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下册》(13)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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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下册》(13)

旧恨添新仇这一片树林正是落雪山庄密道的出口所在,林微与无间还从那株老树的树顶进入,直落十余丈,此刻早已经到了地下。密室之中灯火依然,原来林微在此已经住了不少时候。无间拉她到灯光之下,打量一番,心头一热,不禁抱起来转了一圈,林微拍他一把,道:“你还记着我呢?”无间道:“可不么!你没心没肺地一走了之,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林微道:“你还会想事情呢?”无间道:“那是当然。”林微道:“那你明白了什么?”无间道:“好像形单影只也没有什么,可是有你在身边,什么什么都才是对的。”林微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嫁了人,你又怎样?”无间道:“不怎样,还这样。”林微道:“还这样,那你怎么对得起你的……”刹住话头,转而笑嘻嘻地道:“那我嫁给你罢。”无间颇为警惕地打量她一回,道:“好像也不成。”

自青石冈走脱之后,林微先将陆嫣如送去潮生岛,之后则循着傅长天等人的踪迹追到海边,才终于断了线索。再后来三宝会处置范无间的事情传出来,她立即打马北上,早早便到了落雪山庄。武林人士纷沓而至,传言莫衷一是,她听得多了、见得多了,却越想越觉着不对,几乎便要南下探一探风寒山,而无间最终现身,于她也是莫大的惊讶。二人从前不分你我,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顾忌,经过这一番别离,似乎疏远了些,又似乎亲近了些,而无论怎样,能将彼此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又是难得的圆满。无间憋着许多话,如今算是遂了心愿,将自己所历一五一十还原出来,林微听得兴趣盎然,可哈哈大笑之余,又分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最终还说到勾陈使那里;依着无间的推算,章寒溪扮作道士潜入武当派,没费多少力气,便在正心阁拿到了所谓的地图,只是云莫为黄雀在后,最终在如意渚将他毁尸灭迹。林微并不信服,道:“你怎知道从行云阁偷走地图的便是勾陈使?”无间道:“因为绕指香啊,你道天下有几个人用得了绕指香?”感慨一番,又道:“你们这些聪明人最居心叵测,取了地图还不够,还要下个套暗算后人。”林微道:“他既然被囚在如意渚上,便是万无一失,云莫为又何必取他的性命?”无间拍拍自己胸口,道:“若是万无一失,我会活灵活现地站在这里?横竖将人化了去,才最干净。”林微却又绕了回来,道:“那你怎知道死在如意渚的就是勾陈使?”无间道:“我在和融府见过小药锄,早就知道他死于清静散,再有……”这会儿忽然得了新的提示,道:“傅长天借三梦拿捏住明灭,要么勾陈使手里有珠花呢!”林微“哼”一声,忽然伸出手来,道:“那只耳坠儿呢,我要瞧瞧。”无间嘿嘿一笑,道:“我送给殷姑娘了。”林微撇撇嘴,道:“说你糊涂,偏偏在她那里,一点儿也不糊涂。”

她转而道:“依你之见,杀勾陈使的是樊盛,樊盛是云莫为的人?”无间道:“樊盛哪里有这等本事!樊旺说起过一个大理口音的道士,当时总是和樊盛嘀嘀咕咕的,叫我猜,杀人的便是那个道士。”林微道:“那樊盛又是做什么的?”无间道:“同谋而已,那道士收买他,这才找上如意渚。”林微道:“那樊盛又去了哪里?”无间道:“卸磨杀驴,八成被那道士给弄死了。”林微道:“那死在愁杀荡的便是这位道士?”无间道:“那是当然。”林微道:“他无缘无故地进愁杀荡做什么?”无间道:“勾陈使在正心阁不仅得了地图,还得了愁杀荡的路线图,我猜着那道士看着好奇,或者是有事情要办,便走了进去。唉,都是细枝末节,你又何必纠结?”不过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搓搓手掌,道:“走愁杀荡不是去少林寺的捷径么?少林寺有慧通,有觉难,他大功告成,找他们碰头,难道说不过去?”

通过密室的镜子仍然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头几日还不时有人来往,渐渐的又门可罗雀,想来江湖群豪也走得差不多了。再一日一直静悄悄的,到傍晚时分,忽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无间凑过去瞅一眼,不由又惊又喜,镜子里一位胖胖大大的汉子赫然便是李实。他前前后后看一圈,忽然冲着厅堂行了一礼,道:“林前辈,在下多有叨扰。”这样若有所失地站一会儿,又道:“无间兄弟,可恨哥哥来迟一步!”无间着急忙慌,正要抢出去相见,墙头传来一片碎响,又有三人进了院子;当前一位一袭黑衣,身形佝偻,显见是卢嬷嬷,旁边瘦高的一位是普乐,可另外一位却并非普明;无间只觉着他样貌身形十分熟悉,正思之不得,林微在耳边轻轻说道:“云莫为。”

早先傅长天等人走海路赴落雪山庄,云莫为一直被囚在船底牢笼之中,如此看来,在缘天岛还是被李云阁救了出去。无间道:“人都走干净了,他们却来了?”林微道:“这些都是有心机的,早就到了,只是不曾现身而已。”这时李实向卢嬷嬷等人拱拱手,转身要走,卢嬷嬷咳一声,道:“听说你与范无间林微二人交情不浅?”李实不动声色,道:“敢问阁下是哪一位?”话音未落,普乐忽然走上两步,忽的一拳便砸了过来。

李实颇感恼火,伸臂隔开,道:“这又是何意?”普乐还是不言不语,接连又是两拳,将他逼到了墙角。李实不再客气,手掌一翻,出幻蝶指扫他眉心,普乐像是有些意外,退开一步,可膝下一软,竟就缓缓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大笑声自四面响起,又有数人自屋顶一跃而下,为首一人乃是傅长天,身后四位却是文教主秦关,麒尊者任千里,麟尊者张何萧与天后使吴双。

卢嬷嬷脸色煞白,紧赶两步,向普乐走去,傅长天却凌空连出三指,逼得她一退再退。立定脚,她厉声叫道:“普乐,你若不曾死,便言语一声。”可普乐蜷在墙角,始终没有半点动静。傅长天转而望一眼李实,道:“你与范无间是何种交情?”李实道:“阁下又是何人?”傅长天道:“我姓傅,名字是长天二字。”李实心下大震,却又不禁热血上涌,大声道:“你便是傅长天?你便是傅长天?!我正想问一问,神农教为何要杀我师父?!”

傅长天颇感诧异,道:“你师父又是何人?”李实道:“虚怀谷虚怀子。”傅长天稍一思索,忽然间食指一捺,“嗤”的一声,一股真气直撞李实胸口。李实不敢怠慢,先用“醉仙步”滑开数尺,继而使一招“漫卷诗书”,十指亦放亦收,将后续诸种力道一一拨开。傅长天双眉一扬,不禁笑了起来,道:“于弱云是你什么人?于弱风又是你什么人?”李实反问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傅长天不屑置答,却无声无息地再出一指,而这一次李实竟全无招架之功,闷哼一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时傅长天才像是看见了云莫为,道:“三宝会为了你在缘天岛与我大动干戈,还真是蹊跷,你与张双久究竟是什么交情?”云莫为嘿嘿一笑,道:“他们还是冲着教主你去的,在下微不足道,能够走脱,纯属侥幸。”傅长天道:“尔等在风寒山不是擒住了范无间么,又如何会让他逃脱?”云莫为并不隐瞒,道:“囚禁他的地方原本稳妥之至,他何以能走脱,我也想不明白。”傅长天道:“那你虚晃一枪,将六大门派尽数诱到此间,打的又是什么算盘?”云莫为轻轻咳一声,道:“依教主之见呢?”傅长天道:“少林武当后方空虚,正可以乘虚而入?”云莫为居然躬身行了一礼,道:“教主英明,教主英明。”

他继而跨上一步,恭恭敬敬还磕一个头,傅长天看戏一般冷冷地瞅着他,道:“你这又是哪一出?”云莫为道:“求教主放属下一条生路。”傅长天道:“你在我这里早就绝了生路。”云莫为略一沉吟,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又说道:“属下今非昔比,实在是有一个人,教我割舍不下。”傅长天声音里多了一丝调笑的意味,道:“谁?”云莫为道:“陆嫣如。”

傅长天像是没有听清楚一样,“嗯?”一声,忽然间放声大笑,林微一怔,再回味,不由得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无间问道:“你娘在哪里?”林微道:“一苇寺。”无间道:“莫姑娘那里?”林微撇撇嘴,道:“我自然要送她去和亲生女儿团圆。”继而又做个鬼脸,“云莫为这个丑八怪,居然会看上我娘!”可云莫为神色郑重,直视傅长天,缓缓说道:“我无妻无子,也从未打算娶妻生子,所以便从不曾正眼瞧过天下的女子,可是后来,陆嫣如被囚在龙泉青石冈……唉,谁承想一颦一笑看得多了,会教人这样欲罢不能!心中开始有这样那样的念头,我便知道错了,大错特错,更何况她从头至尾便不曾正眼瞧过我!”傅长天丝毫不为所动,道:“你要苟全性命,又与她何干?”云莫为道:“她芳华绝代,又怎会与我有什么瓜葛?只是多了这一层念想,人难免恋世。”

傅长天似笑非笑,只觉此人心思荒诞至极,可不知为何,正因为这一层荒诞,又莫名地多了几分可信之处。云莫为又磕一个头,道:“教主,属下什么都明白,我犯的是重罪,十恶不赦,依律令正应当‘明心,断臂,立功,抛身’,此事我思量许久,不想今日便是机缘”,说着身形一晃,单掌递出,竟直取卢嬷嬷后心。卢嬷嬷没有半点防备,结结实实吃这一下,怒目圆睁,没等叫出声,便倒了下去。云莫为继而深吸一口气,出右掌切在左肩,骨骼间“咔”的一声脆响,胳膊便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强自忍着,并不点穴止痛,只片刻的工夫,大颗大颗的汗珠便布满了额头。这时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紫色的匣子,置在身前地面上,道:“教主,种种缘由,骆家的那片地图我找不回来了,这是于弱云的一片,取自相府;我弄丢一片,理应再找回来一片,算不算‘立功’,全由您老人家定夺。”

他盘腿坐好,双眼一闭,身子猛地震几下,扑地而倒;脸色一片蜡黄,衣衫亦被冷汗浸透,显见一身武功也已经废了。傅长天心下终于泛起一丝犹疑,道:“你想要些什么?”云莫为道:“属下求教主带我回神农谷,即便是受汪福差遣,在修竹院种种花草,也心满意足。”

傅长天手臂探出,地上的紫匣子“啪”的一声跳进掌心,翻开盒盖,入眼的是一本古旧的册子,正是曲关阳《毒经》的手稿。它原本藏于鬼见愁之中,如今既无缺损,亦无污迹,算是完璧归赵。再下面压着一片锦缎,颜色质地与骆家那一片殊无二致,捏起来轻轻一抖,摊在掌心之上;表面纹线曲曲折折,标注着山川河流方向方位,毫无疑问,果然是又一片地图。傅长天“嗯”一声,心中生出一丝快意,却也升起一丝恶意,再冷冷地打量一眼云莫为,话到口边,忽然又顿住了。冷风轻吹,一股极淡的茶香飘入鼻息,让他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胸中随之变得一片清凉,可不知为何,丹田之内却隐隐约约响了一声,汩汩流动的真气似乎凝住了,静如止水;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寒气,宛若冰花在死寂的湖面上蔓延,整个人忽而变得薄脆如纸,心头则清凌凌地泛起三个字,散骨散。

他强自镇定,可手上还是微微一抖,那匣子便“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云莫为委顿不堪,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道:“傅长天,冰花蜻蜓不能取你的性命,那就再试一试这一剂毒药如何?”秦关率先明白过来,单掌递出,拍在他天灵盖上,当即取了他的性命,吴双则扶住傅长天,叫了声:“教主?”傅长天道:“是散骨散。”吴双道:“哪里来的散骨散?”傅长天道:“锦缎之中暗藏散骨散。”吴双道:“散骨散入水为毒,无色无味,如何会是走肺腑伤人的粉尘?”傅长天道:“那是今日……”吴双抬起头来,神情里焦灼与不解交织,道:“教主中的是旧制散骨散?”

傅长天呼出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散骨散销蚀内力,腐蚀筋骨,可中毒者大多浑然不觉,若这时再与人过招,经脉震荡,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他久习雪云掌,又常年饮用冰荷虫酒,真气属至寒一脉,在药理上与散骨散有若干相通之处,正因为这一层,也才得以体会丹田内一些细致入微的变化,进而安然自守,再不敢稍动。秦关等人远没有这等见识,小心翼翼地问道:“旧制散骨散有什么不同?”吴双道:“如今的散骨散状如细砂,旧制却与粉尘无异,而且有一股极淡的茶香,入水可化,迎风可散,循热息扑人口鼻,实则更为防不胜防,再有,中毒之人死后与常人无异,不似今日,尸骨迟迟不会腐烂。”她颇有感触,轻叹一声,又道:“‘一药一解,无解无药’,正因为此,散骨散也几乎失传。早先它不仅没有解药,配制起来更难如登天,说什么社稷神鹿,唉,其实咱们神农教与之早有渊源——旧制散骨散配药四十七味,其中一味便是神鹿鹿茸。”

饶是秦关似乎也颇为意外,凝神思索,而无间脑中则嗡的一声,一颗心渐渐地越跳越快。吴双嘴上说话,手上不停,还是找出数颗药丸,先喂傅长天服了下去,继而又道:“早先教内每年会派人赴西南番国寻找鹿茸,可是每十年八年,才会有运气极好的几位带少许回来,正因为此,散骨散少之又少,算是稀世之宝。曲老教主接掌神农教之后,数次亲赴番国,可大多时候同样无功而返,不过后来他北上江南,反而找到了颇为稳定的供给,也才得以放开些手脚调制尝试,最终用十八味草药换掉鹿茸,进而制出解药。如今散骨散依旧难为,可是有矩可依,人力可行,不似从前,大多有依赖于时运。”任千里道:“曲老教主已经死了几十年了,若旧制散骨散本就凤毛麟角,居然还会存世?而且即便有,也应当在教主手里,云莫为又从何处得来?”想一想,又道:“莫非鬼见愁里就有,被他一并劫了去?又或者——曲老教主手稿里有旧制散骨散的配方,毒药是他新近所制?”吴双摇摇头,道:“即便能寻来神鹿鹿茸,个中繁复,他依旧不能胜任。”秦关道:“当年曲教主屡试屡验,该是制出不少散骨散,那些又流落何处?难不成阴差阳错,都被云莫为得了去?”顿一顿又道:“那今日的解药,便没有半点用处?”

吴双适才给傅长天所用,正是当下的解药,效用虽则不大,但是药性契合,多少会有所助益。她又好一番思索,进而道:“教主,要不要叫颀姑娘过来?”傅长天微微叹一口气,竟然点了点头。众人稍作计议,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去了,可不久之后,吴双又一个人走了回来。她拍开李实穴道,未置一词,复飘身而退。李实大为惶惑,却再也不敢逗留,走另外一个方向,瞬间也没了踪影。

夜色转浓,一轮圆月搭上东面的山脊,密室的镜子随之泛出一层淡淡的铜灰色。林微呆呆地不发一言,心中却异样地不安;虚怀子死状与骆澎坤无异,却尸骨尽烂,莫非是死于旧制散骨散?若真是那样,那他也是被云莫为所杀?而且听傅长天的话音,早先他似乎并不知道虚怀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再一层,曲关阳为了神鹿鹿茸南下藩国,无功而返,待到北上江南,反倒大有收获,而藩国进贡给大宋的社稷神鹿会不会就养在平川谷?若真是那样,在残屋之中留下药方残谱的难不成便是曲关阳?又或者那药方便是散骨散?!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他该是扮作养马或者养鹿之人,封了门窗,以丹阳花汁在木板上写写画画,日复一日,如琢如磨——念头一转,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既然他在平川谷与社稷神鹿朝夕相伴,那三十二皇子北上的事情又怎能不知?傅长天在这件事情上洞悉诸多内幕,其根源正在于此?

二人又稍稍一等,才扳开机栝走了出来。云莫为手足冰冷,早已死去多时,而卢嬷嬷靠在墙根,居然一息尚存。无间心下不忍,度一点真气过去,又过好一会儿,她似乎才认出眼前之人是谁,神色间带出一丝宿命般的无奈,道:“我那孩儿可死绝了?”普乐身中吴双的冰火针,早已经没有呼吸,无间叹一口气,只能点点头。卢嬷嬷道:“也好,死在一处也好。”双目之中忽而又多出一层亮光,道:“你师父究竟是谁?”无间道:“明净大师。”卢嬷嬷冷笑一声,道:“老和尚那点道行,数不着的,你玄都派的功夫又是何人所授?”无间大为惊讶,道:“你又如何知道?”卢嬷嬷道:“你在山下与丁老贼过招,还道我看不出么?”说着忽而左手虚拢,置于腮边,道:“人面桃花,以礼相见。”

她阴森凄惨,死鬼一般,那副样子真是又诡异又滑稽,林微在背后不由便笑了起来,道:“艳若桃李卢嬷嬷!”可无间认得那是玄都派弟子见礼的规矩,抹抹眼睛,又是纳罕,又是不解,道:“卢嬷嬷,你是玄都派?”卢嬷嬷仍然问道:“你师父究竟是谁?”无间老老实实答道:“李天魅。”卢嬷嬷不由勃然大怒,道:“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还是能一掌毙了你!”无间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梅师姐代师收徒,让我拜的那棵仙衣树,她还说这都是师父的意思,我还能怎样。”卢嬷嬷道:“哪里来的梅师姐?”无间道:“落英峰梅琴。”

卢嬷嬷神色变得异常凝重,却依稀又有些感伤,一字一句地道:“这便是造化。”无间道:“谁的造化?”卢嬷嬷摊开五指,道:“把手腕给我。”无间脱口而出“要不得”,反而退开一步。卢嬷嬷道:“你我同门,我如何还能暗算于你?再说了……”咬咬牙,“我该叫你一声师叔才是。”无间瞪圆眼睛,憋住一脸的笑意,道:“那你师父是梅师姐?”卢嬷嬷不答,只是手又探出来一些,无间不再躲避,腕上一凉,便被扣住了穴道。卢嬷嬷阴笑一声,道:“你怕不怕?”无间道:“你说呢,又岂止是背后有鬼?”卢嬷嬷道:“我死不足惜,若搭上你,还真是划算得很!”她这样说着,无间腕间内关穴却微微一热,一股真气直透了过来,他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做什么?”卢嬷嬷怒道:“玄都派人散功不散,这都不明白,你又做哪一门的弟子!”

无间这才记起心法中的文字,玄都派内功独树一帜,圆通中正,绝无一歧一异,正因为此,一名弟子的功力轻而易举便可以被另外一位融会,取为己用,而所谓“人散功不散”,背后既有苦心,亦有野心,又断非一言一语说得清楚了。这一会儿卢嬷嬷真气在他经脉间冲出一片虚空,一面若决堤之水,越流越快,一面却又如大川入海,坦坦荡荡尽入丹田。无间动于衷,知道她是将一身功力倾囊相授,可胸中五味杂陈,又说不出有多少感激,再抬头,卢嬷嬷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头一歪,就此身亡。

接下来数日,落雪山庄寂寂无声,再没有人迹,而大雪下个不住,眼看就要封山。林微知道再也耽搁不得,和无间稍作打点,随即启程南下。二人还经密道从北山出来,绕一个不小的圈子,才走上向南的大道。他们轻功今非昔比,脚程也就快得非比寻常,不足半日的工夫,便又到了范家庄左近。庄外那条大河烟雾腾腾,搅入低垂的乌云,转弯处不知为何有几面灰色的帐子,在风里摇摇欲坠;早先北上,有不少门派在此安营驻脚,可是过去那么多日子了,居然还有人逗留不去?

营帐之间又透着一层别样的冷清,不像有人出入;掀开其中一座的门帘,地面上有两排铺被,散放着几件袈裟,几双僧鞋,一望即知是少林弟子的安歇之处。聚会之日神农教施放毒雾,可地方空旷,各大门派也便全身而退;少林众僧南归,走到这里安营再正常不过,只是这等情形,更像是睡着觉呢,便被人一股脑掠了去。细细想来,世上能有这等胆量这等手段的,只有神农教,可这又不太像是傅长天的做派,而且他命悬一线,居然还会有暇他顾?河边有一只大灶,灶下尚有几根未曾燃尽的柴火,周围又有许多脚印,混在泥沙与碎冰之间。林微四面望一圈,继而踩着浮冰跳到了河对面;岸边枯草齐刷刷歪倒几丛,被碾入泥中,越看越像是有牛车轧过,揣摩着走出几步,看方向该是冲西北去了。无间并不信服,道:“他们被扔上车拉走了不成?这么多人,又如何过河?”林微道:“此处河道弯曲,水流最慢,入夜之后会结一层浮冰,虽然承不得多少重量,但是将人抛上冰面,滑到对岸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她一面说,一面找,着眼之处一片茫茫,可此处或者彼处,又总有一些模糊的痕迹,如此或紧或慢地寻出一段,便到了黑水沼。那本是一片方圆百余里的沼泽,虽说难走,却并非没有路径可循,只是这会儿雪又下得一片苍茫,没奈何,只好歇下脚来。沼泽中有不少火油果树,果子无人采摘,许多落在地上,一团团如同烂泥一般。无间在干燥处升起一团火,又跳上树头,寻几只饱满圆润的,烧来吃了消遣。他寻乐子,点着枯枝去撩地上的烂果子,红色的火轰的一声蹿起来,继而又有一层蓝色的火铺开去,掠过好大一片枯草湿泥,才渐渐散了。他吃一惊,凝神想一想,也便明白过来;沼泽之上结有一层薄冰,冰下渗进去不少火油果的汁浆,触火即燃,蔓延开去,可不正是此等星火燎原的景象。林微童心大起,点起一根根枯枝掷出去,那火如同云彩一般,在四面一丛丛地绽开,煞是好看。玩够了,她拍拍手,却又不禁一怔,不远处赫然有两道车辙的深痕,混在或深或浅的几行足印之中,转向南面去了。

她略一思索,不由得一声欢呼;塞外冷冬,那些痕迹被雪花覆盖,复又被严寒冻住,是以过去不少时日,仍然完好无损,如今覆在上面的一层积雪被火融掉了,也便一一显露出来。二人循着车印从南面出黑水沼,又行不远,便到了延平,算一算,几乎向西绕出来两百余里,才行入关。延平系晋北快刀帮总舵所在,有不少江湖人士,而且还是一座知名的酒镇,有所谓“延平三酿”。那酒口味刚猛,入腹似火,暖心却不醉心,在寒冬腊月里品来,别有一番滋味。二人在街巷间穿行一阵,酒香或浓或淡,却绵绵不绝,让人不由馋虫大动,正思量着,前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哄闹声,原来街边有人正在斗酒。

左边的一位身材魁梧,足有八尺多高,天气虽冷,依然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虬结的筋肉,一脸黑须,鼻孔朝天,再配上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看着便有些吓人。右边的却是一位怯生生的后生,不算矮,却瘦得皮包骨头,裹在数层棉衣之内,仍然不停地哆嗦。那大汉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酒碗摔得粉碎,继而举起手,问道:“几碗了?”四面围观的百余人跟着起哄,一齐叫道:“八碗!”那后生随即也取一碗,凑到嘴边,虽说分三气儿,也还喝光了,冲众人亮一亮碗底,置在桌上,还一声不响地缩回到棉衣里面。如此你来我往,不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各喝一十二碗。无间啧啧称奇,可打听下来,更奇的还在后面——原来这大汉是打擂的,坐庄的竟然是那位后生!他在此与人比酒,半个多月了,从无失手。

喝完第十八碗,那大汉肚皮涨得如同皮球一般,动一动便哗啦啦作响,神情之间则添一丝迷离,远不似当初那般神采奕奕。那后生拨开人群去屋后撒一泡尿,回来之后往桌边一坐,还是一副穷酸相。二人继续你来我往,不多时居然喝到了第三十二碗,此前从未有人喝过二十五碗,这会儿四邻里听到风声,都跑了来,哄叫之声震耳欲聋。那大汉摇摇晃晃地再端起一碗,凑到嘴边,却又“啪”的一声放回桌上,指指那后生,道:“你使诈!”那后生道:“众目睽睽的,如何使诈?”那汉子道:“我说不出,但是你定然使诈!”那后生撇撇嘴,转而道:“你要怎样?”那汉子道:“这次你先喝!”那后生无可无不可,端起碗凑到嘴边,可那汉子忽地一跳,劈手抢了过去,道:“这次我喝你的,你喝我的!”

他还道是酒水有诈,可尝一口,又实在没什么两样,有些恼火,仰脖子喝光,双腿打颤,便有些站不住了。那后生哆哆嗦嗦,说醉了不像醉了,说害怕又不像害怕,可一碗酒照样喝得实实在在。那汉子忽而伸手在脑门上连拍三下,大吼一声,一口气连干三碗,那后生耸耸肩膀,虽说慢悠悠的,可同样也喝了三碗。那汉子愈发怒不可遏,揪着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道:“我关某喝遍晋北,尚没有碰到酒量及我一半的,你究竟使了什么花招,给我从实招来。”那后生挣了挣,实在没有办法,腕子一翻,将手中酒碗按在了他脸上;酒气盖住鼻息,终于化去最后一点支撑,他身子一软,歪倒在地,竟就打起了呼噜。那后生跟着也摔了个跟头,却又坐起身,拍拍那汉子的脸颊,道:“你该叫我叔叔了。”

众人像是大失所望,轰的一下便散了,林微大为好奇,道:“他为什么要叫你叔叔?”那后生道:“我们赌的便是这个,他输了,要叫我一声叔叔。”林微道:“那他赢了呢?”那后生道:“那他便可以去和我大伯去比试比试。”林微道:“你大伯是谁?”那后生道:“是我大伯啊。”林微哭笑不得,道:“他人在哪里?”那后生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延平塔,道:“那里!”

延平塔乃是延平的一座高塔,共有一十三层,算是闻名一方的古迹。林微望一眼,愈发觉着这个大伯不伦不类,道:“他是你亲伯父?”那后生道:“我不认识他,但是他非要我叫他大伯不可;说什么若是叫大哥,他有失身份,叫爹爹,我不配,叫爷爷,他又不可以有我这样的不肖子孙,所以只好叫大伯,而且,他兄弟完全可以有我这样的不肖子孙。”林微禁不住哈哈大笑,指一指那醉倒的汉子,道:“那他叫你叔叔又是怎样的讲究?”那后生道:“他说网开一面,他兄弟也不必有比我还不肖的不肖儿孙。”林微道:“你这位大伯可是姓陶?”那后生摇摇头,道:“我哪里知道。”无间不由得眼前一亮,林微却转而冲着他笑了起来,道:“这些不肖子孙,哈哈,可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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