乎乎地跟到哪里,哈哈哈,抓他可真是易如反掌!”说着手上一划拉,又道:“这便是明鹞,按说早就死绝了,不想杜家还圈养着许多,而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像一群奴才。”说到这里,又回身冲青青吆喝一声,道:“大小姐,你心机可深得很哪,这个与我神农教作对的法门,是谁给你出的?”青青道:“我破你彩云谷可谓应天时、得人力,若非神农教应得天谴,如何会有这般机缘?”陶不陶“呸!”一声,却话锋一转,笑呵呵地道:“你可知道这些大鸟如今都是我的了?”
陶不陶何等手段,驯服这几只明鹞自然不在话下,这会儿清啸一声,一干明鹞“扑棱棱”翅翼伸展,腾空而起。他继而怪声怪气地道:“大小姐,你模样比我们湄姑娘差一星,待会儿臭不可闻,差的就不止一星了。”长笑声里,再打一声呼哨,中原群豪忽觉有凉丝丝的水汽拂在脸上,继之大摊大摊的鸟屎便兜头砸了下来。费皖抢上一步,取披风护住青青,群豪则辗转腾挪,各自闪避,只可怜那许多官兵,为军法所限,动弹不得,银盔银甲之上生受这多腌臜之物,变得一片狼藉。陶不陶笑得打跌,高声道:“大小姐带的好兵,屎盔屎甲臭烘烘!”青青冷笑一声,手上一挥,那一千兵士齐刷刷挽弓在手,领头一人高声吟道:“一箭百鸟噤。”众军士同时举弓,继而吟道:“二箭万兽卑。”众军士同时搭箭,再而吟道:“三箭气吞云与月。”众军士同时引弓,最后又大喝一声:“舍我当其谁!”话音一落,千支羽箭冲天而起,就近的几只明鹞躲闪不及,刹那间被扎得如同柴草一般,虽然并不就死,可也再不敢逗留,凄鸣数声,振翅而去。
群豪行走江湖,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相互望一望,各自心惊。陶不陶冲着明鹞遁去的方向连打数声呼哨,继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洪方虬被那鸟屎淋在头上,正自恼火,这会儿抬手掷出三枚透骨钉,喝道:“你这疯子,越看越像个妖怪!”那透骨钉系黄金打造,明晃晃的甚是耀眼,再加上忽忽的破空之声,倒还真算不上是偷袭。陶不陶“嘿”一声,骂一句“王八蛋”,身子一缩,可不知为何,那透骨钉便慢了下来,他好整以暇地伸出胳膊,尽皆摘在手里,低头瞅瞅,又好似眼中一亮,道:“足赤真金?”洪方虬有些忐忑,却并不惧怕,昂然道:“当然足赤真金!”陶不陶掂一掂,道:“一个一两?”洪方虬道:“一两三钱!”陶不陶道:“你掷上二百钉,若还是钉不死我,岂不就折损二百两金子?”忽然间来了兴趣,掰着手指头一边算一边说道:“你我可以来来回回打上一个月,那你便折损——六千两金子,哈哈哈,哈哈哈,你这是打架,还是赌钱,还是送钱?”洪方虬脸色赤红,道:“两百钉?再三钉便钉死你!”陶不陶满脸不屑,抬手将暗器扔了回来,道:“今日老子心情好,这赌资便还给你!”
那透骨钉造价不菲,洪方虬历来在乎,这会儿捡了便宜一样,赶紧接在手里。陶不陶笑眯眯地道:“你泰山派一个穷酸,装什么有钱人?这些破钉子都发霉长虫了,还说什么足赤真金?!”洪方虬正要回嘴,右掌却微微一凉,透进来一丝麻痒,低头再看,掌心竟然成了猪肝色。他大吃一惊,甩手丢开,可骨节之间变得麻麻的,俨然钻进来一只小虫儿,正一点点向上蠕动。陶不陶双手一扇,继而又一扇,叫道:“我游——”洪方虬只觉那股麻痒一下长出半尺,窜到小臂上来了,陶不陶复又张大嘴巴,叫道:“我吃——”洪方虬随即大叫一声,臂上竟好似有半片筋骨真的被生生咬了下来。
那虫名为六脉虫,比针眼略大,依手纹钻入血脉,嗜血啮筋,十分难缠。洪方虬的确太过大意,不过话说回来,六脉虫须臾上身,慎之又慎又怎样,照样不见得能够防住,不过这也罢了,那虫儿噬入筋骨,却仍然与陶不陶遥相呼应,才是真的匪夷所思。洪方虬汗水淋漓,嘴上却不服软,道:“你这老儿,究竟使的什么妖法?!傅长天不得好死,尔等这些业障也该天诛地灭,一个不留!”
这话反倒提醒了陶不陶,转头瞅瞅沈湄,道:“你爹爹好些了?”沈湄道:“他在画眉长生洞。”陶不陶“哦”一声,皱眉不语,沈湄又道:“姐姐让我问你,云莫为手中如何会有散骨散?”陶不陶身子发紧,脸色转红,道:“我又哪里知道?”他被云莫为所赚,接连吃了几个哑巴亏,又恼又羞,如今有人提起,心虚不说,更要使劲撇清,着急忙慌地续道:“我好兄弟可是一把火将怀玉山的什么什么都烧了。”
这话丁否听在耳朵里,心下不由得一亮,他是何等老辣,清清嗓子,道:“你冒充葫芦大仙,在怀玉山又是种花又是种草的,究竟弄的什么名堂?”陶不陶忙不迭回身瞪一眼,道:“关你屁事!”继而又小心翼翼地瞅瞅沈湄,道:“你管它什么花、什么草,横竖我兄弟一把火都烧了!”沈湄道:“那些花草是为云莫为所种?”陶不陶不能抵赖,咬咬牙,道:“他骗我在先。”沈湄道:“是制散骨散之用?”陶不陶仍然道:“他骗我在先!”这时丁否却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追本溯源,他傅长天是被自己人所害?恶有恶报,嘿嘿,果然屡试不爽!”
陶不陶怒不可遏,手上一挥,道:“真是作死不成?”话音不落,丁否背后有人长剑出鞘,踏上几步,连挽数个剑花,凝在了当空。清风拂动,剑尖处微微一闪,竟然挂着一缕透明的蛛丝。那蛛丝名为蝎尾丝,本是剧毒之物,一经沾身,剧痛难当,陶不陶偷施暗算,几乎无迹可寻,可是丁岸一直严阵以待,日光下瞥见些许亮光,当即出手。他深知个中厉害,手上一掷,长剑飞出去,“砰”的一声钉进了树干之中,陶不陶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一拍脑袋,道:“你是谁?我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丁岸一直藏身华山派阵之中,这时却变得无所遁形,陶不陶眼珠转一圈,待找到丁汀,“哈”一声,道:“这就对了!”又想一想,拧着眉毛道:“你这胖子为何是华山派的?”秦关听出些蹊跷,道:“你与他们打过交道?”陶不陶道:“怀玉山不是叫作小画眉么,我去那里游山玩水,不想撞见了云莫为,他说教主有令,让我在那里种些花草,方便将来在中原行事,我陶不陶虽然清高,教主的面子不能不给,便做了一阵子快活自在的葫芦大仙。再后来,我那好兄弟来了葫芦谷,给他的一个小情人讨什么什么的方子,嘿嘿,我料事如神,除了他还有谁能进葫芦居?”这时又瞅瞅沈颀,道:“当然你姐姐也进得了,不过她去那种鬼地方做什么?”
沈湄微微一笑,道:“那后来呢?”陶不陶伸手一指丁岸丁汀,道:“那一日我正在山顶修真炼性,他们便来了,那女娃子凶得很,一上来便弄死了赵大胖子,后来我给了她一点颜色,她才老实些了。不过这个当哥哥的从一开始便开窍得很,满口甜言蜜语地向我请教药道,最后还掏了一颗药丸出来,说他爹爹服过一回,弄得不死不活的,求我给医上一医。我说你爹爹是死是活关葫芦大仙屁事,他不肯罢休,便和我打赌,我若是能说出那药丸是什么,便送与我,若说不出呢,便要想个法子治好他爹爹。”段开德半日里一直糊里糊涂,这会儿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狗屁赌法?你若说得出,又要它做什么,若说都说不出,又如何救得了他爹爹?”
陶不陶横他一眼,道:“你懂个屁!一则,天下便没有我不认得的药丸,二则,我若真的认不得那药丸,那此事要多好玩儿便有多好玩儿!”段开德道:“那你不就输了?”陶不陶道:“好玩可比输了好玩。”段开德琢磨一回,道:“那你们赌个屁——”沈湄打断他二人,道:“那药丸你可认得?”陶不陶居然老实答道:“不认得。”段开德道:“你不认得,却仍然有解救之法?啊,是了,所谓庸——医——?”陶不陶嗤地一笑,懒得辩解,转而道:“我告诉他们去海棠山寻紫纹缃。”
这些话乱七八糟,惟无间听得明明白白,李云阁便有些如梦方醒的味道:道:“你兄妹二人被这老儿当猴耍,觊觎紫纹缃,借五都公子招亲大闹海棠山?”丁岸却知道事情说下去断无挽回的余地,长剑斜指,向陶不陶道:“你原来是邪教之中不得了的角色,正邪不两立,今日正好一并了断!”陶不陶道:“正邪不两立?谁正?谁邪?”沈湄忽然道:“陶大哥,你果然不知道那药丸是什么?”陶不陶伸长脖子,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沈湄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它便是什么。”陶不陶眼睛瞪得大大的,道:“怎么会?又怎么会?!”搓搓手,又打量丁否一眼,道:“那个脉象怪怪的糟老头子是你所扮?”再瞅瞅丁岸,忽而大声说道:“我神农教的海蓝若如何会在你华山派手里?”
丁岸却再不容他多说一句,双掌一错,使一招“朗月清风”径直拍了过来。陶不陶滑开三尺,口上则不住大呼小叫:“杀人灭口!杀人灭口啦!”丁岸一言不发,使一招“捧月轮”,再续一招“弄辰星”,陶不陶上蹿下跳,看似手忙脚乱,却在转身之间,笑呵呵地伸掌划了一把。丁岸陡然间神色大变,跌出几步,一头栽到地上,身子再抽搐两下,竟就不动了。丁汀尖叫一声,抢过去稍作查看,一瘪嘴哭了起来,丁否强自镇定,探探儿子脉搏,再抬头,竟也潸然泪下,进而抱起人,一步一步向华山派阵中走去,陶不陶却一脸茫然,道:“丁老儿,他死了不成?”
他那一划融合了腥风掌与推云手,精妙是精妙,却算不上是杀招,这会儿再瞧瞧手掌,忽然也有些疑神疑鬼,难不成真的用错了毒药?他暗自嘀咕,而群豪心中却上天入地一般,一霎时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子。论武学华山派不过尔尔,可是丁否不仅胜了玉龙子,和明净相较也毫不逊色,若这些真是拜海蓝若所赐,一切可就顺理成章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的如此,丁岸又何以如此不济,走没三招呢,便一命呜呼了?而丁否心中又是别一番计较,普通毒药当然奈何不得丁岸,他不过是使鬼息之法闭气,佯装身亡而已,而如此施为,一则可以撇清华山派与海蓝若的关联,二则足证神农教心狠手辣、十恶不赦,而群豪若因此同仇敌忾,则算得上一举三得了。他极擅做戏,一脸肃穆,高声道:“海蓝若,海蓝若,若真的在华山派手里,我拼着万劫不复也要服了,正好一举荡平神农邪教!”
陶不陶丝毫不为所动,道:“你那脓包儿子是忘了吃药,还是怎的?”丁否双掌一错,还使丁岸适才用过的那招“朗月清风”,直取中路。陶不陶使推云掌中的“雪拥蓝关”,七分为守,三分为攻,稳稳当当接下来,继而身法一变,左手使“弥天大荒”,搅起一团黄色的烟雾,右手使“蜂蜇指”,戳丁否颈下。他第一招严谨恢宏,尽显神农教武功干净阳光的一面,可第二招阴狠毒辣,为江湖宵小不屑为之事,只教人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丁否冷笑一声,掌上一抬,化为一招“捧月轮”,那一团毒雾瞬间散得干干净净,而一股盘根错节的力道亦同时绕上了陶不陶手臂。众人耳际多一串瓷片坠地般的裂骨之声,陶不陶眼睛瞪得浑圆,大叫一声,扑地而倒,而胳膊松垮垮落在一旁,竟已经废了。
张何萧暗叫不妙,长剑出鞘,疾刺丁否咽喉,丁否袖子一拂,连劈三掌,正是丁岸适才所用的第三招“弄辰星”。张何萧借势急转,使“无根蓬”冲天而起,只是他升起一丈,丁否升起两丈,他升起两丈,丁否升起三丈,进而化为一招“鹰心雁爪”,疾扑而下。半空里血珠飞散,张何萧身子一挫,向地面坠去,而丁否却未有丝毫停顿,一个转折,径直抓向沈湄。
一怔之间,疾风扑面,沈湄衣襟一荡,长发也扬了起来。吴双轻叱一声,手上似按似挑,接连射出数枚银针,丁否右掌斜挥,扫落七枚,左掌再挥,又扫落七枚,可未及前进一尺,又有七枚射到。他又惊又怒,身子一拧,向高空里遁去,而这时耳畔起一片鸟鸣之声,身侧竟多出十几只雀儿,颈上进而微微一痛,竟被啄了一口;心知不妙,复行急坠,又一枚银针一掠而过,还是在颊上刺出一丝血痕。神农教用药何等神奇,不待他双足落地,颈上面上均变得硬邦邦的,早已经没有知觉。
这几下兔起鹘落,惊心动魄,似乎过了许久,实则却不过一瞬。神农教暗器之道出神入化,群雄早有耳闻,如今亲眼见识,神韵目眩之余,亦不由得心下骇然。殊不知吴双所用乃是和融门的“落雀针”,其中兼容尚武门百草门与万灵门的诸般绝技,在教内也绝无仅有。神农教有人抢出来,抬起陶不陶与张何萧回去救治,丁否则盘腿打坐,再不敢轻举妄动。青青举目望去,心下忽而多一分忐忑,彩云谷已毁,中原群豪应当立于不败之地才对,谁承想半日下来,竟不曾占得半点便宜?轻咬嘴唇,正自思量,忽然间座下骏马一震,天旋地转,竟就跌了下去。
周围地面土崩瓦解,顷刻间化为方圆十余丈的一座大坑,坑底密密麻麻地挤满一种黑黢黢的怪兽,像猪,可身形小了不止一倍,鼻子却大了不止一倍。此兽名为“土豚”,居于地下,极善打洞,出没之处往往能有长达数里的暗道,万灵门捉来加以驯化,得以成群圈养,如今大敌压境,便用它作一支奇兵,自下而上掏空地面,正好活捉欧阳青青。中原群豪还好,青青周围众侍卫人仰马翻,跌进去又何止数十人,青青人在半空,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可身子一紧,又腾空而起,再回过神,竟已经稳稳地落上了实地。
她心下一痛,明白是费皖舍身将她托了出来,再抬头,神农教身后一声轰响,一群土豚破土而出,拖出不少人,一转身,又没入地道中去了。费皖仰天而卧,满身都是污血泥浆,显见受伤不轻。任千里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抵在他颌下,道:“我倒要看看这些奴才在主子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大小姐,你这就退兵如何?”
费皖挣扎着坐起身,眼望青青,苦笑一声,道:“费皖得以侍奉相爷与大小姐,也是三生有幸,今日死就死了,死而无憾!”任千里道:“你倒是有情,她可不见得有义呢!”费皖像是有所嘱托,道:“大小姐大局为重,又何必在乎他人妄议?”青青喃喃地说一句:“又何必在乎他人妄议?”抬头望向沈湄,道:“沈姑娘,我这里也有一个人,我同样也想问一问,他在你心中又有多少分量?”
她身后人马分开一条路,一位九州派的侍卫驾着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车头竖有一面青旗,上书“威远镖局”四个字,车上则载着老大一口精钢打造的箱子,一看便极有分量。再后面又有一辆囚车,车里是一位满脸血污的汉子,手脚皆被铁索锁住,丝毫也动弹不得。青青望他一眼,进而指指神农教阵中,道:“这些人,你都认得?”那汉子大声道:“一个也不认得!”青青道:“若真是那样,你便毫无用处。”那汉子明白她的意思,反而伸长了脖子,道:“来,斩我一刀就好,碗大的疤而已,非要这等啰唆。”青青冷笑一声,那位九州派侍卫拔出腰刀,刷的一声,果然要斩下去,这时沈湄低低叫一声“慢着!”,随即摆摆手,向那汉子道:“白虎使,你可受苦了。”
那汉子正是白虎使魏山谷,他低头又抬头,禁不住热泪盈眶,道:“属下办事不力,惭愧得紧,死不足惧,却要连累大伙儿,又如何说得过去。”青青道:“沈姑娘,你让费侍卫回来,我便放了你的白虎使。”沈湄半点也不犹豫,淡淡地道:“也好。”再接下来一瞬静悄悄的,青青没有半点表示,沈湄也同样没有半点表示。青青忽而笑了起来,“你神农教信不过我?”沈湄道:“你到神农谷为的是什么,还教我信你不成?”青青道:“也是,也好。”拉过一匹骏马,套上囚车,随即一扯缰绳,亲自走了出来。
相府与九州派诸人大吃一惊,同声呼道:“大小姐,使不得!”青青置若罔闻,不疾不徐走到空地中央方才停住,伸出手,道:“沈姑娘,咱们便在此处交接如何?你送费侍卫过来,我这一匹骏马归了你就是。”沈湄似乎也有些意外,正自沉吟,秦关低声道:“我去就好。”扶起费皖,慢慢走了出来。
青青阵中许多人连连摆手,叫道:“我们大小姐不会武功,你们应当让沈姑娘过来才对!”青青却丝毫不以为意,伫立原处,一言不发。费皖一面走,一面泪水直流,道:“大小姐,你又何必如此?”青青却只盯着秦关,道:“秦教主,你让他走,我这条性命在你掌心里,不会有人轻举妄动的。”秦关想一想,手上一推,送费皖飘出丈余,进而一转身,似有意似无意,完全截住了青青的退路。费皖受伤颇重,也明白再无纠缠的必要,深吸一口气,拔腿还往前走。青青伸手将缰绳递给秦关,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秦关呵呵一笑,道:“背信弃义,的确令人不齿,可若是无信可背,无义可弃,又会怎样?”青青道:“那骨子里便穷凶极恶,你小心,会万劫不复的。”秦关道:“我生一世活在人间天上,死一世入十八层地狱,两两相抵,嘿嘿,也无不可。大小姐,在下想请你去神农府坐一坐,喝杯清茶,待中原武林那些头头脑脑与九州派的兵兵将将各回各家了,我再亲自护送你回临安如何?”说话间身动如风,径直向青青肩上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