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下册》(16)
着心迹
无间咳咳嗓子,又竖起耳朵,似模似样地听了听,脚下甫动,便已化作一片清风;身形不似林微那般灵动,但是清奇俊逸,似乎又胜半筹。那一十二人知道他会快得非比寻常,却不曾料到会快得这般不可思议,略一迟疑的工夫,他清啸一声,双掌便拍了出去。“纤云弄月”乃是截云剑法中至为轻灵的一招,而“天行健”却是天和掌法中至为厚重的一招,两招同使,子非鱼刚柔之道随之应和,个中情形正好比花好月圆对一江滔滔流水,几乎没有人猜得出他究竟用意何在。九川阵法应之而生,却也应之而惘,有六人取意于攻,另有六人取意于守,无间乘虚而入,不等对方明白过来,竟已经嵌入对方内息流转的通道之上。他内力本就为高,如今拿捏住一十二人的脉息,或进或退,俨然成了坐镇枢纽的一个。即便是他,也过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一众侍卫则目瞪口呆,“九川”何等精绝,可这少年破了阵法不说,此一番作为又与折辱九州派何异?九川阵要旨在于一个“变”字,任何一人可以为首,可以为尾,可以为启,可以为继,进时为攻亦为守,退时为守亦为攻,环环相扣,便如同结起一张大网,直到将对手困死在网中。林微教给无间的步法看似繁复,却不过是原地大兜圈子,似为变,实为无变,相应的,阵法岿然不动,以逸待劳即可。但林微赌的一则是九川行阵之人机心极重,瞧不透这层道理,二则无间久习天和掌法,自有君临之气,若布局,当局者不迷也难。众人意念稍乱,自然有可乘之机,而无间居然能这样反客为主,纵是她也不曾料到。这其中有障眼之法,有时机巧合,有一念之差,更有无间兼修天和掌法截云剑法与玄都心法,数者缺一不可,若再重头来过,结局可就不得而知了。长笑声里,无间身子急转,拔地而起,搅得那一十二人踉踉跄跄,他则美滋滋地向林微身侧落去。可恰在此时,两位胖墩墩的侍卫自青青身侧闪出来,在十数丈之外便拍出一掌,之后一步一掌,连拍十掌。场上尘沙飞扬,劲风激荡,无间不能直撄其锋,只能运起玄都心法,不断向远处荡去,待双足再行坠地,长叹一声,原来不多不少,又回到了九川阵中。
他心下惊骇,此二人合力,武功远较明净为高,老方丈说九州派人才济济,果然不差。林微好生着恼,道:“这是耍赖。”青青道:“胜者为王,输了才讲这样那样的规矩,再者,即便是耍赖,你又能怎样?”说着手上一挥,九州派侍卫卷土重来,林微即已看透七星阵法,走脱不难,想要制胜,却仍非易事,而九川阵中一十二人吃过一次亏,再不会犯错,心神合一,将阵法的威力一点点使到了极致。无间内力虽然深厚,可如此缠斗,终究会难以为继,他倒是不糊涂,叫道:“微微,留不得,你先走一步如何?”
林微心下一叹,权且走脱,再图长远,的确是上策,而且退一万步,还有社稷神鹿这一层,青青也就不会真的将无间怎样;计较已定,叫道:“欧阳青青,你护着范无间周全才好,否则我随时可以拿你抵命!”青青冷笑一声,道:“自身难保,难得还这样嘴硬。”林微身形疾晃,如光影一般脱出七星阵,同时手上一抖,射出一串暗器,费皖上前一步,长剑疾刺,叮叮当当打落五只铜钱,可继之又是一声细响,第六枚铜钱居然顺着剑身滚下来,无声无息地跳上了青青肩头。费皖心弦巨震,但凡这一枚铜钱里有些力道,后果不堪设想。林微一掠而过,径直向场外掠去,青青像是恼火到了极处,挥挥手,七星阵七人便抢步直追了出来。林微踩着枯藤老树,一口气下了少室山,可身后脚步声不远不近,断断没有罢休的意思。她无心恋战,只好再走,如此又奔一个多时辰,才总算得了自由;日影西斜,远山萧疏,忽然间又大为懊恼,无缘无故的,何以便到了这样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再折回少林寺,已是深夜时分,是处黑漆漆沉甸甸的,与日间那一番阵仗一番喧扰竟好似没有半点关联。她心下有些委屈,走到山门之外,一位知客僧正守着一支昏昏的油灯打盹儿,看到她,像是认得一样,忙不迭站起身来行个礼。林微道:“人呢?”那和尚道:“走了。”林微道:“走去哪里?”那和尚道:“姑娘刚走不久,大小姐便一番调兵遣将,一路人马向西,一路向北,还有一路向东,具体去什么地方,我可说不好。”林微道:“那方丈大师呢?”那僧人道:“都下山去了,明净和罗汉堂的许多和尚在一起,不知道会走哪一路。”林微道:“如今寺里还有谁?”那和尚道:“原来被囚在塔林的那些弟子刚得自由。”林微忽然再添一层恼火,那七人穷追不舍,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用意。
下了山,好生举棋不定,向东的自然是回临安,向西的应该是去虚怀谷或者天山,那向北的一路呢?青青要取于弱风与方闻松的地图,应该西行才对,可无间呢?带在身边,还是先送回临安?又或者北上的一路是押他去落雪山庄寻社稷神鹿?转而又想,依着青青的性情,又怎会将无间交给他人?而且无论怎样,天山派都难免大祸临头!念及此,她也就不再犹豫,置一匹马,星夜向西而来。
只是追到第二日午间,又没了主意;青青一行数百人,动静肯定不小,可这一路便没有人见过官兵模样的阵仗;心中越来越没有底,可是既然走这样远了,便咬咬牙,还是直下虚怀谷。到了那里,正当日暮,残阳无力,冷风无意,虚竹居荒草重生,唯有草叶摇曳的碎响反复升起又反复消散。这样她便想起来李嵩的那幅梅花,走进院子,又不由得长叹一声,天知道多少三教九流造访过此地,屋内屋外早被洗劫一空,甚至不少青石板也被撬了起来。单看此等情形,青青便不可能来过这里,可再转念,她又何必找来这里?即为“御赐拂衣”,一切自然早有安排,宫里又怎会不知道于弱风那片地图的下落?
这样复又打马去了固安;冬日里市井间少几分喧嚣,却依旧人来人往,只是仍然不曾见官兵出现,一晃经年,城墙之上的青苔多几分古旧之色,那几块城砖却一如既往,还是她和无间推回去的样子。这时候她也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走西路而来,再思索,少林寺那名知客僧的话又落上心头;他自称为“我”,称她为“姑娘”,还直呼老方丈为“明净”,这哪里像个和尚说话?而小小一位知客僧,又如何能将大小姐的布置说得这般清楚?不由得苦笑一声,或者那本就是青青安插的人手?更进一步,数百人又如何能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忽然间更恼火得无以复加,那时候青青应当就在少林寺里安坐,却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发她远走高飞!
她索性直奔临安;这一路披星戴月,又是别一番风尘仆仆。进了城,先投客栈,小睡到中夜时分,还奔相府而来。她轻功今非昔比,进出自由,无所顾忌,只是寻了又寻,找了又找,莫说不见欧阳青青的影子,连欧阳泊亦不知所踪;思绪转到欧阳胥那里,依旧有些莫可名状,拿捏着心意再兜几个圈子,照旧一无所获。一怀缭乱,天明之后再去北望庭;北望楼前人声鼎沸,临安六社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比试,蒋济在,施鼎声也在,唯独欧阳胥不在;她说不上释然还是失落,四面望一望,莫非来临安还是错了?
不多时蒋济带着一行人醉醺醺地走出来,闹哄哄地向南而去,她无所着落,跟上去,转弯抹角,一直走到一座红色的宅子之外才停下来。门内扑出十几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他们进去了,她若有所悟,抬头瞧瞧,门匾上赫然是“燕春园”三个字,撇撇嘴想走开,又难捺好奇,便转身进了就近的一家铺子,再出来,换为一身极昂贵的公子行头,燕春园门口一站,一位手脚利索的婆子便抢了出来,笑嘻嘻地道:“吆,哪里冒出来这等标致的一位小哥啊,让我亲一口,今日做什么都好,不要你一钱银子。”周围许多姑娘听了,笑得花枝乱颤。林微摸出一块碎银子丢给她,哑着嗓子道:“你陪我转一转,我也瞧瞧临安城色艺俱佳的女子是何种货色。”那婆子欢喜得不得了,道:“天底下模样俊俏的多是穷鬼,那些有钱的公子哥一大半儿都是凶神恶煞,公子你可真是不得了,生成这样,出手还这样大方!”
那婆子姓陈,众人都称作陈嬷嬷,林微便顺着她的话道:“你们临安不是有三大公子么?”陈嬷嬷压低些声音,道:“我看只有欧阳公子和你有一比。”林微道:“欧阳公子也来这里?”陈嬷嬷连连点头,道:“常来常来,临安城青楼数不胜数,但欧阳公子只来我燕春园一家!”林微心头怦怦乱跳,道:“那他上次来是什么时候?”陈嬷嬷变得有些沮丧,道:“可是有些日子了,唉,其他倒没什么,只可怜我们春红姑娘。”林微道:“春红又是谁?”陈嬷嬷一脸惊讶,道:“你居然不知道春红姑娘?”林微道:“我又不是临安人士,谁说一定要知道春红?”陈嬷嬷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引着林微走到一面屏风前面,屏风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不少名字,最高处的四人均有金花环绕,首当其冲的正是春红。
林微道:“她是你们燕春园当家头牌?”陈嬷嬷道:“她是欧阳公子的红人。”林微心下有些儿乱,可还听得出话里的意味,道:“我要见见她。”陈嬷嬷笑道:“公子果然不是本地人,春红姑娘哪里是想见就能见的。”林微道:“因为她是欧阳公子的人?”陈嬷嬷道:“正是。”林微道:“那我只看一眼如何?”陈嬷嬷道:“一眼也不成,你可知道临安城有多少人想看她一眼呢!更何况欧阳公子也不让她抛头露面。”林微随即递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这些够不够?”陈嬷嬷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常去各个院子问讯,不时地也拉着春红闲聊几句,顺带着让客人悄悄看一眼,从来不是什么难事,从前有人求他,即便是极有钱的主顾,也不过出个十两二十两的,这一位居然出手就是一百两!她哆哆嗦嗦地接过来,禁不住验一遍,咽一口吐沫,道:“你这不像是只看一眼的阵势。”林微笑道:“只看一眼就好,带我去,这银子便是你的,你不愿意呢,还给我好了。”陈嬷嬷挠挠脑门,道:“可说好了,只看一眼,不要胡乱说话。”
陈嬷嬷引着林微往内宅走,这一路大红大紫,奢华馥郁,香艳得让人忐忑不安,但是廊角风铃,檐下纱窗却又有一份意外的古雅,让人不由自主多几分念想。又走不远,到了所谓芳心苑,不等进门呢,便有女子喝骂的声音传了过来。陈嬷嬷哂然一笑,指一指前面,院内一览无余,绿树之下有一张石几,边上坐着一位面目姣好的女子,正大声训斥一位丫鬟。那丫鬟也就十来岁年纪,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扇自己嘴巴,道:“小姐,不是我拿的就不是我拿的,嘴掌烂了,也还不是我拿的。”那小姐道:“那就先掌烂了再说。”那丫鬟道:“那你怎样才能信我?”那小姐却自顾自唠叨,道:“你一张脸算什么?烂了便烂了,烂了也是你拿的。”
陈嬷嬷在边上等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道:“春红姑娘,又怎地了,非要这样难为一个丫头。”林微一怔,大为纳罕,此人便是春红?欧阳胥中意的姑娘竟是这样一个泼皮狠辣的角色?春红白了那婆子一眼,道:“吆,陈嬷嬷,你没事晃到我芳心苑做什么?”陈嬷嬷嘿嘿一笑,道:“过路,过路而已。”春红道:“过路?那你身后那个女里女气,衰了吧唧的小子是做什么的?”陈嬷嬷颇为尴尬,冲林微笑一笑,继而转过头怒冲冲地道:“春红,你这样久不见客人,楼里哪里能就这样养着你?上次他留赏钱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若是再也不来了,你又怎样?”春红柳眉一竖,道:“你胡说些什么,凭什么他就不来了?!”陈嬷嬷道:“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风月场上的高手,今日怜惜你,捧你在手心里,转天睡一觉便全忘个一干二净!那欧阳公子久不露面,你以为真是公务缠身不成?”春红这话听得多了,一点儿也不害怕,道:“好啊,你要我接客,可你陈嬷嬷算个屁,有胆量先去欧阳公子那里讨个话,看他会不会治死你!”陈嬷嬷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是我今日多嘴,这就走便是,你想怎地便怎地,就当我没有来过!”春红冷笑一声,道:“我又没请你来,你自己寻上门讲一筐没人待见的废话,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这会儿她忽然对林微生了兴趣,侧过脸来看一眼,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又从哪里来?”林微道:“在下姓陆,名字是无间二字。”春红一幅充耳不闻的样子,道:“出二百两银子,我让你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林微道:“只坐着不成,还要姑娘陪着才好。”春红鼻孔直喷冷气,道:“你要知道在我这院子里面听听看看都是要钱的!”林微道:“那姑娘定个价码。”春红道:“我陪你说一句话就该算一两银子,这瞎扯半日,分文未取,便宜你了!”
陈嬷嬷皱着眉头,有些后怕,这就想走,可林微又递一张银票给她,道:“这是一千两,你便替春红姑娘算着,话说多了,再补,少了,也不用退给我。”陈嬷嬷眼睛一亮,满脸堆笑地接过去,又转过来狠狠地瞪春红一眼。林微指指那位丫鬟,道:“她又损坏你什么了?”春红忽然规矩了许多,道:“她弄丢了欧阳公子送我的一支簪子。”林微道:“价值几何?”春红咬咬牙,道:“五百两银子。”林微笑道:“只值五百两,好说。”随即又摸出一张银票给了陈嬷嬷。
陈嬷嬷拉起那丫鬟,让她过来磕个头,打发去了。春红这会儿早换上一张笑脸,道:“陆公子哪里人士?”林微道:“福建。”春红道:“你与我们临安三大公子可有什么交情?”林微道:“我不认得蒋公子与施公子,只和那位欧阳公子有过数面之缘,他倒是有心巴结,只是不怎么招人待见。”这其中没有半句虚言,可另外两位听来便如同惊雷一般,春红道:“公子是宫里的人?”林微摇摇头,淡淡地道:“不是,宫里那些人一个个装模作样的,一点不讨人喜欢。”陈嬷嬷这会儿又放心不少,既然此人来头这样大,欧阳公子有朝一日怪罪下来,可也有的交代了。林微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陈嬷嬷不用揪心,我说一会儿话,便要告退,你若有其他紧要的事情,也不用陪着。”
陈嬷嬷嘴上道:“还好,还好。”并不移动步子,这是什么地方,孤男寡女在一起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即便这位公子彬彬有礼,那春红可是个愣头青。林微心中则越来越糊涂,这燕春园头牌容貌还算出众,可是谈吐之间没有半点可取之处,欧阳胥无论怎样也算是风雅之人,何以会对她如此着迷?想一想,转而问道:“你那欧阳公子来这里都做些什么?”春红眼睛一蹬,道:“你居然问这个?”继而叹一口气,又道:“可真羞煞人了!”
林微面上飞红,忽然意识到这一问极为不妥,正害怕春红会说些见不得人的话,她却身子一扭,进了屋子,继而招招手,道:“你进来!”陈嬷嬷一溜烟儿先抢一步,道:“春红,你可不能做对不住欧阳公子的事情!”林微稍一犹豫,踏进门槛,春红原来在榻边坐着,道:“他便让我这样。”林微好生纳闷,道:“做什么?”春红脸上多几分幽怨,道:“没什么,就这样坐着,你想啊,我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想怎样都由得他,他却只让我这样坐着,这人是不是有点——呆?”林微道:“那他呢?”春红指指不远处的一张茶几,道:“他便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我。”林微走过去坐下来,道:“便是这样?”春红道:“也不尽然。”手脚麻利,将四面帘幕都拉下来,又点着榻边案几上的一支蜡烛,再坐好,道:“就是这样。”
林微又是不解,又是好笑,再望过去,心中却咯噔一声;屋内暗了许多,春红是一个侧影,五官的轮廓在烛光下多出一层含蓄,再加上她双眉微皱,嘴角轻抿,依稀之间竟然有三分自己的样子。她不自觉捂住了嘴巴,再打量四面的情形,此等床帏,此等衾帐,此等屏风,此等案几,种种布置,竟与相府玉衡院殊无二致!声音微微颤抖,道:“那你房里的摆设又是怎样一种讲究?”春红道:“这些都是他派人搬来的,这个在这里,那个在那里,都是他的主意,我不能移动一寸的!”
林微说不上欣喜还是怅然,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春红道:“这就更像了,更像了!他就那样坐在那里,长吁短叹,嘀嘀咕咕,什么天仙地仙因缘业障的,我也听不懂。”林微道:“他不来,你怎么不去找他?”春红道:“你道我是什么人?再说了,想出这园子,又谈何容易?!”林微道:“那哪里能见到他,我帮你去找一找好了。”春红眼神一亮,道:“此话当真?”忽地站起身,看样子是想过来抱住她亲一口,而陈嬷嬷跟着也站起来,叉着腰虎视眈眈。林微道:“我无缘无故骗你做什么?”春红道:“他八成会在踏枝会馆。”林微道:“那又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春红道:“这你都不知道:又如何找得到他!那是临安第一会馆,他们那些酸文假醋的公子哥们有事没事的常泡在那里胡说八道。”林微眉头一皱,忽然有了主意,站起身来,抬脚就走。
她弃了男装,也换作一身红裙,穿街走巷,直奔踏枝会馆。她人秀而不艳,平日里不爱大红大紫,可这会儿刻意学着春红的派头,走路带风,如同一朵红云一般,引得无数行人侧目。那会馆是一座三层的阁楼,守门的老儿看见了,脸色一沉,喝道:“做什么的?”林微道:“找人啊,你凶什么凶!”那老儿道:“找谁?”林微道:“关你屁事。”那老儿腾的一下站起身,双臂一拦,道:“进不得。”林微道:“怎么就进不得?”那老头道:“这里是文人墨客进出的所在,你又是做什么的?”林微扑哧一笑,道:“我是燕春园春红。”
那老儿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一名青楼女子,按理断断进不得会馆,可近来在欧阳胥那里得宠的便是这一位,又万万得罪不得!一犹豫的工夫,林微推他一个趔趄,径直往里便走。那老儿一路追,一路不住口地叫道:“春红姑娘停步,春红姑娘停步!”他不叫还好,这样一叫,可就炸了锅;厅里有百余人在听一名老者讲经,这会儿全伸着脖子望过来,指指点点,那讲经的老朽高一声低一声地正自消受,睁开眼睛,大为光火,目光飘到林微那里,一脸诧异又一脸嫌弃,皱着眉头道:“天下无道:天下无道:踏枝会馆这种地方原来也不干净!”林微本就是来生事的,立住脚,问道:“怎么就不干净了?”那老者道:“此处远可忧天下,近可忧身世,议画品茶以清心,谈酒论诗以涤性,所以是个诚心正意的所在,你入会馆没一会儿,四面便全换作了色气戾气欲气,可恼,可恼,可恼!”林微笑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了?”那老者道:“老朽不知道你是谁。”林微道:“我还道临安城有心胸有情趣的都知道我是谁。”周围有人低声道:“姑娘不得无礼,这一位可是临安第一学士邱似丘先生。”
林微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似丘不是丘,画虎偏类狗,邱不丘先生,我且问你,牡丹花欲滴,行人欲折之,是谁之过?”邱似丘冷笑一声,道:“若非牡丹花欲滴,行人如何欲折之,这自然是牡丹之过,你一介青楼女子,也有胆量与我邱学士一辩?”林微道:“我输了还做回我的青楼女子,可你要是输了,那又怎样?”嘻嘻一笑,又道:“天生丽质,何罪之有?”邱似丘道:“致人心生不义之念,罪莫大焉。”林微道:“那要怎么办才好?”邱似丘却转而对众人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尔等牢记,务必谨慎修身,方可坐怀不乱。”林微不由得又笑了起来,道:“你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为何一口一个青楼女子的称呼我?再者,牡丹罪莫大焉,却无可改之,一众行人不曾犯错,却要弄什么正意修身,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邱似丘一时语塞,却又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大声喝道:“岂有此理,不可教也,不可教也!”林微又道:“正因为你总有折花之念,才看什么都是脏的,若真的心怀方正,堂堂一座会馆又如何会被一介小女子沾染?你每日论道:那我来问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是对还是错?”邱似丘道:“这是孔夫子的原话,又何错之有?”林微道:“还有呢,‘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是对还是错?”邱似丘道:“又何错之有?”林微道:“他颜回无病无灾,却在陋巷里待着,便是所谓‘天下无道而隐’?”邱似丘从未想到过这一层,一时间没了主意,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差错,便小心翼翼地道:“是又怎样?”林微道:“‘君子忧道不忧贫’,他无衣无食,不忧也就罢了,天下无道:却没心没肺地自己乐呵,又何贤之有?”
林微年幼时候初读论语,随兴致乱翻乱看,便有许多这样那样古怪的疑问,去问爹爹,林剑无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可邱似丘又哪里有这等心胸?他双眉深锁,汗水直流,渐渐变得面红耳赤,忽然号啕大哭起来,道:“论语乃我立身之本,颜回系吾垂范之源,此何以堪,何以堪!”林微却笑眯眯地望一望众人,道:“我来找欧阳公子,欧阳公子可在这里?”
春红声名在外,但是真正见过她的少之又少,如今这样现身,芳华绝代不说,三言两语便难倒邱学士,真真让人刮目相看。人群中有位书生道:“欧阳公子有些时日不曾露面了。”跨前一步,行一礼,又道:“春红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欧阳公子雅量高致,临安万千佳丽看不入眼,独独喜欢姑娘一人,个中缘由,今日真是见识了!”林微道:“你们这些人说话绕来绕去,听着好听,却全无用处,你让欧阳公子来见我才好,其他都是废话。”那书生有些尴尬,道:“欧阳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也无能为力啊。”忽而一拍脑袋,又道:“你既然来了这里,这个要看一看。”
一群人听经的也不听了,论画的也不论了,吟诗的也不吟了,前呼后拥都随他上了二楼。楼梯口两侧各有一张书案,上面笔墨齐备,专供人写字作画,正面的墙上则挂着一副对子,只是其中缺了几个字,那书生指着道:“这是欧阳公子寻人用的,他说若是知己,定然知道该怎样填这副对子,到时候他不远千里也会前来相见。”那对子上联写道:“情思似□花千树,花□嗟怨□,空期许,两茫茫”,下联写道:“梦境如□月几层,月□缱绻□,尽痴狂,独惶惶。”那书生又指一指书案上一张白纸,道:“你若是他想见的人,自然会填他钟意的字,填了他钟意的字,自然能明白他的心,明白他的心,也就能画出他的心境。”林微不由得微微一笑,道:“那他可找到所谓的知己了?”那书生又伸手一指右首墙上,道:“迄今为止,欧阳公子颇为中意的便是这两幅,可都算不得完满。”
右边一幅画里是一天月色,几枝梳梅,完整的对子写在右上角,“情思似梅花千树,花淡嗟怨浓,空期许,两茫茫。梦境如水月几层,月明缱绻重,尽痴狂,独惶惶”。左边一副则画着数只彩蝶,许多枯枝,那对联则是“情思似蝶花千树,花枯嗟怨荣,空期许,两茫茫。梦境如冰月几层,月冷缱绻暖,尽痴狂,独惶惶”。林微笑道:“你们临安这些读书人当真无所事事,费尽心机猜他的心事做什么?”这话听来分外刺耳,不知是谁冷笑道:“春红姑娘,论理你便是欧阳公子的红颜知己,这副对子是不是应当填一填?”林微道:“这些哼哼唧唧的调调,你道真难得倒我?”想一想,提起笔,径直往那副对子走去。有人喝道:“那是欧阳公子手迹,岂能随意涂抹?”林微丝毫不以为意,一边写,一边笑,道:“我不稀罕,是他求之不得呢。”
有人随之轻声念道:“情思似林花千树,花微嗟怨著,空期许,两茫茫。梦境如心月几层,月无缱绻惘,尽痴狂,独惶惶。”不少人高声叫好,道:“春红姑娘几个字,意境果然不同凡响!”林微道:“乱拍马屁,欧阳胥立意不高,我胡乱填几个字,又能高到哪里去?!”说着话,忽然叹一口气,好一会儿一言不发。有人叫道:“画呢?春红姑娘是不是该作一幅画让我们瞧瞧?”林微道:“我不会画画儿,不过——”沈湄为她勾的那副小像被无间落在定风谷,沈颀取来送还给他,林微却又讨了回来;这会儿取出来置在案上,道:“这个只有欧阳公子能看,你们统统看不得。”
左首窗下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鸟儿,白羽银首,极为英武。林微走过去逗弄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雀儿?”有人道:“姑娘不认识么?金盔雀,银盔雀,赐食一日不相忘,不是儿郎胜儿郎。”林微很是快活,笑个不住,道:“若喂点吃的,它便认我做娘了?”想一想,又道:“那现在它又是谁的儿郎?”有人道:“这鸟欧阳公子亲自养了三个月才移到这里,现在馆内专有小厮照料。”林微忽然间有些害羞,拧开笼门,伸手进去,那鸟便跳上指间,叽叽喳喳叫个不住。有人着急忙慌地道:“春红姑娘,玩不得,玩不得,这鸟价值连城,若是丢了,我踏枝会馆可担待不起。”林微反而来了兴致,手一缩,将那鸟也带了出来。会馆的一位小厮脸色发白,道:“姑娘,姑娘,这鸟价值纹银八百八十八两,还求你赶紧放回去。”林微目光亮亮地扫一圈,道:“还真是不错,此间便没有他的知己,说什么不远千里也能找来,呵呵,没有这雀儿,又如何能够?”说着她手上轻轻一振,那鸟“扑棱”一下飞起来,绕一圈,直向远处去了。她则微微一笑,自窗口一跃而下;红裙似火,长袖飘飘,正如风中仙子一般,直看得楼上一众闲人与楼下一众行人如醉如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