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下册》(15)
相思难绸缪
陶不陶在延平塔四周种了几株寒噤草,味道凉飕飕的还带一丝血腥气,让人浑身不自在,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无间除了草,和林微上到塔内第五层,才看到一干少林僧人。众僧在河边被人生擒,连夜带到此处,之后被数名蒙着面目的黑衣人吊起来严刑拷打,追问三十二皇子地图的下落,他们本就一无所知,自然交代不出什么,数日下来,一个个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伤筋断骨,还有几位挨不过的,竟就一命呜呼了。再一日,那些黑衣人忽然间走得干干净净,众僧再无人问津,只是昏天散药劲迟迟不去,也就一直似睡非睡,全然不分昼夜晨昏。无间进进出出,驱毒疗伤,被眼前惨状触动,一怀愤怒又一怀悲悯,而众僧看在眼里,也倍感茫然,在风寒山手刃明易大师的果然便是此人?明净一人被关在顶层,同样伤痕累累,好在他内力深厚,服过解药,不久便恢复许多。无间外出抓药,林微陪着说一会儿话,他忽然下了好大的决心一般,道:“林姑娘,有几句话老衲不知当讲不当讲。”林微道:“你在我这里又有什么可顾忌的?”明净道:“无间掌毙明易大师,无论怎样不可思议,都是许多少林弟子亲眼所见,既如此,老衲便不能不信。”林微道:“这的确也怨不得你。”明净又道:“他为人耿直厚道:但论及洞悉世事,察知人心,终究稍欠一筹,所以,难免会一时糊涂。”林微笑呵呵地道:“你啰里啰唆,话只说一半,他怎么就一时糊涂了?”明净道:“你可知道在风寒山他身边另有一位姑娘?”林微道:“定风谷沈姑娘?”明净字斟句酌地道:“休怪老衲碎言碎语,他与那姑娘很是默契,相互之间颇多呵护,看起来更像——一对情侣。”
林微“嗯”一声,说不上在意,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又有些乱乱的。明净续道:“当天在风寒山,神农教的人得以从江上走脱,还是因为三宝会一方没有穷追不舍,否则的话,我等固然会有死伤,可神农教只会折损更多。他舍身之举,依叶帮主之见,说不上对神农教忠心耿耿,却有可能——是为了那位姑娘。”林微轻咬嘴唇,一言不发,明净反而有些困窘,轻轻咳一声,又道:“少林寺历来慈悲为怀,而他是老衲的弟子,又与觉尘等人交好,所以即便犯下滔天大错,也不会丢了性命。他那样做看似磊落,实则却是一步稳妥无虞的好棋,一箭数雕,面面俱到。”林微这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这就对了。”明净愈发不安,道:“林姑娘,你果然明白?”林微道:“你这样说话,我便想着还是我对了,他范无间又如何会有这些曲曲折折的算计?束手就擒不过是有愧于心,再没有别的什么。”明净“哦”一声,稍一思索,又道:“不过叶帮主等人还有一层担心,那位沈姑娘手段非比寻常,即便无间不被情色所迷,也难保不被药物所迷。明易明明死在他的掌下,他却一直糊里糊涂,这会不会是心思恍惚所致?而另外一面,明易大师一死,他势必成为武林公敌,于神农教有百利而无一害,再深一层,于那姑娘一己情愫,也是好一番成全。”林微一仰头,道:“一己情愫?”明净道:“那位沈姑娘好像对无间情有独钟。”
林微不知在想些什么,再开口却换了话题,道:“他在风寒山束手被擒,本意是要见你老方丈,又如何会落在三宝会手里?”明净道:“风寒山是三宝会的地盘,他们要留人,原也说得过去,再加上明易一死,众人有些六神无主,也便答应下来。只是后来少林寺再去要人,他们却含糊其词,一拖再拖,再转过天,则送上一封英雄帖,邀我来落雪山庄。此外李护法还亲自登门,与老衲合计许久,拟定了押解无间北来此处的诸种布置。我当时也多有不解,但转念想想,这样做倒也不无道理。”林微道:“若无间没有自如意渚逃脱,现今又是怎样一种情形?”明净长叹一声,道:“各大门派该摩拳擦掌,准备围剿神农教了。不瞒林姑娘,过去几日老衲一直想的便是这些,中原武林历来视神农教为头号劲敌,可三宝会居心叵测,更教人防不胜防,而我等甚至说不清他们究竟图谋些什么。”林微道:“图谋什么呀,你老方丈来了这里,在少林寺看家的又是谁?”明净凝神一想,忽然有些不能自持,道:“难不成其中还有一层调虎离山之意?”
明净忧心如焚,再无意耽搁,第二日便带着一些手脚无碍的弟子先行南下,无间与林微则在延平塔为其余人又调理数日,才启程往少林寺而来。再上少室山,正是萧条时节,望一眼漫山遍野的枯枝败叶,再想一想觉尘等人,难免一番隔世之慨。平日里寺内香火极好,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有不少前来拜佛的百姓,可他们一直走到山腰,仍然不见什么行人。又走不远,一位老汉带着一儿一女急慌慌地奔了过来,看到他们,高声叫道:“吃了豹子胆么,还要上山?”无间道:“山上怎么了?”那老汉道:“来了好多官兵,封了少林寺,我等被困在里面,央告半日,才得以放行。”无间道:“哪里来的官兵?”那老汉神色之间更显仓皇,道:“说不准,一个个紫衣黄襟,非比寻常,叫我看,像是宫里的人!”他不愿多费口舌,忙不迭地去了,无间与林微满心疑窦,却也不敢再走,等到夜色转浓,才展开轻功直奔后山。
距离塔林尚远,便有铁链撞击之声传过来,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月色透亮,看得清地面上坐着上百名僧人,均被铁索锁着。过不多久,忽然有人叫道:“师叔,师叔!”一个厚重的声音随即答道:“慧末,你好些了?”慧末像是身受重伤,躺在地上,被数名僧人围着,这时又道:“师叔,我喘不过气,浑身上下冷得很,是不是就要死了?”其中一位僧人答道:“你莫胡思乱想,安心静养就是,年纪轻轻的,岂能说死就死?”慧末却哭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止住了,道:“师父回来了没有?”那位师叔叹一口气,道:“我又哪里知道。”慧末道:“我八成见不到他了,你便替我传一句话,他的恩情,我至死感念在心!”声音低下去,渐渐没了声响,众人又叫两声,有些哽咽,再一会儿,便念起了超度亡灵的经文。那位师叔轻声道一句“入土为安”,抱起慧末,递给下首的一位僧人,依次传递到塔林之外,安置在一片洼地里,才退了回去。
无间记着他是觉尘的亲随弟子,好生难过,却并不死心,展开轻功,悄悄摸到近前。慧末受伤极重,脉象已无,惟胸口尚有一丝余温,他抱起来退到暗处,喂一颗华灵丹,又度了些真气过去。好一会儿,他喉头一颤,竟然醒了过来,无间怕他声张,悄声道:“慧末莫怕,我是无间。”慧末盯着看半晌,似乎才明白过来,叫一声“小师叔!”可那一层兴奋随即为惶恐取代,转而道:“明易师叔祖果然是你杀的?”无间一时语塞,林微却接口道:“你说他会么?”慧末道:“我一直都不信的,可是师父也有些吃不准,我就糊涂了。”眯起眼睛,又道:“他们说你将师父也打伤了。”无间有些黯然,道:“说来话长,那才是误会。”林微随即问道:“你见到明净大师了?”慧末愈发惊讶,道:“他回来了?”林微多一丝忐忑,道:“官兵又是哪里来的?”慧末道:“宫里的,都是六皇子派来的,数千人一起上山,阵势着实吓人。藏经阁明名大师有些六神无主,只说寺里和宫里没有什么嫌隙,不让起冲突,听从差遣就是,我们被带到这里,上了铁镣,这都三日了,虽说不死,可也如同被蒙在鼓里一般,一无所知。”无间道:“你又如何会伤成这个样子?”慧末道:“这里都是些文僧,不会武功的,日间那些官兵又打又骂,我回几句嘴,结果被围殴一场,成了这副模样。”顿一顿,又道:“方丈大师果然回寺了?”林微道:“按理早该到了。”慧末道:“那就好,方丈回来了,我等便不怕青青大小姐了。”无间心下怦地一跳,道:“哪里来的青青大小姐?”慧末道:“欧阳丞相的千金大小姐啊,带三千侍卫上山的就是她。”
无间愣在当地,再也说不出话来,林微瞅他一眼,还问慧末,“她来这里做什么?”慧末道:“说是要找思明从北疆带回来的地图。”林微道:“那找到没有?”慧末道:“他们掘地三尺,但凡人迹可至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可哪里又有什么地图?!可是她还不罢休,扣住明名师叔祖几个人严刑拷问,不知道折腾成什么样子。”林微道:“老方丈不过出个远门而已,你少林寺为何这等不济。”慧末道:“岂止是方丈不在,罗汉堂的人也走光了。”无间倍感诧异,道:“他们去了哪里?”慧末道:“被方丈大师召去了啊。”无间道:“召去哪里?”慧末道:“落雪山庄啊,总是有飞鸽传书回来,一来二去,寺里便没剩下什么人。明名大师不问俗事,但教我师父在,也不会出来主事的。”林微想一想,忽然明白应该还是三宝会作祟,道:“青青大小姐来这里之前,寺里又是怎样一种情形?”慧末叹一声,道:“憋屈得很呢!罗汉堂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便来了一群挂单的僧人,说是普陀山普济寺的。几十人一住十余日,每日里鬼鬼祟祟到处乱走,好像也在找什么东西,而且无礼得很,一言不合便出手伤人,一点儿不像佛家弟子。”无间道:“找的又是什么?”慧末道:“我哪里知道。”无间道:“他们可如愿以偿?”慧末道:“说不准,反正青青大小姐的人一到,他们便走光了。”
说了这多话,他变得疲倦不堪,一歪头睡了过去。无间背着他下山投客栈歇一晚,转天早间还不等起身,街头便变得闹哄哄的,不知从哪里涌来许多平头百姓,说什么青青大小姐有令,要与民同乐,安排御前侍卫与少林众僧演练武功,招呼大伙儿上山瞧热闹。林微无间满腹狐疑,却也乐得混入人群,不着痕迹地又回了少林寺。
山门外的空地上一片肃穆,众侍卫站成两排,后一排百余人,一个个银盔银袍,前一排数十人,清一色的紫袍金带,居中而坐的果然是欧阳青青,还是一身红裙,飒爽之余,却又难掩一丝倦怠。她身边两位分别是费皖与柳先生,而明净则引着数百僧人挤在西北一隅。青青一直似笑非笑的,过好一会儿,才叫一声“老方丈——”。明净合十行一礼,道:“大小姐有何指教?”青青道:“我不久前来过这里,你还记得?”明净有些摸不着头脑,道:“老衲糊涂,没有半点印象,若有失礼之处,大小姐可包容些才好。”青青笑道:“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沧浪峡十八岛岛主罢。”明净“啊?”一声,打量一眼,又低下头去,道:“阿弥陀佛,既然如此,那少林寺的确失礼了。”青青道:“倒也算不上,只是我相府与你比试武功,还没结论呢,便被人搅了局,才真的叫我耿耿于怀。”明净明白她指的是无间,小心翼翼地道:“武功一道与修身相比,终归是末节,少林寺最忌争强好胜,而相府又藏龙卧虎,我等甘拜下风。”青青道:“老方丈又在说笑,若武功真是末节,那少林寺麻烦可就大了。”伸手一划,又道:“不过今日与你一较高下的,是九州派的这些侍卫。”
九州派绝少现身江湖,但是数百年一脉传承,奇人辈出,而“一昇一明”中的莫禾昇更是与思明李天魅虞念离比肩的大高手,实力不仅不能小觑,更有可能还在少林武当之上。明净心下明了,苦笑一声,道:“九州派博大精深,老衲历来佩服,只是我少林寺颇为凋零,思明之后再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今日不比也罢,少林寺认输便是。”青青道:“你堂堂少林寺方丈,又领衔中原武林,这一个‘输’字倒是认得利索。不过我可没有问你行还是不行,你想比,自然最好,不想比?也还是要比。”明净略一迟疑,道:“也好,大家便切磋一下,点到为止,不伤和气。”青青道:“不伤和气又如何一较高下?”明净道:“少林弟子竭尽全力便是。”青青道:“竭尽全力?若不置之死地,才不会竭尽全力。”左右望望,又道:“你给我叫两名武功还过得去的和尚出来。”明净略感不安,不过还是回头叫道:“觉厄,觉度。”两位僧人闻言走上前,双手合十,叫了一声“方丈大师”。
此等关头,输赢无关大碍,平平安安过这一关才是要紧,明净让觉厄觉度出战,一则二人内力浑厚,武功不弱,二则,二人佛学修为极高,冲和坦荡,轻易不会失去平常心。青青道:“你们可会点穴功夫?”觉厄道:“略知一二。”青青道:“那你演给我看看。”觉厄道:“这又如何演练?”青青道:“你们是两个人,一个点穴,一个受着,又有什么不能明白?”那二人对望一眼,并不置辩,觉度盘膝坐好,点点头,觉厄遂伸指点了他肩前穴。他仍然端坐,可手足再也动弹不得,这时一名紫衣侍卫忽然走上前来,搬起人,放到了场边一棵苍松之下。放眼望过去,松枝之间藏有一块巨石,缚在一根长绳的末端,那绳子绕出来,结在另外一株大树的树根处。觉厄隐隐感到不妙,道:“大小姐此举究竟何意?”青青笑而不答,那紫衣侍卫却从树后摸出一盏油灯点燃了,置在绳子下方。火苗翻动,刚好舔到长绳,过一会儿烧断了,那石头非当场将觉度压成肉饼不可。觉厄修为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喝一声“无耻”,飞身要拉觉度出来。那侍卫伸臂拦住,左一掌,右一掌,上一掌,下一掌,连出四招,竟逼得他连退四步。青青则轻声一笑,道:“何为置之死地,这回你可明白了?”
觉厄精研三十六式龙爪手,此刻再无保留,双掌一合,使“飞龙在天”,取对方头顶。那侍卫一掌虚一掌实,将力道拨开去,用的正是九州派的“秋风掌”。二人一个质朴,一个机巧,瞬间斗过十余招,觉厄占尽优势,只是无从胜出,那侍卫被逼得不住倒退,却又不失从容。烛火摇摇曳曳,舔在绳捻之上,炙黑了好大一片,觉厄偷眼望见,忧心如焚,接下来几招真气不能通融,反而差点被对方偷袭得手。觉度看在眼里,长出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师弟,生死之间的一线虚妄,这会儿你反倒看不透了?”觉厄一怔,略显茫然,可随即还是被一股血性攫取,使“九龙戏珠”,连下重手。那侍卫使出“落梅风”的身法,避得飘飘摇摇,接下来一兜一转,居然反客为主,使一招“将进酒”拍觉厄中路。觉厄大喝一声,不退反进,挺胸受这一掌的同时,左手一翻,以一招“捋龙须”切住了对方手腕;口中鲜血狂喷,可手上一引一带,还是将那侍卫放倒在地。众百姓不由齐声高呼,这一阵却是少林寺胜了。
觉厄抹掉嘴边鲜血,望一眼青青,道:“高下已判,还请女施主放过觉度。”青青却格格一笑,越众而出,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觉厄早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再也无力支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青青道:“明明打了个平手,怎么就高下已判?”
少林众僧早已怒火中烧,此时更忍不住大声呵斥起来。高手之间较量,胜负常在一息一隙之间,觉厄站立不倒,便是毫不含糊地胜了,青青纵然没有什么内力,拍他一下,亦算得以二敌一,破了武林规矩。明净再不犹豫,迈开步子,径直向觉度走去。两名紫衣侍卫随即扑出来,一左一右抓他肩膀,他视若不见,步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竟就从从容容抹了过去。又两名侍卫接踵而至,仍然一左一右,出拳击向腰眼,他甩开袍袖,将对方震开数尺,再抬头,九州派又有八人挡在身前。当先两位伸臂一拦,他则拔地而起,不料后面二人快得不可思议,抢先一步站上前面两人的肩膀,仍然伸臂要拦,他真气流转,半空续力,再纵,又起一丈,不料对方如法炮制,又起一层人墙,不得已,再纵,再过一层人墙,才得以向地面落去。而那八人向后疾倒,与先前四人并在一处,化作长蛇之阵,又卷了过来。
明净人在空中,劈出一招无相掌中的“劈空见月”,与对方掌力一撞,心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一十二人手肩相连,而经脉亦随之贯通,力道合而为一,大得异乎寻常。他早先听人说过九州派有一门绝技称为“九川”,既是心法,亦是阵法,数人以致十数人内息相通,依五行之变而变,人人可以为首,亦可以为尾,变幻无方,十分难缠——心下急转,不等落地,再使绝顶轻功“明镜台”,化作一团灰影,仿佛向七个方向同时扑了出去。九州派众人接连跃起,后者握住前者脚踝,漫空里结成一根长绳,几乎围住了四面八方。这时便听“啪”的一声轻响,无数布片飘扬,而明净已经抢到大树之下,伸手将觉度拉了出来。
九州派众人立在当地,神色之间大为沮丧,还道可以一举拿住明净,不想对方抛出袈裟作障眼法,便这样脱阵而去。青青却丝毫不以为意,轻拍双掌,道:“老方丈武功高强,还真是名不虚传。这当口最是机缘,我便讨教一下,你们佛家有一句话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作何解?”明净淡淡地答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依老衲之见,说的还是‘担当’二字。”青青道:“这就对了,如今江湖之上风谲云诡,有不少人说你这位总盟主难辞其咎,其实仔细想想,是不是也有些道理?你挂在口边的不过是慈悲二字,可远不能以有道治武林,以致邪魔放任,正气羸弱,近不能以清净治少林,以至于进退失据,枉送了许多弟子的性命。你要担当,我还真想看看该怎样担当。”明净神色里多一丝颓然,过得良久,道:“若真能还少林寺清白,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青青道:“不错,你说思明的地图不在寺里,若以死为鉴,我便信了你。”
明净目光缓缓掠过一干少林弟子,道一声“阿弥陀佛”,趋前一步,竟然盘膝坐在了大石之下。众僧大吃一惊,有数人抢出,而九川阵法旋即启动,将他们尽皆截在了外围。青青愈发好整以暇,从侍从手里接过香茶,不紧不慢啜一口的同时,长绳“啪”的一声断开了,枝桠间喀拉拉一片脆响,那大石果然便压了下来。一片惊呼声里,一道灰影自众百姓之中倏然闪出,到树下拉开明净,看着那块巨石轰然砸进地面,才转过身来。怒火稍纵即逝,化为一脸的无奈,他指指青青,却没能说出话来,而青青则冷冷地望一眼,道:“阁下何人?”
无间叹一口气,道:“你说何人?”青青似乎这才正眼打量一回,道:“原来是欺师灭祖,弑杀同门的邪教中人。”无间并不着恼,道:“你凶就凶,又何必不厚道:龙泉一别,可有些日子,身子好些了?”这时林微口中啧啧两声,道:“还真是卿卿我我。”无间道:“谁跟谁卿卿我我?”林微道:“你从你大哥那里讨来药丸,等的不就是这一会儿?”继而望一眼青青,“这一位大张旗鼓,又冠冕堂皇的,找的究竟是地图还是范无间?”青青冷笑一声,道:“我找范无间,又何错之有?到时候一并送去宫里,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林微一指无间,道:“亏你对她还有什么救命之恩,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无间道:“谁惦记着?”青青却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林微道:“若不是他,你孤坟之上早不知生多少黄花了,又怎会神气活现地坐在这里?”青青道:“他那是无心之举。”林微道:“有心无心你又如何知道:而且有心无心又有何异?”青青道:“若是有心,我自然感念,既然无心,那还是我生来命好而已。”林微气往上撞,无间却走前几步,从怀里掏出陶不陶给的那只瓷瓶儿,道:“我见到葫芦大仙了。”青青道:“那又怎样?”无间道:“他有秋花露最后一颗解药啊。”说着手上一抬,抛了瓷瓶过去,又道:“再有十余日,药丸也该服完了,过后等上七日,再用这个即可。”
青青接在手里,半晌不语,林微瞅她一眼,再望望无间,道:“你四处留情,究竟是喜欢殷姑娘多些,还是大小姐多些?”无间道:“为何你今日总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想一想,又觉着分外好笑。“四处留情?那可是天生的本事。”林微道:“还要看你留的是谁的情呢。”看青青依旧一言不发,她转而道:“你又何必介怀,还不都是命好而已。”
青青一扬头,冲明净缓缓说道:“当年随同三十二皇子北上的侍卫有六位还回了中原,而且每人带有一片地图,于弱云的那一片辗转到三宝会手里,可张双久还不照样给我乖乖地送了回来,于弱风终究是宫里的人,落脚在何处,别人不知道,宫里能不知道?至于武当的那一片,寻一还算明白,早早奉上,老方丈,今日我取你少林寺一片,明日再取天山一片,最后骆家的一片不是被傅长天劫了去么?也好,大家正好神农谷刀兵相见。”
林微明白她行事历来霸道:可数落武林秘事,这样毫无保留,也未免太过托大,不过再一琢磨,借皇室之威,舍我其谁,敲山震虎,倒也不为过。只是这些话也不尽不实,于弱云的地图被云莫为拿去暗算傅长天,又如何会在她的手上?而骆家的地图哪里还在神农谷?于弱风在虚怀谷的种种布置,宫里明白又怎样,那片地图可正揣在无间怀里呢,再就是天山那一片,说得好像唾手可得一样!张双久究竟交出些什么,难以索解,而寻一如此行事,在意料之外,可说不出为什么,好像也在意料之中。
这些念头一掠而过,她转而摇了摇头,道:“当年思明随皇子北上,也算是有功于朝廷,现今你如此相逼,是不是太绝情了些?”青青道:“思明北上,乃是分内之事,而他既然带地图回来,少林寺便应当妥善保管,弄成这样,即为失职。”冷冷地扫一眼场上,又道:“老方丈,你师徒二人一个要死,却刚刚不会死,一个踪影全无,该现身的时候却不早不晚,这台戏,究竟演给谁看呢?”明净声音里添一丝悲愤,道:“大小姐何意,还请明言。”青青道:“一个月之后,你带地图去相府见我,便算是将功折罪,其他概不追究。”明净道:“老衲尽力便是,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青青道:“既如此,人头落地,你就怪天好了。”这时林微忽然问道:“谁的人头落地?”青青放下茶盏,目光转而落在了无间身上。
无间道:“我人头落地?我凭什么人头落地?”林微道:“大小姐要抓你去临安呢。”无间道:“大小姐为什么抓我去临安?”林微道:“假公济私,一续前缘,”眼睛眨一眨,变得笑吟吟的,“难道你不想么?”青青神色不见半点异常,道:“再摆弄这些小儿女性情,小心今日里你与他一并死无葬身之地!”话音未落,九州派又七人仗剑而出,如同棋子一般,散落各处,再一转瞬,又仿佛被丝线轻轻一牵,骤然收拢,便将林微围在了中心。她浑不在意,道:“大小姐反倒恨我入骨?”口上说话,脚下没有半点犹疑,向东面倏然跨了出去。那七人随之转动,乍一看慢着半拍,可步法妙到巅毫,从一个古怪的方位绕过来,一实两虚,同时刺出三剑。林微心下一惊,退回几步,对方长剑凝而未发,而她也不多不少,还回到适才站立的地方;“哼”一声,明白小瞧了对方,再一晃,又化为一片淡影,教人几乎无从分辨她究竟要走往哪里。那七位却不慌不忙,甚至不曾看她一眼,只是依着口诀不时刺出一剑,看似慢吞吞的,却交相呼应,滴水不漏,林微数次险些撞在剑刃之上,全仗着平易居那位婆婆所授的身法,才勉力逃生。再斗数合,那七人又凝而不发,而林微立在原地,若有所思,那情形竟然与起手时候没有半点差别。
九州派有风云七星阵,恢宏缜密,境界还在“九川”之上。阵中七人,各守七星中的一位,而阵法中的招式朴素到极处,也严谨到了极处,一放俱放,一收俱收,几乎没有破绽可言。林微不动,那七人也便安守生门,绝不相扰,过得片刻,她终于还是没有办法,摇摇头,不自觉缓缓跨出来一步。那七人相互望一眼,略显迟疑,不过还是跟出一步,林微心下起一道转折,索性再走三步,对方这一次并不犹豫,协同划一,各自转了半个圈子。她有所试探,忽而向前走两步,又退回一步,那七人脚下没有半点动作,惟剑尖摆过来差不多一尺。林微有所悟,忽然笑了起来,道:“你们可看好了?”跨出两步,跟上半步,继而翻一个不伦不类的跟头,落地之后,前行三步,又对角走出两步。那七人亦步亦趋,初时并不犹豫,但最后一步,脸上忽然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有五人立定未动,另外两人却向着同一方位跨了出去;他们警觉不对,为时已晚,林微身子一晃,已经到了阵法之外。
七星阵法以守为攻,以慢打快,要旨在于一个“封”字;人即动,便有势,有起势自然就有余势,是以收势从来不是那样简单,其中道理就好比一个人铆足力气向远处一跳,双脚一旦离地,便为起势所控,再想收回来,几乎万万不能。七星阵料敌机先,便如同将剑尖布于对方胸口,只等他纵身一跃,是为不攻,却又远胜于攻。可是另外一面,既然要守,对方要攻才好,既然要封,对方要动才好,而林微当心一站,不攻不守,也便不输不赢,两相安然。她明白了这一层,再稍加推演,那似攻似守又会怎样?若对方看不出她意图所在,意念上起了分歧,自然会有破绽。她慢悠悠走出那几步,看似不经意,却大有讲究,以至于有五人以为她虚张声势,另外两人却以为她会抢攻生门,如此错了不过一瞬,却足够她从容走脱。
微风轻吹,黄衫拂动,她笑吟吟的,更显得钟灵毓秀,一派轻盈。无间似懂非懂,却看得出那虚虚实实的几步有弱云三式的影子,更不由哈哈大笑,竟比她还要得意。笑完了,九川阵法也摆了过来,他半点也不慌张,记着明净适才破阵的情形,脱下长袍,望空一抛。对方一十二人只觉此人无可理喻到了极点,神情古怪,却没有一位移动半步。那袍子慢悠悠扑在地上,唯有他自己笑得不能自已,可与此同时又豪气顿生,清啸一声,泼剌剌使出一招“天行健”。
那十二人化为一字长蛇,六人续力,接下这一掌,另外六人却斜刺里摆了过来,无间使玄都心法,抢出三个身位,进而连劈三掌,对方忽而合拢为一片月牙的形状,依着掌风,一起一伏,仍然从容化解。瞬间双方斗过十几个回合,一十三人忽聚忽散,场面上煞是好看,却没有哪一方占得半分便宜。再一招,无间忽进忽退,又转半个圈子,抱拳站定了,对方十二人则如两朵梅花一般,似合似拢,依旧是围而未打之势。无间挠挠脑门,似有所思,林微道:“你可明白了?”无间道:“不甚明白。”林微道:“若是闭上眼睛,会不会明白得多一些?”无间应一声,不住地点头,竟然真的扯下一片长衫蒙在了双眼之上。
这一问一答耸人听闻,让少林众僧一片哗然,而九州派诸人心下却为之一紧,九川阵法花团锦簇,蒙上眼睛少一层虚实之辨,实则并不是什么坏事。这会儿林微掰着手指头,左一步右一步走几个来回,忽而眉开眼笑,道:“我说你做,一点也不能错,好不好?”无间只觉有趣得很,不住地点头,林微道:“左一步,右三步,空翻向西。”无间蒙着眼睛比画一遍,道:“记下啦!”林微道:“后半步,左前四步,半转身,再退两步半。”如此一个说,一个做,演示完一十九步,无间还回到早先起步的地方,林微继而道:“这时候你左手使‘纤云弄月’,右手使‘天行健’。”无间便又比画一下,道:“便是这样?”林微道:“就是这样,能多快便多快,可记住啦?”无间默想一遍,哈哈一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