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下册》(14)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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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下册》(14)

相知对筹

那后生乃是延平塔看门的小僮,名字叫作张革,他那所谓的大伯正是陶不陶。陶不陶不知道与什么人打赌,若想赢,必须看住院子,三十日内不许人进塔,也不能有人出塔。那塔本是一些乡绅名流凭吊怀古、附庸风雅的所在,众人进不了门,上前理论,反被打得屁滚尿流,无奈之下,便找快刀帮出头。快刀帮尚武尚酒,虽说世代相传的“晋北快刀”稀松平常,一帮汉子酒量恢宏倒是货真价实。他们比武胜不了陶不陶,便转而比酒,陶不陶一听便来了兴致,嘻嘻哈哈,却将十余名汉子喝得七荤八素。快刀帮快刀不济,已经颜面扫地,斗酒再不济,那就真的沦为笑柄了,他们不肯罢休也不能罢休,便每日里轮番前来叫阵,陶不陶起初还愿意应付,后来不胜其烦,便收张革做个不伦不类亲戚,代他出马。张革形容羸弱,可照旧无往不胜,正因为此,今日才轮到这位大汉上阵,而他本是快刀帮的副帮主,名字叫作关丰。关丰天生酒量惊人,与人斗酒,几十年未有败绩,加之横练一身外家硬功,在当地百姓看来,乃是酒神兼武神之类的角色。他到了延平塔,不能见到正主儿,便大为扫兴,再输给这样一位猥琐的后生,又情何以堪。这时小二从近旁酒馆里走了出来,向众人讨一圈赏钱,说是要补贴这些日子白白奉上的酒水。无间好奇,去桌边端起一碗尝了一口,那酒如同一串火苗从口边烧到肚腹,拿捏得他哆嗦一下,但片刻之后一股郁香反折回来,又变得暖烘烘的,甚是受用。他揣摩这酒他顶多能喝十碗,关丰喝三十多碗,可谓天赋异禀,而张革既然得陶不陶唆使,定然有诈——这会儿他诚惶诚恐地向四面作几个揖,转身要走,林微忽然道:“你和我比过怎么样?”

大伙儿本来散个差不多了,哗啦一下又聚了回来。张革打量她一眼,道:“姑娘说笑了,斗酒是我们这些粗人做的事情,你又如何使得?有什么需要,吩咐就好。”林微道:“我要进你大伯的塔里走一走。”张革道:“那个不是我不让,是他不让。”林微道:“那我只好赢了你再说其他。”张革道:“烈酒伤身,姑娘还是好自为之。”林微嘻嘻一笑,道:“言之有理,再说我本来就酒量不济,咱们只赌一碗好了。”

找人斗酒却又自称酒量不济的,便绝无仅有,而且这还是一位天仙一般的小姑娘,众人愈发好奇,又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起哄。张革道:“只喝一碗,又如何能定输赢?”林微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喝了不醉,自然就赢了。”继而拍拍无间肩膀,道:“既然你大哥可以让他喝而不醉,你自然也能让他一喝就醉了?”无间摆摆手,认认真真瞅她一眼,道:“莫要乱来,哪里有这般容易。”

这样说着,他走上两步,瞧瞧那一桌子酒碗,捧起几只嗅一嗅,之后便去桌子下面摩挲那几只酒坛子。一群人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忍一会儿,又开始吆喝,轰他走开。无间面不改色,走到张革身边,还嗅一嗅,张革心中发毛,道:“你装神弄鬼的,做什么?”一开口,一丝凉凉的雨腥气直透过来,无间一怔,继而一拍双掌,也便明白过来。定风谷有透心凉,内服可灭肺腑间的火气,用来散酒自然不在话下,而张革一直哆哆嗦嗦,由内而外的冷,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不由得哈哈一笑,这等主意荒诞不经却又曲尽其妙,最是陶不陶的手笔,他还道出来定风谷再无缘透心凉,谁承想在海棠山艺药别院见识一次,在不着边际的延平竟然又见识一次。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丢给那小二,道:“我家大小姐有些娇贵,只喝酒会伤身子,万万要不得,你去切一盘五花肉出来。”那小二被那样大的一块银子弄得眼花,晃悠悠地去了,不一会儿便端回一盘子好肉。无间许久不食荤腥,这会儿先捏一块吃了,那肉入口即化,香透肚肠,想收手,又忍不住,便再吃一块。如此这般,风卷残云,盘子里不久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片,林微忍俊不禁,一群看客却铺天盖地得起哄。他这才托起盘子,递到张革面前,道:“你吃一块。”张革一脸茫然,道:“你做什么?”无间道:“喝酒吃肉才最香,难道不是么?”张革指指林微,道:“这肉不是给你家大小姐的?只剩一块,再让我吃了,她呢?”无间嘿嘿一笑,道:“她可以不吃,你不能不吃。”

张革不明白这话究竟何意,不过斗酒半日,早就饥肠辘辘,这会儿馋虫大动,终于还是捏起那片肉丢进了嘴里。林微心下明白,往桌前一站,对张革道:“你喝罢。”她笑靥如花,张革看得有些颠倒,跟着也笑,道:“好,就依大小姐。”心思不在酒上,端起碗喝了两口,才陡然发觉不对,之前那酒一入口便没了味道,灌进肚腹的不过是一些清水,如今却生猛火辣,弄得喉咙如同刀割一般。他本就不胜酒力,勉强又喝两口,再也支持不住,鼻涕眼泪流一脸,“哇啦啦”地吐了起来。

由浊入清不易,由清入浊却只要一滴油花即可,那五花肉是浊物中的浊物,入体便如同淤泥一般,教那透心凉全没了用处。林微笑道:“你可就输啦!”张革无心争辩,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申时之前无碍么?”拿袖子擦一把脸,又道:“我要合计合计。”林微问道:“你要合计什么?”他不回答,转身往延平塔方向走去,有人叫道:“张革,你输了抵赖不成?”林微笑道:“他这是去找大伯支招呢,今日正好瞧瞧是天下第三高明些,还是天下第二高明些。”

过不一会儿,张革果然走了回来,只是脸上多出一只红色的手印,显见被陶不陶打了一巴掌。他冲林微拱拱手,道:“你我再行比过。”有人又道:“输了便是输了,凭什么再行比过?”张革眉毛一扬,眼睛一瞪,道:“我和这位大小姐说话呢,关你屁事!”林微笑道:“你这样说话,也是你大伯教的?”张革“嘿”一声,又“唉”一声,继而又施一礼,道:“大小姐,你我重新比过。”林微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想不出陶不陶究竟教了什么法门,便道:“你不胜酒力,这次也别一碗一碗地比了,一口一口地比,如何?”张革有些意外,想一想,道:“也好,那就一口一口地比。”

他端起一碗酒,定定地等一会儿,才“咕咚”喝一口,再放下酒碗,似乎也释然不少。林微看他偷偷将右手收到胸前护着,拇指还湿淋淋的,便明白了七八分;上面定然涂有药物,浸在碗里,借之化去酒劲,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让人不能信任,我也喝你碗中的酒好不好?”张革吃一惊,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姑娘天仙一般,如何能用我这粗人用过的酒?”林微伸伸舌头,道:“不错,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继而端起另外一碗酒,浅浅地喝一口,递给无间,同时还望望张革,道:“那你喝我这一碗好不好?”

这明摆着要他动些手脚,却只给转手递酒的一瞬,无间嘀咕一句,可心思随即转了开去;张革拇指上的伎俩显而易见,而烈酒可燃,燃尽了不过是一杯清水,是以化酒之物多为火性,而这其中剂量又至关重要,稍浸为水,再浸——可就为毒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眉开眼笑。只是在别人看来,他呆子一般端着一酒碗,着实教人不耐,正要吆喝,他却耸耸肩膀,再行一步,竟一个趔趄跌了出去,惊呼声里“砰”的一声撞上桌沿,看似狼狈不堪,却巧使玄都心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张革那酒碗换到了手上;退开两步,道一句“对不住”,复又笑呵呵地递上酒碗。张革接过来,还浸拇指进去,眼睛却禁不住去偷瞄林微,她依旧笑吟吟的,清秀里透着顽皮,顽皮里又透一丝妩媚,直叫人心也化了。张革莫名地便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道一句“谢过大小姐赐酒”,跟着猛喝一口。殊不知这一次化水为毒,其中的火性比之原来的白酒烈了何止十倍,一霎时便如同吞了上百只小刀,口唇之间剧痛难当,“哇”的一下,又吐了起来。

林微笑道:“还去找你大伯罢,待会儿你我再行比过?”张革倒也不客气,答应一声,拔腿就走。再回来,他另外一边腮帮子也肿起老高,显见又吃一记耳光,不过神情之间又好似成竹在胸,拎着一只葫芦,一甩一甩走得大步流星。到近前,他先从怀里取出两只酒杯置在桌上,又忙不迭地倾葫芦倒些酒进去,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才道:“姑娘像是画里的人物一般,即便是斗酒,也要讲究个雅致才好。”

林微想不出他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拎起另外一只杯子扫一眼,居然是玉石所制,绿莹莹的,像一片卷起的荷叶,一看便是名贵之物。她不由“呀”一声,道:“这些玉器价值连城,你从哪里弄来的?”张革竟然也吃一惊,道:“价值连城?值多少银子?”林微道:“这一对儿怎么也要一千两纹银呢。”张革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捡起自己那只摩挲一番,道:“适才揣在怀里,一路走得叮当乱响,可不要有什么损毁才好。”林微道:“你要个雅致的比法,可二话不说自己先干一杯,又雅在哪里?”张革道:“那是先干为敬,算不得不妥。”想一想,又道:“我若是想将这杯子换成银子,又该去哪里?”林微想不到他较起真来,道:“那要去江南,临安也好,建康也好,大户人家想要这些玉器的多着呢。”张革道:“姑娘说得再详细些,我又去哪里找这些大户人家?”林微道:“建康府有一个叫作茶画相如的地方,你可以去碰碰运气。”张革道:“这茶话相如又是怎样一个所在?”人群之中有的早就不耐烦了,叫道:“你啰唆什么,究竟还要不要比?”张革不慌不忙地道:“当然要比,当然要比。”

说着话,他伸手去取那只葫芦,可半途又缩了回来,道:“姑娘在茶画相如有认识的人么,可否为我引见一下?”林微心下生疑,撇着嘴角,道:“你啰唆什么?”张革道:“我啰唆?我哪里啰唆了?”林微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张革咧嘴一笑,道:“我一举一动都被你看在眼里,又能打什么鬼主意?”林微道:“你就是在打鬼主意。”张革道:“我鬼主意再多,也不及姑娘一成。”林微“哼”一声,道:“你倒酒罢。”张革道:“姑娘果然要比?这酒非比寻常,真若是醉了,三日三夜醒不来呢。”林微有些着恼,道:“再啰唆,吃了苦头,可别怪我不客气。”张革哈哈一笑,道:“要不得要不得,不啰唆不啰唆。”再伸手去抓葫芦,却抓个空,无间抢先给拎了起来。

那葫芦底缘有一块紫瘢,无间一直觉着似曾相识,这一会儿忽然记起来它早先一直挂在陶不陶茅屋的东窗之下。葫芦里是蜜,名字叫作“口剑腹”,是为“口剑腹蜜”。那蜜不是蜂蜜,而是由画眉山的冷风蛛所酿,系剧毒之物,厚重黏稠,沉于底端,而葫芦大肚处为“腹”,是为“腹蜜”。可此蜜味道之美比蜂蜜犹胜十倍,陶不陶是好甜之人,为这一道口福,不惮其烦,在其中加入画眉清酒以及九种奇花异草,将之转为大补之物。而那酒与花汁草汁质轻,浮于葫芦上端小肚出口之处,加之味道清冽如剑,也才有了“口剑”。这口剑腹蜜的要旨自然是摇匀了才能饮用,否则口剑为一毒,腹蜜又为一毒,两毒交攻,片刻便可取人性命。张革走回来的时候大摇大摆,当然是为了晃动葫芦,之后忙不迭给自己斟一杯喝下,再啰里啰唆,东拉西扯,只待腹蜜沉淀,便可用口剑来算计林微,这会儿他不由大为光火,冲无间道:“还我葫芦!”

无间当然不会放手,道:“你这葫芦哪里来的?”然后又问林微:“这葫芦可也是价值连城之物?”林微道:“一个破葫芦而已,怎么会价值连城?”无间忽地将葫芦翻过来,拍拍底儿,道:“好好的,哪里又破了?”林微眯着眼睛瞅他一眼,道:“你怎么也变得这般啰唆?”无间便将葫芦又掉过来,瞄一瞄,掂一掂,在腰间作势挂一挂,然后冲张革道:“这个大小正好,你卖于我吧。”张革心急如焚,可又抢不过来,气得脸色赤红,道:“不卖,还我葫芦!”无间心道差不多了,嘿嘿一笑,亲自给林微倒了一杯,道:“我家小姐说这葫芦一钱不值,你想卖,我还不买呢!”

林微端起来闻一闻,花香酒香蜜香一层层缜缜密密,非同凡响,一饮而尽,口中快意妙不可言,不由得说道:“这个好,我还要。”无间笑道:“无妨,无妨。”再斟一杯,又瞅瞅张革,道:“是不是该你了?”张革口上不言,心中却着实留恋适才那一口;陶不陶言之凿凿,说什么用不着第二口便能赢这一场,是以只许他喝一口,可当此情形,而且无间又稀里糊涂地摇匀了葫芦,再喝一口也便顺理成章了。他一推杯子,道:“谁还怕了不成?”无间闻言,呵呵一笑,右掌贴上葫芦底,内力微微一放。蛛蜜黏稠,沉积在下面,所谓摇匀,不过是上面浅浅的一层混入清酒而已,可这会儿尽数被搅起来,再倒一杯,其中蛛蜜的剂量又多了何止十倍。张革浑然不觉,还是一口倒进嘴里,杯中之物分明黏了些,与上一次不尽相同,可又甜丝丝的更为受用;正眯着眼睛享受,酒过喉咙却忽地一沉,如铁块一般紧绷绷的堵上了胸口。他心知不妙,却话也说不出了,向后便倒,林微呵呵一笑,道:“你输啦!”话音未落,灰影一闪,有人从无间手里一把夺过葫芦,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喝道:“谁说的?!”

那人白发白眉,红光满面,正是陶不陶,他这时看清了无间的模样,忽地跳起来,一把抱住,道:“好兄弟,你怎么在这里?”继而眯起眼睛打量林微一番,道:“你便是微微?”林微道:“你怎知道我便是微微?”陶不陶指指无间,道:“他在神农谷常常躲起来偷看一幅小画儿,嘴里还‘微微’长,‘微微’短的,画上那姑娘便是你这副模样。”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若画中人知道:那就不是偷。”陶不陶转而道:“你水灵灵的一位小姑娘,如何会看上这个傻小子?”林微道:“谁说我看上他了?”陶不陶道:“没有么?若是那样,你来看上我罢!”林微道:“他傻不愣登的,可不讨人厌,你活这样一把年纪,是不是从来不招姑娘待见。”陶不陶笑得更响了,道:“我为什么要讨姑娘待见?”林微道:“你为什么不要讨姑娘待见?”陶不陶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比我这兄弟有意思多了,咱们拜把子,你做我妹子罢!”林微道:“你这样老,我才不要做你妹子。”陶不陶道:“我老,不见得我妹子也老,再说,我看起来有些老而已,实际上一点儿也不老。”

他二人甚为相得,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住,无间反而有些无所事事,救醒张革,又遣散众人,这才掰着陶不陶肩膀大声问道:“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陶不陶道:“看院子。”无间道:“哪里的院子?”陶不陶指一指延平塔,道:“破塔的院子。”无间道:“那塔里有什么古怪,要劳烦你在这里守着?”陶不陶食指压在口上,“嘘——”一声,道:“说不得。”林微道:“有什么说不得的?是不是塔里押着些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什么什么的?”陶不陶道:“你怎知道?”无间道:“他们还好?”陶不陶洋洋得意,道:“他们都中了你陶大哥的昏天散,不死不活的,是一群废物!”

林微道:“他们如何会中你的昏天散?堂堂天下第二,会鬼鬼祟祟溜进和尚堆里下药?”陶不陶哈哈大笑,道:“那是江湖宵小干的事情,我神农教历来从容不迫,因地制宜,滴水不漏。”卖关子一般按住话头,瞅瞅二人,又道:“这些人总是宿在河边,入夜之后用一点毒药,结在冰里,待他们取冰煮水,喝进肚里,不就成了?”无间恍然大悟,使劲点头,林微则道:“你兄弟要救塔里的那些人出来。”陶不陶甚为警觉,退开几步,道:“不成,不成。”无间道:“他们可都是好人。”陶不陶丝毫不为所动,道:“那又怎样?你不仁不义不会怎样,我赌输了可不得了。”无间道:“这是和谁作赌?”陶不陶道:“说不得。”无间道:“赌什么?”陶不陶道:“说不得。”无间道:“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陶不陶道:“赢了怎样,还值得一问,输了怎样,便是一句屁话。”无间于是道:“赢了怎样?”陶不陶声音忽然压低一些,道:“我能得到一种天下奇毒的配方。”

无间双眉紧皱,想不出这世间又有何种毒药能让他如此屈尊就卑,道:“什么毒?”陶不陶道:“说不得。”无间便还绕回来,道:“那究竟是和谁赌?”陶不陶仍然道:“说不得。”林微笑道:“还能有谁,不就是云莫为么?”陶不陶大吃一惊,伸手捂住嘴巴,道:“你怎知道?”可又胸脯一挺,眉毛一竖,道:“胡说八道!哪里来的云莫为?你可不要以为你猜对了,我没有说你猜对了,便是不对,不仅不对,还大错特错。”林微不依不饶,道:“你这样大的神通,为何心甘情愿任他拿捏?”陶不陶样子有些恼火,道:“他拿捏我?我拿捏他还差不多!”

林微提及云莫为不过是灵光一闪,不过看他这副样子,还真是猜得不差。无间道:“云莫为在落雪山庄暗算傅教主,死在秦教主手下了。”陶不陶指着他呵呵大笑,道:“你逗谁玩呢,傅长天待云莫为如同兄弟一般,他二人怎会为敌?”无间忽然间大彻大悟,不住摇头,道:“这就对了,你原来什么都不知道!?”陶不陶道:“我应该知道什么?”无间将冰花蜻蜓的事情极其简约地讲一遍,陶不陶眼睛瞪得滚圆,一字一句地道:“兄弟,你不要胡言乱语,这种事情可不能胡言乱语。”无间道:“你多久没回神农谷了?”陶不陶掰着手指头算算,道:“没有多久,不过我都是悄悄地回。”嘿嘿笑两声,又道:“万灵府笨蛋一窝,他们以为我死了,所以每次回去都如同闹鬼一样,好玩得很,好玩得很。”

无间叹一口气,继而将落雪山庄的事情再讲一遍,陶不陶越听越焦躁,一张脸憋得通红,扯着胡子不停地道:“糟糕,糟糕!”林微心思极快,道:“你糊里糊涂,可是帮着云莫为做了不少坏事?”陶不陶口上想逞强,却分明有些六神无主,林微又道:“他能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毒药?”眼神一亮,“他取走了曲关阳的手稿,啊,是不是拿散骨散来赚你?”陶不陶更显慌乱,道:“哪里来的散骨散?”林微道:“曲关阳的散骨散,手稿里的散骨散,旧制散骨散。”

林微所猜丝毫不差,曲关阳手稿之中于散骨散的衍变记述甚详,一稿又一稿,足有七八种不同的配方。神农教受“一药一解”所限,不能怎样,而云莫却丝毫也不在乎,参详许久,从其中挑出两稿,还真是有心一试。其中所用草药极尽繁杂,那些生于南方温湿之地的,他交由卢嬷嬷打理,如此才有了栖梧山庄的花圃,而另外那些生于画眉雪山的,便只好去有“小画眉”之称的怀玉山做些文章,谁承想天意眷顾,一进山便撞上了陶不陶。那老儿坠下仙界崖,不过受了点轻伤,而他心思散漫,竟就游山玩水,越走越远,及至江南,走一趟怀玉山天经地义,而山上风物甚合脾性,喜欢得不行,便索性搭个棚子做起了葫芦大仙。见到云莫为,他先装神弄鬼一阵子,再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一阵子,云莫为何等心机,旋即猜出他对和融府的事情一无所知,而这其中既然有机可乘,自然要大乘特乘。他熟知对方脾性,言谈之间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曲关阳的手稿,弄得那老儿心痒难搔,不仅答应为他种上几味药材,更答应试制秋花露的解药。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几乎大功告成,无间与欧阳青青却鬼使神差地找上门来,坐收渔利,弄得云莫为两手空空。再后来三宝会在落雪山庄召集六大门派,江湖之上尽人皆知,陶不陶自然要来,撞上云莫为,上前一把揪住,索要散骨散,一番对质,才明白事情完全不是他料想的样子。云莫为当仁不让,还欺负他糊涂,一面讨来主意,用昏天散暗算少林众僧,一面又留他入彀中,在此老老实实看守延平塔。

这些事情在他心中一掠而过,虽则脸面上依旧逞强,可冷汗却顺着脊背直流了下来。无间探头过来,道:“陶大哥,你秋花露的解药不是留了一丸么,送与我好不好?”陶不陶正没好气,头一晃,道:“不好。”林微道:“那是自然,你留着便可以继续拿捏云莫为,运气好了,还可以换散骨散呢。”陶不陶瞪她一眼,愈发恼火,道:“这是我和我兄弟之间的事情,与外人无关,你自作聪明,以为我不会给,嘿嘿,我偏要给!”去怀里摸索一会儿,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儿,置在无间掌上,假惺惺地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你要,我当然会给,不过,你要它做什么?”林微笑呵呵地道:“这也要问,他自然有他要讨好的人。”

无间将药丸收好,喜不自胜,道:“咱们走吧。”陶不陶道:“走去哪里?”无间道:“去救人啊。”让陶不陶承认被云莫为哄得团团转,可比登天还难,他眉毛一挑,道:“谁说你能去延平塔?”无间道:“云莫为已经不在人世了!”陶不掏吹吹胡子,道:“你又懂得什么叫作‘君子一诺’!”闷头想一想,竟然又变得乐不可支,道:“好兄弟,咱们比一比?”无间道:“比什么?”陶不陶道:“你想比什么就比什么。”无间忽然明白过来,道:“难不成输了比错了更有面子?不过若是我赢了,那些和尚便可以走人了?”陶不陶道:“那是当然,我陶不陶不管对谁都言而有信,不欺童,不欺叟,不欺天地。”无间道:“那比什么?”陶不陶眼珠儿转几圈,自怀里掏出一只瘾君子,掰开机括,“噼里啪啦”倒出七条小蛇。那小蛇均是两寸多长,每条一种颜色,异常光鲜,正好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分别落进七只陶碗里面,在酒水之中缓缓游动,依然舒服自在。

那蛇名为草叶蛇,原本通体雪白,而且不是毒蛇,只是它以毒物为食,久而久之,毒素渗透,颜色会相应地发生变化,此外,它还有“从一而终”一说,意即一旦开始食用某一种毒物,则终生不会改变,因为这一层,神农教的人常用它来分解不知名的丸药,每条蛇析出一种毒素,丸药是怎样制成的,也便一目了然。陶不陶在碗里面各自点些药粉,那小蛇便开始不住扭动,毒素发散,酒水渐渐也成了相应的颜色。他得意扬扬,道:“这虽说是七碗毒酒,可若是调配得当,合在一处还可以是一种不得了的补药,你便配一碗出来给我尝尝,我喝了死了,便是我赢了,我喝了不死,便是你赢了。”无间一头雾水,还自琢磨,陶不陶忙不迭地又道:“你调配得当,毒药变成补药,当然是你赢了,如此我当然不爽,可是我却活着,这就叫快活得要命,若是你配不出呢,那毒药还是毒药,你便输了,如此我便死了,可我却赢了,这就是要命的快活。哈哈哈,好兄弟比试不就应该这样么!”

他摇头晃脑,从中剥离出无穷无尽的趣味,无间却老老实实地道:“我配不出,更赌不得。”陶不陶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一下,道:“你配不出也要配,这样好玩的事情又怎能不玩?”说着话,端起那只有赤色小蛇的酒碗,直送到他鼻子下面。酒香之下,气味极难分辨,可有这等颜色的毒物也不多见,他难捺好奇,依着毒经数一遍,约略有些眉目了,情不自禁地便开始琢磨第二只酒碗。如此这般,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上百种药草在心中组合推翻,推翻组合,头大无比,却还是没有半点头绪。这时林微忽然招招手,张口闭口,没有出声,却明明白白说了“海蓝若”四个字。

无间摇摇头,海蓝若在神农教失传已久,陶不陶又如何能够得到?可心思转到怀玉山那里,又像是被一根丝线给牵住了,清清嗓子,道:“大哥?”陶不陶要来一盘五花肉,正吃得不亦乐乎,道:“你输了?”继而大放悲声,道:“你输了!”无间道:“你为何会离开怀玉山?”陶不陶道:“你问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做什么?”无间道:“你前脚刚走,我后脚便到,所以老是惦记着。”陶不陶眼珠子转几转,道:“有人得了病,专程上门请我,盛情难却,只好去医一下。”无间道:“上门的可是一男一女,男的胖乎乎,女的凶巴巴?”陶不陶“咦?”一声,道:“这你也知道。”林微又好似眼前一亮,道:“那病人又是什么模样?”陶不陶道:“他躲在帐子里,我看不到脸面,不过从脉象上猜八成是个老糊涂。”林微笑嘻嘻地道:“那你治好他没有?”陶不陶忽而涨得脸色通红,道:“关你什么事?!”林微道:“居然有天下第二看不好的病,还不能大惊小怪一下?你没有本事,便给人家出馊主意,去找什么紫纹缃?”陶不陶一张脸瞬间成了猪肝色,一把扯过无间,道:“你这个小相好是个妖怪,非常可恼,非常可恼!”无间却有恍然大悟之慨,道:“他们又许给什么好处,你才心甘情愿为他治病?”陶不陶怒道:“我慈悲为怀,与人为善,便不成了?”林微道:“我才不信,教我猜,肯定又是什么药啊,丸啊之类的,”口中啧啧响两声,忽而伸手一指,“那酒碗之中的丸药便是他们所赐?”

无间禁不住哈哈大笑,但教丁岸掏出蓝若晃一晃,便足以让陶不陶俯首帖耳!而实际情形正是如此,当日丁氏兄妹上来怀玉山,不多时便被陶不陶拿住,可丁岸心机至深,转弯抹角问几句,便拿捏住了对方的心思。他进而掏出一粒海蓝若,说是先人所留的大补之物,一共两粒,他爹爹服了一粒,可不仅没能补着什么,却像是中毒一样,经脉被弄得乱七八糟,怎么也不见好,进而又以语言相激,说世间虽大,再不会有什么人认得此药,也就不会有人能治好爹爹的病。陶不陶自然嗤之以鼻,可取过药丸嗅一嗅,又惊得几乎跌一个跟头。丁岸心下清楚,由此顺水推舟,引着他为丁否诊一次脉不说,更借机讨教了不少医理药理上的疑难之处。而陶不陶自然再不肯归还药丸,取来草叶蛇将之析释为七色花毒,每日里费不少心思,还是不得其门而入。无间笑够了,与烂熟于胸的海蓝心经稍作印证,继而将七色酒水各取若干,量一量,搅一搅,拌一拌,复倾在一处。碗中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相渗透,渐渐化为一片澄澈的天蓝色,刚好是一剂极淡的海蓝若。陶不陶看得目瞪口呆,接过那碗,不自觉哆嗦了一下,道:“我会不会死?”无间道:“你飘飘欲仙还差不多。”陶不陶“哼”一声,一仰头,一饮而尽。一开始他一言不发,潜心体会经脉间的诸多变化,过不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开始瞅着无间不住点头,再一瞬,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响头,道:“你是天下第一,我去给沈家妹子说,你是天下第一!”哈哈大笑声里,扑过来满满地抱了无间一把,继而转过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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