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下册》(18)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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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下册》(18)

相离胜相守朱哈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蠢得像猪,黑得像碳,如何会是青青大小姐的心上人!”朱哼却伸手在无间人中穴上一按,唤醒他,问道:“你是范无间?”无间不明所以,却也只好点点头,道:“我是范无间。”朱哈道:“谁是范无间?”朱哼道:“青青大小姐的心上人是范无间。”无间先哈哈地笑了起来,道:“青青大小姐的心上人如何会是范无间?!”朱哈也道:“就是,就是,青青大小姐的心上人如何会是范无间!”朱哼道:“我哪里像你们这等蠢货,每日里只知道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无间又得了笑料,捧肚子弯腰乐得如同虾米一样;此二人均猪头猪脑,却又喜欢骂别人是猪,滑稽之处,无可言传。朱哼瞪着一双三角眼,道:“你这人该死,若不是瞧在青青大小姐的薄面上,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朱哈道:“我就知道你怕大小姐怕得要死。”朱哼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瞧在青青大小姐的薄面上,他不是不死,而是不得好死,这个要费些心思去琢磨的,你又懂个屁。”

朱哈绕了回来:“他怎么就是大小姐的心上人?”朱哼道:“大小姐心有城府,不让须眉,咱们六皇子对她青眼有加,你道仅仅是因为她模样标致?不过这几日在洞庭居,她人前没有什么,人后却总是闷闷不乐,还老盯着一只瓷瓶儿发呆,有一日她与费侍卫说话,被我听了一耳朵,才知道那瓶瓶儿是范无间送的,他二人乱七八糟,有不少旧事呢。”说完伸手指戳戳无间脑门,又道:“说,你是不是送给大小姐一个瓶瓶儿当定情信物。”无间忽然明白他指的是秋花露最后一颗解药,不由得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可朱哼照旧变得洋洋得意,道:“我心中有数,又怎会有错?不过这事情棘手得很,咱们六皇子文韬武略,一表人才,而且对大小姐这样眷顾,谁承想她只念念不忘这个百无一用的王八蛋?!”

无间越听越糊涂,抬头去瞅林微,林微却道:“哪里来的六皇子?”朱哈怒道:“你是九州派的,你不知道六皇子?”林微暗骂自己大意,伸伸舌头,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他和青青大小姐还有一节。”朱哼道:“他向欧阳丞相求亲呢,要娶大小姐,丞相大人倒没什么,不过他也不敢不答应,可是到了大小姐那里,她说什么前朝地图的事情没有下落,无心它顾,还是等到大功告成之后再议。可是六皇子不愿意,一来二去,最后说是待大小姐找到于弱云于弱风的地图,便与六皇子成亲。”林微笑吟吟地道:“原来这样。”无间心头怪怪的,正自琢磨,朱哼却伸手在他脑门上又戳一下,道:“小子,下盘棋怎么样?”

无间如梦方醒,道:“什么棋?”朱哼道:“自然是华容道。”无间道:“我不会。”朱哼道:“这就对了,你和我们下棋,赌一条命,结果下输了,愿赌服输,奉上性命一条,我们也就没有不收的道理,是不是?”朱哈笑得浑身乱颤,道:“青青大小姐若怪罪下来,咱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啊,是他自己找我们下棋,也是他自己要赌命的,劝也劝不住啊。”二人于是乎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描,便如同事情真的发生过一样。无间道:“岂有此理,我才不与你们下棋。”朱哼道:“那个由不得你。”无间道:“怎么就由不得我?”朱哼朱哈对视一眼,又笑得浑身乱颤,道:“你想不想死?”无间道:“当然不想。”朱哼道:“可是你就要死了,你说由得你,还是由不得你?”

说着话,他提起手便要往无间天灵盖上拍落。林微明白这兄弟二人武功太高,强取不得,还只能打岔,道:“可他若是赢了呢?”朱哼停住手,道:“放屁,他怎么能赢?”朱哈道:“就是,他若是能赢,我兄弟二人为何要与他下棋?”林微道:“你们适才手掌相抵,弄的又是什么古怪?”朱哼得意扬扬地道:“那是内力传递之法,小师妹你修为尚浅,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朱哈道:“就是就是,我们这些高人,下棋有讲究,作赌更有讲究,谁输了,是要让对方吸三息内力的。”林微秀眉一蹙,忽而若有所悟。

便如同九川阵法一样,九州派弟子既然可以内息相联,别人的内力自然便可以据为己有,而这正是他们武功独树一帜的地方。此二人赌的所谓三息,便是吐纳三次的意思,败者由着胜者吐纳三次,能吸走多少内力便是多少,不得运功抗衡。适才兄弟二人互有胜败,吸来吸去,实则两两相抵,谁也不曾捞得什么便宜。林微继而问道:“你们两位若一个总是赢,另外一个总是输,又会怎样?”朱哼指一指朱哈,道:“他内力会被吸光,变成一摊软塌塌的死肉。”朱哈怒道:“凭什么是我?凭什么便不是你?适才那一盘谁赢谁输来着?”朱哼道:“这半天了,谁赢得多,谁赢得少?”朱哈道:“自然是我赢得多。”朱哼道:“放屁,我赢得比你多得多。”二人互不相让,吵一阵,居然开始一盘一盘地往回数,啰唆一阵子,不想朱哼真的多赢一盘。朱哈满面赤红,十分恼火,一拍石几,转而向无间道:“小子,咱们下棋!到时候我要先吸光你内力,再弄死你。”

无间看半日笑话,刚回过味来,转念想想,又有些好奇,他自从得了卢嬷嬷的内力,真气充盈,自觉无所不能,若真是内息相抗,短兵相接,还真怕了他们不成?林微心有灵犀,转而道:“我这哥哥没什么内力,你要是什么也吸不到,可别埋怨。”朱哈道:“不埋怨,不埋怨,最差不过捏死他,愿赌服输么,便是这样,我没有办法,青青大小姐也没有办法。”这一番话全无道理,也便唯有他能说得这般头头是道,摆好棋盘,向无间一摊手,道:“你来吧。”

无间看一眼弯弯曲曲的棋线,道:“我不懂,认输便是。”朱哈“啪”地一拍石几,道:“你欺人太甚!”朱哼跟着吆喝,道:“就是,欺人太甚!”朱哈道:“你没下棋便输棋,自然不是真的输棋,不是真的输棋反而输了棋便是让棋,你不会下棋,却还要让棋,自然是说我们更不会下棋,乃是一窍不通的两个蠢货,呸呸呸,气死我也,气死我也!”林微不由哈哈大笑,无间却知道再无计较的必要,捏起棋子随便往棋盘上一置,道:“该你了。”朱哈抖着肩膀嘿嘿大乐,跟着落一子,口上则道:“见过蠢的,没有见过这样蠢的。”无间并不争辩,跟着再下一子,那兄弟二人你指着我,我指着你,又笑作一团。林微在边上看得明白,道:“我帮他下一子如何?”朱哼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道:“你是九州派的,与我兄弟二人是一家人,胳膊肘子怎么能向外拐?!”林微道:“我与你二人相识不足半个时辰,反而是一家人,和我这哥哥相识多年,反倒不是一家人?”朱哼压低声音,道:“聪明人是一家人,蠢货是一家人,这个你懂的,你天生便和我们是一家人。”

林微哭笑不得,而这一会儿,无间棋盘上自绝生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朱哈忽地跳到身前,抓起手掌,道:“你输了?”无间道:“若是大家都说我输了,我便输了。”朱哈道:“你忍一会儿就好,没什么的,像手上破个口儿流点血一样,不疼的。”说话间无间左手合谷穴微微一麻,一股丝线一般的真气便透了过来,那真气在经脉之间走走停停,像只虫儿一般不住摸索,用的正是所谓的牵引之法,而脉息一旦被它挂上,内力倾泻而出,非同小可。他心下明白,运起子非鱼柔劲,更借助玄都心法,蓄起老大一片虚空,朱哈摸索半日,一无所获,却又欲罢不能,急得抓耳挠腮。朱哼在一旁看着好奇,道:“怎样?”朱哈道:“此人外强中干,是个废物,一点儿内力也没有。”朱哼道:“捣什么鬼?即便是种地的老汉也会有一分内力,他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会虚成这样?我来试试。”

说着话一把抓起无间右腕,真气随即也透了过来。无间忽而记起来在少林寺破九川阵法的情景,心下一动,丹田之中似收似纵,将那兄弟二人的内息搭在了一起。朱哈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有力道相应,大喜之下,不遗余力便贴了上去。朱哼隐隐约约感到不对,想要罢手,可一则朱哈正全力施为,二则无间内力本来就较他们任何一人为高,这一会儿四两拨千斤,推波助澜,又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再一瞬的工夫,兄弟二人的内息便完全贯通,朱哼真气奔流如决堤之水,收之不及,眼看着如烂泥一般瘪了下去,而朱哈却正好相反,丹田膨胀,整个人几乎就要飘起来了。无间无意取他们性命,看看差不多,嘿嘿一笑,手上一拂,退了开去。

那兄弟二人兀自不能相信发生了什么,带着一脸惶恐,同时晕了过去。无间低头瞅着双掌,甚是得意,林微则在他肩膀上一拍,迈步便往里走。迎面是一堵墙,明晃晃的,有些荡漾不定的意味,右侧顶角则刻有“洞庭居”三个篆字。无间难捺好奇,盯着瞅瞅,眼前一花,竟然现出几尾细鱼,他吓一大跳,再想一想,也才恍然大悟,原来洞庭居修在水底,这一面墙竟然是潭水之一壁!

又流连一会儿,他才移开步子,进到室内。当庭屏风,壁上书画,案头摆设,不过寥寥数件,却别具韵味,而且无一不是价值连城。林微饶有兴趣,一一看过来,慢慢便踱到了书案一侧。案上有一只蓝色的小香炉,白烟若有若无,个中香气却有几分秋花露的神韵;香炉一侧是一只卷轴,摊开了一半,无间看一眼,又吓一跳——所绘竟然是画眉雪山与神农三谷。他指一指,道:“大小姐要做什么?”林微道:“她在少林寺不早就说过么,骆家的地图在神农谷。”无间道:“她要去神农谷?”林微道:“去神农谷的可不止她一个,神农教有大兵压境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拆开案上几封散落的信件,信中内容相近,多是各大门派掌门人所书,大意是愿听奉差遣,赴神农谷剿灭邪教云云。其中除了泰山派、华山派、恒山派、崆峒派、丐帮、三宝会,云云,另有一封却是武当山寻一道长亲笔所书。林微读一遍,说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那老道与少林寺明净方丈齐名,可早先置身事外,如今又俯首帖耳,此等做派,又何必领那总盟主一衔?

东面墙整个儿便是一张书架,散放着几件盆栽,书却没有几本。架子正中摆有六只锦缎贴面的盒子,无间扫一眼,又半天合不拢嘴巴。每只盒子正面各有两个字,自右向左分别是“弱云”“弱风”“天山”“骆氏”“少林”与“武当”,他伸手打开写有“弱云”二字的盒子,里面是一片梨形的长生叶;那叶子食之可驻颜,留之可定香,百虫不近,诸味不侵,原本便是罕物,而这一片呈深绿色,有纵横的紫纹,干而不枯,手触同锦,又是上品中的上品了;伸手捏起来,一颗心却也像是被什么给捏住了,下面黄澄澄的,果然有一片地图。

无间好生不解,弱云的那一片地图由欧阳泊从宫里带回相府,之后被卢嬷嬷劫走,再后来却被云莫为拿去暗算傅长天,既如此,它就应该在神农谷才对,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林微明白他的心思,捏起来摩挲一下,道:“既然这一片是真的,那一片便只能是假的。”无间依旧颇为感慨,道:“大小姐一声令下,三宝会还真的乖乖给送了来?”

再打开弱风的盒子,内里空空如也,天山,骆氏与少林寺的盒子同样如此,直到最后,武当派的盒子里才又有一片锦缎——青青在少林寺所言不虚,老道士果然恭顺。这一片林微没有见过,捧在掌心里审视半晌,才连同弱云的那一片一起叠好,交给无间收在了怀里。她若有所思,叹一口气的工夫,脸颊上又好似被若有若无的凉风地扫了一下,微微一惊,再寻出去,原来顶壁折角的地方有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风正是从那里透过来,而从这个方向望过去,就近的一排书架又越看越像是一座梯子了。她难耐好奇,攀缘而上,再轻轻一跃,便没了踪影;那凹槽原来是一个浑圆的窟窿,再上面居然还有一片石洞。

周遭颇为黑暗,二人摸索着走出十几丈,过转角,眼前才亮起一盏油灯。脚下有一道两尺多宽的沟渠,渠内有水,缓缓流动,不远处系着一只木舟,被水流推着,撞在壁上砰砰作响。他们跳上去,解开缆绳,小舟便顺水行了起来,一起初石壁上还有些灯火,渐渐却只剩下密致的暗夜,水花翻涌,风声有条不紊,两人从忐忑变得淡然,又从淡然变得忐忑,洞内才慢慢又亮堂起来。那小舟像是过一个坎儿,忽然间便轻快许多,再一眨眼,天光轰然而至,竟已经飘在白瑾花掩映的溪水之上。暖风轻吹,花落如雨,无间惊讶不已,禁不住低低欢呼一声,而林微却心上一痛,不由又想到了欧阳胥。

洞庭宫依山傍水,一面可进可退,一面又不着痕迹,实则是皇室的行宫,正因为此,他们可以来得出其不意,也同样可以走得出其不意。出来雪亦山,无间半点也不耽搁,换乘马匹,恨不能插翅飞到神农谷才好。林微跟在后面,却自有一番难言的滋味;无间近来总说脉息里多了些乱象丛生的意味,思之不解,又无所适从,她起初还以为是海蓝若所致,再一日忽然想起平易居那婆婆,也才意识到应该是那颗药丸所致。当时她答应下来的事情仍然没有着落,现如今却可以假青青之手除去傅长天父女三人,或者听之任之就好?可她又始终不能说服自己,更何况沈颀不在了,海蓝若的解药又该向哪里着落?思绪翻转,便铤而走险,将一切向沈颀和盘托出呢?只是那样,心头又说不出的烦乱,更何况凡事总有“一旦”二字,若这一味毒药沈颀同样解不了呢?再说了,傅长天命悬一线,她又如何有暇它顾?这时候再看一眼无间心急火燎的样子,忽然间就变得好生恼火。

再一日便到了秀墨,无间丹田之内又有不适,无奈何,只好在客栈闭门用功。林微心事重重,便一个人踱了出来;亮亮的日光里,铭心馆淡泊如旧,进去坐了,要几样点心,茶却只点了一杯“沉碧”。那小二居然还记着她,立在边上陪着说话,林微道:“沈姑娘还来这里么?”那小二道:“有些日子不曾露面了。人说教主他老人家身子不太好,谷里的人都惴惴不安,弄得这镇上也有些垂头丧气。”林微道:“定风谷沈姑娘药道天下第一,居然治不好你们教主?”那小二摇摇头,道:“神农谷的事情我可说不清楚。”林微道:“我想见见那位画画的沈姑娘,你可有什么法子?”那小二道:“可以让我们掌柜的传个话儿,但有用没用可没准儿。”

她挥挥手,让那小二去了,目光又被窗外两个放风筝的孩子牵了过去。这时光影一暗,一位神农教的侍从走进门来,到近前行一礼,道:“林姑娘近来还好?我等没有及时招呼,可真是失礼了。”林微算不上惊讶,可想到无间,心下又有些发紧;那人呈上一封书信,道:“沈姑娘命我将这封信亲自交在你手里。”林微道:“哪位沈姑娘?”那人道:“定风谷沈姑娘。”林微“嗯”一声,拆开来,上面却只有寥寥数字:“烦请林姑娘至彩云谷蝶馨居小叙”。

她便随着那位侍从往彩云谷而来。霜蝴蝶又一回绽满枝头,只衬的青天更清,雪山更冷,就近山坡上一片片的碧草更多一份盎然的暖意。二人曲曲折折走好一阵子,进了一幢孤零零的茅屋,窗边茶几一侧坐着一位女子,白衣素颜,淡然无意,看见他们,稍稍点了点头。林微仍然问道:“是哪一位沈姑娘?”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沈颀。”示意她落座,又亲自沏了一杯新茶。林微轻轻啜一口,茶水微烫,却又洁净异常,心意沉浮其中,仿佛飘行于溪水中的一片浮冰,禁不住赞一句,道:“铭心馆好像没有这一道茶。”沈颀道:“是没有,这一味茶是我妹子所制,水里有雪山深谷中的五种冰花,个中意境正所谓‘身在画眉’。”林微道:“沈姑娘知草知药,触类旁通,是不是茶道也称得上天下第一?”

她望着窗外,油然多出一丝神往,沈颀道:“林姑娘与范公子来神农谷有何贵干?”林微终于还是说道:“欧阳青青纠集诸大武林门派不日南下,要剿灭神农教,你那位范公子本就是神农教的人,又岂能坐视?”沈颀并不惊讶,道:“我早就有所耳闻。”林微道:“既然如此,也该未雨绸缪了?”沈颀摇摇头,道:“小小神农教又如何能挡朝廷大势,严阵以待,尽心随缘就好。”林微一字一句地道:“尽心随缘?”沈颀道:“欧阳青青要的是前朝皇子的地图,我将之奉上,她还要怎样?所谓匡扶正义,剿灭邪教云云,你道又有几分认真?”林微道:“若你手中一片地图也没有呢?”沈颀不禁吃了一惊,道:“林姑娘何出此言?”林微道:“云莫为在落雪山庄给你爹爹的那一片是假的,真的早已经在洞庭宫了。”

她将个中情由稍稍讲一讲,沈颀低头思索,半晌不语。林微转而道:“你爹爹伤势如何?”沈颀道:“不好,也还是尽心随缘而已。”林微道:“你让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沈颀忽然盯住她,缓缓说道:“要你远走高飞。”这话断非林微所料,错愕的一瞬,万千种滋味同时涌上心头,沈颀又道:“此生此世,范无间再不要见到你才好。”林微只觉着一切难以置信,凝望沈颀,只说一个“你”字,眼泪便刷的一下流了出来。沈颀神情之间依然没有半点痕迹可寻,还淡淡地道:“你让他留在神农谷,我尽心竭力,救他性命便是。”

林微想放声大哭,却只望着窗外啜泣一会儿,便拭干了眼泪,道:“在天籁山他还服过一味毒药,算下来再有几个月,也该发作了。他深受其害,却并不知情,也要沈姑娘出手相助才好。”沈颀颇为意外,细细问一问当日的情形,好一阵子沉思不语。林微凄然一笑,道:“你若不能救他的性命,我又何必弃他而去?”沈颀双目之中寒光一闪,道:“我便从来不曾说过一定能救下他的性命。”

一觉醒来,日头暖暖的,风里又是十分熟稔的花香,琴声淙淙,这时忽然住了,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无间还以为置身梦里,可坐起身来,千真万确,眼前真的就是定风谷;花海一如既往,绚烂亦规整,纤细亦浩荡,而廊下鸟鸣清越,还是那两只蓝关雀。他有些喜不自胜,站起身先冲着纱窗之内行了一礼,道:“沈姑娘,久违了。”沈颀道:“你还好?”无间呵呵一笑,道:“还能怎样?未死便是快活之人。”继而问道:“我如何会在这里?微微又在哪里?”沈颀道:“林姑娘要你在神农谷好好休养,日后自会回来与你会合。”无间“啊?”一声,刹那间变得无限失落,道:“又是这样。”过好一会儿,又行一礼,道:“那你我后会有期?”沈颀道:“你要去哪里?”无间道:“去找微微啊。”沈颀略一犹豫,道:“她交代过,要你在此处等她就好。”无间想一想,转而问道:“你爹爹可好些了?”沈颀声音里多一丝黯然,道:“他在画眉山长生洞。”

长生洞在画眉山绝顶,本是酷寒之地,可天地间鬼斧神工,又让一支温润的地气辗转流到洞内,滋生九花九草,不弃生机;人在其中五感塞痹长眠不醒,可得其滋润,又可驻身定颜,有长生一说。傅长天既然去到那里,可见沈颀于旧制散骨散同样束手无策,只能拖延些时日,才作计议。无间心下感慨,道:“那现今教内是谁主事?”沈颀道:“湄儿。”无间道:“铭心馆沈姑娘?”皱眉想一想,又道:“我以为她只有心画画喝茶,真看不出还有这样能耐。”沈颀道:“她自有随和之处,也有任性之处,你可要明白才好。”无间心下辗转,又道:“殷姑娘?”沈颀道:“秦叔叔等人在落雪山庄救下她,她却再不想回神农谷,一个人便去了,如今在哪里,我也无从知道。”

无间望天叹一声,好半天不言语。沈颀道:“你何以会中散骨散?”无间却又惊得差点跳起来,道:“哪里来的散骨散?”沈颀道:“若不是爹爹中毒在先,我本是猜不出的,林姑娘说你在临安天籁山为一位婆婆所迫,服过一粒药丸,可有此事?”无间还是一脸茫然,道:“若微微说有,那便有,我当时受了伤,一无所知。”这时才像是回过味来,道:“你说那药丸是散骨散?”继而又连连摆手,道:“若是那样,我如何能活到今日?”沈颀道:“你身上的毒奇诡之至,又高明之至,教我推想,那药丸本来是一颗秋花露,只是有人移花接木,将内里的药粉换成了散骨散,正因为此,你服了之后一开始浑然不觉,可假以时日,毒质蔓入经脉,终究还是会取你性命。”无间道:“平易居那婆婆有这等手段?”沈颀道:“普天之下有这等手段的只有一位。”无间道:“沈姑娘?”沈颀道:“曲关阳。”

无间使劲晃晃脑袋,道:“你是说曲老教主制出药丸,转手送给那婆婆,那婆婆再转手……”自己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像是这话荒诞到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可沈颀神色郑重,道:“所以这样说,其实还有一层原因——你和爹爹一样,中的都是旧制散骨散。”无间又吓一跳,闷头想想,心思飘移,从怀里翻出来虚怀子的那片骨头,递给了沈颀。沈颀只看一眼,神色里添一丝凝重,道:“这又是从何处得来?”

无间于是将他与林微在虚怀谷所历讲了一遍,沈颀潜心思索,良久不语。无间道:“这样说,虚怀子也是死于旧制散骨散?”沈颀点点头,无间又道:“毒药依然存世,那婆婆手里有,云莫为手里也有,神农谷却没有。”沈颀露出一丝苦笑,道:“林姑娘说那位婆婆是有解药的。”无间道:“她既然这样说,就不会有错。”沈颀却好似明知故问一般,又道:“那婆婆果然在临安天籁山?”无间道:“这个更错不了。”沈颀稍一犹豫,道:“我有一事相求。”无间笑道:“沈姑娘有事相求,才是求之不得。”等一会儿,见沈颀不说话,复又问道:“何事?”沈颀道:“试药。”

无间一怔,随即明了,求解散骨散,个中变化玄繁到极处,即便是沈颀,也并非尽在掌握,傅长天筋骨薄脆,再承不起半点差错,可鬼使神差,那毒药同样找上他不说,还用了这样一种慢条斯理的法门。如此一来,他体会不仅从容,而且细致入微,再试解药,心得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他同样精通药理,又耐得折腾,如是种种,踏遍天下,再寻不出第二个来。这会儿他又想起从前试解海蓝若的情形,盘腿一坐,笑呵呵地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再无耽搁,一个想,一个做,一个慎施,一个坦受,其间有皓首穷经之苦,亦有不能言传之乐,如此忽忽月余,沈颀心中有了轮廓,虽则远远算不上大功告成,却多了些章法,多了些依循。无间起初忧心忡忡,还道青青转眼便会杀到,可日复一日,风平浪静,让他也变得有些将信将疑,不过这时候再回头想想,林微让他留在定风谷,终究还是有道理的。

这一日午后无缘无故起一层阴云,过不多久,雨竟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众花农惴惴不安,好在没有起风,也还能按部就班。雨脚时放时收,这样到第二日,又到第三日,依旧不见放晴,隐隐然便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意味,在定风谷数十年也难得一见。无间在檐下盘膝坐好,接过沈颀递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咂咂嘴,又“嗯?”一声,居然不是药剂,而是一杯清茶。他得了便宜一般,笑道:“无药可试了?”沈颀道:“我有些坐立难安,众人都道定风谷忌风,却甚少有人知道彩云谷忌雨。”无间道:“这又是何道理?”沈颀道:“除了谷口的惘神香,神农教不设屏障,这其中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彩云谷有霜蝴蝶不假,可漫山遍野还有一层枯尘草……”无间应一声,这才恍然大悟,那霜蝴蝶并非善物,只花香一层,便可致人头晕目眩,内息失序,而枯尘草色枯叶微,状如粉尘,生于绿草之下,若非特别留意,断不能分辨,而它与霜蝴蝶生在一处,涤其毒留其香,是以常人行走其间才会安然无恙。沈颀又道:“这一半出自天然,一半出自人为,看上去不着痕迹,其实还是因为一直有人用心维系。枯尘草遇火生烟,而那烟是剧毒,霜蝴蝶因此失去抑制,再与之交相生发,顷刻间便可取人性命,所以说只消一支烟火,彩云谷便可以化为天下最难缠的毒阵,千军万马也不足惧的。”

无间心下叹服,不住点头,问道:“那彩云谷不应当忌火么?”沈颀道:“不然,此种烟火要有神农教的独门手法才好,断非常人所能为,其实……”抬头望一眼廊下的蓝关雀,“最要不得的是鸟,霜蝴蝶有异香,普通燕雀趋之若鹜,可若是食了花瓣,又不耐其毒,会成群结队地死在树下,此等情形,与飞蛾扑火如出一辙。只是这还罢了,死鸟堆积,堙窒枯尘草,那才是要不得的,所以彩云谷四面也才遍种四季傀,这,你可留意到了?”那四季傀高不过两尺,一蓬蓬的,散在山坡之上,其中味道常人不能识辨,却为鸟禽一类痛恨,要么彩云谷四季清寂,不闻鸟鸣,原因竟在于此。无间心下却又随之一紧,四季傀叶肥如棉,好天光,好天水,吸饱雨汁之后,气味内抑,可就再也防不住飞鸟了,而沈颀担心的原来是这一层。他抬头望一望蒙蒙雨云,道:“那些鸟啊雀啊的也并非召之即到,沈姑娘是不是多虑了?”

话音未落,天际忽而现出一抹变幻不定的黑云,不多时头顶一暗,翅翼扇动之声如雨点一般铺开去,竟然飞来无数只灰色的雀儿,到了彩云谷上方,却又如同被丝线牵住了一样,稍稍一滞,便一片片摔了下去。眼界里又只剩密密的细雨,便好似鸟群从不曾出现过一样,可这寂静持续了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便又有新的一群雀儿直扑彩云谷,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源源不断,竟不见穷尽的迹象。二人上到北面的高坡,再望彩云谷,霜蝴蝶原本如烟似雾,如今被群鸟扑散,已经颇为凌乱,树下死鸟堆起厚厚一层,看得人心下发冷。无间道:“这是什么鸟?”沈颀道:“青岚山竹花雀。”无间道:“川南青岚山?五百里外的青岚山?”沈颀道:“不错,此鸟每年秋寒时节到青岚山,要第二年开春之后才会北去,它以竹叶为食,翻飞于竹林之间,是川南一景,按理,的确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又望一眼天际雨云,道:“这雨是天算,这鸟却只能是人为。”无间稍一琢磨,道:“是有人故意将竹花雀引到了这里?”

说话间又一群竹花雀飞了过来,惟这一次山坡上炮声齐鸣,百余只雄鹰腾空而起。众鹰口咬爪撕,不久便将竹花雀冲散,逼得它们转而向东飞去。无间笑道:“是铁羽鹰?这层层设防,密如针线。”说着行了一礼,道:“沈姑娘不作女红,却绣出一座彩云谷呢。”沈颀微微一笑,道:“这些鹰驯养数代十几年,不想今日真的派上用场,其实不是我,是爹爹心思缜密……”只是话不曾说完,头顶又传来数声嘶鸣,十余只乌黑的大鸟劈开雨雾,从天而降。那鸟体型巨大,双翼展开足有丈余,截住铁羽鹰,随即斗在一处。乌云之下鸣声凄厉,皮肉撕裂与翅翼折断之声清晰可闻,残羽飘摇,一股血腥气亦随之蔓延开来。大鸟数量虽少,却以一当十,不多时便将铁羽鹰啄得死伤殆尽,继而又追上竹花雀,兜几个圈子,押着还投彩云谷而来。沈颀愈发惊讶,转而望向北面的天际,道:“明鹞似兽非兽,非鸟实鸟,凶猛异常,可与狮虎相争,人说早就死绝了,不想还在。”无间更为诧异,道:“这真的是明鹞?”沈颀却答非所问,道:“它们进退有据,该是有人遥加掌控才对,此等手段,足可与万灵门一较高下。”无间脑中不由得轰的一响,道:“是欧阳青青,是大小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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