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下册》(17)
痴情化酒
夜色初上时候,林微换作丫鬟打扮,还悄悄回到燕春园。芳心苑外的小径上落了许多叶子,她佯装清扫一阵子,忽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来者一共五位,领路的是两位婆子,断后的是两名侍卫,居中一位戴着一顶斗笠,压得极低,可长身玉立,一望便知是欧阳胥。林微心头乱乱的,让到路边,看他们疾步走了进去,过不一会儿,又不出所料地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婆子甚是不安,不住口地赔不是,可欧阳胥一言不发,径直出了燕春园,林微随即展开轻功,悄悄跟了上去。一行人出城门,一路向西,又走差不多半个时辰,上了一条山路。两侧的杂草足有一人多高,这一瞬还走得好好的,一拨马头的工夫,便都消失不见了。林微稍稍一等,仔细看过来,野草中间原来有一条几乎不能分辨的小径,蜿蜒而下,通向不知名的暗处。摸索着走一段,穿过一座山洞,再穿过一片密林,眼前忽然跳出几片灯火,开朗许多。一幢又一幢的小楼坐落在层林之间,轮廓舒朗,一派悠闲,所谓的曲径通幽,应该便是这等境界了。
她使出轻功身法,悄无声息地自几名侍卫身侧抹过,脚下化为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随着地势稍稍一沉,一座小院便呈现出来。院门处的灯光里站着四位手持长枪的侍卫,一动不动,如同石刻一般。她在黑暗处候一阵子,正自思量,树头一只老鸹扑剌剌飞起来,叫几声,好整以暇地落在了其中一位的肩上——那岂止像石刻,本来就是石刻。
她再不犹豫,越墙而入,屋内烛光明亮,将窗纸染成了极服帖的暗黄色,淡淡的月光流过一丛窸窣的竹子,投些几乎不能分辨的暗影在窗棂之间。走近些,侧耳听听,再抬头,廊下分明垂着一条布幅,上面简简单单写有四个字“进来就好”,她不由得微微一怔,叹一口气,推门而入。书案之后坐着的一位显见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正是欧阳青青。林微恨不得打自己一下,这等小伎俩,竟然不能识破。青青神色转为释然,道:“能这样撩动我哥哥的,除了你,天下再没有第二个。”林微道:“他本不必如此。”青青道:“他痴不痴,是他的事,你待他怎样,却不见得是他的事。”林微道:“若这也能自得其乐,岂不更教人心伤?”青青道:“谁陪着你才是最好,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林微不愿意再说,转而问道:“范无间在哪里?”
青青道:“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林微道:“你真要逼我用强不成?”青青道:“你自己明白,你不会取我的性命,更不会伤我哥哥。再说了,范无间好得很,衣食无忧,性命无虞,你又何必做违心之事?”林微道:“那依着你,此事又该如何了断?”青青道:“我放了范无间,易如反掌,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才好。”林微道:“何事?”青青道:“陪我哥哥一日。”林微一怔,道:“这又算是什么?”青青道:“又有什么不能明白的?”林微道:“我不明白。”青青道:“你陪他一日,过后再来找我就好。”挥挥手,止住林微要说的话,又道:“此处是临安城西雪亦山,你明日午时去山顶舒臆亭即可。”
白瑾花花开似雪,一层铺满山野,一层随风飞舞,让人眼界里添一层飘逸,心下却添一层柔婉。林微踏着花瓣拾级而上,距离舒臆亭尚远,欧阳胥便风一般奔过来,深施一礼,道:“林姑娘,你我玉衡院一别,一共一百六十七日,我只道此生无缘,不想终见仙颜!”再抬起眼睛,目光之中深情款款,又喜不自胜,便有些手舞足蹈的意味。林微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你想见的人果然是我?”欧阳胥道:“天地可鉴。”林微道:“你怎知道我便是我?”欧阳胥自怀里掏出那幅小画,道:“因为你便是她,她便是你。”林微道:“这画你还给我,好不好?”欧阳胥小心翼翼卷起来,收进怀里,又按一按,才道:“不好,非常不好。”
进来舒臆亭,石几之上早有人备了四样小菜,林微道:“上次在玉衡院,你胡乱送礼,可怜了那三张价值连城的画儿。”欧阳胥道:“今日我请姑娘饮酒。”林微道:“饮酒一道我可一窍不通。”欧阳胥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作画有丹青一道,写字有书法一道,练剑有剑道,练拳有拳道,这些都好,可说什么品茶有茶道、饮酒有酒道,便都是胡说八道!口中滋味,心中快意,双目一闭,我即便是一介白丁,也可以快活似神仙,若叫我看来,这便是得道:可这若是得道:又何道之有?”林微道:“正所谓,‘胸中无丘壑,方知真滋味’?”欧阳胥道:“姑娘说的是,姑娘说的是,我就知道和姑娘说话,嘿嘿,其实最不用说话!”
林微道:“也好,那你这酒又是什么酒?”欧阳胥道:“杜康。”林微不由得微微一怔,杜康虽则驰名天下,在临安却算不上什么罕物,寻常街巷中的酒馆亦多有供应。欧阳胥又道:“杜康成名数百年,一代复一代,手艺上精益求精,到了极处,再无可挑剔,这便是第一层,没有手艺上的缺憾。”林微点点头,道:“第二层呢?”欧阳胥道:“五谷,绍兴谷阳山你可知道?”林微道:“可是你们这些弄蛐蛐的公子哥们朝圣的地方?”欧阳胥哈哈一笑,道:“不错,谷阳山生虎背蟋,虎背蟋铜头铁额,有熊虎之相,系众蟀之王,价值连城。而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依鸣明草以养气,食蚌心谷以生力,嘿嘿,世间绝少有人知道,谷中极品正是这蚌心谷,而真正的蚌心谷只生在谷阳山山尖四方一分田里。”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手环,为林微戴在腕上。那手环是银灰色,有一丝淡淡的清香,乍一看十分普通,可欧阳胥双手拢过来,却在阴影里生出一层浅浅的光晕,林微忽然明白过来,道:“这是鸣明草所制?”欧阳胥道:“不错,鸣明草草木之躯,金玉之辉,可以益气清心,算是难得的养人之物。我去找蚌心谷,找到七株鸣明草,便取了其中两株。”
欧阳胥继而道:“这第三层,是水。”双眉一挑,又道:“便是因为这水,我这杜康天下再不会有第二坛。”林微道:“你便这样自负?”欧阳胥道:“浙江七脉山你可知道?”林微道:“略有耳闻。”欧阳胥道:“七脉山有纤花崖,崖顶有一棵杏树,含苞欲放的时候,花瓣将展未展,如同杯子一般。这时候若有一场雨,水便会积在花苞里面,如此过上一夜,会多一层甜香,再一日,花瓣展开,水流出来,会落入树下清骨岩。清骨岩接地寒,水在其中三日三夜,会多一层冰魄之气,再之后慢慢渗出来,经岩尖跌至崖下,崖下有一棵佛掌树,叶如佛掌,能蓄二两清水,而那水滴反反复复砸下来,能浸出叶脉中的温润。”林微叹道:“又哪里去凑这多天时,这多机缘?”欧阳胥呵呵一笑,道:“还有一道呢,清水漫出佛掌叶,会落入树下的荷花瓣中,在荷花瓣中再一日一夜,不仅会多出一层极清透的苦涩,还会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林微道:“那你这酒岂不是红的?”欧阳胥道:“不错,是粉红色。”
林微道:“为了这水,你耗了多少时日?”欧阳胥道:“七七四十九日,不过这还不成,我还与人赌了一场,才凑够这一坛酒需要的清水。”林微饶有兴趣,道:“赌什么?”欧阳胥道:“走神。”林微秀眉一蹙,道:“那又是什么?”欧阳胥道:“善赌,可谓赌神,善酒,可谓酒神,善于弄花,可谓花神,若是善于走路,可叫作什么?”林微不由得哈哈大笑,答道:“走神!”欧阳胥道:“我跑去集水,不想一位老汉先我一步,他占尽地利,最后集了六杯,我却只有三杯。我比他的少,自然想要他的,他比我的多,但是人之为人,贪得无厌,所以想要我的。我两个争执不下,便只好赌一场。”林微忍俊不禁,道:“赌走路么?”欧阳胥道:“正是!纤花崖有一条石径,绕绕绕,绕到山顶,再绕绕绕,绕到山脚,那老儿说他知道一共有多少阶,要我去走一遍,若是数对了,他那六杯水便是我的,若是数错了,我这三杯水便是他的。”林微道:“你便去数了?”欧阳胥道:“那是当然。”
欧阳胥变得乐呵呵的,又道:“我数了快一日,一共走了三万七百六十八阶石阶,回来告诉他,他说非也非也,一共是三万七百六十九阶,我俩又吵了一通,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再去数一遍。”林微笑个不住,道:“他又数出什么了?”欧阳胥道:“数来数去,还是三万七百六十九,我也没了办法,只好再去数一遍,嘿嘿,结果还是三万七百六十八。我们实在争不出个所以然了,他忽然问我:‘你是谁?’我说:‘欧阳胥。’他道:‘哪里的欧阳胥,临安的欧阳胥?’我说:‘除了临安有个欧阳胥,哪里还有欧阳胥?’他说:‘欧阳泊是你老子?’我说:‘不错。’他说:‘你怎么一个人?你想要多少走狗便可以有多少走狗,你怎么一个人?’我说:‘我就是想自己来,关你屁事。’”欧阳胥目光亮亮的,又望一眼林微,道:“再说啊,采那水是为了酿酒给你喝的,我又怎能不亲自去呢?再后来那老头儿又问:‘你为什么不抢?’我说:‘我为什么要抢?’他说:‘你是公子哥,官儿大大的,打手多多的,自然可以抢。’我于是起手给了他一巴掌,道:‘我抢了,你给我么?’那老汉哈哈大笑,居然真将他的水葫芦给我了,道:‘我敬你一分,所以让你一步,三万七百六十八便三万七百六十八,虽然实际上是三万七百六十九。’我接过葫芦,道:‘三万七百六十八。’他笑个不住,道:‘不赌了,也不走了,再走就真的成走神了。’”欧阳胥说着又不禁哈哈大笑,道:“走神便是这样来的,这水也是这样来的。”
他继而为林微斟了一杯,道:“请姑娘慢用。”那杯子为白玉所制,酒色澄澈,内里果然有一层极淡的粉色,如云烟一般游走不定。林微笑道:“此酒这等宝贝,要不要先拜谢天地,才能享用?”欧阳胥道:“心无杂尘就好。”林微轻轻叹一口气,继而深吸一口气,浅饮半杯;舌尖微微一麻,凉凉的清透如同涟漪一般润过口唇,润过喉咙,润过肺腑,诸般滋味如同风中竹叶,一丝丝自舌边掠过,醇厚却又条分缕析,澄澈却还绵绵无尽。她心弦震颤,便有些痴然,眼睛里不知何时早泛起一层泪花,欧阳胥满怀期待,道:“好么?可好么?”林微道:“好,好得很。”顿一顿,又道:“谢谢你啦!”她说完拭一拭眼睛,“你看,我都平白无故地落泪了。”
又说一会儿话,欧阳胥率先站起身来,道:“我带你去花林里走走。”出来亭子,石径颇为陡峭,欧阳胥眼神里全是呵护,回过身,拉住了林微的手。林微终于不忍挣脱,可心头酸酸甜甜,又实在说不出是何种况味——不用说话有不用说话的快活,可是言之不尽,又何尝不是一种快活?一丛丛白槿花密不透风,脚下通道犹如一条雕琢而出的长廊,私语呢喃着向漫天花海中伸展。再行不远,花丛中忽然现出一幅画,画中之人正是林微,低眉垂目,右手握一捧裙裾,正是上山时候的情形,再数步,又有一幅画呈现出来,却是她在舒臆亭前小伫的模样。之后每隔几步便有一幅画儿,写尽林微品酒时候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叹,最后一幅则正是欧阳胥扶着她走下舒臆亭的样子,虽只寥寥数笔,但一个霞姿月韵,一个风采俊逸,真如神仙眷属一般。
林微早就察觉周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谁承想竟都是笔法一流的画工,而行走于此间,又是行走在几层画中?花廊尽头是一条山谷,一天风光扑面而来,青山委婉,绿树层层,碧空之中有两只鹰结伴而飞,雄鹰流光溢彩,神骏异常,雌鹰柔顺体贴,亦步亦趋。林微望一阵子,轻声道:“你又何必如此?”欧阳胥握着她双手,道:“便由我来陪着你,好不好?从今以后,一生一世。”林微似乎等的便是这一瞬,可害怕的也正是这一瞬,垂下头,半晌不语。欧阳胥指指她,又指指自己,道:“你知道的,我是为你而生,你也是为我而生。”林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叹一口气,又道:“近来,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欧阳胥道:“那便是你变了心?”林微忽而失笑,指指胸口,道:“心在这里,可有时候我也说不清,好像不全是我的。”欧阳胥怔怔地望着她,忽然间有泪光泛了上来,退开一步,道:“我明白了。”林微道:“我尚且不明白,你又能明白什么?”欧阳胥脸上绽出一丝笑容,道:“也好,也好,这辈子你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我的。”林微道:“你怎知道?”欧阳胥道:“我知道是因为你知道。”
林微心下一痛,这些话偏偏就能明白,欧阳胥又道:“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走到花花世界也好,天涯海角也好,高兴得不得了也好,难过得不得了也好,我都会在你心里;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都在,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也还在。”林微摇摇头,道:“不好,不好,我又何苦,你又何苦?”欧阳胥道:“那也由不得你。”复又哈哈一笑,道:“因为心,不全是你的。”
说话的工夫,那只雄鹰一个转折,飞了过来。林微略感惊讶,道:“它认得你?”欧阳胥抬起右臂,道:“它们是蒙古国公子送给我妹子的生日礼物,已经养了好多年了。”那鹰双翅振动,似乎要落下来,可“嗤”的一声细响,一支小箭自翅下激射而出。林微心意未平,急转身躲避,终于还是慢着半拍,衣领间被划出一道口子,那雄鹰唳鸣一声,振翅而起,眼前一会儿的工夫,雌鹰居然就在咫尺之外,再一声细响,又一支小箭便射了过来。
那雌鹰身形小出许多,跟在雄鹰之后,竟然完全隐匿不见,林微避开适才一击,已属万幸,如今一怔之间,几乎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可与此同时,那婆婆所授的身法与子非鱼之道同时生发,身子如同丝弦一颤,撇开半寸,颈下被划出一道血痕,人却安然无恙。她心中气苦,手上不停,接连点欧阳胥三处穴道,火辣辣的目光便向对面寻去。欧阳胥神色颓丧,不住口地说道:“错了,错了,可全都错了!”林微道:“错了,又哪里错了?”欧阳胥苦笑一声,道:“妹子说打伤你,你便哪里都去不了了,会乖乖让我陪着的。”林微却再不想听下去,伸手点了他哑穴,继而拔出若木剑,指在他颈下,提高些声音道:“还是现身最好。”
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十二名紫衣侍卫,依九川阵法分散而立,封住了去路,而对面山坡上有数人同时站起身来,为首一位正是欧阳青青。林微道:“你想让我死,又何必打他的幌子?”青青道:“不错,是不用打他的幌子。”手上一挥,祝不夷自山阴里提出一个人来,着力一抛,他也便横跨空谷,头冲下挂在了一棵老树之上。那人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头发乱蓬蓬,盖着半张脸,正是无间。青青弯弓搭箭,道:“放过我哥哥。”林微道:“你不是自信我不会伤他么?”青青不答,还是道:“放过我哥哥。”林微轻轻叹一口气,道:“也就是你——可你知道,天下再没有有第二个人会像他那样对你好。”青青答非所问,道:“你死,是为了断,他死,同样也是了断。”林微道:“他死了,又是谁的了断?”青青面上阴晴不定,林微却不禁淡淡一笑,道:“这些小女儿情怀,你不自知,也不为过。”
无间在空中转来转去,这会儿才像是回过味来,叫了一声“微微!”林微道:“欧阳大小姐只要你和我当中的一个活着,你说怎么办才好?”无间道:“那就一起死啊。”青青道:“林家那丫头我不见得能够成全,你?易如反掌。”说话间指尖一松,那支箭“嗖”的一声直插进无间肩头。他大叫一声,又哼哼唧唧一会儿,不知想到些什么,转而道:“微微,这些日子我总会想起殷姑娘。”林微不由得失笑,道:“那就对了。”无间却跟着说道:“可我还想着你和欧阳公子才真的是天作之合。”林微道:“你不是一直就这样以为么?”无间道:“所以我死就死了,早一日晚一日的。再说了,有所辜负,嘿嘿,总是不太厚道。”叹一口气,又道:“说是这样说,可短命若斯,在谁那里又不是辜负,所以我有时候想着殷姑娘不当真才是最好。”林微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你果然这样想?四处留情,还胆敢奢谈‘辜负’二字,你且问问大小姐,你辜负她没有?”无间却笑得甚是欢畅,道:“又胡说八道什么呢,我辜负她?她砍我脑袋,辜负我还差不多!”林微摇摇头,道:“她不懂自己的心事,可恨还偏偏碰上一个没心没肺的,你二人在怀玉山卿卿我我,在龙泉不离不弃,算不算得铭心刻骨?”无间却“嘿”一声,道:“清清白白的事情你为何总说得这般不堪?”
可青青刹那间脸色变得一片苍白,忽而再不能把持,右手一松,弓弦随之“铮”的一响——声音清越而锋利,响在耳畔,更响在心弦之上,断非有意,却也无能为力,臂上微微一抬,那箭终于还是偏出少许,“砰”的一下钉进那棵老树的枝干之中。树枝本就脆弱,承起无间便勉为其难,这时闷响几声,便有些摇摇欲坠的意味。林微目光寻出去,谷底是一汪深蓝色的水潭,天光之下,一派幽静,忽然也便有了主意,接连几纵,也上了那棵老树的树头,继而冲青青呵呵一笑,道:“且看能不能帮你一了百了!”
说着脚下一跺,那树枝也便到了极限,“啪”的一声断开了,扯着无间直坠谷底。林微身如白驹过隙,空中抱住他,一起向潭水之中扎去。冷水兜头压过来,原本明晃晃的日头忽而化作一只不动声色的琉璃球儿,瞬间远去。她扯一扯无间身上的铁链,忽而大叫不妙,他被层层捆缚,可远比料想的结实;若木剑连斩两下,可恨不能吃力,人却一味地沉向更深处,而一股疾流不知从何处而来,裹住他们,更不停歇地向未知的所在涌去。眼前化为一团深湛的黑暗,教人忽然有些恐惧,她紧一紧胳膊,靠在无间肩上,一口真气几乎用到尽头,耳畔却一声轰响,复出落为一派轻松,人竟然已经被推出了水面。
四周仍然一团漆黑,但水流潺潺,气息通透,分明是在一座山洞之中。二人欢呼一声,摸索着游一阵子,脚下踩到石子,再走,也便上了岸。无间所受箭伤颇深,真气不能通融,吐半肚皮的水出来,才终于透出一口气。他兀自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道:“便是这样?”林微道:“便是哪样?”无间道:“你历来是妙计安天下的阵仗,今日还真是找死?”林微“呸”一声,道:“你死了没有?”无间道:“我历来离死不远,无关紧要,可是你会死的。”林微道:“真的陪你死,你倒怕了?”无间不由哈哈大笑,道:“弄得殉情一般,问心有愧呢!”
林微作势扇一巴掌,道:“鬼才和你殉情。”还继续为他清理好箭伤,包扎得妥妥帖帖。无间瞅着她,忽而心头一热,这一会儿暖暖的,还真是不曾体会过的滋味。二人顺着流水声走出里许,远处的暗夜里忽然飘起来几缕灯火,灯火之下看得清一块巨大的鹅卵石,如同一张浅灰色的卧榻,周围又有几根顶天立地的石柱,仍然有铁索绕在上面。无间好生纳闷儿,道:“我早先就是被囚在此处。”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就变得熟门熟路,引着林微过一座山洞,复沿着一条石阶蜿蜒而上;石阶一侧有一条流水,时而是涓涓的小溪,时而化为一方玲珑的瀑布,时而又没入石隙之中,几乎完全没了踪迹。
不久即看到一道铁栅门,嵌在两块巨石之间,从外面锁住了,门外是一片平地,墙角有两张竹榻,有两名看守正坐着聊天。通道极为狭窄,又隔着铁门,想制住他们不难,可是不发出半点声响,断非易事。无间停下步子,回身做了个请示的手势;肩头齐平的石壁上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里面有水流过,水花不时溅出来,零零星星落在林微脸上,她不知想到些什么,捡起一块石头便塞了进去。四面飘动的水声一下子闷住了,再没有从前的节奏,而人心也似乎被什么拿捏着,一点点悬了起来;再一会儿,“哗啦”一声,水从门外洞顶溢出来,尽数浇在了那两张竹榻之上。林微不想会是这等结果,捂着嘴,不敢出声,却依然笑得十分欢畅。那两名看守大为光火,骂骂咧咧地移开竹榻,其中一位卷起铺盖,抱着走了出去,另外一位则望着水流,凝神听听,慢慢往铁门这边寻了过来。无间候个正着,忽地站起身,隔着栅栏便点了他的穴道。
他从那看守腰间解下钥匙,开了铁门,二人又走不久,便看到了先前那一位,跟着再行一段,又现出一道铁门,那人和外面的看守说几句话,门便“哐”的一声打开了。无间掩上去,左右开弓,将数人尽皆封了穴道,便又过了一关。再走不远,还有一道铁门,门外四人正聚在一起吃喝,说一些街巷间的琐事,满嘴污言秽语。水自洞顶一块状如鸟嘴的石头里流出来,落入下方的石槽之中,继而隐入地面,却在铁门之内还原为一道小溪。无间想一想,伸手冲着溪流猛地拍出一掌;力道不小,激得溪水倒流,石槽之内跟着发出一片咕咕嘟嘟的声响。那几位吃一惊,丢开酒碗,一起凑过来查看究竟,无间不由得哈哈一笑,加三分内力又是一掌,这一回流水自石槽之内喷薄而出,犹如万箭齐发,将那几位撞得登时闭过气去。无间甩出长袍,将他们一个个拖至门边,找到钥匙,还开了铁门。
那些人腰间各有一块银灿灿的牌子,上面有“洞庭行走”四个字;洞庭洞庭,洞内庭堂,此处倒果然当得这两个字。二人各取一块,也挂在腰间,又走一盏茶的工夫,边边角角的地方便开始有天光透进来。石阶一分为二,左边一条直直地通向高处,右边一条却曲曲折折,盘旋着向暗处伸展。林微想一想,折而向右,转十几个弯儿,便又有说话声传了过来。
这回是两个汉子,一个嗓门粗些,一个嗓门细些,分外聒噪,说的多是乾坎艮震等等五行方位,无间半点也不明白,林微却知道他们是在玩一种所谓“华容道”的游戏。那游戏藉八卦衍生,借的是三国时候曹操败走赤壁的故事,对弈二人各有七枚棋子,一方为守,所谓要“困曹贼”,另一方为攻,所谓要“羞关羽”,林微幼时常和爹爹玩耍,耳熟能详,听了片刻,不由惊讶不已。这两位言语粗俗,斤斤计较,断非谦恭之辈,但进退之间,有理有据又别出心裁,足见在奇门遁甲之上造诣非同小可,既如此,他们该是九州派的?她屏住呼吸,探头瞅一眼,却又笑生双颊,几乎不能自控。
高处石几两侧各有一位肥头大耳的侍卫,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左边一位一头白发,鬓角有一缕黑线,右边一位一头黑发,鬓角有一缕白线。二人脑袋相抵,各不相让,是一副肥猪争相拱食的模样,左边那位“哼”了一声,右边那位道:“怎的?”左边那位道:“你输了。”右边那位道:“你放屁!”左边那位抬起胳膊想要理论,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不说话了。又过半晌,右边那位“哈”一声,左边那位道:“怎的?”右边那位道:“你输了,千真万确!”左边那位抱头想一阵子,骂一句,继而伸出胳膊,道:“你来!”右边那位遂出单掌与他相抵,同时闭上眼睛,过得片刻,右边那位嘿嘿笑几声,似乎爽快无比,而左边那位则骂骂咧咧,叫道:“再来,再来。”遂又重新来过。
二人你一步我一步,又念叨半晌,右边那位道:“哼,你又输了!”左边那位道:“谁说的?”但气势明显不济。右边那位再走一步,道:“现在明白了?”左边那位叹一口气,像是要推盘认输了,林微却忽然站起身来,道:“不急,不急,青子走艮四位即可。”那两位吃了一惊,嘴上喝呼“什么人?!”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棋盘。左边那位想一想,依言落子,口中“咦?”了一声,变得乐不可支,叫道:“羞关羽,羞关羽!”右边那位一张肥脸越涨越红,叫道:“不通,不通!”左面那位道:“哪里不通?哪里都通,比我午后大便还通!”右边那位勉力又走两步,终于无可奈何,“砰”地一拍棋盘,转头去打量林微,道:“你这小妖女哪里来的?胆子不小!”
另外一位却对她颇为袒护,笑嘻嘻地道:“这位美貌小姑娘,你是干什么的?”林微踏上两步,腰牌晃动,一亮一亮的甚是耀眼;那输棋的一位忽的一拳打了过来,道:“快说你是谁!”林微早有计较,使弱云三式中的“宓妃醉酒”,斜走数步避了开去。那人“咦?”了一声,道:“这个你也会?”林微笑吟吟地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那人喝道:“那我看看是真会还是假会!”身形一晃,轻飘飘又打出一拳;拳到中途,忽而化为四拳,再行数寸,恍然又变为一十六拳,林微转而使弱云三式中的“伏羲种田”,走出几个十分古怪的步子,从从容容还落在外围。这一攻攻得精绝,这一避避得奇诡,九州派武功种种妙境,几乎呈现得淋漓尽致。赢棋的那位道:“哈,这是御阶系的功夫。”输棋的那位道:“哼,我自然知道是御阶系的功夫。”赢棋的那位道:“那你还不放尊重些。”输棋的那位皱着眉头,道:“你师父是谁?”林微道:“不告诉你!”那一位伸伸舌头,居然有几分毕恭毕敬的意味,道:“问不得,也不问了!”
宫廷内族氏衍生,钩心斗角,而九州派弟子各有依附,久而久之变得支派林立,有七系之分,相同原因,尽管武学同宗,他们系与系之间秩序森然,极少有切磋交流的时候。而另外一面,九州派又同其他江湖门派一样,严禁同门相残,而皇家高祖为了使宫廷之争少一层血光,亦颁下圣旨,不许他们在宫墙之内介入任何争斗。林微于此早有耳闻,所以料定但凡使出弱云三式,不仅平安无事,八成还能套一个同门的近乎,不过这其中居然还得一层震慑之威,饶是她,也颇为意外。再一思索,弱云弱风是皇上身边的人,当属至高的“御阶”一系,身份自然要比眼前这两位为高。那赢棋的一位变得更加和善,道:“小师妹怎么称呼?”林微道:“你叫我林师妹就好。”那人道:“我二人是亲兄弟,我姓朱,单名一个哼字,我兄弟当然也姓朱,只不过单名是一个哈字。”二人话中的许多古怪迎刃而解,林微不能怎样,无间却再也忍耐不住,捧着肚子笑倒在大石之后。
只是不等抬起头来,朱哼朱哈的掌风也到了面门;他修习天和掌法已久,以己为尊,或攻或守从不犹豫,可是这一次对方力道闪烁不定,飘飘然竟没有什么方位可言。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无奈之下提气疾纵,却又忘了是在山洞之中,“砰”的一下撞上洞顶,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朱哈探左手拎住衣领,另外一只手便去扇他后脑,林微大声道:“杀不得!”朱哈道:“怎么就杀不得?难道他也是九州派的?”朱哼道:“蠢材放屁,他适才乱窜乱跳,全无章法,与自寻死路无异,我九州派哪里有这样不济。”朱哈双眼一瞪,道:“谁放屁?”朱哼道:“蠢材放屁!”朱哈道:“谁是蠢材?”朱哼道:“放屁的是蠢材。”朱哈道:“说我放屁的才是放屁。”朱哼道:“那说你蠢材的是不是蠢才?”二人你来我往地争执半天,朱哼变得老大不耐烦,抬手将无间扔了出来,林微走上几步,半空里接下来,道:“他若摔个脑浆崩裂,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忽然生出新一轮的兴趣,道:“这小子究竟是谁?”林微明白这当口冒不得半点风险,一咬牙,道:“他是你们欧阳大小姐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